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爾南多·佩索阿先生:
這是我此生中第一次給你寫信,而且是以這種形式。如果不是因為這次有趣的約稿,你,我和中國南方省份的一家文學雜志不會建立起這樣的關聯。信件本身代表了一種關系的親密(如果不是寫信絕交的話)。我們之間本無任何往來(在兩個相隔遙遠的時空),而且你也從未進入到我的夢境之中——盡管我深信夢境的力量并且經常從你那里汲取,但我仍然相信我們之間是絕緣的。我只(能)與你的文本發生關聯。這或許是你生前所想象的最為美好的一幕了:一個人死了,但他的生命形式以另外的途徑存在。不必諱言,寫作的事實本就是如此,只是我們會經常覺得這個讓生命活著的理由并不充足。因此,作為彌補,你的文字之外的形象延伸并形成了你仍然存在的某種真實。而我,一個你的后來者,總是以為你還活著。獲得這樣的生活,得到時光靜謐流淌的神奇指引,在最清澈的小河中觀察流水長逝之中的你的倒影,假想沒有繁星的夜空就是我們所有人不可逼視的簾籠。夜空的守候之中可以聆聽你的低語,我以勻速的閱讀向你致敬?不,我們只是一直處在神秘的講述中,我堅信你的想象力可以穿梭于生死的空寂,我堅信你一直活著。像我們共同的喃喃自語?是啊,世界已然如此,生死大為趨同。我們的一部分已死的身體也不會轉化出靈魂,但是語言的種子植種在心,我們都可以感同身受那種理解力之疼。是的,你還活著,未知明日竟日何。你還活著,觀察語言的種子生根發芽,長成一棵棵籠蓋四野的巨樹。只因你還活著,我們的共同靈魂才可以有相似的孤寂同享;只因你還活著,才使今日變得不同于昨日的沉悶。但沉悶是最可觀的、必然的感覺事實。你的思想長在草席上?鄉村的幻夢,低聲都僅僅是你仿若上帝的吟詠?只是你還活著,你的書寫,未來就還活著。你的沉悶也在繼續。世界是你的枕席。我閱讀著我的閱讀,書寫著我的書寫之時,這種自我乞食(流連)于宇宙的幻覺無比分明。但是你還活著,像時間一樣愣怔乖謬,默喊有聲。這無窮無盡的生之重涯,有你的棱角形容足證幻覺的活著。我對你默讀出聲。我們一定相逢于人世的重重幻覺,生死相接的洞穴之中?任風吹散風的流動吧,任樹木化為樹木的灰燼的余音吧,但是光陰裊裊,你還活著?我們都沒有非生非死的過失。在活著的外圍,你多像一棵枯樹,但有著低頭垂淚的莊重肅穆……
生命有著波浪起伏的韻律,它不是恒定如一的。因此,以夢想家之姿來記錄時光的流淌就是你類如上帝的創世?!拔也⒉幌脒^多地描摹別人的創造。我只想深入地建立自己的創造?!边@是一種不言而喻的孤寂的引申。在很多時候,生命似乎別無閑暇,它只是一種不言而喻的等待和創作的聯盟。不做夢意味著對靈魂進行更深入的自主的體察。不做夢意味著日出的燦爛如火和霓虹之絢麗、輝煌?不做夢意味著我們的夢想暫歇,不做夢意味著你內在悸動的無聲?但你常常以夢想家之姿來建立生活本身的修辭。自然界的萬物生長也是來自命運(生活)本身的修辭。有時我會覺得時間(自我們有意識以來)已經存在太久,它的繁花綠樹都構成了對微小的物質神情的強烈麻木(沖突)。我們似乎不必憧憬可以發生任何令我們難忘的場景,葡萄牙的海與中國海的廣闊,里斯本街區與中國任何一個都市的巷陌有著本質性的區別嗎?我們在生活中思考著我們死后留給世界的遺墨,但把生活本身粗魯地劃分和遺忘,甚至驅逐出我們的感覺領地。唯想象力有時孶生在最小的空間之內,我們的靈魂宇宙似乎除了不必要(不刺眼)的孤單外已經足夠地獨立和豐富(自稱單元)了。正是寫作帶著清晨寒露之聲令我們起早漫步,徜徉在一種別無所得的困惑和虛無之中。山峰和天空都是重的,但穹廬的羽毛為輕。它終將領有我們魂魄的神情去另外的文明:想象我們的并不孤寂?我們(所有人)長達一生的不安之旅蘊藏著無限的辭別和沙塵,卻終究渺茫如微生物的嘆息(隱秘的沙塵中萬千足印的嘆息)。
