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付曉東
《格羅夫音樂與音樂家辭典》是這樣追溯音樂聲學史的:“(西方)在17世紀初步建立起音樂的物理知識體系,在此基礎上展開了以音樂音響為研究主體的聲學科學?!雹賂he basic ideas of the physics of music were first obtained in the 17th century.Acoustic science then consisted mainly in the study of musical sounds;Physics of music,oxfordmusiconline.https://doi.org/10.1093/gmo/9781561592630.article.43400,2018年9月1日。而在中國,音樂聲學曾被認為是中國“最古老、最悠久的一種聲學”,②朱虎雄《中國古代音樂聲學》,《中國音樂》1981年第1期,第27頁。甚至可以將其上溯于遠古的“黃帝令伶倫作為律”③劉正國《伶倫作律“聽鳳凰之鳴”解謎——中國上古樂史疑案破析》,《音樂研究》2005年第2期。,一直延續至19世紀末徐壽的管口校正。若再以八千多年前的賈湖骨笛的刻痕佐為音樂聲學測量的物證,這個歷史的跨度還將擴展一倍。無論出于何種角度,這樣的學科史觀都可能產生誤導,此“音樂聲學”非彼“音樂聲學”。這里所謂“中國古代音樂聲學”主要圍繞“律學”而展開:從《管子·地員篇》的三分損益至京房六十律、錢樂之三百六十律、何承天十二等差律等,直至朱載堉新法密律,歷經兩千多年的研究,終于完成了旋宮轉調的理論演算。因此,此前學界對“中國古代音樂聲學”的史學研究,其實描述的是一部律學史④參見戴念祖《中國物理學大系——聲學史》,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中國音樂聲學史》,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18年版。。而西方則并不存在“律學”這樣一門獨立的學科,它僅僅是作為一種技術應用,伴隨著樂器與樂隊實踐發展而來,尤其是琉特類有品樂器與鍵盤樂器成為主流后,客觀上促成了十二平均律的實踐與應用。兩千多年以來,經過畢達哥拉斯律(Pythagorean tuning,前6世紀),中庸平均律(Meantone temperament,15—16世紀),循環律(Well temperament,17世紀)⑤將巴赫Das Wohltemperirte Clavier(英文well temperament Clavier)譯為《平均律鋼琴曲集》,實為錯誤。為體現其與十二平均律的區別,筆者將其譯為“循環律”,意指可循環轉調。等階段的發展,在17世紀前后由荷蘭數學家西蒙·斯蒂文(Simon Stevin,1548—1620)與法國數學家馬蘭·梅森(Marin Mersenne,1588—1648)用數學的開根方法推算出來十二平均律。所以,律制(Temperament)的研究在歐洲只是音樂聲學實踐技術的一個分支,并未形成學科,而中國古代“律學”除了研究音高之外,還與治國施政之儒學倫理、天人感應的玄學迷信緊密相關,從漢代起就形成了“律歷合一”的獨特現象,數千年的漫長發展并沒有孕育出學科意義上的“音樂聲學”。
