李秀珍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馬爾康還是一個人口不足萬、街道不過三公里的小城。
梭磨河從東向西緊貼南面的山腳呈S形穿過,河的北岸被漫浸出一大片河灘地,與北面伸展下來的山坡連接在一起,人們避開河灘,東一塊西一塊的把小城建設起來了。有山有水,小城也有模有樣,大山的顏色與河水的流量因季節的變換而變化。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上映后,我們給小城改了名,叫夾皮溝。
盛夏時節,雨水豐沛,河水暴漲。河面上,一根根巨大的圓木隨濁浪翻滾,或順流浮沉,或橫沖直撞。大人們說這是將上游馬塘一帶砍伐的木材通過河流輸送,叫水運,據說比用汽車運輸能省不少費用,在下游白灣鄉附近,有一個叫可爾因水運處的單位專管這事。“管得了個屁,”隔壁楊大叔振振有詞,“河里漂來的東西,哪個上頭寫了是哪家的哇?山上下來的木頭,泡在水里還是個爛,我去讓它為人民服務。”楊大叔拎著一柄鐵爪和鋼釬向河邊走去,我們幾個娃娃不顧大人的威脅,屁顛屁顛地跟在后面。
河岸邊,早有一群人等著了。幾個男人瞅準河心一截茬口新,樹皮全的原木,“嗖嗖嗖”擲出鋼爪,鋒利的爪尖牢牢扒住木身,眾人合力,拖上河灘。手拿平口鋼釬的女人和孩子一擁而上,快速地找準樹皮的豁口,將扁平如刀的釬頭插在樹皮與樹干之間,貼著樹身橫向“嚓嚓嚓”撬起裂隙,接著,順著一米來長的隙口,“刷刷刷”向下鏟去,眨眼間,一塊完整見方的樹皮就被剝了下來,一氣呵成,酣暢淋漓,看得我直咽口水,可惜母親總不準我們干這事,別說鐵爪,家里連根鋼釬也沒有。被扒光了身子的樹干丟棄在河灘等待更大的水流將其帶回河中漂向下游,或經日曝雨刷慢慢朽爛掉渣,變成真正的柴火。
秋冬水枯的時候,河灘上是擱淺如垛的木堆,孩子們就在滾木中用小尖釬撬下巴掌大的干樹皮,一中午的功夫,也有小半背簍的收獲。
得水運之便,小城幾乎家家戶戶門口都有樹皮碼成的柴堆。
大雨過后,梭磨河暴怒咆哮。河面上洶涌而過的不僅有巨大的木頭,還有滿河漂浮的碎木小柴。這個時節全城的人幾乎都聚集在河邊,看膽肥的人撈水柴。河岸邊、石塊上,甚至暫時擱淺的圓木上站著手執一兩米長鐵絲網笆的男人或女人,他們面朝洶涌的河流,引頸眺望,嚴陣以待。搶到上游位置的人占有不小的便利,但他們不會一網打盡,只揀大個的。柴塊隨波起伏,撈柴人膝蓋微曲,左手推出網笆長柄,右手順勢將笆子按進水中,讓手掌般張開的笆面迎著水流,柴塊便穩穩地被攔在了鐵笆上,接著,那人借勢挺直腰身,如揮舞著一面旗幟將鐵笆往后揚過頭頂,柴塊便精準落到河岸的柴塊堆了,無一失手。
位于下游的撈者已無便宜可占,便努力往河中心靠攏,他們大多站在橫疊錯壘的木堆上,木堆在狂暴河流的沖擊下,左右晃動,看得人心驚膽戰,而更有大膽的竟順著獨根木頭似要深入到河的中部,“這叫不要命!”看著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樣子,母親發出嚴厲警告。
若有巨大的原木橫逆過來,岸上的人們一并高聲尖叫,發出警報,站在木堆上的人慌張撤離到岸堤旁,還有人甚而丟了鐵笆,澆了一頭的水浪,人們大笑起來,那人亦不惱,也呵呵大笑,誰沒有馬失前蹄的時候呢。待巨浪過去,大家仍回崗位。岸上觀者如堵,或尖嗓提醒,或高聲喝彩。河中心往往有大塊新茬的木柴逐浪翻滾,幾百根手指頭齊刷刷地逐柴上下,“那里!那里!”用眼的人比動手的人還激動還緊張。但見那打撈者屏息凝神,待水柴到達平直位置,遂從容將鐵笆爪擲出,把柴塊倒扣住,借助水勢慢慢地拖拽把桿,近前,快速翻轉笆爪,木柴便妥妥地趴在笆中,觀賞者發出贊嘆,表演者心滿意足。
赤日炎炎,小城前街后巷的空地上、排排平房的門旁窗沿下一片片濕淋淋的柴塊被攤開,在正午的陽光下,閃著潤潤的水光。
母親是絕對不允許我們撈水柴剝樹皮和砸石子,說那是極其不安全的,還找出事例來佐證,我常常不信,總覺得她膽小如鼠、夸大其詞、危言聳聽!
一天早上,縣委大院傳出消息,說一孫姓家里出事死人了,我們都跑去看。大人們進進出出,神情肅穆黯淡;半大的孩子堵在門口,滿臉猶疑恐懼。穿著毛線衣的我在這個夏日感到絲絲縷縷的寒意從背后襲來。母親和幾個阿姨把一匹靛藍色的棉布掛在一根橫木架上,那上面已經有一張翠綠的被面,我知道,那叫祭幛。“這是給誰的?”我問。“給他們的。”母親摸了摸一個男孩的頭,他叫孫雁冰,我家老大的同學,死者的兒子!“阿姨怎么死的?”母親看了我一眼,“撈水柴。”我定了定神,追趕著母親,“人呢?”她頭也不回,“沖走了,沒撈著!”我知道,此時的母親已是淚流滿面。
母親去郵局給父親撥了個長途電話,說了這事。小城人少,都是熟人,一家有事,大家張羅。
秋收還沒開始,一場冰雹突然而至。全城各單位各學校休業停課,上山幫助各個公社大隊揀胡豆。母親烙了兩個大餅,裝了兩罐炒洋芋絲讓老大帶上。我知道,其中的一份是給老大的同學,那個撈水柴女人的兒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