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謊者”勒卡雷野史

康慨

《鴿子隧道》

作者：[英]約翰 ·勒卡雷

譯者：文澤爾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6月

定價：59元

在《鴿子隧道》里，勒卡雷將父親龍尼稱作“五星級的騙子”。此人出身卑微，流氓成性，沒受過多少教育，卻自有玉樹臨風的魅力，在外以行騙為生，債主、警察或黑幫不斷找他的麻煩，偶爾蹲一陣子監獄，但總有某個或某幾個女人在某處等著他。有時回家，他訴諸暴力，以至于兒子為了保護母親，一度對他起了殺心。無論如何，他巧舌如簧的騙術、編造細節的能力、假裝與你推心置腹的本事，難免令人感嘆，這種人一輩子混跡江湖，而沒有成為作家或間諜，真是可惜！

但這兩份可以光榮行騙的職業——間諜和作家，他兒子都做到了。

“我是個說謊者。”勒卡雷寫道，“為說謊而生，為說謊而育，為說謊而受訓于一個以說謊為生的行業，作為小說家投入說謊的實踐。作為虛構作品的創造者，我為自己編造了多種經歷，哪怕確有實情，也絕不觸及。”

1963年，英國反特戰線的前負責人、一度有望晉升情報局局長的金·菲爾比叛逃蘇聯，潛伏在東歐的大量英國特務隨即落網。第二年，以駐德外交官身份為掩護的低階間諜大衛·康韋爾也不得不從軍情六處辭職，卻從此迎來事業和人生的重大轉機。

彼時他三十有三，剛以勒卡雷為筆名，出版了第三部小說《柏林諜影》，不僅暢銷，亦頗獲好評。他索性就此轉入文藝戰線，筆耕近七十年，出書數十種，以《鍋匠，裁縫，士兵，間諜》《史邁利的人馬》《巴拿馬裁縫》和《永恒的園丁》等，成為間諜小說的大師級人物。

《鴿子隧道》是勒卡雷85歲時出版的憶舊之作，書名大概是一個明顯的關于特務行業的隱喻，源于作者青春期所見的難忘的一幕：父親帶他去蒙特卡洛賭博，賭場邊有個射擊場，草坪下挖有多個鴿洞，里面是賭場員工從屋頂誘捕的活鴿，放出來供飽食的賭客持槍亂射，沒被打死的飛回屋頂，下次再遭誘捕。

此書并非標準的自傳，而是一部回憶性質的故事集，由一連串的軼事或片斷組成，對個人生活著墨不多，稱之為作家雜憶也不為過。敘事者與其說是本尊康韋爾，倒不如說仍舊是那個公眾熟悉的小說家勒卡雷，不乏自嘲和幽默，有時故弄玄虛。

這些故事所寫的，多為他與眾多名人的交往。他和“從不兩次睡在同一張床上”的阿拉法特一起跳舞;他躺在老撾的大煙館里抽過鴉片，也曾去剛果前線體驗生活。他與恐怖分子、電影明星、克格勃頭子、蘇聯異見者、薩達姆、老布什、默多克、大導演庫布里克等人談笑風生。詩人布羅茨基在和他吃午餐的時候得知自己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首相瑪格麗特·撒切爾請他吃飯，他在席間談起巴勒斯坦難民悲慘的處境，鐵娘子卻當面告訴他：“別跟我講博人同情的故事。天天有人想讓我動感情。治國不能靠感情。不應該那么做。”

父親在書中時隱時現，臨近結束時才正式出場。《作者父親的兒子》大概是最長也是最好的一章，勒卡雷以野史的形式為龍尼·康韋爾立傳，從中映射出糾纏他一生的父子關系。讀者唏噓之余，也可借此機會重讀他1986年的名作《完美的間諜》——勒卡雷自傳性最強的一部間諜小說，書里的雙面特務馬格努斯不斷回憶起自己的騙子父親里克。

但盡管如此，《鴿子隧道》仍然是一部娛樂作品，考慮到它的非虛構性質，這本書便顯得愈發輕薄，缺乏足夠的內省和共情，更像一部合格的野史，而非有教益的自傳。

他對菲爾比的背叛耿耿于懷，并曾就此與大作家格雷厄姆·格林發生公開的爭執。勒卡雷認為菲爾比投敵的動機絕非共產主義理想，而僅僅是沉溺于雙面人生帶來的刺激，以及對謊言和詭計不可遏制的渴望。格林又是怎么看的呢？我手頭有一本群眾出版社1984年版的菲爾比自傳《諜海余生記》，為它作序的正是格林。

“眼下的這本書，跟菲爾比的對頭們所預想的可說是大相徑庭。這是一本誠實可靠的書，富于文采，饒有情趣，他對伯吉斯和麥克萊恩出逃后的敘述，遠比我能記得的任何間諜小說更為扣人心弦。”格林寫道，“在菲爾比本人看來，他投身的是要改變現狀以利祖國的事業。”

龍尼·康韋爾的兒子不相信信仰。但這不妨礙他借用格林的話，寫出全書中最短的一章《給一個有志成功的小說家的建議》：“結束一天的寫作之前，我要確保自己對明天的工作胸有成竹。睡眠會創造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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