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生濱
(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甘肅蘭州730070)
在六盤隴山和賀蘭山之間,在黃河北上南下之西套平原,1958 年成立了寧夏回族自治區。河套是指黃河“幾”字大彎及其周邊流域。河套平原位于中國內蒙古自治區和寧夏回族自治區境內,是黃河沿岸的沖積平原,面積約2.5 萬平方公里。是鄂爾多斯高原與賀蘭山、狼山、大青山間的陷落地區。地勢平坦,土質較好,因有黃河灌溉之利,是寧夏與內蒙古重要農業區和商品糧基地。河套平原一般分為寧夏青銅峽至石嘴山之間的“西套”(銀川平原)和內蒙古部分的“東套”。有時河套平原僅指“東套”,和銀川平原并列。“東套”又分為巴彥高勒與西山咀之間的巴彥淖爾平原,又稱“后套”,和包頭、呼和浩特和喇嘛灣之間的土默川平原(即敕勒川)的“前套”。有時河套平原稱河套—土默川平原。絲路北線或出古蕭關,或過古靈州,沿賀蘭山向西,大漠驛路留下駝鈴聲聲。這里曾經是絲綢之路北線要道。高舉葡萄美酒夜光杯,我們聆聽歷史深處的滄桑,懷念漢唐邊塞詩的雄渾,也同樣鐘情60 年寧夏文學的萌芽、新生、發展和積累。
寧夏文學的批評離不開文學編輯和許多作家的自覺批評,也離不開各級文藝部門和協會組織的各種研討活動。①當然,當代寧夏文學的崛起也得到了區外學者和批評家的特別關注和肯定。知名教授陳思和、丁帆、耿占春等從中國鄉土文學、地域文學的角度關注寧夏部分作家,賀紹俊、吳義勤、李敬澤等從當代文學的總體情況和寧夏文學的獨特性方面肯定和贊揚了寧夏作家的創作,李建軍、李興陽、王貴祿等從西部文學的批評視角討論了寧夏文學。
新中國17 年發展建設,寧夏文化和經濟多少恢復了一些生機,但文學的成就不大,主要是民間文藝的搜集整理和革命文藝稚拙的時代表現。寧夏文學水平真正有所提升和自覺,主要是從社會主義進入新的建設時期而煥發活力。伴隨著傷痕反思之后的尋根、先鋒等各種文學思潮,寧夏作家也在借鑒嘗試現代小說的各種藝術手法,同時無法忘懷腳下的土地和遙遠的歷史,所以在賀蘭山墳冢巖畫喚醒亞洲腹地歷史的同時,西海固鄉土作家也自覺地沉靜于秦漢文化的余韻流響。文學在體貼生活和作家內心的同時,在歷史和鄉土的意義上貫通了當下和傳統。“對于自己民族心理的內在把握,是張承志回族題材的作品沒有流入表層的民族風俗和習慣、民族服飾、外貌的反映,也沒有停留在外在的行為特征和氣質風度的描寫,而是潛入人物的內心深處,多層次、多角度地刻畫出了回族人民心中永遠不熄的‘心火’——鮮明而獨特的心理素質。”②寧夏年輕一代的作家大多有著這樣的追求,深入當下生活的表里,探尋歷史和鄉土文化的精神命脈,創造著具有當下生活情色和民族審美品質的文藝作品。列寧曾經說過,中國是亞洲一個最落后的農民國家。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中對中國鄉土社會的結構與文化的剖析,說明了中國人生存的人際關系和深層文化心理。封建文化的專制是我們批判的外在體制的最高顯現,文化的集體無意識是中國人無法擺脫的意義世界。有人批評說:“(20 世紀)70 年代末到80 年代末,基本上還是一個擺脫‘文革’意識形態話語、重新認同傳統人文精神階段,那么,到了90 年代這一階段,則明顯地體現了傳統人文精神的失落。”③可能是地處偏遠或文化滯后的一種反動,20 世紀80 年代張賢亮之后,90 年代以來的許多寧夏作家卻表現了更加淳樸的人文精神和詩意鄉土的文學理想。
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在西部是比較遲緩的,寧夏文學成為具有地域特征的文學存在在全國文學版圖上顯現自己的力量,是1978 年以后的事情。這種力量和地域特征的聚集積累影響最大的是張賢亮。“寧夏有個張賢亮。”20 世紀中國文學經歷了兩次啟蒙高潮,一次是晚清、“五四”時期,一次是20世紀80 年代人文思潮的再次濫觴。“一切從人的解放開始”,觸及苦難和人性,張賢亮成為新時期最有爭議的杰出小說家。因為在馬克思主義思想再批判和人道主義徹底反省的人文思潮中,張賢亮有著非常前衛的文學姿態。其小說寫出了特殊年代知識分子的內心掙扎,寫出了一代人積壓在內心多年的苦痛,反映了“文革”對人性的壓抑和扭曲,拓展了文學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的藝術表現,為新時期的中國文壇注入了革新和反思的力量。不從更大的影響范圍考論,就陳繼明、石舒清、火會亮、郭文斌等寧夏作家談自己的創作,無不坦言他們走上文學之路最初影響自然來自張賢亮。當然,從新時期更開闊的文學熱潮來說,寧夏地域性文學的文化構建中不能不重視張承志的影響力。其次,高嵩、肖川、于秀蘭、張武、高深,還有南臺、高耀山、馮劍華、邢魁學、火仲舫、查舜等人的勤奮和熱情,給當代寧夏文學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從現實生活的反思走向鄉土生活和歷史文化的發掘,決定了寧夏文學基本的主題和內容。外來的“右派”作家張賢亮發現的是西北生存的艱難和人情的淳樸,“善于描寫寧夏農村生活的作家張武,不少同志稱他為寧夏的鄉土作家”,④而以鄉土抒情小說《月照梨花灣》引起全國反響的查舜也對故鄉一片情深,長篇《穆斯林的兒女們》更充分地表現了黃河岸邊回族兒女的真實生活。畫家兼作家的馬知遙完成的另一部反映寧夏回族人生活的長篇《亞瑟爺和他的家族》,不僅生活視野更開闊,純粹的伊斯蘭宗教精神和先鋒的現代敘事追求,更是體現了作者執著的藝術追求和個性精神。如果說張賢亮在20 世紀80 年代“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的熱潮中引領了風氣,而寧夏本土的老作家南臺,具有俄國現實主義的批判精神,“南臺先生其實是一個非常具有政治情結和憂患感的作家”。⑤以高耀山為代表的不少作家“立足于鄉土文學,小說的主要內容依舊是那山、那水、那人、那狗、那樹木、那莊稼、那炊煙裊裊的村莊,那流水潺潺的小溪,那……呈現給讀者的是黃河岸邊鄉村田野的自然色彩和古樸情韻”。⑥當然,文化和歷史的現實交錯,為我們討論寧夏新時期文學提供坐標價值的還有張承志的《心靈史》、高嵩的《馬嵬驛》、火仲舫的《花旦》、楊梓的《西夏史詩》。
更年輕一代寧夏本土作家的創作就是在這樣的底色和背景上開拓著他們各自的敘事風格和抒情田園。
毋庸諱言,寧夏當下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個性化的小說創作中呈現,最靚麗的是鄉土抒寫和歷史反思。從石舒清《清水里的刀子》《盜骨》《殘片童年》,火會亮《醉社火》《尋找硯臺》,陳繼明《在毛烏素沙漠南緣》《一人一個天堂》,到郭文斌《大年》《剪刀》《吉祥如意》,張學東《跪乳時期的羊》《西北往事》《妙音鳥》等,就是軌跡和明證。不論是尋根文化的思潮影響,還是新歷史小說的命名,年輕一代寧夏作家的創作一方面在觀念和敘事風格上呼應著時代的熱潮和先鋒,又始終在挖掘歷史的某種記憶和文化價值,在河套平原移民文化和南部山區秦漢文化的雙重意義上貫通自己的文學想象。沒有傳統文化和民間敘事的豐厚滋養,沒有鄉土的詩意抒情和生活的現代性傷痛,中國的小說作家很難得到大多數中國讀者的認可,更不要說中西部比較傳統的集體無意識文化心理和一般讀者的審美期待。
也可以說,中國深厚的傳統文化滋補著所有作家的語言、思想和情感。“說來也就司空見慣的那么幾千個漢字,卻可以排列組合出無限的可能性和豐富性。”⑦人類文明的開始意味著文學的產生,而詩歌抒情和歌舞表演并不是文學最初的發端,應該是最原始的簡單意義上的小說。小說的雛形是人們對各種經歷傳聞事件的簡單描述,在這種描述過程中經過多人的口耳相傳,就對原事件有了加工,這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小說原型。《詩經》記錄了許多生活的場景和情感的故事,廟堂詩歌紀錄的是祭祀活動的莊嚴形式。中國文學的正宗是詩文,詩以言志,文以載道。而小說在歷史的敘事之外逐漸獨立出來,與民間的傳說和文人的虛構相結合,培育了愉悅大眾的世俗性。“小說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所造也。”(《漢書·藝文志》)小說家瑣屑之言雖然不被重視,歷來認為小說“非道術之所在”,但其文化的存在意義和力量越來越強大。小說不僅在民間以各種形式存在發展,且在文人墨客手上,甚至高門深閨之內,也以半公開化的方式傳抄閱讀,甚至是苦心孤詣的整理、改寫和創作。中國小說的形式完備是唐宋傳奇,豐沛成熟是在元明清時期。唐宋以來,隨著文化的普及和市民階層的出現,小說的閱讀和傳布屢禁不止。小說戲劇成為落魄士子和現實生活共謀的文化活動,也是風情世俗的藝術展覽。《金瓶梅》《聊齋志異》《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等一批經典作品的出現,意味著中國古典小說達到了一個相當高的水平,也意味著小說巨大的社會消遣功能與文化審美蘊涵的最大契合。在社會轉型和文化嬗變的特殊背景下,晚清和“五四”啟蒙的文化先驅們將小說這種文學樣式的社會價值和文化意義又提升到無以復加的崇高地位。
