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念
隨處摘取陳勁松散文詩里密集的佳句,他浪漫主義的想象仿佛是自然天成。“淡淡的香成為那匹白馬薄薄的背影” ,“一大群草正趕往積雪的山頂” ,化靜態為動作,打通嗅覺與視覺,草原展現在眼前。“你沉默,雪山便沉默,你開口說話,雪山和神便開口說話,春天便開口說話。”擬人手法運用自如,在“我與你”的二者對話中展開哲學的思辨。
陳勁松是安徽人,淮北大平原給予他的是一望無際的平坦。后來,他一直生活在高原,并從此愛上了巍峨與磅礴。陳勁松有自己的準備和儲備,他的作品有著豐富的想象力和感染力:“風在高處雨在高處,而我們小小的吟哦、微笑以及藏好的淚水與哭泣,究竟能在你的懷中保留多久”。作者將風雨和人的喜怒哀樂擰到了一處:找不到答案的苦澀,自然和人類的偉大與渺小,世間情感的無處安放,巧妙而又詩意。如何在詩意中將青藏的高原特質挖掘呈現出來,是每個在此生活過、歷經過的詩者解答的難題。雄渾的山川,流淌的大河,突出的輪廓及形體,如此大美令人震撼。陳勁松的散文詩形成了獨特的風格,他將寫實與抒情有機結合,把青藏高原這個幽深地帶鍛打成新的隱喻。散文詩的抒情在此退到次要位置,敘說占據了詩篇的顯要位置。
耿林莽先生在論及陳勁松散文詩作品時,言語中洋溢的是贊美與肯定:“陳勁松散文詩有點像他的名字:勁松。挺拔,剛勁,內在激情,語言深處的力度。他所涉獵的題材每多常見:雪、鳥、高原、水等等。但他是一個耽于思考的人,理性思考成為他的長項,每能賦予常見的題材以獨到的思路開掘,從而有所出新。”
凝望他指給我們看的莽莽高原,我來試圖欣賞和解讀一番。
《鷹笛》:
被一場場暴風雪反復打磨過,一截骨頭
放下羽翅、飛翔,放下俗世和肉身。
二月,天空喑啞。鳥聲寥落,寡淡無味。高亢如云,一曲金屬質地的旋律,激蕩在天空藍色的胸腔。不是排闥而來的烈馬群的蹄音,它孤單響起,找不到應和。
吹笛人,十指間一截雪白堅硬的骨頭里,拒絕流出陳舊的陰影,腐爛的噓嘆。
很短的一章,張望著大的格局。鷹笛“它孤單響起,找不到應和。”偌大的高原,任何存在都顯得那么渺小,鷹笛及吹笛人幾乎小到微不足道,就是在這樣小的境界中“十指間一截雪白的堅硬的骨頭里,拒絕流出陳舊的陰影,腐爛的噓嘆”。生命蘊蓄著巨大的能量,讓人驚嘆。在光與色、聲與影的變幻中,吹笛者的笛聲如歸巢的信號,鳥兒和烈馬,天空和大地,卑微與雄偉,在此棲息。陳勁松擅于以小見大,解構表象的聲色,找到萬物之靈的契合之處。
同樣黃恩鵬先生專門寫過一篇題為《從灰燼里取回那首詩歌中詞語的白骨》的文章,他這樣介紹陳勁松:“陳勁松是一位純凈的散文詩人。他的文本中有諸多明亮的高原意象:湖水。雪山。月光。鷹隼。青稞。冰雪。花香。麥子。這些自然元素,成為他喻指心靈和生命精神的重要代碼,也為文本意境的擴展和意義的生成注進了活性。”
再看他另一章散文詩《鷹翼》:
“鷹翼薄如刀。懸于天空,懸于我們頭頂。更高處的陽光和風見過,更高處的陰云和暴風雪見過,更高處的閃電,叫它:兄弟。”
這非常像馬致遠的短章。詩的內容淺顯,但詩的內涵豐富。不用形容詞來堆砌,不用別人常用的詞語去修飾,把表面的抒情壓在文字深處,由讀者讀出作者的情感傾向,陳勁松做到了厚積薄發的跳躍。
以散文詩見長的波特萊爾說過,“散文詩最本質特點就是用來表現靈魂的震顫的。”我認為散文詩還有一點尤其重要,就是其自由精神,是散文賦予它的自由精神,沒有詩意的文字,或者光有詩意而沒有散文的自由精神的,不能叫真正的散文詩。好的散文詩文本總是納入到抒情的軌道上來,也總是不時地“轉化”而使詩意升揚起來,自然不會成為理過其辭的教化。