現代學科意義的“音樂聲學”,是采用聲學測量與分析的技術、設備和方法,對音響、樂器、聽覺、嗓音、音樂空間所進行的探索與研究。它已經形成包括音樂聲學基礎理論、聽覺生理與心理、樂器聲學、嗓音聲學、空間音樂聲學等幾個主要部分的完整體系。我們的確可以看到新石器時代賈湖骨笛上遺留的刻痕、戰國時期編鐘的“一鐘雙音”、莊子的“二十五弦皆動”、西晉荀勖的管口校正、唐代曹紹夔的“銼磬捉怪”、宋朝沈括的紙游碼“應聲”實驗,以及散見于文獻中的大量樸素的音樂聲學知識與經驗記錄:如“鐘大而短,則其聲疾而短聞;鐘小而長,則其聲舒而遠聞”(《考工記》);“(磬)已上,則摩其旁;已下,則摩其端”“瑟以小弦為大聲,以大弦為小聲”(《韓非子·外儲說左下》);“為之調瑟,廢于一堂,廢于一室。鼓宮宮動,鼓角角動,音律同矣”(《莊子》);“風雨之變,可知音律”(《淮南子》);“凡管長則聲濁,短則清”(《樂書要錄》);“蓋鐘圓則聲長,扁則聲短,聲短則節,聲長則曲”(《夢溪筆談》),等等,的確俯拾即是。無可否認,這是中國古人在音樂實踐過程中得出的智慧結晶,但是中國歷史悠久、地大物博,又擁有優秀的修史傳統,對認知經驗不厭其詳地記錄,無論其多么詳細繁復,大抵都是量的積累,并無法形成學科層面的“音樂聲學”體系。更何況,其中還充斥著一些關于“埋管灰飛”⑥戴念祖《中國古代候氣興衰史述評——兼談“候氣偉哉”論之誤》,《自然科學史研究》2015年第1期。“琵琶激浪”⑦《中國物理學大系——聲學史》,第162頁。之類的離奇杜撰。
何為學科?中華人民共和國學科分類與代碼國家標準(GBT 13745-2009)對“學科”一詞作如下描述:“學科是相對獨立的知識體系,這里“相對”“獨立”和“知識體系”三個概念是本標準定義學科的基礎?!雹嘀袊鴺藴试诰€服務網:http://www.spc.org.cn/stdlib/stdonline (2009年5月6日發布),2018年9月7日。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從古代至19世紀的相關史料記錄,都屬于“經驗積累”而構成的知識輯錄與集合,既未形成體系化的學科。因為,既往的研究缺乏對振動體的分類(弦、氣、板、膜、電等),缺少對樂音要素的測量單位(頻率、分貝等)的認識,對聽覺生理(外、中、內耳與聽覺中樞等)組織的構成也一無所知,等等。依照這樣的標準來定位,19世紀之前,中國還沒有形成音樂聲學學科完整體系。
中國的音樂聲學學科發端于19世紀后期。如果以文字著述為標志,是清末的三本譯著開啟了中國音樂聲學的大門,它們分別是《聲論》(1853)、《聲學》(1874)和《聲學揭要》(1894)。可是這幾本晚清的聲學譯著,并沒有引起學界足夠的重視,其意義與價值也被深埋在歷史的塵埃中。本文試對現存這幾本早期聲學文獻做出分析。
《聲論》《聲學》和《聲學揭要》三本譯著的出現,與晚清政府開始的洋務運動及大量翻譯西洋的“格致之學”有較大關系,它們“都是由中外人士合作,外國人以粗率的漢語口述原文,華人筆錄刪潤整理而成,遇疑難處則共同斟酌而定”⑨王揚宗《晚清科學譯著雜考》,《中國科技史料》1994年第4期,第34頁。。其中外籍人士多為傳教士,他們目的是通過學習科學進而推動基督教信仰。⑩汪曉勤、艾約瑟《致力于中西科技交流的傳教士和學者》,《自然辯證法通訊》2001年第5期,第74—83頁。但他們對其所口譯的學科知識具備較高的學術積累,而且對中國文化的了解與對漢語的掌握也具備一定水準。而筆譯者的身份多為清末的開明之士,對西方自然科學有著濃厚的興趣與一定的知識儲備。
《聲論》是目前所知中國第一本漢文聲學文獻,由英國傳教士艾約瑟和中國人張福僖合作完成于1853年??谧g者艾約瑟(Joseph Edkins,1823—1905)是英國倫敦會傳教士、漢學家。他于1848—1905年在華57年間,翻譯了大量西方的科學著作,為中西文化思想交流做出了巨大貢獻。筆譯者張福僖(?—1862),浙江歸安縣(今湖州市)人,精通歷算之學,1853年受聘為墨海書館譯員,從事翻譯天算格致諸書?!堵曊摗凡⑽闯霭妫F已佚失。
