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弓
彭風決定帶兒子回一趟老家。
說起來慚愧,這次行程已經延遲了大半年。計劃元旦回去的,但兒子補課走不開,推遲到春節,春節期間,在妻子的堅持下,全家去了南方旅行。緊接著幾個小長假,清明、五一、端午,由于種種原因,始終未能成行。這一拖便到了暑假。日子流水一般匆匆而過,眼看假期過了三分之一,臨近四分之二,又跨過五分之三,再拖下去,連夏天尾巴都要溜走了。彭風心想,不管怎么樣,八月份必須得行動。
彭風執著于回老家,妻子林雪梅很是不解。出差或有事回去,尚可理解,平白無故的,何必大老遠跑一趟?換句話說,回家的意義何在?對此彭風常常無言以對。回家是天經地義的,還需要什么理由嗎?
非要說理由的話,看望父母就是最充分的理由。
在彭風看來,這世上最幸福的事就是回家,如果說比自己回家還幸福的,就是帶兒子同行。
林雪梅一起去最好, 不去,彭風也無所謂。
一般來說,林雪梅是不樂意去彭風那個農村老家的。她也不樂意兒子去。農村畢竟是農村,各種條件差,兒子去了,怕他會受罪。但小孩子天性好玩,看膩了城里的高樓大廈,到鄉村走走,可以欣賞不一樣的風景。老家后山的寶林寺更是聞名遐邇。況且回去乘高鐵,也讓兒子覺得特別好玩。
高鐵讓彭風感覺家并不遙遠。
放在前些年,回趟家非常不便。主要是汽車轉得多。先從省城搭長途汽車到市區,再從市區到縣城,再到鎮上,然后自己想辦法回村子。鎮上到村子十幾里路呢。現在不同了,從省城到家鄉通了火車,緊接著又通了高鐵,出了高鐵站,乘坐開往縣城的汽車,在村口就有站點。當然,最近幾年回老家,彭風更省心了,到了火車站,或者是再遠點的高鐵站,大哥都會過來接他。
兒子彭立信上小學三年級。收拾行李時,林雪梅準備了一堆學習資料,語文的,數學的,英語的,哪科都有兩三本。無論走到哪兒,學習不能耽誤了。至于學到多少誰也不敢保證。至少得有個樣子。
除此之外,還備有各種藥品,以防農村蟲子咬人。
彭風喜歡古典詩文,帶了兩本書,一本《論語》,一本《唐詩三百首》。兒子則帶了副棋。這是兒子六歲時,彭風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他的。彭風說老家有圍棋,但兒子堅持要帶。兒子說,他喜歡用自己的棋,再說來回的路上,想下棋隨時有得下。彭風也就由他了。自從通高鐵,每次回老家都是乘高鐵,這次兒子卻建議說,要不再坐趟綠皮車吧,現代人講究慢生活,咱們也慢上一回。火車上可以下棋,可以慢慢欣賞窗外美景。這是高鐵不具備的。另外火車站比高鐵站離家近。彭風心想慢也不過三個小時,偶爾試試也挺好。
此方案唯獨林雪梅反對,但反對無效。
兒子的棋是跟彭風學的。彭風經常下圍棋,遭到林雪梅的強烈譴責。但她對兒子學棋特別地上心。世界上充滿了矛盾,像女人一樣,希望丈夫疏遠母親,又希望兒子跟母親貼心。林雪梅全身心培養兒子,不光是圍棋,奧數、英語、美術、書法、籃球、鋼琴,只要能學的,都積極參與。從幼兒園起就這樣。每天下午放學后,兒子的課程排得滿滿的,晚上也有課,周末也有課,幾乎沒有休息時間,美其名曰不能輸在起跑線上。一個幼兒園的孩子,至于嗎?