如今我在讀你的著作,我一點一點地增長著對自我判斷的意識。你曾經一點一點地記錄你和你周圍人的生活,直至后來你與他們同去(歸去來兮)。一個時代劃過去了。地球上出現了嶄新的人類,他們產生了嶄新的上帝般的意志和情感?不,一切仍是古老的,除了人們以為“新年使人快樂”的自識。一切替換都沒有那么迅捷,甚至,所有的開啟和落幕都是無意義(也是無辨識的?)。你的力達無窮的書寫看似沒有邊際,但實質上也只不過表達了一種不死、不覺、不察的虛妄罷了。世界籠罩在一些虛無縹緲的煙霧之中,而你利用譬喻的象征完成了你的生活(書寫,等待落幕),一切行動都融入了高大威猛的天空云影之中。讀你的著作,仿佛在與我們潛在的自我對話,“我”在無比冗繁的生活中慢慢地生成。這些孤獨,色調偏陰暗潮濕,棱鏡般的句子是你寫下的嗎?你的生活,以及整條街道(道拉多雷斯大街)安在?如今,我們的生活年代也有一條條道拉多雷斯大街,密布在一切敏感多思者的心頭。在無數穿梭于生活的感覺空間,在無數充滿了懷想的奇妙時空,我都可以隨口吟誦(書寫)出你的句子。不,你永未完成對一類人迷茫生活的描摹,你縮寫的不是人類的心靈,而僅僅是一場刻骨銘心的戰爭(水漫金山)。時光如此放縱而漫長,你親眼見證宇宙的伸縮,街道的明暗變化,一個幼小孩童的天才以及他追逐自己心靈之潮漲落的一生……我如今讀你的著作,感覺無比親切,熟識,便像是閱讀了這樣的一生(自己人的杰作)。我永遠都會厭倦但也癡迷于這樣的杰作,我永遠都立志于毀壞而不是維護它。書寫的怪氣味彌漫在我開始閱讀你之后的每一個日子里,我自我安妥能力的滯后永遠使我懊惱,沮喪,自內而外充徹了深深的不安。我們的書寫(向感覺世界的乞食),一次次帶有心靈冒險性質的精神的賽馬在影響(想象)著萬物?在生成萬物?是的,你的內心中萬物生長而蕭條,你僅僅是你的靈魂自我枯索的象征。
書寫并不神圣至上。但它卻是唯一的。在你大量的、散碎的不安篇章中,你劈波斬浪般地提供了大量紛雜的材料來展示自己的思維景觀。生活的覺醒并不比啷當有聲的行駛中的電車更有意義。正在進行的生活并不比沉寂悠長的死滅(長眠于墓地)更有意義。反正這總是所有人類共同的(不可泯滅的)歸宿。當感受力的沉浮不在,洋面上的水浪卻仍舊不受任何影響地萌生和發展。大大小小的時間港口里發生了多少故事???綠色森林(層層疊疊)和藍色云霧(恍惚,荒古)中發生了多少故事???我寧靜地瞪視著今日的車流(蚯蚓一般的蠕動),我會在想象中發生多少故事啊。我們內在的不安之所以如此紛繁,但悲無可泣,也大抵由于在時間和聯想中發生了多少故事啊。水源的開合,晝升夜落,書卷的堆積都是我們命運和思緒的砥礪?的確如此,你的不安篇章可以有無數種變形,可以有無限組合,可以試以無數種譯筆。我儉省地談談這部書(想象中的完整性)對我的靈魂的觸及吧:首先,它不妨是認真而莊重的,也可以說就是“靈魂的天籟性”的寫作,所以,它可能是沒有“風格”的,無限地趨近于自我內在的體溫和思維的所得。其次,它顯示了書寫之力的縮小和對宇宙邊界的擴大,所以有著特別黏附和膠結也特別通暢而散亂的自我的神性。再次,它寓言化地寫出了虛無的困境,因而可以達于空蕩蕩的堅實和無窮。總之,它的蘊涵同我的理解和思想都是相契合的。通過這樣的寫作,我們的生活被化繁為簡,任何物質和精神的迷惑看起來都毫無顏色(空虛的籠罩)——或許正是因此而使它不可完成吧。它因此而成了一部關于存在的疑慮的書。但我對它的所有解說都太流于片面了。我覺得我仍然沒有真正地讀懂它。