《兀鷲》是這么表達的,“在高原,除了散淡的白云和風,沒有誰比它腳步更從容。它翻閱天空的蔚藍和陽光,也翻閱布滿天空和大地的雨水和暴風雪。它也是死亡的翻閱者。在天空中打坐。它的沉默,比死亡更安靜。它的飛翔,比死亡更古老,更緩慢。”“它的沉默,比死亡更安靜。它的飛翔,比死亡更古老,更緩慢。”強烈的個人論斷和個人傾向突出了兀鷲的意義,這里實則是借兀鷲寫人、人生。
意在言外,言有盡而意有余。陳勁松是把自己內心從現實上獲得的,推展為無限超越性的飽滿的存在,從而呈現出生命永恒存在的更具內涵力的新的造型世界。這就是詩義的“轉化”。沒有轉化,詩人內心的感受世界就無法徹底而全面地展示出來,對于社會人生的深刻思考就無法升華起來。沒有深刻“感悟”的沖動,沒有“轉化”的過程,就沒有“升華”的結果,就沒有另有“指向”的效果。
交換和補給一些東西給予讀者,讀者需要的是獲得宗教氣息、空曠氣息、闊達氣息,從而呈現出一種開闊自如的氣象。再看《上升的雪線》:
一退再退,像一次次回首的白色豹子。
胸中有隱隱的咆哮,埋著不甘的風雷。
圣殿的白色帷幕慢慢褪去,暗色的石頭滿臉憂戚,袒露大地的傷疤。
冰川消隱,河流遁去。
瘡疤遍布,誰咬牙忍住疼痛。
人群鼎沸,步步進逼。
雪線像一條顫栗著的哈達,一退再退。
“一退再退”將高原的空曠、闊達氣息展開,“冰川消隱,河流遁去”以及不斷上升的雪線像一條顫栗著的哈達,一退再退,從而呈現出一種開闊自如的氣象。音樂的悠長,色彩的簡明,在詩中達到了完美的融合。
《3點45分的月光》的物理時空被消解,截取一個時間點,詩人在失眠的意想中營造了一個夢境:
寂寞高懸。
孤獨有著白霜的顏色。
天空中那枚失效的藥片,清涼,微苦,有苦艾的香。
它無法安撫:
那個思鄉的異鄉人一聲又一聲被壓低的細密的咳嗽,和他胸口思鄉的痛。
繞過低垂的星河與一首唐詩平仄的韻腳,輕移蓮步的月光,它在今夜加深了誰的孤獨與落寞?
與我一起失眠的那一小片月光,在我枕邊,心痛般,誰也無法拿走。
3點45分。
誰擰開了月光的水龍頭?如果沒有人醒來,這逝水般的月光就將白白流淌。
誰在此刻陷入睡眠,它就是誰
潰散的時光!
很明顯這里寫的是一個被人們吟詠已久的對象:月光。突兀一句“寂寞高懸”將抽象的“寂寞”置換月亮的實體。詩寫的正是月與人的孤獨感、寂寞感之對應與“互動”,“高懸”將“寂寞”放大并突出到一個醒目的中心位置,“照耀”著全詩。緊隨而至的“孤獨有著白霜的顏色”,將月光與人的孤獨感扭到了一起。
時間具體到分,月亮被想象為一枚安眠藥片,失眠的月光與失眠的人成為“相依為命”的伴侶,月的人性化和人與月光的心靈溝通,達到了一種深沉的詩性表達。“與我一起失眠的那一小片月光”尤讓人感到親切,“在我枕邊,誰也無法拿走”。這月光,便完全屬于他,不僅“人性化”,而且“個性化”了。
“讓一顆子彈和它的嘯叫顯現”;“讓一粒粒綠色的鳥鳴和流水顯現”;“讓一朵朵的花和它的芬芳顯現”;“讓一只鷹和它的飛翔顯現”;“讓愛情和春天,在一張雪白的紙上顯現。”陳勁松指給我們看的莽莽高原,越看越美、越看越奇、越看越神。
“一滴雨落下。那只停下來很久的白馬又開始走動。我猜測:它的體內,一定有一座,開始融化的雪山。”文字中的“精神性”得以騰躍、得以展放。
我愿意凝望陳勁松指給我們看的莽莽高原:那里是鷹,是陽光,是雪蓮花,也是在一望無際的草原深處的一汪小小的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