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時節(jié)的欖核鎮(zhèn)綠意盎然,珠江入海的淡咸水交界處更是植物的樂土。高大的苦楝樹正揚起紫白色的花穗,木棉樹吐露肥碩的火炬,黃葛樹鮮嫩的葉尖繞過水杉……在波光黯淡的灘涂上還生長著著名的紅樹林。風聲搖擺,苦楝樹落下淡淡的苦香。一位北方友人說,在北方平原干燥的春天,苦楝林擺開紫色稠密的花陣,香氣鋪天蓋地。他還探問,是否因為過多的水汽,讓南方的苦楝樹香氣稀薄?
也許苦楝樹更適合成群結隊地生長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它們在干燥的空氣中曝曬,將香氣凝成一把琴弓,在離人的心上反復拉奏。以至于北方友人在離開家鄉(xiāng)多年后描述起村前的大片苦楝林和撿拾苦楝子的童年時依然一往深情,娓娓細訴,猶如遠處大海上一支美妙的樂音。
想必音樂家馬思聰在譜寫《思鄉(xiāng)曲》時亦有這樣的情懷吧?漂泊在異國他鄉(xiāng),夜深人寂時,會不會常有珠江水聲縈繞耳畔?會聽見南方的急雨打在漁火微弱的小舟蓬頂上嗎?甘蔗林和番薯地的清香又可曾滲入他的夢鄉(xiāng)?如今他與他的故交,另一位音樂之靈——冼星海一起魂歸故里,埋骨于麓湖之畔。不知枕著母親般溫柔的南國山水,他們是否能像回到襁褓之中一樣恬然安寢。
在廣州生活十余年,我沒有到過白云山下的星海園拜謁兩位音樂大師,今春也是第一次造訪冼星海故里,卻一直感覺與他們有著千絲萬縷的淵源與熟稔,并不感到冒昧。也許是因為他們都同為中山大學(原嶺南大學)的校友,我們都曾在美麗的康樂園中駐足流連;馬思聰、陳洪先生創(chuàng)辦,以紀念冼星海而更名的星海音樂學院也與我工作的地方近在咫尺;也許是因為他們的音樂耳熟能詳,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去年,適逢中山大學九十周年校慶,學校主辦了多場草地交響音樂會。露天音樂會上演奏了眾多校友作品,其中就包含了馬思聰的《思鄉(xiāng)曲》和冼星海的《黃河大合唱》。在流淌的旋律中,我想起日本侵華時馬思聰在粵北各地輾轉執(zhí)教,每當演奏起《思鄉(xiāng)曲》,莘莘學子無不潸然淚下。而《黃河大合唱》中的朗誦聲方起,夜幕下的聽眾仿佛全被黑暗藏匿喑啞了,只望見黃河上攥緊命運之繩的纖夫和妻離子散的勞苦大眾。
如果只有個體的情愫,人類的感情不會被大眾強烈地感知。冼星海博物館中我看到陳列著一艘疍民的破船。疍民是南方海域上以船為家的貧苦漁民,他們世代搖著槳唱著咸水歌度著他們苦寒的水上生涯。出生在小船上的冼星海一定也聽過母親唱起那些歌謠。在海濤中顛簸,仰頭是南方深邃的星漢,這是他名字的來由,也是他最初的音符。當他離開疍民的小船,走向更廣闊的世界,他看到人類的悲歡和苦難遠不是疍民生活所能概括。而戰(zhàn)爭,就像瘋狂的漩渦,要將星海之上的人類光輝沉淪。托爾斯泰也曾在《論藝術》中說:“偉大的藝術作品之所以偉大,正因為它們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山河破碎家國存亡之際,人民的苦難在大河上翻涌,還有什么比對和平的渴望更加熱切,還有什么比保衛(wèi)祖國保衛(wèi)家園更加重要。音樂家們將這一切用他們的方式說出,在琴聲中徘徊求索。冼星海在日記里寫到:“一個被壓迫的民族缺少不了救亡的歌詠。”他手中的音符就是一顆顆子彈,也是一聲聲號角。他奔向前線,像站在黃河上的纖夫,與人民一起拉纖,大聲喊出救亡的號子。冼星海意識到沒有力量的呻吟悲聲是無用的,只有翻滾起黃河一樣的怒濤和“粗野的力”,才能在屬于自己的土地上繼續(xù)歌吟。
二十四歲時冼星海曾到法國巴黎求學,同鄉(xiāng)音樂家馬思聰欽佩他的勤奮執(zhí)著,將其介紹給自己的老師小提琴家奧別多菲爾。奧別多菲爾被冼星海孜孜求學的精神所打動,見他窮困不易而不收他的學費。這位小提琴大師對冼星海說,“我不要你的學費,但愿今后上帝賜給你每天四十八小時。”冼星海確實以旺盛的創(chuàng)造力和充沛的家國情懷,將一天過成了四十八小時。在冼星海短促的一生中,他創(chuàng)作了兩百多首大眾歌曲、四部大合唱、兩部歌劇(其中一部未完成)、兩部交響樂、四部交響組曲、一部交響詩、一部管弦樂狂想曲,以及許多器樂獨奏、重奏曲和大量的藝術歌曲,此外,他還寫下了許多音樂方面的理論著述。然而,也正是這種透支生命的高強度勞作和奔走呼號讓冼星海貧病纏身。最令人心痛的是年僅四十歲的冼星海遠赴蘇聯創(chuàng)作時歷經戰(zhàn)亂羈留,肺病加劇。上帝賜予了他每天四十八小時,同時也拿走了他更多的四十八小時,在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后不到幾個月,冼星海便病逝于蘇聯的克里姆林。