是的,或許你并不曾告訴我,文學當是本心所為,并且,它最好的形貌便在于此。但事情大致是這樣。你之所以寫作只是一種寫作的無意識在作祟嗎?但不必相信自己已經越過了文學的里巷,因為文學家如此起居和生活,卻不可能清晰地知道他將面對的未來的一切。文學家的本心帶著深入骨髓的命運之感,但是他也僅僅與整個人類生長著相同的感官。他對感覺的體恤更深是由于他“無事可為”,他必須沉浸在思想中才能使自己所在的光陰不為虛度。我們的本心有著比時光的形象更為濃黑的面孔,有著比單調地活著本身更受裹挾的面孔,有著滄海桑田般的消逝的面孔,而注重這種消逝和生長的速度,并不屈服于時光無情的律令,大概便是對寫作最高的闡釋了。除了這種婉轉低徊的音韻,我們的本心再無可為?你對感覺的體會尤深,因此你的內心常常爭戰不休,但我覺得一種甘于內在喧囂的偏向性的澹泊更足以籠罩一切。你常年居住的閣樓里生長著整個宇宙的沉靜中的囂聲,我給你寫信,是否會打破你正在經歷的寧靜中的詰疑,你在想象著未來?因此而有了隱蔽在百年后的分身?你的未來者提前拜會了你的居所。你的本心如此執迷于一種自我維護的困境,你已經抵達的自我想象的盡頭同樣充滿了自我維護和撕裂的囂聲。我們是自我分裂的嗎?在本心的無常悸動中能夠感受到各種時光漫漶的惆悵。并不屈服于時光無情的律令卻依然謹遵無知的自我,你在這樣的古老時光(自我)的秩序中度過了四十七年。人猿長揖別?閣樓上的琴聲卻長存而不可泯滅(你記錄了這種琴聲并使這一段時光負重),我們撿拾著這種種感受的草莓,從未目睹你死后的形容。里斯本這個托盤!它并未長著使我們深慟至愛的感官……
現在,我想和你談談感覺的重復,談談那些偉大的村落。你的經驗所限,使你不無憂傷地成為一個村落的局外人。你只有在偶爾居住于鄉村時才會想起那些偉大的“白骨”,寫出一些逸出你的道拉多雷斯大街的句子。你的生活的經驗構成了這種生活最基本的謎面(惶惑的),你的憂傷(靈魂備受抑制)的經驗構成了往昔歲月的尖塔?我有時在空曠無人(熙熙攘攘)的街頭走著,同樣會看到那些象征著往事泯滅的尖塔。我從未用心地體會生活,但它在不斷地生殖。你的職業生涯略無可談,我知道我們的生存事實(一份僅僅可以維持生計的職業)略無可談,但是假如沒有這樣的生存事實,我們是否還能夠在生命的基本的層面徘徊不去?生活像一顆鉚釘一般把我們的命運鑲嵌進最無底的深海里去。因此,每次解析生活,都只是一種感覺的差異性的重復。我閱讀你曾經寫下的那些句子,看到的都是你心情的贅余。這一切絕無可談。這所有的一切都是重復,利用我們觸遍了生命溫度的手掌握緊,利用我們精神的渙散松手,再把它們送到紙面上,把它們封鎖起來?我們已經很難寫出最具有自我(內在刻度)的句子了,假如不去向整個世界展示這種無知的話。你自律,自居的一生使我疑惑,但是,除了這種絕對性的孤獨,我們何曾會理解最真實的自我呢?有時我想,真該到你重復生活的歲月(街頭)去走一走,完整地重復一些時日你的生活,但陽光只要升上湖面(日出東方),我就會打消這個念頭?;蛟S,只有黑暗中的光陰會有不同的喧囂,而陽光下的一切明麗和拘謹都無比相似。我最為痛悔的是,居然完整地讀過了你的一些書卷——假如我仍然保持零散的閱讀,我對你的理解可能會更有沖擊感。這是我們對閱讀的感受的重復的相似?但是在一個沒有導師的世界上,連偉大的村落(生長泥土,蔬菜和絕對的樸素)都是多余的,我們何必在意這些呢?重復正前所未有地展示了我們的偉大胸襟的消逝。