目前所見中國最早公開印行的聲學專著是田大里的《聲學》,由英國傳教士傅蘭雅和徐建寅合作翻譯完成,1874年由江南制造局翻譯館刊行。田大里即英國著名物理學家廷德耳(J.Tyndall,1820—1892),中文譯本是據其原著《聲學》(Sound,1869)英文第二版譯出的。口譯者傅蘭雅(John Fryer,1839—1928),英國圣公會傳教士,漢學家。1861—1896年的35年間,傅蘭雅主要致力于在中國傳播和普及科學知識。筆譯者徐建寅(1845—1901),江蘇無錫人,清末科學家,中國近代化學先驅徐壽之子。
目前所能見到的《聲學揭要》由美國傳教士赫士和朱葆琛譯述,分別于上海益智書會(1894)、山東登州文會館(1897)刊行。其原著是法國迦諾《初等物理》(英譯本第十四版,有節略)??谧g者赫士(Watson McMillan Hayes,1857—1944),美國長老會傳教士、教育家,1882—1944年在華62年間,編寫了大量科學與宗教書籍,并培養了不少中國早期教育的師資力量。筆譯者朱葆琛,生卒年不詳,據山東黃縣劉建昆考證朱葆琛可能為山東高密人,曾任傳教士狄考文(Calvin Wilson Matteer)的秘書,譯過《心算初學》與《光學揭要》等書。?http://blog.sina.com.cn/s/blog_53a53e520100 wuu8.html,2018年9月8日。以上三本書中,現存可考的為傅蘭雅、徐建寅的《聲學》與赫士、朱葆琛的《聲學揭要》兩本書。
當代音樂史論的研究中,僅見戴念祖的專著《聲學史》與韓寶強的《我國近代音樂聲學研究概覽》一文涉及以上文獻。其中《聲學史》論述較為詳盡,對《聲論》一書的佚失進行了說明,并評論“其書精微完備皆不如田氏(田大里)之書”?同注⑦,第439頁。。文中還對《聲學》的一級目錄進行了簡要介紹,并對個別術語予以辨析,指出此書后“改編、精練成更普及的著作,題為《聲學須知》,并于1887年出版。”?同注⑦,第443頁。對于《聲學揭要》一書,戴先生轉引王冰《明清時期物理學譯著書目考》,說明其“原本為法國加諾(Adolph Ganot,1804—1887)著《初等物理學》(Elementary Treastise on Pysics)的英譯本第14版?!?同注⑦,第444頁。書中列出了漢譯本六章的題目?!段覈魳仿晫W研究概覽》一文,只涉及《聲學揭要》一書,認為該書“除介紹了聲學基本原理外,還論及樂音和樂器發聲原理等內容,這是現代音樂聲學理論首次引入中國?!?《我國近代音樂聲學研究概覽》,《黃鐘》2002年第1期,第70頁。
在科技史研究領域,對以上三本書多有涉及,如《近代物理學史》對《聲學》與《聲學揭要》的出版信息進行了介紹?王士平、劉樹勇《近代物理學》,湖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頁。,《晚清時期日本對中國中學物理教材影響的統計研究》?祁映宏、王士平《晚清時期日本對中國中學物理教材影響的統計研究》,載萬輔彬《究天人之際 通古今之變:第11屆中國科學技術史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廣西民族出版社2009年版。一文輯錄了上述三本書名。王揚宗《晚清科學譯著雜考》?《中國科技史料》1994年第4期,第32—35頁。一文則對《聲論》的譯者張福僖身世進行了考證,并推測《聲論》一書“可能在他生前已經傳抄流布,故其友人夏鸞翔(字紫笙,1823—1864年)藏有譯本……今已不知下落?!堵曊摗凡恢性谌碎g否?” 王揚宗還對該書在歷史上的地位做出評述:“《聲論》未能印行,逐漸埋沒不彰,學者遂以傅蘭雅、徐建寅合譯田大理的《聲學》為我國最早的聲學譯書。”?同注?,第35頁?!缎旖ㄒ淖g著與西方近代技術的引進》一文對徐建寅生平與及其譯著進行了考證,也談到了《聲學》譯著的一般情況。?傅琰、汪廣仁《徐建寅的譯著與西方近代技術的引進》,《哈爾濱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1期,第16頁。此外,趙中亞的博士學位論文《〈格致匯編〉與中國近代科學的啟蒙》?復旦大學2009年博士學位論文。,對傅蘭雅、徐建寅《聲學》亦有述及。以上諸文,僅涉及書目信息,并未深究其內容。目前唯見李莉的碩士論文《晚清譯著〈聲學〉研究》?內蒙古大學2009年碩士學位論文。,對徐建寅《聲學》一書從物理學史的角度進行了全面的考察,并將其目錄、圖例與Tyndall原著進行了比較,考察了其在晚清中國的傳播情況。但是從音樂聲學的角度來看,其中部分專業術語的對譯并不符合音樂聲學的術語規范。此外,對原著版本的考證也有錯誤。