就算是別人家的孩子,彭風也覺得太可憐了。
妻子的行為,明顯不符合彭風的理念。但同樣反對無效。拿圍棋來說,彭風也想讓兒子早點接觸,不過幼兒園就學棋,似乎有些太早了。三四歲的孩子懂得什么?世界冠軍,學棋一般也都六七歲吧。棋學得早并沒好處,孩子不懂,產生厭惡感,以后很難感興趣。兒子的棋學了半年,實在摸不著頭緒,只得打住,直到上小學,彭風才親自帶兒子。不得不承認,這小子對棋確實有天賦,短短的三年時間,水平跟彭風已在伯仲之間了。
彭風支持兒子學棋,只因兒子從內心里喜歡圍棋。
來到火車站,還有半小時上車。兒子提議切磋切磋。彭風說,下棋得心如止水,你看這兒亂糟糟的,怎么下?連張桌子都沒有,總不能趴在地上吧?兒子說,心靜最重要,心遠地自偏。彭風笑了笑。三十分鐘,最多只能開個局。兒子說,開個局也好。彭風仍是不同意,問他要不要吃東西,火車上三個小時,可沒東西吃。
兒子搖搖頭,說出來時吃得很飽。
小時候,兒子喜歡吃肯德基,彭風有時候陪他去,但自己絕對不吃。他始終認為中餐最好吃。時不時地,彭風還親自做上兩個菜。每次兒子都是贊不絕口。以中餐為本的思想,潛移默化地感染著兒子,終于在春節之后,兒子跟肯德基徹底說拜拜了。
彭風跟兒子買的臥鋪票,有張是下鋪,雖然沒有高鐵快,但顯然更適合下棋。或許兒子因為心浮氣躁,開局就處于劣勢。他果斷認輸,自己琢磨棋。彭風落得個清靜,專心地欣賞窗外的風景。那情形如同一幅幅畫卷。彭風喜歡畫畫,初中時學過兩年,應該說,還是有專業功底的。當然,后來沒走這條路。
彭風讀的是普通大學。
那時候,大學生已經不包分配了,畢業后,彭風考了公務員。后來又娶了個公務員做妻子。彭風希望自己活得別太世俗,但生活與其他人相比似乎也沒什么區別。
他的美術才華比較突出,但這能表明什么呢?
親朋好友中最有個性的,還得數大哥彭民。
彭民比彭風大三歲,今年正好四十。讀書的時候成績非常好。彭民的個性,首先體現在改名上。彭民與彭風,原來的名字都是三個字,當時三個字的名字遍布全村,彭民就給兄弟倆改了名。這不是什么大事,卻也足以引起一場風波。奇怪的是父親居然沒有反應。倒是后來彭民自己對改名字很后悔。名字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三個字,可以表達更多內涵,減少一個字,蘊味就遜色多了。而且彭民和彭風,也實在說不上多好。當然,對于一個五年級的小學生來說,已經很難得了。老爺子說,彭民,彭風,合起來就是民風,家風重要,民風也很重要。或許因為這個,老爺子才沒反對。
后來的彭民,順利考上初中、高中、大學,又考了軍校,成長為一名軍官,一路做到排長、副連長、連長、副營長、營長、副團長,再后來就是轉業,到市級機關工作。應該說,這是個很好的工作,但每天同樣的模式,讓彭民無法忍受。他決定辭職。這要感謝在郵政局工作的妻子李銘的支持。李銘同意他辭職,但勸他考慮清楚之后的路怎么走。
其時彭民已有思路,回到農村種地去。為穩妥起見,彭民先在農村承包一大塊地,種植獼猴桃,大獲成功。收入也非常可觀。這樣就免除了后顧之憂。彭民專心經營水果,很快便成為有名的水果大王。他讓妻子把工作也辭掉。那點工資不在乎。但李銘一直沒同意。后來為了方便生活,李銘調到了鎮上,任鎮郵政局局長,卻也失去了提拔的機會。
有幾次,彭民邀請彭風加盟,對他說,那種雞肋工作不要也罷,兄弟倆合伙干事業。彭風說再考慮考慮。李銘說,有你這樣做哥哥的嗎?你那工作無所謂,辭也就辭了,弟弟在省級機關工作,前途無量啊。彭風只是笑笑,也不辯解。