莫非,寫作只是把我們的靈魂和肉體隔開的方式?看起來,這像是一個玩笑。玩笑而做作。我在想,如果你的生活是循規蹈矩的,在一種面向孤寂的日常性的背離中,你才會選擇寫作。你面向一種赤裸的靈魂式肉體(肉體式靈魂),但你無法完成所有的句子。書寫只是一個小小的慰藉罷了,它是“不完美”的行動之一,但是除了寫作,你不會再有更好的方式來面對自我。事情為什么會發生如此之大的變化?因為我們生來只是為感受的,而不是寫作。把我們日日疲憊的靈魂從麻木不仁的肉體知覺中剝離出來,使它的外圍籠罩一種云霧般的玄妙氣質,似乎就是我們想對全世界說出的千言萬語。但是不必相信我們靈魂和情感的純凈,不必相信我們毀壞的花木就比任何世人要少,不必相信我們真正建立了一個洞察無疑的宇宙。寫作只是以其純真而刺痛的幻覺來安慰我們,以時間的破碎和完整性來吞噬我們。這遍地的泥土,遍地的灰塵是你的嗎?這遍地的歌聲是你的嗎?在節制的微笑中面對生活,在目睹世人庸常的幸福和他們看不見的離別中想象他們的離別——大致就是這樣了。面對流逝,你也沒有做得更多,甚至與太多入世者相比,你做得更為稀少罷了……總而言之,寫作把我們的肉體和靈魂慢慢地剝離,“幻想行動便是真實的行動”?除了給自己寫心靈信件外我們便再無可為了。那天際的白云便是我們精神意義上的彩虹,它在我們的幻覺中光芒閃爍。我們正是因此而活著(寫作,光芒閃爍)?我們正是因此而隔世相逢,將自己的一生賦予一種內在意義上的戰爭(摒除河流與水源)?
我們活著并且思索只是自然造物的秘密緣由。事實上,我們的夸張和局限都太多了。我相信你已經切實地“擁有了”(感覺的造物主),但即便如此,你仍然不能充分地見證自我的流逝。你的書寫是對自我的抵抗,對黑暗夜色的細致的斟酌。你的書寫,也是你不以為然的付出:一生的情感,身體和時間的局促。事實上,你生而為人的遺憾和不足真是太多了。我們作為庸俗的世人(我在思考自己作為庸人的這一面)不可理解你獨身過日子的興奮。在無限的蹉跎(期盼某一種事物的盡早結束)和無限的豐盈之中,日常性漸漸變成了一顆毒瘤攫取了你,你的全身心都彌漫于思考的生活的重量——但那是昔日的你,紙面上的你,印刷體“你”。如今你長眠的地下也有耽于思考的日常生活?一顆毒瘤?我反復地想象過一種我們作為“犧牲”的可能性,但是,不為“犧牲”的日子不是常有么?自在的、飛揚的思緒不是常有么?被送入焚尸爐前的自我粉飾和對于自然美景的歌頌不是常有么?無論如何,這樣的幻靈般的歲月正是我們身受腐蝕的見證。我們作為凡人的意念沒有奇跡,不可救贖。你可曾厭倦自己對于厭倦的書寫?或者,書寫行為本就是一種高高大大的“犧牲”,你把自己放到祭壇上正是為了粉碎上帝的終身成就。我反復地想象過我們不為犧牲的可能性:我們是上帝的替身還是十足的小丑?你的書寫行為,莫非是向感覺,思念,記憶和未來的取寵?正是你生而為人這個事實讓你充斥了迷惑與不安。我略帶悲傷地讀著你的書卷,你的“名字”:一道面具?我怎么可以相信自己,我怎么可以相信你曾經如此真實地活過,帶著自我惶惑難熬的生命事實?一道面具:一道道面具!