西學東漸,維新變法,導致中國政治、文化、經濟各方面的復雜嬗變。自近代引進西方民主政治和現代人文觀念,中華民族對現代民主國家的想象和追求,幾經反復,有時看似轟轟烈烈,其實影響個體的文化心理是非常有限的,尤其在內陸和邊遠的西北。而在極左的思想指導下,狂熱的革命理想和虛妄的政治熱情,極其教條化的暴力貫徹,毀壞了人類文化價值和道德崇尚的精神內核。特別是文革,極端化的政治專制和暴力摧毀了所有人的正常生活,以及信仰自由。歷經千古,老百姓需要的是物質的基本保障和日常生活的康樂安穩。純粹“理性”作為對情感的調和,它沒有被真正的樹立起來,也沒有像西方把情感交由“宗教去解決”。“八恥八榮”的提法就說明了人文道德崩毀的嚴重性,而我們當下又處在商品化、物質化的喧囂大潮中,整個民族的心理再次顛簸失衡,精神無歸宿,欲望泛濫,這一切需要一個渠道釋放和調節,需要文化的力量抑或人文的積累。那么是重建或者說回歸傳統,還是進口西方“理性”?這是值得思考的一個問題。“中國傳統哲學并不接受上帝存在的觀點,但是要找到一個‘安身立命’之地,也就是解決‘終極關懷’的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具有宗教精神。但是無論從哪方面說,它都不同于宗教信仰,倒不如說是宗教體驗。這正是情感哲學所包括的問題。”⑧如果你仔細品味,石舒清的《旱年》《節日》正是在這樣的細微處探險,尋求心靈的踏實、豐沛以及信念的價值。在中國這片特殊的土地上,在特殊的時代失去普遍價值依靠的時候,文學作為一種載體試圖探索人生的意義,這就是寧夏大多數作家身上所存在的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層意識。傳統文化價值和文學審美的積淀使他們不至于成為浮萍,具有了當下生活的歷史體驗和宗教體驗。特別是有信仰的少數民族作家。從另一方面而言,德性化的人格追求成為文學彌補的現實需要,《疙瘩山》是從宗教的精神呼喚人或者的精神性和內在品行,《尋找硯臺》是尋求道德化人際情感的迷茫和困惑。當道德的人被拋棄在不道德的現實生活環境里,人性和藝術的審判就會提醒作家,火會亮是直面的現實困惑(《尋找硯臺》),而了一容《掛在輪椅上的銅湯瓶》卻是不動神色的殘酷拷問。德性化的人格精神成為世代落后地區改革開放、經濟發展的另一種虛妄理想。家園意識和現代困惑就這樣不可避免地交織在所有寧夏本土作家的創作中。
因此,回望經典成為新時期文學抵御外來形式和大眾傳媒的文化標志。就像郭文斌熱衷于閱讀和宣講《論語》一樣,因為《論語》中有:“盡管我遠非鐘愛此書,但它偏偏是有關中國文化的某種‘心魂’所在。”⑨“經典往往承載著一個民族的靈魂和精神,決定著一個民族的宇宙觀、世界觀、價值觀。”⑩當然,新時期文學也是“五四”文學精神的延續,繼承了“為人生”的啟蒙傳統,開拓著現實生活和歷史反思的新內容。“人性復蘇”和“新啟蒙”的意義就是回歸“五四”精神。鄉土的小說抒寫和歷史的深層反思,讓我們不得不回歸更遙遠更深厚的傳統文化。石舒清認同魯迅和孫犁的閱讀路徑上接通的是中國雜記、類書和野史筆記等屬于小說雜家的文化傳統。當然,中國古代的文學是一個大文學概念,我們的討論從嚴格的意義上必須追尋文化的主流傳統。還有這種傳統所涵養的文學精神、審美精神,以及生存意義的無意識建構。“對于一個民族來說,文化傳統猶如環流之水,每一瞬間都包含著無窮的過去,任何人無法須臾離開傳統而存活,任何民族也無法割斷自身的文化期待而成長。”?中國幾千年經典性的文學作品,大多帶有悲憤憂患的人文精神,順生而重土,悲蒼生而知天命。正如陳繼明的《青銅》《寂靜與芬芳》,火會亮的《醉社火》《羅曼溝》,了一容的《掛在輪椅上的銅湯瓶》,郭文斌的《開花的牙》《點燈時分》等作品,在不同的生存意義上具有強烈的憂患意識與沉郁的悲愴色彩。
同時,寧夏當代最優秀的本土作家大多出生于20 世紀60 年代,他們首先獲得的教條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的要求和樣本。真理標準的討論和“兩個凡是”的突破,促使當代思想的大解放,引發各種文藝思潮濫觴和洶涌,當代中國作家的創作因此而發生巨大變化。即使是地處邊遠,20 世紀80年代的文學狂潮以特別的方式鼓勵了陳繼明、石舒清、季棟梁、郭文斌、火會亮等許多年輕人的文學夢想,90 年代寬松的政治環境和文學環境,更是給了他們最好的機遇,他們帶著樸實和勤奮、認真和自信,紛紛走向自覺的追求。他們守望著寧夏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的生活,又不斷開闊著閱讀的視野。雖然寧夏作家大多是質樸本分的鄉土作家,他們卻在一點一點吸收著西方文學的養分,在逐步走向開放的世界文學。20 世紀80 年代的“實驗小說”“先鋒作家”和90 年代的新潮小說家依賴于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對中國當代文學的拯救,暴露出中國新潮作家在人文價值、文學觀念、小說感驗及創作方法上的焦慮和掙扎。“這是一個容易使人迷失的世界,又是一個能夠清醒地認識和詮釋的世界。”?因為真正的先鋒文學,不僅能面對中國傳統文學,也應該能面對世界文學,如拉丁美洲的《百年孤獨》,愛爾蘭的《尤利西斯》。先鋒文學的意義和影響卻是深遠的,最重要的是,他們對文學先鋒性的高揚和探索激發了其他作家學習借鑒西方現代藝術和哲學思想的信心,打開了閱讀的路徑和視野。像《白鹿原》《九月寓言》等20 世紀90 年代長篇小說的代表作品也因現代主義的因素而有了更加深邃的歷史與文本的穿透力。當然,中國當代文學在向上的突圍受挫之時也是精英知識分子失語之時,因此20世紀末文學沉寂中的嬗變是走向大眾和市場的“新寫實”貫穿導引的。還須注意的是,20 世紀90 年代文學邊緣化、世俗化的日常敘事和個體寫作的更大背景上,每個作家卻都受“先鋒性”與現代主義影響,正是這種先鋒性的現代派藝術思想的沖擊使20 世紀90 年代以來許多中國作家的創作墊高了許多。20 世紀90 年代文學的世俗性和現代性駁雜地交織在一起,也可以說,20 世紀80 年代文學向90 年代之所以活躍推進是“新寫實”小說承擔了歷史的選擇,而潛在的部分嬗變是先鋒小說的藝術追求在80 年代末的遭遇中為90 年代的新潮小說打下了基礎,并影響了其他所有作家。90 年代商業化文學肆虐文壇之時,許多作家的小說有著回歸故事的總體趨向,創作中過于日常化瑣細細碎的寫作卻因此而有所提升和深化。西部文學和寧夏文學顯現了滯后于現代性追求的文化保守,卻帶給西部文學和寧夏作家獨特的文學力量。
新時期30 多年,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在不斷求索現代人文精神,向現代審美意識的轉變與移位,是不斷求新和突破的過程。不僅是社會現實的歷史批判的認識中,我們尊重人的精神自由和思想獨立。當人的精神能力被限制,即它的精神主體性喪失了,那么人也就喪失了在實踐中的主體性,這時人就變成任人操縱的機器、任人擺布的木偶。在文藝的創作中尤其應該強調人的精神主體性。石舒清的《恩典》《低保》等作品就是在這樣的意義上顯示了作家深厚的人文情懷,尊重一個卑微者不應該忽略的精神主體性。鑒于當代文學的現實沉淪和功利追求,批評家在不斷的反思中批判議論說:
……審美的本性是自由的。由于審美活動的特征是個人的、個體性的、自由的,同時也是獨創的,一種獨特的審美發現,所以即使作家關心人類、社會,但進入創作,他瞄準的總是個人,它感興趣的只是個人的命運與遭遇,而且只是個人的獨特的命運與遭遇。文學創作不斷出新,某種意義上就是偶然性的不斷更迭與藝術對它的不斷發現……作家的思維方式,實際上與政治所要求的群體式思維方式是不同的。作家自然可以去了解政治學說,社會設計,進行歌頌,但不是為這種思想設計進行圖解與填充。?