大哥的果園,令彭風浮想聯翩,正打算過去摘些獼猴桃,隱約聽到一陣音樂。那是手機的鈴聲。大哥彭民打來電話,詢問還有多長時間到站,他在出站口,等著接彭風和立信。按照列車時刻表,還有將近半個小時。彭風說,你來得也太早了。彭民說,倒不是我著急,兩個孩子,急著要見立信呢。
哥哥、姐姐也在車站?兒子興奮地問道。
聽說你回老家,哥哥、姐姐都來了。彭風說。
他們一塊玩,還是去年暑假的事。就呆了兩個晚上。兒子伸了個懶腰,收好棋子,湊近彭風得意地說,這回能多住幾天了。彭風說,想在這兒住多久?兒子說,不回去才好呢。彭風笑著,摸了摸他的頭。
父子倆聊著天,聽到廣播員提醒到站了。
這幾天一直都陰天,臨近到站,太陽居然出來了,走過出站口,看到明晃晃的陽光,彭風竟有種恍惚的感覺。
他下意識抓緊兒子的手。
立信!立信!彭風循著聲音,看到了大哥彭民,還有侄子立仁,侄女立智。立仁與立智正在向兒子示意。兒子掙脫彭風的手,向哥哥、姐姐奔去。
彭民給自己改名,還給弟弟改名,兩個孩子,卻是老爺子起的名。老爺子名叫彭翰林。這是老爺子的爺爺起的。老太爺文化底蘊深厚,是當地有名的秀才,自己沒能取得功名,把希望寄托在后輩身上,最看好孫子,可惜他的翰林孫兒機遇不好,初中都沒能讀完。當然在同齡人中也算是知識分子了。翰林給孫子起名立仁,孫女名立智,輪到第三個,便叫立信。立仁、立智、立信,還是有些意思的。
一行人說說笑笑,穿過廣場上車回家。彭風順手買了份本地的報紙。每次回老家,無論晨報或晚報,彭風總要買一份,大略地翻看地方的新聞。
彭民瞧瞧彭風,微笑著搖了搖頭。
現在網絡這么發達,手機上什么都有,報紙這東西,還能有多少人看呢?彭民邊開車邊說。
我還是喜歡紙質的文字,讀起來感覺更好。彭風說。對于電腦和手機,他并不排斥,但報紙和雜志,同樣是彭風獲取知識的渠道。紙質閱讀,不可能被網絡完全替代。彭民說,紙用得越來越少了。現在不是推廣無紙化辦公嗎?彭風笑道,網絡有網絡的便捷,紙質有紙質的優點,沒有紙,李可染、齊白石他們的價值怎么體現呀?彭民說我倒忘了,你還是畫畫的。
前面兩人討論紙張,后面三個研究玩具,不覺間,車子進入了呂梁境內。
彭風老家名圣窩,隸屬呂梁鎮。這個名字大有來頭。據說當年呂梁洪異常壯觀,孔子心有仰慕,便帶弟子來觀賞。一日孔子走到某處,遇一老者,問道:“到呂梁幾日乎?”老者看了一眼馬車,答曰:“快則三天,慢則一日。”孔子覺得很奇怪,但不知道什么意思,心急之下,便讓學生子路快馬加鞭趕路,突然間車軸折斷,無法再走,只好在山窩里住下。孔子居住的山窩,后來被稱為“圣人窩”,再后來便成了“圣窩”。孔子走不了,讓弟子找木匠修車。相傳當地人在山坡上砍下一棵百年大棗樹,取其主干做軸修好馬車。孔子博學善思,夜里一直琢磨著“快則三天,慢則一日”這句話,加之斷軸修車一事,終于悟出了老者的意思——做事情往往“欲速則不達”。看來慢有慢的道理。
孔子率弟子登上鳳冠山觀水,看到呂梁洪果然是艱險壯觀。望著滾滾奔流不息的泗水,想到人生苦短,不過如浪而逝,孔子感嘆不已,因此才有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千古名句。
孔子觀洪的故事,彭風還是小時候聽說的,這么多年來,一直刻在腦子里。
進入呂梁后,彭民把車速降下來,讓彭風感受家鄉的變化。
回到家剛過三點鐘,彭風想讓兒子睡上一覺,兒子說不困,要跟哥哥、姐姐玩。他們已約好去摘獼猴桃。彭民的園子除了獼猴桃,還有葡萄、梨子、石榴等各色水果。但最誘人的還是獼猴桃。兒子去果園,彭風也隨去看看。一樹一樹的獼猴桃,綠中帶褐,掛在枝頭之上,著實惹人喜愛。
彭風突發奇想,這些獼猴桃不會變成猴子吧?