中國近代化教育的開端以1904年清政府頒布《奏定學堂章程》為標志,其將學歷教育分為初等小學堂、高等小學堂、中學堂、高等學堂、大學堂、附通儒院。其中高等學堂開設有聲學、力學、光學等物理課程。?胡化凱《物理學史二十講》,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00頁。此后,格致之學在中國廣泛傳播,聲學學科得以確立,音樂聲學才得以真正形成。而近代的聲學學科內容、結構框架與術語體系等皆源于以上《聲學》和《聲學揭要》二書。
1.《聲學》的主要內容
《聲學》共兩冊八卷,計有7.8萬余字。筆者所見為江南制造總局鋟板影印本,現將其原文目錄予以摘錄,并概括其主要內容與相關音樂聲學概念(見表1)。

表1 《聲學》目錄、主要內容與相關概念
《聲學》一書是根據英文原著第二版?Tyndall John,Sound:a Course of Eight Lectures Delivered at the Royal Institution of Great Britain.Second Edition,London :Longmans,Greenn,1869.所譯。由于《聲學》是中國第一本正式刊行的聲學譯著,其對音樂聲學中文術語的翻譯與使用,為后世立下了重要的標準與參照。當然,由于口譯者傅蘭雅對漢語的掌握程度、筆譯者徐建寅對聲學理論的理解程度,以及漢語本身經過將近一個半世紀的發展變化,其中許多術語的中文表述已經完全不同,例如文中的“聲浪”“動數”“動路”“動點”等術語頗讓人費解,其實乃為現代學科術語“聲波”“頻率”“振幅”“波腹”;而“胃掩”“薄皮”“羅斯管”等術語,如無英文的原文對照,估計難以將其作“聲門”“聲帶”“耳蝸”之解;至于“三葉音”“滿葉音”“虧葉音”即為今之三和弦、大三和弦、小三和弦,則更令人難得其旨。
現代漢語中各學科術語的出現、演變與確立大致有三個源頭:一是對漢語原有語詞的重組改造;二是對西語的直接音譯;三是借用日語的相關詞語。而這些術語的演變過程,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國人對音樂科學概念的理解進程,值得細細考究。因此,筆者將其中重要術語分為基礎聲學、生理聲學、音樂理論術語三個部分,與英文原文對照(詳見表2、3、4)。

表2 基礎聲學相關術語對照表

續表2

表3 生理聲學相關術語對照表

表4 音樂理論相關術語對照表
《聲學》一書從物理聲學基礎入門,介紹了聽覺生理、樂器聲學的基礎知識,解釋了較為復雜的聲波干涉、合成音等心理聲學現象,并探討了和諧與協和感知的原理。其中在第八卷中比較完整地介紹了亥姆霍茲(Hermann Helmholtz)“拍音說”的協和感知理論,對后世的影響很大。這本書一經刊行就受到世界的歡迎,至今已經被譯為多種文字,在距第一版?Tyndall John,Sound:Delivered in Eight Lectures,Greenwood Press,New York,1969.出版一百多年后仍有新版發行,可見本書的影響范圍。中譯本《聲學》對其所進行的系統性翻譯,確立了國內音樂聲學著作的基本構架與術語體系的基本規范,此意義可謂極其重大??梢钥吹剑瑹o論是中文的《音樂聲學》?龔鎮雄《音樂聲學——音響、樂器、計算機音樂、MIDI、音樂廳聲學原理及應用》,電子工業出版社1995年版?!兑舻臍v程》?韓寶強《音的歷程——現代音樂聲學導論》,中國文聯出版公司2003年版。,還是當前最權威的音樂聲學著作《聲音的科學》(Science of Sound)?Thomas D.Rossing,The Science of Sound,3rd Edition,Addison-Wesley,2001.,基本上都沿用了這種結構與體例。