一個作家的創作素養和文學觀念及其思想資源來自多方面,而且是交織在一起的綜合復雜的動態運行。石舒清小說的內在精神與西方存在主義哲學有某種共同之處。存在主義先哲克爾凱郭爾從基督教傳統中接見“存在”這個概念,把個人的主觀體驗看作是人的真正存在,而“孤獨個體”的存在狀況是恐怖、厭煩、憂郁和絕望,所以人的現實存在是悲劇性的存在。從而為“存在”這個概念奠定了理論基礎。他把人類的生活分為美學階段、道德階段和宗教階段,認為只有宗教階段這個人生的最高境界里,人的精神世界才與上帝的一致達到和諧統一。因此存在主義的原旨哲學學說具有神秘的宗教色彩。在普通生命的敬畏中,石舒清一方面學習契可夫短篇小說的結構和諷刺藝術,另一方面非常崇尚博爾赫斯小說的精致和細膩。西方文學的借鑒學習在相當矜持的石舒清的寫作中非常顯豁,《果院》用博氏的話“只對細微的事物感到驚奇”來做題辭,而短篇小說《伏天》文筆又很接近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的味道。石舒清不僅在語言和小說藝術的意義上閱讀它所喜歡的中外大師的優秀作品,其實閱讀喚醒了他自己對于這個世界的認識,特別是他生死相依的西海固鄉民們的內心,不論是老人的安靜,還是少婦內心的活躍。正如雅斯貝爾斯命名為“生命哲學”的要義所說,人是可以接近的實在,任何實在的事物只有通過人才能存在,不屬于人的一切則是虛無。面對現代人的生存焦慮,存在主義的哲學似乎在呼吁人道主義的道德、宗教,還有藝術的真正意義。借用西方學者的話說:“這個時代在虛構文學作品和新聞報道方面有很多創新,這些創新與這個時代普遍的知識和社會理想直接相關。”?所以我們在反復的質疑和拒絕中,又在不斷地與西方文化與世界文學對話。這就是為什么我們研究寧夏本土作家在20 世紀和21 世紀交替之際的各種創作,不得不回顧、審視和張望西方文藝思潮和西方文學經驗的歷史宿命。西方文化影響中國現代文學的主要方面是哲學、文藝思想和文學文本。“文學與其他形式的審美文化,與非審美文化,這時都以各自的特征與功能,進入這個文化系統,形成總體文化。在這個文化系統中,文學與各種文化形式,與各種物質文化、精神文化聯系著,并受到它們的強弱不等的制約與影響。”?從具體而細微的實踐活動來看,作家的創作是個體生命的生活體驗和精神想象,其實每一個作家描寫生活的精神想象和抒情活動,牽連著非常深厚的人類文化的歷史積累和人文信息。如果進一步觀照新時期文學的發展,發現“傷痕文學”“反思文學”中人性的復蘇,文學帶給人們淚水中的感動和自我反省,古華的《芙蓉鎮》和張煒的《古船》這樣的代表作品,卻也留下了政治意識形態和傳統文化制約人們思維而無法超越的局限。對于我們習慣了“五四”以來社會小說正面評價的一貫立場,20 世紀80 年代小說最大的反動,應該從莫言的《紅高粱》系列開始去解讀——文學可以更多地從民間立場的意義上張揚生命存在的色彩、場景及意義。西部文學的先鋒敘事相對是滯后的,從《送一個人上路》《跪乳時期的羊》到《誰的眼淚陪我過夜》和風格突變的《妙音鳥》,可以說,張學東是寧夏不多的有敘事技巧和虛構能力的作家。
不論怎樣,經歷了20 世紀80 年代文學的各種熱鬧和多方面的準備,90 年代文學也就悄然成熟,或者說現代文學在當代有了成熟的氣象。寧夏本土作家群就在現實與歷史錯位的背景下一一出場。
歷史本真的文學探尋是為了當下的現實遭遇,文化的歷史承傳從根本上制約著一個民族文學最終的走向。中國2000 多年的文明發展,從先秦諸子散文、兩漢史傳散文,到唐宋八大家、明清小品隨筆,中國散文的積累是深厚的。散文是作家最深切的人生體驗和真情實感的袒露,語言形式和抒情內容是相依存的,只有二者的鍥合才談得上審美追求。真實與自然是散文的生命,真實是抒情的真實、是生活的真實;自然是語言的自然,也是抒情的自然,是對抒情真實的一種極致要求。這樣的批評認識我們再一次在郭文斌《一片蕎地》的閱讀中得到肯定。類似的文本如《黃河文學》首發的彭學明長篇回憶《娘》。不僅僅是詩人與文學家的性情流瀉涵養散文之美,只要是崇高善良的心靈,有真情實感的表述和自然抒寫,都會成為優美崇高的至情至性的散文作品。林覺民的《與妻書》、朱德的《我的母親》、方志敏的《清貧》、鐘敬文的《黃葉小記》、史鐵生的《我與地壇》、邱吉爾的二戰演講、毛澤東的《別了,司徒雷登》等……其實,許多優秀散文作品不是像小說、詩歌戲劇那樣蓄意創作的。真正的傳世杰作是作者意興所至、情感真摯的自然表述,也是個性自我的自然呈現。郭文斌的散文和小說在鄉土的抒寫里沒有什么明確的界分,《臘月,懷念一種花》最能體現其審美個性。郭文斌在自己的讀書生活里追求一種明慧的心境,正是這種東西才會涵養文學的美好。散文的審美要突出生活的真實,不僅要有文學性、知識性,還要富有生活情趣和現實情懷,從日常生活中發現自然的美好和人性的善惡,在隨意閑散的自由抒寫中要有深摯的人文精神和審美追求。《牽掛是一種美麗》《兒子如書》就這樣出現在作家筆下,深摯的內心情懷被蘊藉的語言沖淡。中國文化的審美精神是從日常倫理的生活里懂得敦厚和詩意。中國文人的詩歌和散文從山水田園而來,從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擔當道義而來。散文也是最具有個人性情的文學創作,自我始終是散文抒情的緣由和根本。所以散文之美,是文學抒情和個性自由的極致,不像詩歌狂熱,不像小說濃烈,不像戲劇尖銳,散文是一種最寬容閑逸的文學創作,有一種平凡、質樸而又深摯的美。這樣才會有虛與實之間同樣注重感悟的《紅色中秋》和《蛋黃色的辦公室》。也就是說郭文斌在散文寫作的追求里形成了一種明慧的創作心境。這是藝術最高的創作心境,也是中國文人和藝術家追求的人生境界。正如在總結現代文學第一個十年的成就時,大家一致認為散文的成就最大,而在“五四”新文學的文學理論闡發和散文方面有著特別建樹的周作人,在相對平靜的心態下梳理現代散文的濫觴和繁榮的種種原因的時候,在不排除英國隨筆等外來影響的同時,將主要的文學淵源歸之于明清小品文的傳統。
當然,西北鄉土的喚醒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部分回歸。“文化作為一個國家或民族的精神命脈,作為一種心靈圖騰,曾經與某一種特定的經濟形態、政治體制、思想權威甚至宗教儀式、神話傳說連在一起,共同構造一種合乎人們想象,合情合理,合乎日常生活邏輯的意識形態。它不僅為個人思想行為規范提供依據,更為國家權力以及既定利益分配的‘現實存在’提供難以動搖的思想基礎。因此,文化的功利化、物質化和其神圣化、神秘化在人類歷史上是同一過程,都不約而同地尋求著共同的平衡。在這個過程中,人類在不同范圍內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文化圈,它們彼此競爭而又彼此隔絕,把必要的交流限制在可以控制的范圍內,盡力維護自己生存狀態的穩定性。”?石舒清的寫作就是鄉土寫作。中國鄉土小說寫作不僅僅是個別現象,而是具有普遍性,這與中國的國情是密切相關的。中國經歷了近代歷史的洗滌,走過“五四”啟蒙,逐漸向一個經濟大國邁進,但是中國還沒有在真正的意義進入“現代”,還是一個大村子,這種現狀決定了中國整個文學的走向,鄉土文學成為一大主流,在中國現代文學中鄉土小說又是其中最有藝術成就的文學形式。中國近代歷史,“五四”新文化運動是中國文化在遭受近代西方文明多次磨難后,反思封建文化保守性時所作出的現代性的選擇。于是,在歷史的轉折點上,那個被固態化了的農業文明縮影——鄉土社區的生存狀態,皆成為現代啟蒙的思想家、藝術家們關注的焦點。因此,一切具有人文主義啟蒙思想的價值判斷在鄉土文學領域內得到最形象的體現。應該說,是“五四”新文學運動反封建的意識首先找到了鄉土小說這一現實的“載體”。作為現代新文學運動的先驅者之一,魯迅從中國第一篇白話小說起就對鄉土小說進行了不懈的探討。同時,周氏兄弟亦態度鮮明地主張文學的個性與地方色彩。也是在魯迅的影響下,20 世紀20 年代的中國文學創作幾乎和世界性的鄉土小說創作熱潮同步,形成了具有濃郁民族色彩的“鄉土小說流派”。這不僅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同時也在世界性的鄉土小說創作中與“福克納”式的“現代”鄉土小說有著對應的關系。因為他們當時是在借鑒的過程中選擇了現代的寫作形式,中國的整個現狀又處于“村子”的大環境。無疑,從魯迅開始的鄉土小說創作無論是作為一種主潮或是暗流,一直是20 世紀中國小說大潮的主干。20 世紀20 年代的廢名和1930 年代沈從文的“田園詩風”的鄉土小說也獨樹一幟,深遠地影響著后來的鄉土小說作家。而20 世紀40 年代出現的趙樹理為中國的鄉土小說提供了另一種模式,雖然他在某種程度上遏制了鄉土小說的發展,乃至發展成為“文革”期間把鄉土小說作為一種政治傳聲筒,藝術普遍的粗陋和虛假的教條化,使所有的作品慘不忍睹。當中國文學進入20 世紀80 年代的復蘇和抒情濫觴,鄉土小說簡直成為風靡一時的實驗“載體”,從“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到“改革文學”,從“尋根文學”到“新潮小說”再到“新寫實小說”,可以說,絕大多數引起強烈反響的作品均來自鄉土生活的藝術追求。這表明,作為一個民族文化的心理結構基本處于農業文明的國度,“鄉土社區”結構的變化成為作家普遍關注的對象。用弗雷德里克·詹姆遜的理論來講就是說:“在尚古精神與現代化的‘相關性’或投射之間存在著這種不可接受的選擇或意識形態的雙重束縛,表明了歷史主義久已為之困擾的那些兩難問題——尤其是某一遙遠的甚至遠古時代的文化豐碑要求在一個文化上完全不同的現在立足的問題——并不僅僅因為我們對其不予理睬而消失。我們的后續分析的前提是,只有一種真正的歷史哲學才能尊重過去的社會和文化特性和根本差異,同時又能揭示出它的論爭和熱情,它的形式、結構、經驗和斗爭,都與今天的社會和文化休戚相關。”?
當然,我們重點討論寧夏文學60 年,特別是寧夏本土作家群的小說創作,困難在于寧夏新時期文學、特別是寧夏本土作家群的創作與中國現代文學總體的文化思潮錯位,在于它追隨式地匯入中國整個文學思潮和創作現場的同時,有著自己的堅守和負重。長期以來,地處邊緣的寧夏與其他中西部地區的許多經濟落后的省區一樣,沒有形成真正的新文學力量。從20 世紀80 年代“撥亂反正”的新時期開始,寧夏文學伴隨經濟的某種改善才獲得時代的機遇,數十年耕耘,經過許多老作家和更年輕一撥如陳繼明、漠月、郭文斌、季棟梁、火會亮、金甌、張學東、了一容、韓銀梅等人的努力取得了成績,尤其是石舒清的短篇小說創作進入新時期以來全國50強作家行列(《開花的院子》),與老作家張賢亮為寧夏的當代文學帶來靚麗的色彩。近20 多年,寧夏文學創作態勢是良好的,尤其是新世紀以來,寧夏文壇出現了“三棵樹”及“新三棵樹”領軍的小說作家群,還有詩歌和雜文創作隊伍的壯大。如果說張承志挖掘了西海固那片土地上具有濃烈的民族色彩的文學資源,回族人的民間歷史和生存狀態在張承志的筆下凌厲地呈現。那么張承志之后出現了不少貼近回族日常生活和當下精神狀況的回族本土作家,不僅僅是敘事敏感的石舒清,還出現了沉靜活躍的李進祥、淳樸溫情的古原、狂野率真的單永珍、堅貞靈秀的馬金蓮、直白堅硬的馬占祥等,大多執著于文學的創作和精神的探尋。在新世紀以來的短短十幾年里,石舒清、郭文斌的短篇小說先后獲得魯迅文學獎,使寧夏短篇小說的創作有了全國性的影響。而長篇也有新作不斷出現,比如查舜的《青春絕版》、陳繼明《一人一個天堂》、張學東的《超低空滑翔》、石舒清的《底片》等作品,都是難能可貴的收獲。而這樣的創作從最質樸的文學追求大多顯現了中國傳統的文化底蘊和審美精神。
只要擁有過青春夢想的人,都是詩人。寧夏作家們在商品大潮的邊緣保持了特別淳樸的文學夢想,大多數小說作家的寫作開始于詩歌和抒情散文。許多批評家說,西部是中國20 世紀末最后的詩歌圣地,甘肅、青海,乃至新疆出現了許多鐘情詩歌的純粹詩人。寧夏屬于甘肅和陜西文化的交匯處,又背靠內蒙古大草原,寧夏本土作家的創作在鄉土詩意的現實生活的書寫中,無法割斷歷史的文化血脈。最具有前衛精神的詩人,也是在傳統和遠古的回響里,吟唱永遠的憂傷和想象。最典型的莫過于西海固詩人群里最活躍的詩人王懷凌、單永珍、楊建虎,還有定居銀川的楊梓、夢也、唐晴和游走西部的唐榮堯,以及雪舟、謝瑞、林一木、王佐紅、田鑫、劉岳、周瑞霞等。遠古的聲音和詩人當下的心性相通,最為先鋒的姿態就是回歸傳統的詩學本真。
秋草枯了,大地素白,像一個披麻戴孝的婦人
寒凝的雪花如鹽,冰冷透明
覆蓋在廢棄的馬車上
黃昏臨近,四野空茫如枯敗的花朵
西風瘦馬,駝背的老者,回到他破敗的屋子
十月的深處,涼州更冷,流放者為一件寒衣而哭泣
傷痕累累的尸骨蜷縮在一塊巨石的凹部
徹夜呻吟
那是一座土城
流放者最后的緬想結構了一個城市的輝煌
而它最終被風沙掩埋了
壁畫上的侍女早已升天……
十月的北方,風把時間吹成玻璃的杯盞
盛滿醇香的老酒
西域古道上的涼州土城被記憶風干
無比地錚亮
涼州 被風沙和冰雪包圍的涼州
一首首謠曲喀吧喀吧作響
駝背的老者,匍匐成一座土冢
一顆流星劃過晦暗的夜空
金戈鐵馬的涼州。今夜它醒了
一匹瘦馬終于死了
一縷縷駝毛被風吹走了
秋草枯了,大地素白,像一個披麻戴孝的婦人
——單永珍《涼州詞》
單永珍此詩的抒情和描寫,多了《詩經》的清新、大地的悲愴,遠接秦漢風月、漢唐秋色。先民的涼州歌謠、“大地素白”和古道西風的審美精神,是中國作家、特別是具有地域色彩的作家無法割舍的文化資源和文學資源。與單永珍有著共同信仰的小說作家“石舒清作品寫的是窮鄉僻壤里具體、細碎的人和事,卻有一種博大深邃的境界。這亙古沉靜著的黃土高原,這星光月輝啟示著的民族,悠久沉重的歷史背負,現代文明的沖撞,在迷失困惑中不屈不撓的人生追尋,此身雖小卻與浩渺星空同在,此生雖短卻與無窮宇宙共時。有一種悲壯、崇高的美學意蘊”。?