直到此刻我才覺得,選擇在這樣的心境下(我的一部分我已經丟失,我所經歷的一切都已經變為歷史,我生活在無與倫比的幻覺中)給你寫信,或許可能是最為恰當的選擇。我無法不對正在進行的時間形成體察,無法不去想象一切歸于絕滅的未來,但是,這所有的體察和想象也僅僅只能停留于此,寂靜和空虛沒有伸展,因為它們是僵死的。雖然這并不足以強調,但有時,我卻知道自己對這種“絕對性的,僵死的”誠摯迷戀。是啊,這是在人間,在冷熱相間的大地之上,我總是能看到一些復雜而浮沉的事物在強烈閃光。我為什么不是忘我的?文字無法形成道路,它們無法助我們做出任何抉擇。無論是在你曾經生活的年代,還是在今天,這一切都沒有任何改變。我在閱讀,聽到你的嘆息猶在,但是,與時光的荒蕪的揭示相比,它的抵抗力已經漸漸消融。如果有一些事物事關記憶的毒性,并且已經為我們所獲取,那么,一定更有一些事物,渾樸而不從眾,它們才是真實地合轍于我們觀念中的部分。我們希望獲得一種靈魂的漲溢?這似乎是我們凸出的隱秘?不,不,與時光荒蕪的揭示相比,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我們無知而坦誠,充滿畏懼和驚悚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同樣的無知而坦誠,視覺中滿是活著而深受裹挾的模擬的“幻覺”。如此,我們的靈魂就沒有擺渡它的牧人,它是隨意的,盡情的“飛嗽”。我們沒有大地(宇宙)的量尺,但宇宙之大固存,我們如螢火之蟲:要翻墾嗎?那夜晚的亮度,《不安之書》的月夜之弧都是虛無。我寂寂無聞,只知你在遙遠彼鄉,但行蹤非為確數。你在遨游?夜幕為你扯出蔥蘢的幕布。總之,“你在遨游,夜幕為你扯出蔥蘢的幕布”。
在這封信的最后,我向你談一談《主觀書》吧……我的確是受你創作《不安之書》的啟示(寫作狀態的洋溢和斷章寫作的形式的激發)開始了我的寫作旅行。從2012年10月28日開始,貫穿整整六個年頭的漫長的紙上行旅,七百余個篇章,整整七十萬字!真要拜你靈感的偉力之賜。當然,如果說《主觀書》本就是我的內心之物也是事實,但是,在此之前,我的確未曾寫出這樣大批量的正式而有效的詩來(在2004年秋到2006年夏所寫的十萬字的《你往哪里去》是唯一的例外,但卻是偏散文式的)?!恫话仓畷肥巧⑽?,而《主觀書》更多致力于詩性的抒情……總而言之,在今天(2018年10月28日)這個日子,早晨八時略過,在給你繼續寫這封信的時候,我的情緒澄明,窗外的陽光正好(“微風不燥”),人間萬物都有著無可比擬的“寧靜芳菲”。我似乎已經許久沒有經歷這樣的日子了。在這樣的心境之下,我或許可以試著比較我們的異同(盡管這本是無意義的):你通過七十二個異名拆分和拓展了自己,而我如今所想的是,盡量在一部集大成的作品中完成和聚合我整體性的身心。所以,《不安之書》是由起初有計劃的寫作經過期間十來年的“休耕期”后逐步走向了一種內在激情表達的自由,而《主觀書》最先卻是無計劃的(盡管我動筆寫它的時候已經三十四歲),僅僅是通過《不安之書》感受到了靈感的啟示而開始進入,之后卻彌合了我的絕大多數命運感知和寫作經驗,因此,它或將成為我“唯一”的一部書。我們生活的根本沒有區別,而一切表象的不同方才構成了我們靈魂的戰爭的角度和模型的不同?你過早地經歷過了人生的各種離別,因此使自己過于脆弱,敏感,也過于強大;而我僻居寧靜和慌亂的鄉野十五年,幾乎沒有生離死別的表象但在心靈上卻多次地體驗過了(這種幾乎不可一談的精神性的創痛一直彌漫到了今天)。你經歷過良好的早年教育(對閱讀和寫作異常有效的),而我的童年時代卻難得有這樣的機緣。我真正有意義的文學生涯開始得很晚——盡管我寫作的第一個起點是十六歲,但是直到十年之后才略窺門徑;而你在二十五歲的時候,已經開啟了《不安之書》的創造性寫作;我最初的理想或許不是一個文學家?因為太遙遠了。如今我四十歲了,我的感受大體是溫暖的,但也時常心懷恐懼和擔憂。我被一種自我觀察和思慮的潮水所淹沒,面對生死,情感,心緒的穩定性都多有抒發;但有時我又堅信這些自我都是小的,因此心懷行走天下、放曠野外的不合格的理想……我們始終被一種日常性的生活吸引過去,在幽微的筆觸中書寫著我們在宇宙生涯中的起點和共鳴。這種共鳴是孤寂的無限縮小,因此我們不可有根本性的交流(因為拒絕交流)。我只能在此寫這樣的信札,而永遠不會獲得任何回應(這也是我在生命歷程中的基本感知)。如果在幻想空間,我們或者有難得一見的友情?但我對此并不抱期望。因為時間的發生比我預想的更早,流動得更快。你的存在的虛無比你寫下的更重。作家?不要試圖去揭示什么,只要表達闡發的艱難(“濃重的趣味性”)就夠了。因此,我們人生的隱蔽和敞開也都是未完成的,它永遠有無數的裹挾和對立在簇擁著它,從而對它視而不見!
還要說什么呢,一切都是空白的……
來自遠方的,敬重你的靈魂
閆文盛
2018年10月7日-10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