兒子摘了一大袋獼猴桃,彭風也摘了幾枚。立仁說這個暫時不能吃。掛在樹上的獼猴桃太硬,摘下來一般放幾天,立信就嘆息吃不上美味佳肴,彭民卻說早準備好了。
彭民沒有食言,晚飯擺了一大盤獼猴桃。是前幾日摘下的。彭風正剝著一個獼猴桃,妻子林雪梅打電話過來,詢問他們的情況,路上順不順利。又叮囑兒子別貪玩。得知父母跟哥嫂在旁邊,一一問候了幾句,再次叮囑兒子好好學習,這才作罷。通話結束了,彭民盯著彭風看。李銘也盯著彭風看。立信說,看我爸長得帥?李銘說,你爸長得帥,那還要看?一看你就知道啦。
立信與立仁、立智都哈哈大笑起來。
彭民與李銘的驚詫,來源于彭風的手機。那是一款老式的諾基亞。屏幕上還有道裂縫。
李銘說,你這手機可是有年頭了。彭風說,用著還挺順手。李銘說,這個拍照都不行吧?彭風說,手機嘛,就圖個聯系方便,能打電話就行。緊接著又說,每個東西都要干好自己的活。拍照不是它的活。彭民說,怎么樣,我說弟弟有個性吧?彭風說,我算有什么個性。彭民說,你還沒個性?城里的人,哪個對手機不像著了魔似的?每天起來第一件事,拿起手機,晚上最后一件事,放下手機。偏偏你,還用這么個老古董。彭風說,我也覺得很奇怪,手機有那么大魅力?如果不是工作需要,或者跟親友聯系,我早把它扔了。李銘說,不用手機也好,至少可以避免輻射。彭風說,我認識幾個朋友,都是大家,他們還真從來不用手機。彭民說,那種人我們學不來。頓一下說,去年雪梅來,她的手機,我看還挺有品味的。
手機有什么品味,就是貴唄,她一個手機,能抵爸爸五十個。立信接過話說。
這話把大家全都逗笑了。
手機貴倒也罷了,但頻繁地更新換代有必要嗎?
再貴它也不過是個手機,不能吃,不能喝,哪有獼猴桃實在呀。彭風剝好獼猴桃,輕輕一咬,頓覺滿口香甜。兒子也吃了獼猴桃,不住地稱贊,還說大伯的獼猴桃堪稱水果之王。彭民說,你喜歡,走的時候多帶點。兒子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光帶獼猴桃還不行,以后有機會,得移幾棵樹回去。彭民說,只要有地方栽隨時歡迎。兒子說,把樹移到家里,希望媽媽不會反對。
說到林雪梅,李銘問她怎么沒來。以前回老家,要么彭風一個人來,要么是一家三口,父子組合是頭一回。林雪梅不放心兒子跟著彭風。兒子說,媽媽去香港出差,得一個星期呢。
如果不是林雪梅去香港,哪有這趟還鄉之行?