蕭關離離,西海固生存的詩意與苦難孿生。同樣,在喚醒鄉土記憶的審美路徑上,郭文斌也形成了自己的個性色彩。他對苦難、鄉土、“文革”的記憶和描寫,以及對人類精神困惑的詩意探求,包括其童年視角的運用、語言的詩意化追求,也顯示了鄉土與現代之間的某種平衡和超越。西海固人的精神本質上是一種生存精神,也是人類超越苦難、拯救自我的精神塑像,它的文學意義不在于貧窮也不在于苦難,它有著更大更豐富的內容。郭文斌在對苦難生活詩意化審美的同時,找出了一再讓人感嘆著的西海固人生存精神的“大”和“另外”的豐富。而佛教思想傳入中國,最大的影響是在藝術審美和藝術境界的開拓方面。沒有民族血脈的精神探險和藝術呈現,一個作家成不了真正優秀的作家,更不要說走向讀者、走向世界的作家。莎士比亞是英國的才是世界的,李白的山水情懷、杜甫的士人憂患,皆是中國文化的藝術涵養。善良、美好、艱難、純樸、詩意,把世俗的生活審美化、藝術化,也就是將現實的生活詩化以使世界和人生充滿真善,求得文學化現實與審美的和諧。這一方面是中國傳統的審美精神,也是中國人世俗生活中包含的人生態度,在儒、釋、道文化的融合中,從古代文學的多元審美中進入現代文學現實主義審美和鄉土小說的充分發展。杜甫筆下“三吏”“三別”是動亂時代的生活描寫,但是我們審美需要的是陶淵明筆下不知魏晉的“桃花源”、白樂天筆下的“樂府詩”。中國人的生存是艱難的,但是和平時代的中國人生活追求一種簡樸的寧靜,淡泊的陶淵明和豁達的蘇軾就代表了這種文人審美影響的詩學傳統。作為注重從傳統文化中汲取營養的當代作家郭文斌,其作品在受西方文學影響的同時,也很自然充分地流露出了傳統文化、傳統藝術精神的追求,《大年》是儒家文化的審美敘事,《水隨天去》是道家文化的現代闡釋,更多的時候其作品體現了佛教文化的容忍、樂觀和悲憫。
佛教文化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方面,在中國思想史和文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特別是禪宗思想,與中國文人的審美思想和中國各種藝術的審美創造,有著血脈淵源的身后關系。“禪”是佛教中國化的一個產物,眾多的文人信徒尊崇的經典如《金剛經》《六祖壇經》《心經》等著作普世甚廣。在中國現當代作家中,受“禪”的影響頗深的作家很多,如廢名、汪曾祺、賈平凹、韓少功、范小青等。與當下活躍的大部分作家相比,郭文斌在向外國作家學習的同時,更注重從中國傳統文化藝術精神中汲取營養,對儒、釋、道等中國傳統經典的熟諳使其作品閃現出別樣的光彩,人文精神方面非常深厚的東西,許多作家竭力從西方作家那里追問,而郭文斌在對傳統的審視中領悟的更多。“禪宗”作為東方神秘主義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東方氣質、東方思維的典型象征,它不同于西方的非理性主義文化。當大部分西方的哲人們以非理性主義的思想武器(例如唯意志論,存在主義,精神分析學說)去沖擊理性的枷鎖、開辟人性解放的新路時,也有不少別具慧眼的哲人和文化人從東方的神秘主義文化中發現了另一種智慧。例如榮格、黑塞、布萊希特、尤金·奧尼爾、博爾赫斯等人。他們的學說和作品因此而閃爍著東方神秘主義的異彩。他們的成功告訴我們:東方神秘主義應該也是人類認識世界、發現自我、有所創造、超越苦難的一條重要途徑。當中國的許多作家以西方現代主義哲學和文學思潮的馬首是瞻的時候,他們不應該忘記:“東方智慧自有其不可替代的魅力。如何從中國傳統文化精神中汲取創造的靈感,是中國文學避免跟在西方文化思潮的后面亦步亦趨的關鍵所在。禪宗訴諸本心,訴諸悟性,訴諸天馬行空的思維方式,訴諸寧靜、含蓄、幽深的審美情趣,因而天然具有不同于喧鬧的現代派的品格。這樣的品格不僅體現了傳統文化的獨特魅力,而且也是這人世間相當一部分淡泊名利、樂天達觀者傾心的人生境界。”?郭文斌對“禪”的參悟頗深,這一方面很明顯的可以從他出的幾本集子的序跋中看出,如《空信封》的跋文《學習微笑》,《大年》的自序《以筆為渡》,《大年》的跋文《回家的路:我的文字》,《點燈時分》的自序《寫作可能是一個秘密》,《點燈時分》的跋文《如蓮的心事》等,闡述人文思想及文學情懷的過程中夾帶著談禪論道。重要的一方面是可以從他的作品中看出。《水隨天去》是他在這方面成就的一個杰出文本。記述了一位父親在寫作追求過程中心靈一步步變化的履歷,從正常到怪異、不愛說話、行為反常,以至于最后離家出走。通過“父親”追問生命真諦的心路歷程和與現實的糾纏扭結及他的最終棄世,思考著生命不可承受之輕的困惑,探索著人類超越物質和精神束縛的可能性。這種對生命的終極關懷是以“父親”的禪宗的思想哲學為背景的,禪宗拋棄掉他的客觀形式內容,就其精神狀態而言,是進入藝術的一種最佳狀態。正是因為有了禪宗的思想背景和藝術策略,使得郭文斌的這篇小說富有深意。李興陽在《生命真意和人間真情》中說:“同作者其他的小說相較,《水隨天去》顯露出了作者試圖超越自己進行新的精神探索及其相應的藝術探索的意向。當作者以‘離家出走’的方式放逐了自己的‘父親’之后,何以彌合生命真意與人間真情之間的抵牾,其最佳的途徑在哪里?這是作者沒有解決也不可能解決的問題,也是每一個生命的清醒者應當繼續追問的而不可能有唯一答案的問題。單是提醒在塵世中熙來攘往的人們不要忘記這一永恒話題,《水隨天去》就有行世的意義。”?這種深度若不仰仗于中國傳統“禪”的思想文化基礎,是很難達到這樣的高度的。
中國文化在儒家注重現實倫理的基礎之上,特別看重精神和文化的和諧和超越,深受老莊影響的中國哲學更虛實之間的精神超越,包括高遠空靈的審美境界。對傳統藝術想象力的獨特領悟也讓郭文斌的小說敘事別有風采,比如畫面的現實與超現實相結合對作品審美空間的拓展。郭文斌的小說中借用了電影藝術中畫面的現實與超現實相結合的手法。《開花的牙》中有這樣的一段描寫:
她們的后面躺著一個人,臉上苫著一張白紙,張著的胸口上放著一個面圈圈,圈著一圈圈水,肋巴兩邊立著兩塊水生生的磚。他突然意識到這就是爺爺,他大喊了一聲爺爺,爺爺就翻起來。他又喊了一聲爺爺,爺爺就飛起來,爺爺在他的頭頂咪咪笑著,就像他平時突然睜開眼睛看到的一樣。
又如《三年》中的這樣一段描寫:
明明始終笑著,以一種君子風度接受了那幾腳。接住那幾個老人看。陽陽看見明明開始了新一輪偵察,當然不愿意落后。陽陽就看見莊莊爺爺已經騎著仙鶴踏云而去。陽陽就看見改娃爺爺已經在中華民國冥府一麻袋一麻袋地存錢了。
這種實與虛在同一畫面的完美結合,是一種大膽的類于莊子《逍遙游》中的藝術想象行為,是放縱想象力的結果。現實的事物和幻想的圖景同時出現在主人公和讀者的面前,往往給小說蒙上一層神秘的夢幻色彩,為讀者展開想象力提供了平臺,成功地拓展了文本的審美空間。
文學的審美是深潛于文化集體無意識的精神追求和心靈體驗。從儒家傳統的現代小說敘事來說,陳繼明走得比較遠,從詩意審美的深厚涵養和承繼來說,石舒清是最為靈秀勤奮的作家。“陳繼明沒有石舒清那么專注,但他比石舒清寬闊。”?石舒清是張承志之后涌現的又一位優秀的回族作家,而且作為西海固鄉土文學的代表人物,在張賢亮之后獲得魯迅文學獎,確實顯示了自己短篇小說獨特的藝術品質。他小說語言含蓄而樸實,情感豐沛而內斂,像《清水里的刀子》,《名作欣賞》在2002~2003年間,曾發表過九篇賞析批評的文章。《清水里的刀子》整個作品彌漫著一種憂傷與沉靜的抒情情調,充滿詩歌的沖淡、蘊藉和細膩。就像開始第一節一大段寫馬子善最后走出墳院,突然對與周邊景色和村莊過往的回憶,不僅寫出了馬子善細致的心理活動,而且給這種心理活動映照下的外在世界涂上了一層獨特的詩意感受。“在他的筆下,教義就在世俗生活本身之中,他就是一種生活的啟示、一種生命的省悟、一種自然的召喚。在歲月長河的積淀里,宗教與人心人性、與日常生活、與生存環境融為一體,形成一種寧靜肅穆的和諧。”?其實后面展開的小說描寫,就是對老人這種遭遇死亡的人生和生活感悟的補充,充實心靈詩意感受的具體情景,補上幾筆生活的寫意,以完成一首生命的歌謠和心靈的靜默圖畫。如果仔細閱讀樸實精致的《果院》,我們發現與他以往的作品比較,在作家一貫揣摩人事和體貼人物內心的敘事追求里,還是有別樣的清新、意味和情態,外在自然的描寫,緊緊扣住人物內心的喧響,用溫情的敘事語言揭開心靈帷幕的輕紗,詩意盎然地呈現了一個普通回族女子飽滿活躍的心靈世界。
像石舒清這樣注重本土和情感體驗的作家,文學創作本身就是對鄉土記憶和生活體驗不斷深入和豐富的省察與思考。正因為如此,李建軍在《論西北第三代小說家》里曾指出,石舒清“他們的小說都具有寧靜和內省的性質,常常通過創造一種靜默的意境,來彰顯人物內心的喧響”。?鄉土情懷也是每一個詩人、作家創作中最為幽深的歷史文化積淀和生命情結。石舒清的許多小說充分體現這樣的詩意情懷和審美精神。“小說作品內蘊的豐富和境界的高遠便由此而來。坦率地說,并非所有的創作家都能擁有這樣不尋常的眼睛。它的獲得需要修煉,更需要完全來自心靈深處的豐沛激情和悲天憫人的博大心胸。”?