2.《聲學》英文版本問題
這里還需要澄清一下《聲學》所依據的英文版本問題。在《晚清譯著〈聲學〉研究》一文中,作者并沒有見到該著第一版原文,作者推測:“1867年第一版共七章,1869年再版時增加了一章的內容為“音律相和”,使得第二版全書為八章內容”?同注?,第41頁。。此乃誤判,第一版并不存在著七章的情況。根據筆者所見到的第一版(1867)?同注?。情況來看,全書共有八章。此外還可在作者廷德爾(Tyndal)為第二版撰寫的“序”中得以證實。
如果說第二版有一些風格的調整,如一些印刷錯誤的更正,前言結尾處加了作者雷格書寫的近期研究之總結等,除此之外,作者指出“我的第二版‘聲學講座’與第一版是相同的……當然,高質量的德文譯本,是由亥姆霍茲和維德曼擔任編審”?同注?,“Preface to the scond Edition”.。
由此可知,《聲學》英文第二版并不存在增加了一章的情況。值得注意的是,根據文中所述得知,第二版由亥姆霍茲和維德曼任編審,譯為德文版。此時距亥姆霍茲(Hermann Helmholtz)發表他最有影響力的音樂聲學巨著《論音的感覺》(Die Lehre von den Tonempfindungen als Physiologische Grundlage für die Theorie der Musik,1863)已有六年之久,可見亥姆霍茲對廷德爾此著作的認可程度。
筆者所見《聲學揭要》為沈炳儒署印本。全書共六章、七十一節,分別介紹了聲學基礎、聲學測量、音樂聲學基礎、樂器聲學、測量設備與原理等內容。
《聲學揭要》(Elementary Treatise on Physics,Experimental and Applied.Book V,on sound)是基于英文版第14版而譯。而英文版則由阿特金斯(E.Atkinson)譯自阿道夫·迦諾(Adolphe Ganot,1804—1887)的法文版《初等物理學》(éléments de Physique)。阿道夫·迦諾是法國物理學作家,其教科書《物理學講義》(Traité de Physiquep)被譯為多國語言,對19世紀的物理學教育產生了巨大貢獻。?https://en.wikipedia.org/wiki/Adolphe_Ganot,2018年9月12日。《聲學揭要》中譯本首次刊行于1894年,即僅在1893年迦諾英文版第14版出版后一年即出版,其時效之快在晚清西學譯著中實為罕見。
為了全面了解此時期聲學的術語變化,筆者將中文版《聲學揭要》、英文本On Sound章次目錄予以對照,并以現代翻譯與內容概括輔以解釋(見表5),并對中文本中艱澀的術語進行提取,對應于現代通用術語,從而進一步了解音樂聲學科學術語的演變進程。當然,既然名為《聲學揭要》,就意味著本書是對英文版的概要翻譯,并不可能嚴格對應。?筆者目前所見英文本為第18版:Elementary Treatise on Physics,Experimental and Applied.For the use of colleges and schools.Translated from Ganots's éléments de physique (with the author's sanction) by E.Atkinson.New York,W.Wood and co.,1910.Edition :18th ed.