馬思聰沉痛地寫過一首紀念歌《你睡啦,人民的歌手》,“你睡啦,人民的歌手,為什么這樣早,這樣早,這樣早……”雖然冼星海作為“人民的歌手”在生前已經聲名赫赫,他并不像巴赫這樣的藝術大師,很多作品在死后才備受世人激賞;但早逝的冼星海像一顆耀眼星辰在皓朗夜空突然墜跌,叫人猝然傷懷。在今天,郎朗等著名音樂家的鋼琴依然在全世界彈響《黃河大合唱》,他的音樂并未隨著戰(zhàn)爭平息而被人遺忘;他也因傾注于音樂的熱忱和悲愴被人們長久懷念。他就像一個來自中國南方的音符,將自己的血肉脈搏譜寫進母親河的咆哮和家國的命運之中。可是,至死他也未能重新望見南方海面上漁船交織往來、人民安然度日的景象。他的骨灰亦無法回到故國,而是埋在莫斯科近郊的公墓中長達近四十年。
20世紀80年代中期,冼星海的骨灰才得以返回家鄉(xiāng)。大江依舊東去,南國故園容顏早已更改,已是今天我們生活著的模樣。沿著狀如欖核的小鎮(zhèn)隨意走走,會看到孩子們帶著小狗活潑地穿過小巷;花農們正在大批裝載運往城市的鴨腳木;帶著露臺的小洋房前圍著白色的柵欄,也許雕花窗戶的房間里有一個小孩在練琴……我想起那個出生在動蕩的星海之夜的孩子,他也許只是在異國漂流、在延安創(chuàng)作時夢想過這樣安寧的家園吧。除了在樂音中,他的一生中可曾有過真正的安寧之際?
欖核湴湄村邊的飯店、小超市門口曬得泛白的宣傳布上介紹著冼星海的生平事跡;舊電視里放著一張光碟,錄制的紀念冼星海的音樂會。人們偶爾抬眼看看路過的人,并不停下手中的活計;家鄉(xiāng)人民以日常恬淡、平實的生活紀念著他。遠處的海上,疍民也近乎絕跡,疍民的后代已經上岸安居。我曾經采訪過一個疍民后裔,我向他了解一些關于咸水歌的資料。他老練地將釣魚竿拋向河水,看著幾乎紋絲不動的河水回答我,“以前日子苦上不了岸才會唱(咸水歌),現在的人日子好過多了,都不會唱啦!”
從前的疍民向河流大海傾訴他們的艱難生計坎坷命運,向上天祈禱不要遇見驚濤駭浪臺風暴雨,不知海河可曾聽見他們的哀告。也許它們早已聽見了,但星空大海用更深的沉默收容了廣大的悲聲和黑暗。它們就像樂音,在黑暗的河流上潛行,水下的寒冷它們知道,水上的風暴它們知道;大海上的燈塔它們也會積蓄起全部的熱血和焰火將其點燃。那個名叫星海的南方人,我有時更愿意去了解他離開音樂的那些瞬間,是否伸手摘過一枚青澀的橄欖丟入口中,是否撒下大網欣喜地捕起過眾多魚蝦。他曾像一個激流中的戰(zhàn)士和流亡者,他在哀傷脆弱時會不會唱出一支咸水歌,試圖像一個勤力的疍民回到家鄉(xiāng)。
冼星海在巴黎學習音樂的同一時期,法國有一位備受愛戴的“香頌女王”——伊迪絲·琵雅芙。二戰(zhàn)期間,這位聲色鏗鏘的音樂家不顧德國人的警告,堅持與猶太音樂家合作并公開演出。她以演唱《馬賽曲》的激越和力量歌唱愛情和生命,她的歌聲詮釋著生活的美好和悲愁,鼓舞著戰(zhàn)爭中的人們重建家園的追求和信念。和冼星海一樣,琵雅芙出身貧寒,在妓院長大,童年時在街頭賣唱。在她的出生地據說刻有這樣的墓志銘:“她曾經赤貧地出生在這里的第二級階梯上,后來她的歌聲傾倒世界。”在她年老時,有一位記者曾采訪她,對青年人、少女、孩子們都有什么人生建議,她回答說:“愛。”這些飽受人世辛酸的藝術家,即使揚起拳頭怒火熊熊向不義不幸抗爭,但他們內心仍然懷有對這個世界誠摯的愛。也正是因為這種不可被戰(zhàn)亂、流亡、坎坷所剝奪的愛,讓他們畢生歌唱,像一只夜鶯向玫瑰獻出自己的心臟。黑暗讓他們變得更亮。
——就像星空給予大海,大海給予星空,那么坦蕩的光輝。
在離開欖核的晚上,走在花繁葉茂的芒果樹下,我靜靜感受著南方的微風,潮濕溫軟,含著一點點沙土的咸腥。天空懸著寥寥星子,夜里出海的人也有了更先進的船只和設備,怕是不再需要借助昏黃跳蕩的漁火。我在街上閑閑走著,聽見錯身而過的人講著南方的口音,這是我多年還不曾習得的語言。好在有音樂,它用樹木一樣的語言,春來發(fā)芽,秋來結實,只要一陣風過,無論身在何處只要凝神傾聽,都能聽見它說出的故事和情意。
是音樂,讓星海蜿蜒,它們在黑夜交匯,被所有在塵世中仰頭的人看見;是音樂,讓星海不只成為南方人的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