所以說,石舒清小說的獨特,在于鄉土描寫的細致中能夠最為真摯地關懷回族人的內心生活,尤其是有著純潔信仰的回族女子,細致輕靈的文筆不僅渲染了女主人公果院勞動的詩意情景,而且細致地觸及耶爾古拜媳婦的內心情感。不僅在心靈感應自然的詩意描寫中,寫出了一對日子過得勤儉踏實、精細條理的回族夫妻的體面生活,尤其是對人物的心理揣測,使潔凈而美好的女人情態和作品的意蘊豐盈飽滿、自然彰顯。
寧夏文學不論是詩人、作家,還是批評寧夏文學的學者、文化工作者,他們這種來自古典傳統文學的審美精神和藝術修養是充分而多元的、深摯而美好的。
楊建虎在寧夏大學討論火會亮的《村莊的語言》時指出:“在日常生活中火會亮從不張揚,淡定自如,靜靜地承受著并體驗生活,活得真實而平和。曾經有人說語言是詩歌存在的家園,而在小說寫作中如何面對語言和世界的關系,也顯得相當重要。火會亮使用語言像他的為人一樣顯得相當自然,充滿詩意的純樸,用語言顯示心靈和世界的生存狀態,不粉飾不造作,舒展自如,自然天成。”?這種深厚的來自中國古典傳統的審美精神,不僅是寧夏青年作家自覺追求的品質,就是在寧夏文學的批評者鐘正平、白草、郎偉等人的文章和修養中深蘊。在批評郭文斌小說詩意美好的時候,自然不能忘記鐘正平的批評郭文斌散文和小說語言的精彩初衷,可以說是新時期寧夏文學批評領域的“劉西渭”,正如哈若蕙在《大年》和《點燈時分》的后記里引用的鐘正平批評文字,可以感受其詩意的內在性情。郎偉也專門談到批評語言需要古典文學的修養問題。譬如丁朝君女士是如此熱愛寧夏這片土地的歷史文化傳統和當下的文學創作:“寧夏,這塊神奇的寶地,得益于伊斯蘭文化、邊塞文化、西夏文化、大漠文化、黃土地文化的滋潤。得益于黃河水滋養的智慧勤勞的人們,當他們進入我的研究視野之后,我發現我的歲月如春光一樣明媚,如春花一般爛漫。”?而另一位同樣呵護寧夏文學的批評者如此批評石舒清小說《趕山》的詩意美好:“這種美仿佛是全方位的:場景、意境的宏闊、壯美,文字的明凈而富有神采,還有小說中對人與自然、人與宗教自然契合、渾然一體的頗富詩意又不失其真的表現與把握……的確,讀《趕山》我總在不由自主地尋找國畫的感覺:空空的山,稀稀的人,潤潤的清……小說中的主人公伴隨著舒緩、輕柔的敘述調子,從遠山薄霧中,從黃土高坡秋日的陽光下漸次走來,組成了一幅幅生氣沛然的畫面……于是,這山,這霧,這一切,竟也隨著這人、這情而獲得了一種靈性,一種不可言說的情韻。”?
另外,世界文學,主要是西方文學對于寧夏作家的深厚意義,還必須從現代派文學和鄉土文學雙重建構的意義上認識其嬗變和影響。寧夏作家最初的寫作來自對自己熟悉的區域生活的文學觀照,帶給他們文學最初的激動,也得到他們熟悉的生活圈子里讀者的認可,形成了最樸素的鄉土特色和生活氣息。但是,怎樣能超越自己有限的生活經驗,而與傳統文化和人類的文化精神貫通并有所收獲,這將是寧夏作家走向全國乃至世界的一個不無困難的挑戰。從自己的路徑閱讀魯迅并借鑒外國文學的藝術品質,走得最遠的是石舒清,有部分努力和最新收獲的是陳繼明、郭文斌和張學東。寧夏以西海固作家為代表的鄉土抒寫的藝術精神,不僅來自中國的文化傳統,也來自西方近代以來文學所共有的思想意識。“19 世紀70 年代文學作品里充滿了‘鄉土的氣息’,無論是托爾斯泰,民粹派放蕩不羈的烏斯賓斯基或是身為官吏而具革命思想的薩爾蒂科夫的作品都是如此。”?其實,不僅是俄國文學的現代性嬗變中充滿“鄉土的氣息”,18 世紀以來的浪漫主義小說也充滿鄉土田園的浪漫詩意,而且在19世紀末、20 世紀上半葉現代主義文學流派紛呈的時候,鄉土性仍然是文學最寶貴的品質,就像美國“南方文學”的代表作家福克納,真正產生世界影響是因南方鄉土生活的小說敘事。許多中國當代作家,包括寧夏青年作家無不受過福克納的影響,他的鄉土文學精神和現代小說敘事,成為當代世界上許多批評家和作家的教科書。布克斯·布魯克斯認為作為英美現代主義文藝運動的一個方面,也是“南方文藝復興”代表作家的福克納,“這位鄉土、歷史感很強烈的作家同時也對人的異化感、孤立感這個現代文學的主體深切關心。而福克納對他自己筆下那些羅曼蒂克的叛逆者為爭取保存自己正常的個性的斗爭的同情,使他的作品不僅僅是悲觀的哀嘆,而且還具有一定的理想主義的光彩”。?
這種“悲觀的哀嘆”在中國鄉土作家的真實敘寫中也有著更充分的表現。中國鄉土文學的發展過程中,我們不可避免地要提到兩個重要作家,那就是魯迅和沈從文。沈從文鄉土世界的文學建構不僅有“悲觀的哀嘆”,也不無濃郁的“理想主義的光彩”。石舒清小說抒情的特色,與廢名、沈從文等“京派”作家非常接近。他們的生存背景都是“鄉下”,即便是沈從文來到北京,還一再言稱自己是個“鄉下人”,而居住銀川多年的石舒清,還是強調自己的寫作離不開老家海原。廢名亦是如此。石舒清和廢名一樣,喜歡契訶夫,喜歡他筆下對于俄羅斯人民的親切機智的細微描寫。石舒清的這種特別個性的選擇性閱讀讓自己的敘事語言增加了看不見的藝術張力,在細微平常的人事物理的描寫中,對普通西海固穆斯林民眾的心理和情感體貼入微。更為熟悉石舒清的批評家讀清楚,石舒清傾心魯迅,在走上文學道路的早期,詳細參照其日記去搜尋閱讀魯迅曾喜歡和閱讀過的所有作家及其作品。而詩意抒情的郭文斌的創作起點是從固原師范學校開始的,所以非常珍惜到寧夏教育學院進修的機會,他廢寢忘食,讀了大量外國文學作品。在世紀交替的文學思潮里,郭文斌嘗試了不同的藝術表現手法,在《水隨天去》《陪木子李到平涼》等作品里不僅嘗試了卡夫卡、“荒誕派”的敘事追求,也觸摸生活最輕微的東西,這是作家最可貴的靈性閃現。郭文斌從當代各種文化思潮的洪流中感悟到文學最具鄉土的東西,恰恰也是現代性最充分的地方。人類文化的發展始終是在不斷的文化回望中尋求詩意棲居大地的藝術家園。《大年》與《吉祥如意》是在這樣的現代性與鄉土性深層融通的意義上,在石舒清之后為寧夏本土作家帶來光榮,也為當代中國文學增添了一抹詩意拙樸的抒情色彩。
不論是世界文學的近代發展,還是中國文學的現代性發生,鄉土地域生活的審美批判必然成為現代文學觀照的重要內容,而且呈現為多元豐富的流變和發展。“‘現代性’意為:地方紐帶和地區性的觀點讓位于全球觀念和普世態度。”?中國是一個歷史久遠的鄉土國家,農耕文化和鄉土情懷積淀深厚,其文學的產生發展必然起承于深厚的鄉土文明。中國地域文化的巨大差異,造成鄉土文學的激發和覺醒也必然是一個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從中心到邊遠的挪移遞延的發展過程。新文學最早重視鄉土描寫的思潮流派,是周作人、魯迅影響下江浙作家為代表的鄉土文學創作,而后除了從邊地來到北京的鄉土作家沈從文,其實不少新文學作家都嘗試或表現出鄉土文學的追求與特色。現代文學史上20 世紀30、40 年代還出現了四川鄉土作家群,而趙樹理和柳青代表了新解放鄉村生活描寫的特別成就和現實矛盾。當新時期過多地裹挾社會功利和政治熱情的“傷痕”“反思”文學落潮時,尋求文學本體性的探索,除了“先鋒”寫作的張揚,許多作家和批評家在自覺或不自覺的“尋根”思潮影響下,又開始回歸傳統和鄉土。東西文化的沖突,當下生活中現代市場經濟帶來的現代焦慮,造成更廣泛的鄉土文藝思潮泛濫和地域鄉土作家群體的形成。遲子建的黑土地,鐵凝的棉花垛,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池莉、方方的新寫實,張煒、莫言的山東敘事,李 、閻連科的河南情懷,陜軍東征,湘軍北上,知青生活,扶貧日記,新邊塞詩歌,打工文學,底層描寫,新海外游子,舊上海故事,無不是“鄉土文學”的現代性繁榮和多元化呈現。“鄉土文學這一中國現代文學的分支,不僅涵化著被現代意識所觀照的‘現代’與‘前現代’的沖突,而且在新時期因社會轉型的加速而不斷拓展出許多新的題材領域,滋生出許多新的意義。”?