吃過飯,彭風跟家人聊天,三個小孩打會兒游戲,準備早點去睡覺。
彭民一家跟父母住一塊,三層樓房,帶院子,池塘花園一應俱全,那環境,城里人不敢想。彭風父子住在這兒綽綽有余,但他堅持去后面。那是他們家另一處房子。父母一直住著的,直到去年才搬過來。說起來也住了二十幾年。當初建房子,彭風正好放暑假,跟著幫忙,對老房子很有感情。因為房子沒斷過人,住過去倒也無妨。
第二天早上,彭風與兒子起得都很晚。兒子多睡會兒正常,小孩子需要充足的睡眠。奇怪的是,彭風也睡到八點多。這可以解釋為累了,畢竟坐了幾個小時的車,但上班時無論多辛苦,他依然醒得非常早。
或許是因為在老家心里輕松,所以睡得特別踏實吧。彭風想。
上午哥哥、姐姐去鎮上學跆拳道和舞蹈,沒人和兒子玩。他想跟彭風下棋。兒子說,老爸,昨天路上研究棋局,有點心得,你要是不忙,咱們倆再殺上一盤?彭風說,好。父子倆在院子里擺開了戰局。
彭風學棋算是晚的。三四歲太早,七八歲總要學了,否則的話,很難取得多大成就。彭風高中開始接觸圍棋。圣窩村后山的寶林寺中,有一位寶光大師,乃寺院住持,堪稱此道高手。彭風偶遇寶光大師下棋,從此便沉迷其中。最初幾年,彭風水平突飛猛進,考上大學后,尤其是工作以來,由于各種雜事擾心,棋技似乎荒廢了。直到教兒子棋,才又重新拾起來。有時候彭風會想,如果自己早些學棋,會不會成為專業棋手呢?他隱隱覺得,愛好只是個愛好,別把它當成謀生的手段,用愛好來換取柴米油鹽,反而會束縛自己。
棋是彭風的重要愛好,但比棋更重要的,是畫畫。彭風從小喜歡畫畫,還差點走上專業的道路。他的畫與棋不同,畢竟受過專門訓練,中學也好,大學也好,甚至是工作以后,在圈內都有一定知名度。單位的工作,彭風說不上多喜歡。有人能夠干一行愛一行,彭風特別羨慕,也許是他的愛都給了畫與棋,很難再愛上別的。但不管愛不愛都得干著。有人慫恿他去畫院工作。去畫院,時間上有保障,而且在這個圈子里,出名更加容易些。彭風考慮了許久,始終沒有下定決心。
就讓畫與棋永遠成為愛好吧。
對于畫,彭風其實還挺自信,至于圍棋,跟專業的沒法比。最多業余四五段的樣子。彭風沒參加過段位賽,不過兒子有段位。去年上的業余三段。段位賽之后,兒子實力明顯有所提升,彭風水平跟他相當,可以估算得出來。勝負建立在實力基礎上,但兒子跟彭風對決,還是輸得多,因為他有個致命的弱點,心理素質差。開局如果兒子占優,百分之七八十能贏,若布局不順,百分之百輸。至少目前是這樣的。看來不管干什么,心理素質都很關鍵。
今天這局棋,卻有些波瀾起伏。剛一開局,兒子稍微占些優勢,之后一步走得過于隨意,被彭風抓住機會扭轉了局勢。按說兒子已無勝算,但今天不同往日,兒子居然毫不氣餒,從中局直到收官,每一步棋,都經過反復的思考,還打贏了一個劫。收完最后一個子,從棋面都無法判斷誰輸誰贏。
數完子,兒子以四分之三目勝出。
不錯!彭風由衷贊嘆道。
兒子松了一口氣。彭風說,比以前有進步。兒子說,這是昨天打游戲時,哥哥、姐姐教我的,不到最后一步不能認輸!有時候打打游戲,也不一定完全沒有好處。
彭風笑著點點頭。
上午可謂陽光明媚,剛吃過午飯,天就陰沉得厲害,看來一場暴雨在所難免。果不其然,驟然間狂風大作。緊接著大雨傾盆而下。
從風和日麗到天昏地暗,幾乎沒什么過渡。
這樣的雨天,不睡覺確實對不起自己。兒子上幼兒園時,學校規定每天午睡,進入小學后,這項福利取消了。彭風在單位基本都要睡上半個小時。周末只要不外出,午睡也是必不可少。今天午飯吃得飽,更是睡意濃濃。兒子不想睡,擺弄了一會兒棋子,實在無聊,爬到了彭風身邊。兩人天南海北地聊著,漸漸進入了夢鄉。兒子不肯睡,一旦睡著,沒兩個小時醒不來,彭風起床時,他還睡得正香呢。
望著外面的綠樹,彭風突然想出去走一走。