表5 《聲學揭要》目錄、On Sound原文與對照
《聲學揭要》第一章包括十六節,為聲學基礎篇,對應于英文版On Sound第224—243節。其中需要明確的是:“虛空”(Vacuo)今天譯為學科術語“真空”,“飏聲”(Propagation)今譯為“傳導”,“各氣”(Gas)今譯為“氣體”,流質(Liquid)今譯為“液體”,“定質”(Solid)今譯為“固體”,“竇培勒”(Doppler)今譯為“多普勒”,“聞病筒”(Stethoscope)今譯為“助聽器”。
《聲學揭要》第二章包括五節,為音高測量篇,對應于英文版On Sound第244—249節。其中需要明確的是:“撒法特”(Savart's Apparatus)今譯為“沙閥計”,“賽倫”(Siren)今譯為“汽笛”,“顫次”(Number of Vibrations)今譯為“振動次數”,“杜哈美”(Duhamel's Graphic)今譯為“迪阿梅爾圖形”。
《聲學揭要》第三章共七節,為音樂聲學基礎篇,對應于英文版On Sound第250—268節。其中“葉音”(Chord)今譯為“和弦”,“樂級”(Musical Interval)今譯為“音程”,“剛柔”(Sharp,Flat)今譯為“升降”,“勻級”(scale)今譯為“音階”,“定音”(Temperament)今譯為“律制”。
《聲學揭要》第四章共二十五節,為樂器聲學之管弦樂器篇,對應于英文版On Sound第269—283節。需要明確的是,其中“聲浪”(Wave)今譯為“聲波”,“寬窄”(Amplitude)今譯為“振幅”,“副音”(Harmonics) 今 譯 為“ 諧 音 ”,“ 音 趣 ”(Timbre)今譯為“音色”,“動靜點”(Nodes and Loops)今譯為“波節、波腹”,“風琴 ”(Wind Instruments) 今 譯 為“ 管 樂器”(實際為邊棱音樂器),“嘴琴”(Mouth Instruments)今譯為“唇管樂器”,“舌琴”(Reed Instruments)今譯為“簧管樂器”,“助聲”(Resonance)今譯為“共鳴”,“塞筒”(Closed Pipe)今譯為“閉管”,“敞音”(Open Pipe)今譯為“開管”。
《聲學揭要》第五章共九節,為樂器聲學之打擊樂器篇,對應于英文版On Sound第284—286節。其中“條”(Rod)今譯為“棒”,“頁、片”(Plates)今譯為“板”,“波膜”(Membrane)今譯為“膜”。
《聲學揭要》第六章共九節,為聲學測量圖示原理篇,對應于英文版On Sound第287—295節。其中“寫聲機”(Phonautograph)今譯為“聲波記振儀”,“煤氣燈”(Manometric Flame)今譯為“火焰測壓計”,“儲聲機”(Phonograph)今譯為“留聲機”。
《聲學揭要》刊行于1894年,此時距傅蘭雅、徐建寅的《聲學》已過去了二十年?!堵晫W》譯文中那些詰屈聱牙、令人費解的術語翻譯已在《聲學揭要》中有所改觀。如“動數”變為“顫次”,更接近“頻率”之意;而“回聲”“折聲”已合今日之“反射”“折射”之意;“弦之動靜點”與今日之“波腹”“波節”之對應;“助聲”與今日之“共鳴”之對應,相對比較直觀形象。此文將現今“聽診器”譯為“聞病筒”實乃生動,將“真空”譯為“虛空”,甚至透露著中國傳統哲學的意韻。而其中將空氣中的聲音傳播用“飏聲”,液體與固體中的聲音傳播用“傳聲”,這種區別倒顯得比現有統一使用“聲傳播”一詞更為精細。值得注意的是使用“音趣”一詞對應于今日之“音色”或“音質”,甚至值得借鑒。當然,如流質(液體)、定質(固體)、葉音(和弦)、副音(諧音)等術語,仍然與現今的通用術語有較大差異。
晚清所印行的《聲學》與《聲學揭要》,都包含有物理聲學基礎、音樂聲學基礎以及樂器聲學三個主要版塊的內容,其中《聲學》一書對協和感的解釋則為其特色(卷八論音律相和),這顯然是作者廷德爾受到亥姆霍茲的啟發,對心理聲學部分加以重視的結果。而《聲學揭要》除了具備以上內容版塊之外,還對音階、音程與律制進行了專門介紹,此外對音樂聲學的實驗與測量內容則顯得更為重視,比較詳細地介紹了當時的各種示波儀與聲學測量設備,并專為留聲機列一節(七十一節),這應與該書原著的成書時間在1877年愛迪生發明留聲機后十六年有關。留聲機的出現,是改變人類音樂的傳播、記錄歷史的一件大事,也是音樂聲學測量技術史的一場革命,它為現代音樂聲學樣本采錄與分析提供了硬件平臺。從這一點來看,《聲學揭要》更顯完備。