在新時期鄉土敘事廣泛興起的潮流里,西部文學顯現了最為強烈的鄉土詩意和最為獨特的審美風貌,精彩紛呈。在張賢亮《邢老漢和狗的故事》《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充滿西北地域特色的作品外,王世興、火仲舫、查舜、高耀山等勤奮耕耘自己熟悉的鄉土生活,起到了承前啟后的作用。世紀之交,更年輕的本土作家崛起,石舒清《清水里的刀子》《果院》,漠月《湖道》《夜走十三道梁》,火會亮《醉社火》《掛匾》,了一容《去尕楞的路上》《掛在輪椅上的銅湯瓶》,李進祥《口弦子奶奶》《女人的河》,郭文斌《大年》《吉祥如意》等,在中國當代文學創作的大背景下,在雷達他們所謂的新世紀文學的活躍中,卻也呈現出了別開生面的審美姿態和地域特色。城市生活和鄉村生活的強烈對比,在大時代轉換的浪潮沖擊下,在落后地區的沖突和焦慮更加深重和激烈。仍然是東西兩種不同文明的對立與沖突,“這種沖突應該是國家和民族的,但它必須用鄉土小說及其地方色彩作為藝術的象征和載體來完成20 世紀人的情感(包括審美、道德、倫理等在內的大文化情感)轉換”。?正是如此,在不同生存狀態的對比中追問意義,寧夏一大批本土作家的鄉土寫作,給我們提供了體認當下鄉土生活和精神情感的有效資源。
不妨以火會亮小說集《村莊的語言》為例,作一些批評細讀和具體討論。
火會亮《村莊的語言》的大部分作品,在日常生活的解構和平凡人物的人性觀照中完成自己的言說,以表現當下西海固或者說鄉村生活的多重困惑。這種困惑,大多以文化心理和生活觀念的矛盾性在火會亮的小說中表現出來,由此可以把他所要表現的人物的生存方式以及文化心態分為這樣幾類:首先是以父親和年長的哥哥、楊七賢、王宗信、“二兩粉”等老輩人為代表,他們實誠,比較保守,對傳統有著特殊的感情,對當下的生活和變化充滿警惕和不滿。其次是以“我”為代表的小知識分子,文化的傳承不是我們的明確責任,但“我”自覺認同文化的良知和責任感,試圖在傳統文化的維護和現代生活的沉淪之間尋求平衡,卻總是力不從心。因為“我”既對鄉村傳統和民族文化存在依戀,又對現代文明和物質生活充滿向往。再者,就是以弟弟“錢多”為代表的有了錢和極想發財的鄉村青年,他們開始追逐金錢和物質欲望的享受,發點財就顯擺招搖。然而處在鄉村和城市之間、傳統和現代之間,他們自卑、自信而又盲目矛盾。他們在外面也遭受各種委屈,但在村子、家里和父兄面前竭力表現自己的時髦和桀驁不馴,其實他們的心態也很復雜。中國現代性追求的社會革命和思想革命,始終沒有解決民族心理和文化存在的這種尖銳矛盾。100 多年來,鄉土中國在認同西方人文價值和民主政治的艱難努力中,個體生命和集體無意識的文化心理,始終處在這種傳統與現代、鄉土和城市的頡頏沖突中。這種傳統的文化審美價值在石舒清的作品中也同樣蘊藉深厚,“人的尊嚴意識,既體現在如何聲,也體現在如何死,又乘傳著一種文化傳統。《逝水》和《背景》正是以此為切入點來揄揚人的尊嚴意識的。士可殺而不可辱,匹夫可以奪志,寧可站著死,不愿跪著生,中華民族精神資源中的這些寶貴營養,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姨奶奶、劉老太太這些‘越拉越像人的本來樣子’的人。生與死本來是兩個極端,卻在石舒清的筆下殊途同歸,等值轉換。”不知死焉知生。中國人在死的莊嚴中悲憫生的艱難和可貴。人類離開原初的東西越來越遠,我們不約而同地逃離鄉土的落后和貧窮。但是逃離的我們又必須回鄉。“常回家看看”是生活的情感,也是精神的、文化的情懷。
同樣,火會亮也是一個具有現實情懷和文化良知的作家,在鄉土生活令人懷想的敘事中表現出他的溫情和憂傷。他必然認同儒家文化,身處秦漢文化深厚積淀和后來伊斯蘭回族文化深遠影響的獨特地域。生活的激流和個人的感悟,使純樸厚道、天性敏感的火會亮,忍不住拿起筆來把內心不能承受的東西流露于筆端,所以才有了他今天的成績。他的《醉社火》就是一篇較有代表性的解構日常情理進入人物內心并觸及一個民族深層文化價值的小說文本。從悲郁和沉重來說,他與其他寧夏小說作家的鄉土描寫是一致的,但是陳繼明是冷靜的鄉村生活止乎情理的觀照,接近石舒清內省式精神性力量的追求,而郭文斌對鄉村艱難生活的審美表達中,努力尋求故鄉人物堅韌明慧的樂觀精神,沒有徹底的悲劇性。不論怎樣,火會亮沒有回避,也沒有迎合,在呵護傳統和鄉土溫情的同時,也寫出了文化傳統的失落和農村生活的灰暗衰敗。西部文學或者說西北本土作家中,陳忠實、路遙、賈平凹、石舒清、陳繼明、火會亮、郭文斌等作家的作品有相似的生存背景和比較接近的文化心理結構。但在這種共同之中又有著很大的不同。路遙的黃土地生存艱辛,其思想接近墨家,陳忠實深受儒家經典的熏陶,賈平凹卻多了道家的思想……火會亮現實情懷很重,石舒清文字抒情潔凈而內斂,陳繼明又同時具備石舒清的寧靜、郭文斌的唯美傷感,明顯帶有小知識分子的氣息。火會亮在《村莊的語言·后記》中說:“讓寫作回歸內心,這其實是我一直努力為之的。”郭文斌在《大年·跋》中這樣寫道:“如果我的寫作不能帶我進入‘一’的‘中心’,那么,寫作就是謀殺。”?石舒清說得更加直截了當,他在給火會亮的《村莊的語言·序二》中寫了這樣一句話:“我越來越覺得,一個作家無論寫什么,說到底都是寫自己,你不可能脫離自己去寫作,你不可能寫出自己所沒有的東西來。”?我們不能忽視他們自我表達或者說不一而同地指向自我的寫作體驗,他們共同建構著西海固文學的內在品質。然而在相近的寫作背景下,卻存在差異。田園牧歌可能是鄉土文學無法拒絕的誘惑,從廢名、沈從文、孫犁、汪曾祺、賈平凹、遲子建,一路走來。而“五四”最早的鄉土文學因為魯迅批判精神的影響,具有濃厚的悲劇色彩。西海固為代表的寧夏鄉土文學一定意義上在調和這二者。譬如石舒清“偶爾也會寫出微顯諷刺意味的小說”,“有溫婉的諷世之意,但不外露”。?而火會亮卻努力在解構這種溫情或者說唯美的敘事。從具體的敘事視角來說,火會亮和石舒清常常采用成人的視角傳達一種存在,切入人物的內心意識,郭文斌喜歡用兒童的眼光打量世界,有時也借助第三人稱全知視角完成“故事”。另外,在有些相近的敘事選擇中內在情懷的不同,又顯而易見。譬如火會亮不少小說的敘事都是以鄉間的節日為事件發生的中心時間。當然,這種聚焦節日的小說敘事在鄉土文學的寫作中比較典型,譬如魯迅的《祝福》,沈從文筆下的“賽龍舟”。寧夏鄉土文學的描寫也不例外,在陳繼明、石舒清、郭文斌、漠月的創作中就有許多節日描寫或者以節日為敘事核心的小說作品。但火會亮有別于他們的最大特色,是利用小說敘事透視生活、解構節日的日常意義,并因此而切入人物特別情景下的情感世界,以實現其作品審視人物和考量內心的目的。
真正有力量的文學作品是來自作者對當下生活的深刻理解和批判性關照。如果說石舒清和郭文斌的作品是午后的陽光、狗吠的炊煙或者清晨牧羊人的呼喚,那么火會亮的小說就是犁鏵破開鄉土的一道道傷口,飽含鄉野生存的眼淚、悲憤和苦難,呈現鄉土精神的矛盾、痛苦和扭曲丑陋。這與馬占祥詩歌的干裂冷峻和李進祥小說的傷感悲愴頗為近似。以《掌燈猴》《父親的雪》《堅硬的月光》等成名的馬金蓮緊隨其后,內斂地在二者之間跳舞。因此,以火會亮、石舒清、郭文斌為代表的西海固鄉土作家有一點是共同的,還有熟悉西海固的張承志、陳繼明、季棟梁,那就是生活的真實,以及對苦難、親情和人性的關懷,體現了真正的民間立場和人道主義情懷。不論是在“故事”言說過程中進行的生活想象,還是鄉村節日的敘事解構,他們以自己的獨特審美和批判眼光展示了西海固土地上當代鄉民的不同生存姿態,這也正是西海固文學的生存姿態。正是這樣的意義上,李敬澤、賀紹俊等人批評肯定說,寧夏文學提升了當下文學的精神內涵。?投入自己,接近生活,接近心靈,?作家就會有自己的收獲和意義。火會亮“小說的價值首先體現在他對農村生活和農民心態的出色把握和表現上。作為一名從最底層成長起來的本土作家,火會亮有著幾十年鄉村生活的豐富經驗,他對腳下的一方水土和鄉民有著真切的理解和同情”。?自古以來中國知識分子關心民間疾苦的傳統,形成新時期鄉土作家的審美追求和民間情懷,共同照亮了“五四”以來新文學追求的人文價值和現實意義。也正是這種繼承和發揚,帶給寧夏本土作家特別的價值和成就。借用張承志的自我警策的話語來與寧夏這一撥仍然在路上的優秀作家們共勉:
中國文化迎來的危機,以及知識分子在商業化潮流中可能的選擇,會使我的思想依然激烈。但是,我要警惕偏激。
對于中文的一種感激和守衛的意識,會使我今后更加注重文學語言。但是,我要防止矯飾和過分。?