暴雨已變成小雨。彭風換上拖鞋,撐著傘走出院子。門前有條路,路的前面有一條河,四面八方的水,向河中奔去。水流漫過彭風的腳,有種特別的感覺。環顧四周,一個人都沒有。想起以前下雨時,與哥哥在雨中奔跑,彭風不由露出一抹笑容。
在雨中發會兒呆,彭風回屋去,見兒子仍在沉睡中,便作起畫來。
下棋的時候,彭風會忘掉周圍的一切,繪畫時,無疑也會進入這種狀態。但二者總有些不同之處。哪兒不同呢?彭風思索了片刻:繪畫會讓人特別地安寧。
彭風畫的是雨中寶林寺。無論讀書還是上班,只要一回來,彭風總要去寶林寺轉轉,但奇怪的是,這歷經滄桑的寺院,從未入過他的畫。起初彭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多年以后他也問過自己,為何會一再錯過?彭風靜下來,很快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因為在他的心目中,寶林寺太過神圣,不容褻瀆,所以遲遲未曾落筆。今天由雨想到寺院,一股激情,按捺不住地,從他的畫筆中涌出。
整個創作過程,彭風猶如在夢境中一般。
這就是他筆下的寶林寺。
他的第一個寶林寺。
彭風閉上眼,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
老爸,說實話,看過你不少幅畫,這幅是最棒的!兒子說道。彭風轉過頭,從兒子眼中看到了真誠。
什么時候起來的?彭風問道。
差不多得有一個小時吧。看你畫得那么專注,我就沒打擾你。兒子說。
讓兒子站在背后,看他作畫一個小時,真是不容易,而這一個小時里,彭風居然沒有發覺,更加不容易。
畫了這么久,彭風有些疲憊了。此時雨已停,夕陽趕走了烏云,兒子提議出去轉轉,正合彭風心意。雨后的空氣特別清新。兒子深深吸口氣,說,這兒真漂亮。彭風“嗯”了一聲算是認同。鄉村的風光,的確比城里更加地賞心悅目。土路、樹木、河流、小橋、花木、房屋,處處都是風景。而奶奶的菜地更具有誘惑性。菜地里有蔥,有蒜,有辣椒,有西紅杮,有絲瓜,有黃瓜。那黃瓜經過大雨的沖洗,水靈靈的。兒子上前摘了兩條。彭風說,媽媽買黃瓜你從來不吃。兒子說,那種老黃瓜,蔫巴巴的,看著就沒有胃口,哪有地里的新鮮呀。他把一條黃瓜遞給彭風,另一條在手上搓搓,抹掉刺,就要往嘴里塞。
黃瓜還沒洗呢,洗過了再吃。彭風說。小時候,他跟哥哥摘黃瓜,摘了當場就吃,也沒見生什么病。現在比過去講究了許多。
兒子調皮地笑笑。
自己親手摘的黃瓜,感覺就是不一樣。兒子吃得津津有味。彭風咬一口,有種久違的清香,城里的黃瓜,絕對沒有這種味道。
這幾天,兒子跟哥哥、姐姐粘一塊,彭風除了畫畫,偶爾也幫著干點農活。沒什么事做,就在村子里轉轉。畢竟這種機會不多。
從廢棄的磚瓦廠轉回來,遠遠看到一個女人。彭風不禁愣了愣。圣窩村,外出打工者居多,這位置在村里又很偏僻,遇上個人不容易,而且還是個年輕的女子。村里人,打扮得普普通通的,進城打工后,回來穿戴時尚多了,但這個女人,仍然讓彭風有種異樣的感覺。
怎么說呢,似乎身上有種文化氣息。
稍稍走近些,感覺像老同學薛梅。
從幼兒園開始,薛梅就跟彭風是同學,可以說,他們都是老師眼中的好學生。小學期間,薛梅一直是班級第一名。當然彭風也不差。在男生中,保持前三名沒問題。到四五年級,彭風已成為男生的代表,但與薛梅比,還略微有些差距。有調皮學生開玩笑說兩人青梅竹馬,對此薛梅很是不屑。
整個小學五年期間,彭風只有一次成績超過薛梅,那就是畢業考試。
被不起眼的彭風超過,薛梅自然不服氣,初中兩人又同班,薛梅一心想把彭風給壓下去。彭風并不當回事。把薛梅作為對手,彭風覺得很沒必要。
彭風的舞臺,肯定不限于圣窩村。
