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瑋

文身師笑笑在工作室內為客人文身。女孩戴著耳機,她把自己的痛感移植到相聲中,希望得到一點點緩解。

劉鵬的背后是經過文身師再度創作的浮世繪畫家歌川國芳的作品,在文的過程中,又高又壯的劉鵬偶爾也會說:“得緩一緩,有點疼。”

這幅待完成的《絹本工筆畫》作品是文身師笑笑最珍貴的一幅作品。文身師的創作不僅展現在皮膚上,紙面也是他們的“戰場”。一筆一劃之中,滲透著心血與磨練。

林一山是位心理醫生,從學生時代開始就一直夢想擁有一個文身。在一次心理分析的課堂上,他遇見了內心里的“心月狐”。心月狐代表著聰明和想象,這是他人格中最突出的一面。
文身機通電后發出“嗡嗡”的轟鳴聲,蘸有色料的針尖隨之按一定頻率有節奏地吐出,林一山的整個后背成為了一張畫布。30歲那年,身為婚姻心理咨詢師的林一山終于如愿以償,開始實施自己的文身計劃:文一只中國神話二十八星宿之一的心月狐。
幫林一山實現愿望的文身師叫笑笑,85后,蘇州大學服裝設計專業畢業,2017年開設了自己的文身工作室。她的作品中,有絢麗綻放、嬌艷惹人的山茶花,有精致細膩、美艷絕倫的京劇臉譜,還有日本浮世繪版畫和中國國畫融合的“混搭風”,以及將現當代元素融入歐洲各式文身的新嘗試,她將這些稱為亞洲新傳統和歐洲新傳統。
文身早可見于周代,是一種在犯人臉上或額上刺字或圖案的刑罰手段,稱為“黥”。世界范圍內,文身的發展數百年間歷經了反復浮沉,成為了觀察一個時代的獨特切片。如今,文身是一種時尚與潮流的標志,為更多人所接受,也承載著一個個不同個體的獨家記憶。
看香港電影《古惑仔》長大的林一山,從小早就埋下了文身的愿望,但一是怕疼,二是擔心文身技術不過關,更重要的是,一直沒想好文什么。2014年,經過近兩年思考,心月狐的形象在他心中慢慢生長。狐貍代表著機敏睿智,可作為他一部分人格的投射,心月狐還和姻緣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經朋友推薦,林一山找到了笑笑,二人又花了幾個月溝通,對圖案增減和定稿。這次文身歷時三年,每年文兩到三次,每次三小時左右。如今,林一山的背上,可以看到一只心月狐乘風破浪,周邊櫻花點綴,頭頂皓月當空,山林和樓閣在遠處遙望。
像林一山這樣能想清楚文什么的客戶并不多。笑笑自2011年學習文身兩個月后,開始正式從事這一行。最初,她只能被動地被客人挑選,但實質上,很多人對文身并不懂,也不知道去匹配適合的文身師,只是盲從。現在,越來越多的人加入文身行列,但百分之八十的客戶依然不知道要文什么。“很多人容易受別人影響,覺得文身很酷、很帥”“覺得流行什么就文什么,”笑笑說,但文身不是流行季買衣服,不穿就丟掉,你要接受的是它在身上待一輩子,而文身的清洗則要用激光爆破色素,會萬分痛苦。

吳凡和她的愛人“鐵餅”在景德鎮游學時相識,她懷里的寵物狗也是在景德鎮遇到的一個“ 禮物”。現在他們在北京北海附近的一個老小區內安了家,他們的文身工作室就設在家中的客廳。

子藝2019年來到北京,游戲公司的原畫工作干得并不太開心,這成為了子藝離職創業的契機。2014 年,她的文身工作室開始營業,文身行業能滿足自己的價值感,做出和別人不一樣的作品,這就是她的文身初心。這就是所謂的“我的文身在你身上,你的故事在我心里”吧。

文身師笑笑和她的女兒。

“身有罌粟,不知悲痛”。瑜伽老師徐藝潼希望自己身上的文身賦予自己更多的堅強和直面生活的勇氣。從一次癌癥誤診的經歷里,她感受到了彷徨和無助。待醫院的通知下來的那一刻,她決定改變。微創穿刺手術進展順利,但后期的刀口在沒有麻醉藥物的作用下進行了長達一個多月的引流治療。那段時間她開始練習瑜伽,用以緩解身心的崩潰和疲勞。痊愈之后,她的身上多了一朵罌粟,這是她的第一個文身。如今的她成為了一位瑜伽教師。“文身的痛是為了美,為了銘記那段過去,瑜伽是為了健康,更為了家人。”