文化的鄉土是民族的共同記憶。現代文學的最大特色是現代性的追求,但中國20 世紀文學最大的反動和收獲是文學的鄉土性關照和超越。也許金甌和張學東小說的城市體驗和想象更多地帶有文學現代性和先鋒敘事的追求,但是《妙音鳥》在最為急切的魔幻現實主義小說追求的過程中,回到了文化和生活的中國精神,或者說在新時期文學尋根老路上有了新的古典文化的回歸之途。現代性張望西方文學的種種努力,永遠是一種學習和借鑒,但是鄉土性的人文精神和文學資源的挖掘,才能使一個作家真正充滿生機與活力。不論是魯迅、老舍、沙汀、艾蕪、巴金、沈從文、趙樹理、汪曾祺、孫犁,還是陳忠實、賈平凹、鐵凝、阿來、遲子建,還是徐志摩、戴望舒、艾青、昌耀、海子,都是在走向現代性的人文精神和現代審美的內在情懷里,無不發揮了傳統的文學精神和鄉土的審美追求。堅守鄉土的文學守望,也說明了寧夏本土作家與傳統文化血脈相連的內在淵源,現代性審美追求在人文關懷的意義上必須溝通歷史和現實。
中國文化的穩定性結構決定了中國文學鄉土特色的文化本源。這種鄉土性在古代文學中表現為天人合一的思想,文人騷客熱愛大自然,懷想田園的寧靜詩意,抒發游子異鄉的情感,注重人情倫理社會的和諧關系。所以曾細心閱讀石舒清的馬梅萍說:“石舒清善于在平淡如水的生活細節中挖掘出詩意成分,他的作品再現了鄉土上的凡俗生活,同時又超越了人生的苦難與世俗,并體悟出了滲透在西北鄉村回族人生活點滴中的神圣意蘊,以藝術化的方式不自覺地詮釋了作者的宗教情懷。”?宗教和神話是一個民族走向世界的精神和思想標志,同時也是民族回歸自身文化價值的核心內容,如果說石舒清小說追求語言、追求意境的詩意抒情離不開中國傳統文學的滋養,其信仰的伊斯蘭宗教思想在中華民族的文化交融中也成為中國文學和中國文化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有人說:“這是中華民族踐行‘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文化哲學的歷史成果。”這一點在河南大學所在的開封學習生活后有了更深的理解,開封回族人在宗教獨立的意義上已經將自己的生活融入了華夏文化的大家庭中。在儒、釋、道文化交融開放的歷史進步中,不同族群的精神和信仰也在有力地補充著中國文化的多元價值和文學資源。正如開封鐵塔寺里展出的文物“儐伽”,與張學東構思長篇小說的人面鳥身的“妙音鳥”是完全相同的來自佛教傳說的神話產物。神話是一個民族最原始的文學淵藪,張學東的《妙音鳥》夸張地描寫了許多神話傳說和佛教在中國人生活里的精神寄托。如果說石舒清從西海固回族人的日常生活里呈現一種具有宗教和傳統文化精神的生存景觀,有了對鄉土與歷史的細微挖掘,那么郭文斌、火會亮、陳繼明等人直接從鄉土的小說敘事喚醒了傳統文化制約的現代生活,歷史積累的文學審美精神在當下的文學創作中得到了較為充分的挖掘和彰顯。
《朔方》2018 年第5 期刊登了2017 年寧夏小說的綜述述評。文學博士蘇濤和寧夏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郎偉教授在細致分析寧夏作家作品里溫暖的瞬間的基礎上,希冀“在文學的細節中體味生命的感動,于生命的縱深處滲出光亮”,“堅守文學的那抹純凈和古典的愛戀”。?但城市化經濟追求效益、規模、經營理念,以及混凝土叢林里的個人生存空間。也許文化很難在一時之間能達到社會經濟發展的要求,特別是經濟生活轉型的多方面要求。在高速發展的陌生化城市里,個體的生活習俗和心理意識無法徹底改變,可以面對自我和生存的壓力。中華幾千年農本經濟綿延發展的文化基因,包含集體無意識的審美經驗和心理結構。張學東小說作品中大量對人性困境的揭示,不是現代資本制約下人的本質的心理異化,更不是城市孤獨造成的荒誕體驗,卻仍然是無法適應城市生活的惰性和習以為常的傳統觀念遭遇日常煩惱的“故事”翻轉。城市人性灰暗大多是失去了熟悉的人際關系而導致的,包括親切的地理環境。城市化造成的恐懼心理與適得其反的尷尬,造成連鎖反應,而滋生“裸夜”的象征與幻覺。韓銀梅小說的主題某種意義上是在鄉村文明的道德意識中揭示或批判日益城市化過程中忽視老人的社會問題,還有鄰里關系的隔膜與解構。吟泠和楊子的小說可能是從女性對生活的更多感性好奇,建構單一線索的城鎮生活的婚戀悲劇。多色調的鄉土抒情和敘事是百年中國新文學的主旋律。張愛玲的蒼涼其實沒有幾個讀者讀出旨味來,何況上海市民的弄堂生活沒有多少人熟悉。這只不過像“上海灘”的黑幫故事,滿足了某些文藝影視娛樂者的好奇心理。當然,人性幽微和愛情游戲的雙重佐料,強化了其小說和散文的可讀性。錢鐘書《圍城》在人類戰爭背景上審視的人生的無奈,還有人性卑污,也少有人能真正留意而反省。唯有博雅風趣的話語層面的幽默,被一些粉飾自我的人津津樂道。因此,沒有北方鄉村生活本真的了解體驗,很難理解張武、楊少青、高耀山等老一輩作家堅守鄉土的精神和情感。亦包括蔣振邦的“沿河村里”、查舜的“梨花灣”、陳勇的“大漠明月”、王佩飛的“故鄉記憶”,在嚴肅的意義上,這需要塞上平原、黃河岸邊風吹雨打的心性砥礪。漠月、季棟梁、李銀泮、張聯、古原、馬占祥、火會亮,還有石舒清、郭文斌、馬金蓮,他們堅守自己的內心,敬畏人生存的現實境遇,貼近自己悲憫的人去尋找文學的力量。這是寧夏鄉土作家的本分和矜持。
這種本分和矜持,就一個作家的精神和品質而言,無需質疑。在一種共同的合力中反復而云集式出現,卻值得思考和反省。因為,現代性發展帶來的問題已經影響到每一個人的日常生活,已經造成的深層傷害或嵌入人心的焦慮,當代作家要么熟視無睹,要么縮手縮腳地逃避,這可能是一個重大的社會學問題和哲學問題。回溯寧夏作家的具體創作,“60 后”“70 后”作家早已感觸“外來的風”浸入生活的方方面面,撕裂的自然是傳統和保守的心理情感,挑戰倫理、侵蝕良善。然而曾有過小說先鋒敘事的張九鵬,已經放棄了城市轉型發展的復雜想象,曾撰述“銀川史記”的阿爾也失去了早先的激情,不再遙想北京1990 年代的城市搖滾。兩個人皆以閑散評說的方式融入了鄉土為主流的寧夏作家群。當然,不再投入現代性批判的前沿探索,也可以說是一種清高的回避。“三棵樹”之一的金甌,其小說觀照了小人物的生存狀態,繪影人生庸常和生命無常的真實,多自然主義和心理小說的追求。張賢亮長篇小說《一億六》是一次“烏鴉的轟炸”,轟炸中國城市化發展和市場化生活的人性沉淪,看似夸張的人種衰變的諷刺,其深心的憂患意識來自對國家復興發展的前瞻性觀察和思考。其實,中國城市化經濟發展的非理性利益驅動和文化板滯的某些隱患,是我們所有人必須嚴正以待的現實問題,作家亦不例外。各種鄉土文化中道德的潛隱悖反,導致我們亟待一種已經離去卻又熟悉的鄉村情景圖——甚至包括這種情景中的苦難、貧困和溫情習俗。這就是石舒清、馬金蓮、漠月、郭文斌、劉漢斌、馬慧娟、田鑫等贏得聲譽的“后鄉土時代”語境。虎西山簡樸而古典的現代白話新詩的審美境界,自然是一種最好的注釋。留守西海固的詩人王懷凌始終以憂傷的眼睛審視“晝伏夜出的羊”,而出離故鄉的單永珍在西部的山川里放歌,卻在黯然傷神的夜晚回到西吉的葫蘆河邊。這種最后也是最純粹的詩意,在郭靜、雪舟的詩里流淌得更加清澈而淙淙。古樸與清高之間,是鹽池侯鳳章的文史雜筆,自然也蘊藉在隆德邵永杰的“故園云天”里。也許,李進祥的小說具有撕裂生活的現實情懷,“口弦子奶奶”的悲劇隨風而逝,“女人的河”蘊含幾代女性的守望,而“屠戶”家里的悲劇更令人震驚。這已經不是石舒清自我意識里的來自“暗處的力量”。詩意永遠是憂傷的牧歌,無法挑戰堅硬的現實。
鄉土溫情與現代性沖突的有意調和,這種文化心理的共謀在不小的地理范圍存在,也許還要持續一段時間。這不僅僅是寧夏文學的問題,更是當下大多數中國人心理焦慮的根本原因。文學能夠呈現我們當下每個個體心靈最深層的傷痛和失落嗎?詩歌中的村莊在城市的頹廢和享樂中逐步淡化,曾經非常溫暖的苦難和記憶已經不再是田園牧歌歌頌的對象,而是這個商業發達時代所謂“改革開放”的犧牲品。“當代中國農村和農民的生活和命運都更多與市場,與現代民族國家,甚至間接地與全球化聯系了。”?用作家的反思來說:“今天中國現實中的人、人心和靈魂,已經不再是19 世紀的俄羅斯,也不是瘋狂擴張時期的歐洲諸國家,和20 世紀的美國也完全不一樣。對于今天中國的現實和現實中的人,批判、諷刺、揭示或一味地悲憫與愛,充滿熱情地擁抱和保有冰寒的距離,似乎都是簡單的,偏頗的和以偏概全的。”?也是劉大先提醒的“新世紀以來邊地文學中浮現的單維度與孤立化敘事問題,則出離了邊地認知的關系性、能動性初衷,重新在與消費主義的共謀中滋生出本質化的偏狹想象,進而導向邊地自身的自我風情化”。?浮現或懸浮的貌似鄉土真實的背后是一種文學的消費或文化的浮躁顯現。
也就是說,從當下的生活來說,中國農本經濟和鄉土倫理全面受到沖擊,是新時期改革開放以來的事。特別是20 世紀90 年代以來,中國鄉村社會的政治、經濟和文化遭受最大的挑戰,開始徹底瓦解——“文革”時期,極左政治的壓抑和專制的遮蔽,中國鄉村基本的生存形態和倫理關系沒有破壞——這在陳繼明、火會亮、李進祥等人的小說中有較為深切的揭示。城市體驗和鄉土敘事的沖突,已經在寧夏文學的創作中開始顯現。但我們期望“文學能照亮生活”,在謹慎的反思中守護文學的詩意和人的本真。因此,文學月刊《朔方》2018 年第7期刊登的特稿《寧夏文學走進新時代——“中國文學的寧夏現象”專題研討會發言摘要》之前,主編按語談道:“寧夏歷史文化悠久,文學資源豐富,寧夏作家既堅守文學的地域性和民族性,又對文學的藝術表達進行不懈探索,寧靜而內省,難而不畏,正是對文學高地的堅守,升華了當代文學的精神含量,也為講述中國故事提供了獨特經驗。”?