自然也不會限于呂梁鎮。
不管彭風怎么想,事實上,圣窩村的人,經常把他們倆相提并論。還有熱心人提議讓兩家結親。此時兩人十七八歲,訂親也說得過去。
聽到這種話,彭母總是一笑了之。
初中階段,彭風與薛梅可以說旗鼓相當,從整體上看,薛梅仍是略勝一籌。但到初三時發生了逆轉。在關鍵的中考一役,彭風將薛梅撇開了好遠。
呂梁鎮沒有高中,彭風與薛梅都去了鄰鎮,那是一所重點中學,兩人不同班。高二時分文理科,兩人同時選了文科。彭風排名三十左右。薛梅在八十名外。升入高三后,尤其是最后一學期,彭風始終保持在年級前十名,薛梅進一百名都很困難,二者已無可比性。
高考時,彭風發揮出色,成為學校文科狀元,到南方高校讀大學,既而又讀研究生,而薛梅只考上專科,在本地讀了三年。據說薛家曾表示想撮合二人,但被彭母拒絕了。彭風也就當作閑談聽聽。此時彭風正在進行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研究生畢業,愛情也隨之夭折,彭風考到省級機關,成為一名普通的公務員。之后娶了林雪梅。薛梅的消息,倒時常聽家人提起。說她在郊區工廠里上班。說她嫁了城里人。后來聽說工廠倒閉,再之后,婚姻宣告終結,薛梅也不知所蹤。
自從工作后,彭風就沒見過薛梅,這次偶遇,總得要打個招呼。打招呼說些什么呢?正猶豫著,薛梅卻拐了彎,沒有讓彭風得逞。
彭風不禁啞然失笑。
晚上吃過飯,坐在院子里聊天,彭風說路上看到一個人,好像是薛梅。彭民說,那可能就是她。這幾天她在村里。
薛梅下崗后,又遭受離婚的打擊,情緒一直很消極,在電子廠打工混碗飯吃。
說到村里的人和事,兄弟倆有很多共同話題。彭風的同學,彭民基本上都認識,彭民的玩伴,彭風也略知一二。某某某做了老板。某某某在城里打工。某某某在家里養豬。東頭的阿寶,小學時跟彭風玩得很好,成績也不錯,可惜沒考上高中,回家種地,現在經常被媳婦罵。同齡人中,彭風算是有出息的。
如果沒考上大學,我也在家里種地了。彭風說。
考上大學,讀了研究生,在省城機關工作,你不是還想回來種地嗎?彭民笑道。
從城里再回來種地,那不一樣,憑弟弟的見識,肯定是個現代的農場主。李銘在一旁打趣道。
在城里挺好吧?彭民說,生活比農村方便。彭風說,你也在城里待過的。彭民笑了笑。彭風說,反正就這樣吧。緊接著說了一句,沒有歸屬感。到底怎么沒歸屬感,彭風也說不清楚,感覺就是不喜歡省城的環境,不喜歡那份工作。但真正讓他回老家種地,似乎也無法接受。
要不專門去畫畫吧?從目前單位調到書畫院,相對還是容易的。彭民提議道。
彭風微微搖了搖頭。
以你的水平,在美術界應該有個位置,我給你策劃策劃,把你再推上個臺階,彭民說。如今的年代,想出名必須得動點心思。但彭風不想這樣做。他期待更加優秀的作品。彭風說,你幫我,只因為你是我哥,而不是喜歡我的畫。彭民說,兄弟關系是一方面,但我也確實認為,你有才華,應該走向更大的舞臺。
是呀,彭風的舞臺,不能局限于圣窩,呂梁,甚至于,不能局限于省城。但是,讓大哥來包裝他,心里終究有些別扭。
有沒有想過立信以后干什么?彭民換個話題說。
干什么?做個最普通的人。這是彭風的真心話。彭民說,許多人拼死拼活的,就為了把后代培養成才,能出人頭地。
一個人奢望太高,會活得特別累。彭風說。
現在的家長,拼命讓孩子上課,這個也學那個也學,不就是希望他們更加優秀嗎?李銘說。想讓孩子優秀沒錯,但什么才是真正的優秀?就是整天上課嗎?再出色的人,都不可能時時領先,總是跑在最前面,突然落后了,有的人能坦然面對,有的人則承受不了。能保持正常心態的,無疑更優秀。
你這種想法倒是挺獨特。李銘說。
不是獨特,是不正常吧?彭風搖著頭苦笑,雪梅總說我,別整天神經兮兮的,能不能像個正常人?