《聲學》與《聲學揭要》兩本譯作引入中國,是中國音樂聲學的開端,是從科學角度對音樂進行研究的起點。遺憾的是,國內音樂史學界并未對其投入應有的重視,或一言以蔽之、或有意無意略之,這種做法和態度都無益于對歷史與真相的還原。誠然,以今日的音樂學知識體系回顧這兩本晚清聲學譯著,看上去的確還帶有粗略簡陋之氣,但其卻是首次將音樂聲學的科學體系與研究方法引入中國,這徹底改變了中國古代對于音樂科學認知的缺失,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它是音樂科學在中國的鴻蒙初辟。而恰恰是其在學科內容上所呈現的粗略輪廓發展至今日完備的體系架構、其在術語表述上的簡陋含混發展至今日的精確詳盡,反映了近一個半世紀來中國近代音樂聲學史的巨變。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兩本書的英文原本明顯受到亥姆霍茲在音樂聲學領域所作貢獻的深刻影響。如廷德爾在Sound一書中的前言部分對亥姆霍茲擔任德文版編審的致敬之意、第八章對其關于協和感知研究成果的引用;而迦諾則在On Sound的第262節整篇介紹了亥姆霍茲的研究成果??梢哉f,中國聲學學科的開端,便受到了亥姆霍茲的《論音的感覺》(On the Sensations of Tone)?本書德文版首發于1863年,1875年由艾利斯譯為英文并加以注解。Hermann Ludwig Ferdinand von Helmholtz,On the Sensations of Tone as a Physiological Basis for the Theroy of Music.translated by Alexander J.Ellis.Longmans,Green,and Co,1875.的影響。 雖然它并不是一本教科書,但是開創了音樂聲學研究物理——生理——心理的經典研究范式。而亥姆霍茲所提出的音高感知“豎琴說”、音色感知的“諧音列”說以及對協和感的“拍音說”等觀點,實質對中國音樂聲學學科理論產生了重要影響。但是隨著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學譯著熱潮的遁去,這本書并沒有被翻譯成中文,它在國內音樂理論界明確提及則已是20世紀后期的事情了?繆天瑞《律學》,人民音樂出版社1996年版。,而真正對其進行系統介紹則到了21世紀初?韓寶強《音的歷程——現代音樂聲學導論》,中國文聯出版公司2003年版。李木一《亥姆霍茲〈論音的感覺〉對我國音樂理論研究的影響》,中國藝術研究院2008年碩士學位論文。付曉東《和諧與協和的探索:和聲學的本源追溯》,人民音樂出版社2013年版。。更為遺憾的是,時至今日該書也沒有中譯本刊行。
音樂聲學在國內相對于系統音樂學的其他學科而言,仍然屬于比較年輕的學科。建設一套完整的音樂聲學經典文獻與教材,并展示出其發源與演變過程,對一個學科體系的建構而言,是刻不容緩之任務。目前有三個環節的重要工作需要依序進行。
其一,對《聲學》與《聲學揭要》的英文原本重新用現代漢語進行翻譯,將其分別對照中文譯本與英文譯本,既可了解音樂聲學中文術語體系的演變、糾正原有的錯誤與紕漏,又可以厘清中國近代音樂聲學學科之發端。
其二,對《論音的感覺》進行系統翻譯,將這部對東西方音樂聲學產生巨大影響的著作中譯刊行于世,為中國音樂聲學學科理論建設和經典文獻儲備,其意義不言自明。
其三,翻譯當代音樂聲學的權威著作《聲音的科學》(Rossing,The Science of Sound),并將其與中國當代音樂聲學的已有中文著作(如《音的歷程》等)進行對照,如此獲得對現代音樂聲學學科的全面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