然而“后鄉土時代”不是“五四”“鄉土文學”的揭示和批判,也不是“左翼文學”的經濟分析和階級區分,更不是孫犁、趙樹理、柳青等“解放區文學”和17 年作家所積極描寫的革命、土改和合作化道路。這是我們失去一切農本家族時代的道德價值和革命年代的純真理想之后,進入一個改革開放的轉型時期,或者說一個古老民族的現代化進程中必然經受的陣痛。《古船》在“反思文學”的敘述深層,還是鄉土與革命、與現代想象之間沖突的極端困惑,隋抱樸是一個典型的魯迅所說的歷史中間物。《白鹿原》耗盡了陳忠實的所有情感和憂思,其現實的情懷和反抗時代的精神,與柳青一樣,是千年“耕讀文化”的幽靈在關中大地上游蕩。歌哭于黃土,終歸于黃土,演繹了文學的悲劇和崇高。因此,柳青的農村合作化的敘事、路遙反思城鄉差別的焦慮、陳忠實無法理解白鹿原動蕩的困惑、賈平凹廢都與商州之間的猶疑,皆是鄉土遭遇革命現代性和經濟現代化的歷史過程。正如崔寶國在評說馬知遙小說《亞瑟爺和他的家族》時所言:“一種古老的、祖輩習以為常的、溫馨的、田園牧歌式的生產方式正在漸漸變為歷史,而另一種新的生活方式正不依人的意志迅速地建立起來。”?馬克思關于生產力、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的經典論述,揭示了人類社會發展的本質,而大工業生產和資本運營為經濟基礎的現代化發展,包括現代信息與技術的統治性力量,帶給人類生活便利的同時,也造成“人的異化”。
中國謀求世界的發展是必然的選擇,而“后鄉土時代”是我們失去一切崇高的價值和革命理想之后的一個過渡時期,也可以說是一個紛亂而熱烈的轉型時期。所以,習近平總書記一再強調的價值觀建設,顯得尤為重要。從民族、時代、信仰、道德等各方面的精神需求中探索符合新時代人民安居樂業的共同價值體系,已經是國家文化建設層面的大問題。不僅僅是文學需要反思和警惕的問題,也是每一個人需要清醒面對的挑戰。“當苦難的實體層和虛化層遭遇語境性打造,人們接受的,實際是變異了的苦難或者說是內涵不同的苦難。在文學批評領域,有人還把這個變異了的苦難敘事稱之為‘苦難美學’。這時候,苦難實體層實體的內涵顯然已經被取消了,虛化層即無論什么環境人的主體性都是無比強悍的這一層意義反過來被有意放大了。”?這種批評話語的理想化裝飾或者說遮蔽現實生存真實的虛幻抒情,確實需要特別警惕。
新中國文學是人民文學,不是貴族文學。因此,各級政府文化建設的根本目的要與整個社會和諧發展的總目標一致,要提高絕大多數人的精神文明程度。所以,作為文化存在的主要形態和文化建設的重要渠道,文學與一個地區政治、經濟發展的大環境的內在聯系,不言而喻。正因如此,我們要研究寧夏地域文學,在規定的時空范圍總結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的成果,為地區文化的發展奠定良好的人文基礎,還有審美經驗和理性精神。
文學是人文主義特別重視的大眾啟蒙手段,不僅需要審美鑒賞的藝術修養和文化基礎,更不能缺少思想、情感和直面現實的精神。個別詩人和作家把文學創作當作個體自由的精神活動和實踐活動,這是毋庸置疑的。但在此基礎上,還要有歷史情懷和現實擔當。不然,很難成為一個優秀的作家。屈原、杜甫、魯迅,就是明證。包括陶淵明、王維、蘇軾、曹雪芹、曹禺等,看似供奉個性和人性的藝術神廟,精神開張,自適超脫,其實他們根本的情志還是根植于現實的人生和時代的反抗。沒有百年憂患心,哪來半句動人詩!坐忘玄機,“通靈寶玉”,只是一種瞬間的精神飛翔,而不是真正的不食人間煙火。確切地說,白居易、李清照、冰心、老舍、沈從文、林語堂、汪曾祺等,是在一種勤勉的日常生活中尋求著人生的價值。這種價值的實現就是在更長遠的意義上為時代和人類留下他們的精神產品——文學的審美創造。這可能是更為樂觀和積極的人生態度。修遠求索,生死不渝。
因此,每一個詩人和作家,不可自己畫地為牢,將自己置于一個有限的空間里孤芳自賞。作家必須要有劉勰所說的“神游萬里、思接千載”的胸襟。一切偉大的文學家必然是從人類所有優秀的文化遺產中汲取精神思想養料,涵養自己的情志,方可無愧于時代,無愧于自己鐘情的文學和藝術,創造出新的形式和新的作品。今天的鄉土生活遭受城市化的改造,或者說,對更多的鄉土情結深厚的中國人來說,現代性的傷害非常普遍而深切,但我們的文學還沒有真正警惕和重視。張賢亮的《一億六》是一個特別的個案,而更為年輕的馬金蓮從女性悲劇的生存描寫開始滑向日常化細碎的描述。在獲得2018 年魯迅文學獎值得喜慶的同時,可能需要郭文斌、張學東、馬金蓮等寧夏優秀作家更深刻的理性認識。還有一些當代作家的寫作直接變成了“慣性”寫作和模式化寫作。“后鄉土時代”,我們既要懷戀過往的美好,但更要觸摸人們的內心,呵護人性的尊嚴,關懷他們生存的精神向度,而不是政策的解讀和某種思潮的跟隨。鄉土詩意與現代性濫觴,形成了人性內在生活的直接沖突,回避和面對都是非常艱難的掙扎。批評也許無能為力,但深層的解讀和反思是不可或缺的。流響的黃河,靜默的人生,文學能夠呈現我們當下每個個體心靈最深層的傷痛和失落嗎?詩歌中的村莊在城市的頹廢和享樂中逐步淡化,曾經非常溫暖的苦難和記憶已經不再是田園牧歌歌頌的對象。中國大地上最后一塊鄉土的文學表現完成的時候,也就意味著現代文化力量的最終普及,歷史在反復的現代性觀照中被喚醒。這種被喚醒是對傳統歷史觀念的現代解構,或者說顛覆。
中國是一個鄉土觀念深厚的國家,“月是故鄉明”,每一個人的故鄉不可重復。萬水千山,鄉愁又是如此相似。地域文學已經成為當代文學研究的重要內容,以省區劃分作家的群體無形中已成為共識。西部,準確地說西北文學在當代文學的版圖上涂抹了亮麗恢宏的色彩。西部文學的高亢、悲郁、蒼涼和詩意,也是中國文學最后的鄉土傷悼。人的當下存在最終要逃離故鄉和鄉土,陳繼明、張學東、阿爾、張九鵬、平原、阿舍、許藝等人也在嘗試探求大時代生活的先鋒敘事和當下敘事,包括個人抒情和內心體驗。但就總體的影響和成就而言,從張賢亮“傷痕文學”初始的“牧馬人”,漠月感傷至深的“十三道梁”,石舒清筆下的“農事詩”,郭文斌記憶里的“大年”,再到馬金蓮描寫的“馬蘭花開”的農村“新景象”,以及季棟梁扶貧蹲點的“上莊記”,包括唐榮堯《月光下的微笑》、王懷凌《草木春秋》、劉漢斌《草木和恩典》、導夫《山河之間》,行走的邊疆,堅守的故鄉,流亡的土地,神奇的西部和邊疆風情自然而然地被反復描寫和懷念。月上賀蘭,云蒸六盤,不論散文、詩歌還有小說,鄉土詩意和鄉土悲劇的雙重呈現,依然是寧夏文學的主要收獲。這樣的抒情,包括漠月、石舒清、郭文斌、李進祥、古原等小說敘事的關照,都是一種“后鄉土時代”的產物,是對鄉土景觀和農本經濟的紀念和傷悼。
借用賀紹俊為《寧夏文學六十年》所作《序》之議論:“中國的前現代社會形態和文化形態還很強大,大量的農村,以及許多不發達地區的城市,都應該說是還處在前現代。大西北則是前現代的大本營。這是中國走一條更具獨特性的、更為健康的現代化道路的重要條件。西方的思想家為解決現代化的弊端要與前現代接續起文明的鏈條,但前現代對他們來說只是一種歷史,他們只能通過歷史去尋找精神資源。但中國的前現代不僅僅構成歷史,而且仍是強大的現實存在,這就決定了它不會像西方那樣,成為被現代化所否定的對象,而是直接嵌入了中國現代化進程,中國的現代化無論是在策略上、政策上還是制度上都得考慮到它的存在,因而它牽制著、調整著、校正著中國的現代化實踐。”?中國文化的現代性建構,尤其是在啟蒙的路徑上,文學必須向魯迅致敬。魯迅既有歷史的、文化的、學術的文明批判,也有當下的、現實的、生活的人性庸常的觀照。文學的創作和文學的批評,必須要有這樣的批判和觀照。
黃河東流,絲路西去,文學的永恒價值和時代精神在所有文學研究者的挖掘與批評中不斷被擦亮和刷新,中華詩教傳統和審美精神在寧夏這片土地上蘊藏、綿延和發展,并滋潤每一顆心靈,進而助力共建文明、和諧、美好的新時代。
[注 釋]
①談寧夏新文學的自覺批評,要特別肯定《寧夏當代作家論》一書的組稿編輯。該書由寧夏文聯、寧夏文學學會組織編寫,吳淮生、王枝忠主編,寧夏人民出版社1988 年12 月出版。31 篇文章討論了自治區成立以來,“文革”前后30 年間比較活躍和有創作實績的31 位在寧夏工作的作家、詩人,包括側重花兒、地方戲劇等民間文藝研究、創作的作家和詩人。
②楊繼國:《楊繼國評論集》,寧夏人民出版社1996 年版,第224~225 頁。
③鄧曉忙:《靈魂之旅——九十年代文學的生存境界》,湖北人民出版社1998 版,第3 頁。
④何光漢:《論張武的小說創作》,《寧夏當代作家論》,寧夏人民出版社1988 年版,第232 頁。
⑤郎偉:《90 年代以來寧夏長篇小說創作狀況考察》,馬漢文主編:《寧夏長篇小說評論集》,寧夏人民出版社2003 年版。
⑥丁朝君:《當代寧夏作家論》,寧夏人民出版社2007 年版,第283 頁。
⑦查舜:《月亮是夜晚的一點明白》,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 年版,第539 頁。
⑧蒙培元:《心靈超越與境界》,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第25 頁。
⑨李澤厚:《論語今讀》,北京三聯書店2004 年版,第1 頁。
⑩李里:《論語講義》,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年版,第1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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