弟弟當然正常了,不光正常,還有大師的境界呢。李銘笑道。
境界不敢說,正常還馬馬虎虎吧。彭風說,你看有些藝術家,進入一種瘋狂狀態,還真創作出流傳后世的作品。
那樣的藝術家不做也罷。李銘說。
聊到最后,彭民再次提到,不想干就換個工作,或者干脆回家來。生活多優越不敢說,吃飯總不成問題。彭風微微嘆了口氣。許多人說過,想過田園般的生活,到鄉村買塊地蓋幢別墅,種花養草,但只是說說而已,五年十年之后,還不是照樣去上班?即便是彭風,想換個工作也要思前想后的。
改變一種生活方式并不容易。
彭風跟兒子在老家住了一周。這絕對破天荒了。在老家,兒子的日程排得很滿,跟彭風下棋,跟哥哥、姐姐做游戲,跟爺爺、奶奶干農活,絲毫不比城里清閑。同樣是忙碌,但是比在城里開心。更讓兒子興奮的是,看了場露天電影。鎮文化站實施惠民工程,每兩個月去村里放一場電影,這幾天正好輪到圣窩村,讓兒子感覺特別新奇。
三十年前彭風、彭民們的最愛,傳到了兒子這一代。
回老家,有個地方不能不去,那就是寶林寺。寺中的寶光大師,可以說是彭風的忘年交。
來到寺中,湊巧寶光大師也在。寶光說,你來得正是時候。彭風問什么意思。寶光說,早一天,他外出未回,晚一天,正好又要出去了。彭風笑道,這說明我們有緣呢。
在寺中,彭風與大師喝茶、下棋。寶光大師年屆八旬,卻依然寶刀不老,讓二子,彭風仍不是對手。寶光說,你的心思不在棋上。彭風淡淡一笑說,大師就是大師。寶光說,有何困擾之事?彭風搖了搖頭,說不上,只是覺得,有些煩躁不安。寶光說,人之煩惱,均來自于欲望,說到底,看不開一個“贏”字,希望贏得,希望贏名。看淡了“贏”,煩躁將會自行遠去。
彭風一時沉默不語。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寶光繼續說道,凡事凈往好處做,但切勿強迫自己達到某種高度,這世上,最累的莫過于必須成功!
彭風盯著寶光大師許久,突然會心一笑。
即將離開時,彭風取出了《雨中寶林寺》。寶光大師頻頻點頭。彭風打算把畫贈予寺院,寶光無論如何不肯接受,嫌太過貴重,能有幸欣賞足矣。彭風說,一張畫而已。沒有寶林寺,何來《雨中寶林寺》?
那好吧,我代寺院謝謝施主!寶光大師雙手合十說道。
從山上下來,天已全黑。突然看到山下煙花滿天,那可能是兒子放的。彭風跟兒子約好了,天一黑,就回去放煙花,結果被聊天耽誤了。
回到家,煙花還剩下一個。彭風暗自慶幸一番。立仁說,叔叔,弟弟特意留一個,等你回來一起放的。這個是最漂亮的。彭風沖兒子笑笑,點燃了煙花。大地瞬間一片絢麗。煙花將盡,兒子突然低聲說,爸,媽媽給你打電話,沒打通,跟伯伯聯系了。彭風查看手機,有幾個未接電話,便問媽媽說了什么。兒子說,媽媽問學習情況,這幾天光顧著玩了,什么都沒學。
怎么會呢,你回老家這些日子,不是收獲了很多東西嗎?彭風抱起兒子,湊在他的耳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