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風華
詩人奧登在其名作《悼念葉芝》中寫道:“一個死者的文字/ 要在活人的肺腑間被潤色。”在我們幾千年的文化傳統中,這也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行為——所謂“活用經典”。但美國作家喬伊斯·卡羅爾·歐茨卻為此深感不安,因為在她看來,這種活著的人對逝者之言僅僅將其可用之處拿來為我所用而將其余一概廢棄的行為,必然導致這樣一種后果:藝術或思想成為了生者消費、消化、“篡改”甚至生產的某種東西,成為一種“適用品”。細細想來,她的擔心不無道理,中國古代的經典之學,無論被“獨尊”、被“廢黜”還是被“注疏”,都是這樣一種“被潤色”和“再生產”;其中,最典型的莫過于儒家學說在歷代的遭際。在我閱讀重木的小說《近黃昏》時,腦海中不時閃過奧登的詩句。
小說所描寫的時代,正是大清覆亡、民國初立的“鼎革”之時,“傳統圣學隨之而衰。原本士為四民之首,如今卻坐失其業,謀生無術”。主人公秦先生是一位飽學之士,雖歷遽變,但依靠祖上積留的恒產尚可衣食無虞。他的兒子子祺居家侍父,承繼舊學;女兒子茹卻進入新式學堂,讀新書、聽講座,接受西洋新式思想,熱情洋溢地追求自由平等,暢想并向家人描繪著國家社會的未來。秦先生閑居在家,聽從著名學者王治平先生建議,宗前賢張岱、談遷,搜集前朝資料檔案,編修史書《斷書》。他雖為世變而苦悶,為儒學及士的凋零而痛心,卻還對新學及即將到來的時代有所企冀,可以說在“彷徨躊躇”中小心觀望:一方面為被趕下神壇的圣賢嘆惋,如他對女兒所言,“中國積貧積弱哪里就僅僅只是先圣人知識的錯?”一方面又去聽取那位與過去決然斷裂、代表著最新思潮的胡先生的演講,渴望打開心扉,吸納新的信息。而他的學生宋志宏,既受到來自老師的傳統教育,又為子茹寄給他的新潮書刊所影響,雖無明顯的個人傾向,卻在時代的潮流中被裹挾著,準備赴日留學。可以說,這一家人恰如其分地代表了時逢“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下國人的種種表現。那位僅在回憶中出現的大學問家王治平先生,則以身相殉,追隨那消亡的國朝或文化而去,代表了一種極端的同時也并不鮮見于歷代的忠烈士人形象。
這樣的題材本身就極難處理,很容易落入陳腐、順滑的窠臼,對一位尚在校園的年輕作家來說就更是一種挑戰;但重木仍然成功把握住了全局,較為準確地還原了100余年前人們面對時代更迭的各種反應,無論是進退失據,茫然失措,小心觀望,還是載欣載奔,都通過幾個性格鮮明的人物展示無余。我想,之所以達到這樣的效果,首先要得力于作者對于作品的總體構思。小說的情節并不復雜,卻以小見大,時時處處皆有沖突存焉;父子、父女、兄妹、朋友,一組組人物關系的處理不溫不火,他們之間的對話雖貌似平淡,實則潛勁暗運,代表了各自不同的立場,看起來就像是一出多幕戲劇,在作者截取的幾個典型場景上展開對話和活動,從而使作品的整體意蘊自然流溢而出。
我一直認為,作為文學藝術的一種,小說的首要因素乃是語言;語言的準確性不惟關乎小說的成敗,更關乎作家的道德;同時也是對作者最為有力的考驗。可以看出,重木在這篇小說的語言上動了一番腦筋。囿于故事所描述的年代,他盡力使用一種“民國語文”以模擬當年的氛圍;這樣做,可以說好處與風險并存。所幸,重木較為完滿地達到了他自己錨定的目標,其所塑造的小說氛圍每每讓人身臨其境,不自覺地將自己代入其中,與主人公感同身受。
而這效果的實現,除了作者上述種種努力之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象征技巧的運用。小說開篇的第一句話就奠定了整個作品的基調,也將秦先生的思想狀態委婉地加以提示:“秦先生把毛筆放在硯臺上,點了支煙,卻因還未完全適應這西洋貨而被嗆到,接連幾聲咳嗽,喝了些水,胸口才漸復平靜。”還有在臨近結尾處,作者滿懷深情地寫到的那一場雪——
雪花飄在路燈下的巷子里,洋洋灑灑。聽見了腳步聲的狗閑散地吠了兩聲,便不響了。子茹一面走著,一面用手去抓身邊飄下的雪,嘻嘻哈哈,好像還是曾經的那個小女孩一般。此時靜極了,好像整個世界就只有他們三人在雪夜里歸家一般。
子祺不由地說:“真好看!”
秦先生點點頭:“是啊,真好看!”
這一場雪,“無聲無息”而又“洋洋灑灑”,它之所以下在秦家人聆聽胡先生演講之后,正是預兆了一個新的開端。
還在重木讀大學的時候,我就看過他的小說,感覺到他良好的文學天賦;如今在南師大讀研的他更加執著地投身在他熱愛的文學研究和創作之中,作品也更為成熟。《近黃昏》所呈現出來的重木,顯然已經超越了對自我經驗的雕琢階段,而將目光投向更為廣闊和更為復雜的歷史社會題材的處理上,這應該是一個更加需要膽略和技術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