“并不是所有人都擅長表達自己,借用文身師的雙手,把自己的過去用藝術的方式銘刻在身體上,也算是一種記錄。”婉瑜目前正在攻讀營銷學理論,她希望自己未來的每一步都盡善盡美。
劉鵬是笑笑的老公,二人因做服裝陳列相識,因為更早接觸文身,劉鵬將笑笑帶入了這行。劉鵬的背上有一幅完成進度70%的文身畫卷,畫中的主人公叫丁得孫,是《水滸傳》中的人物,位列梁山一百單八將的第79位,在征討方臘時被毒蛇咬傷而亡。但文身的圖案中,丁得孫卻有了逆襲的命運,揮劍將毒蛇斬殺。這幅圖案源于日本的一張浮世繪的版畫,去年3月左右,劉鵬無意翻到時,瞬間被畫面的氣質和美感吸引,并產生了共鳴,笑笑又將圖案改良、加工,融入了中國畫的元素,令其更立體、豐滿,也更柔和。在笑笑和劉鵬的認知中,文身的圖案首先要美,進而追求一種意義上的契合感。在這幅文身大圖中,劉鵬喜歡其中悲情的一面,同時也能體味到即便作為一個小人物,丁得孫也有如這幅畫表現的被忽視的英勇一面。
文身的感覺是怎樣的?
客觀上那是一種針扎入表皮下兩毫米左右快速跳進跳出的過程,痛感隨著文身機的“跑馬圈地”蔓延,但主觀上,每個人又有不同的理解。
劉鵬將文身視為一個喜怒哀樂的聚合體,在文身之前有高興、興奮,文身過后,有滿足的喜悅。過程中,有因痛感導致的不快乃至痛到極點的憤怒。林一山把文身看做一次孕育,經過付出、投入,終得碩果,而文身也構成了那個獨一無二的你與眾不同的一部分。對笑笑來說,文身的過程,或許說不上享受,那是一段“手撐著皮膚”,體力與腦力并行的時光,尤其文大圖,往往要耗時幾年完成,笑笑將之視為“苦盡甘來”,等大功告成的那一刻,會有一種徹底的放松和開心,“有一種每個圖我都想文在自己身上的感覺。”
十幾年前,劉鵬接觸的文身者是以搖滾樂、繪畫視覺等行業為主的小眾群體,如今已是各行各業都有,“社會接受度在增加,禁忌在變少”,文身也早已不再是“左青龍、右白虎”刺青的男性專屬,圖案更加多樣,越來越多有愛美之心的女性加入其中。
文身位置在不同人群中也有著不同講究。在流行文化記者大衛·麥庫姆寫就的《百年文身史》中提到,上世紀70年代末,就有紐約的文身藝術家提及,男性更愛在可顯露的部位文身,比如說臂膀,為的是將文身隨意展現。而女性則更愿意在胸部、腹部等更私密、性感的部位文身,她們得以掌控文身的展示權,更喜歡將文身示以特別的人。
文身是一種多元化、凸顯自我的個性化表達。對于不善言辭的人來說,文身就是無聲的表達。林一山的朋友養了三只貓,出于喜愛,想讓貓一直陪著自己,幾年前,就將其中一只文在了后背,后來又覺得不能厚此薄彼,又在兩臂各文了一只。還有人文了自己父母及其他親人的生日或喜愛的物件,以示紀念。身為湖南人的笑笑在肩膀和前胸文了茶花,小時候家里每年都會種,這是她童年的回憶,“你看到這個物件就像你聞到香味,能回想到當時的情景一樣”,她還給愛京劇的哥哥臂膀上文上了京劇臉譜,這些都是他們的獨家記憶。
劉鵬說,“找到適合你人生風格的文身,這個文身對你一定是印象深刻的,不同階段有不同的文身,當你再去看時,會有很具象的一個可追溯性,就像看老照片一樣,但文身帶給你更銘心刻骨的記憶。”
在幾千年前的古希臘和古羅馬,文身被視為懲罰的手段。18世紀,歐洲航海探險家詹姆斯·庫克將文身帶給英國的上流社會,使之備受推崇。兩次世界大戰期間,文身成為歐美國家士兵表現愛國主義、對家鄉思念之情的標志。1940年代中期,納粹集中營爆出文身用作犯人的身份識別,使這項手藝在西方步入低谷,隨后20年里,文身成了歐美國家幫派團伙的特有印記。1970年代,文身在歐美復興,圖案與風格逐漸打破傳統,更加多元。從1990年代至今,作為成為時尚和潮流的標志,文身是各個國家乃至世界發展脈絡的獨特切片,同時也是每個時代不同個體擁有的私人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