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筆千秋

■ 汪蕩平 常德市文化藝術研究所

時 間

漢代武帝時。

人 物

司馬遷——太史令。

公孫賀——丞相。

夫 人——司馬遷之妻。

香 蓉——司馬遷之女。

許 秀——司馬遷的學生。

劉 徹——漢武帝。

杜 周——御史大夫。

蘇 文——黃門謁者令。

獄卒、家院、文武百官。

第一場

【天漢二年深秋。宮廷。

【幕啟：笙樂高奏，彩女起舞。

（合唱）濃歌艷舞頌君王，

吾皇功德四海揚。

封泰山禪梁父天高地廣，

獲白鹿得寶鼎鬼神呈祥，

平南叛伐大宛威震天下，

改歷法制禮樂百世流芳。

逢盛世皇恩浩蕩，

祝吾皇萬壽無疆！

劉 徹哈哈。此曲甚好，此曲甚好！

杜 周啟奏萬歲，老臣欣聞國舅貳師將軍掛帥西征，所向披靡，故特與蘇大人備下此曲歌舞，一為頌揚萬歲浩蕩天威，二為表彰國舅赫赫戰功。求萬歲欽定吉日，舉行大典，賜臣獻上此曲歌舞，為國舅賀功。

劉 徹哈哈。孤王早有此意。就于明日舉行大典，為國舅賀功，賜愛卿獻舞。

杜 周謝主隆恩！

蘇 文杜大人，萬歲的心事，你果然一猜就中，你我升官的機會又來了。

小黃門（急報）啟奏萬歲，國舅貳師將軍有緊急軍帖呈上。（下）

劉 徹速速呈來。（觀貼）“臣仰仗天威，掛帥西征，屢戰屢勝，所向披靡……”哈哈。

杜 周萬歲天威！

蘇 文國舅神武！

劉 徹天朝洪福。哈哈。（復觀貼）“前者，臣令李陵分兵鉗制敵軍，不料他?；揭粦?，兵敗身降。”（驚）??！兵敗身降！可惱！

杜 周啟奏萬歲，李陵兵敗身降，使天朝威顏頓減，令八方胡夷竊笑，請誅九族，以正朝綱。

劉 徹這……速宣文武百官上殿議事。

蘇 文領旨。

杜 周蘇大人，想那李陵平日對我等冷眼相看，惡語中傷，今日廷議之時，你我可要……（耳語）

蘇 文這個自然。再說此次西征乃是國舅掛帥，不將李陵治罪，萬歲的面子往哪里放呢？

杜 周大人高見！李陵呵李陵，你也有今天！

蘇 文萬歲有旨，文武百官上殿！

【眾臣急上。

公孫賀蘇大人，萬歲召見，所為何事？

蘇 文李陵?；揭粦鸨鴶∩斫担f歲開廷議罪！

【司馬遷急上。

公孫賀子長為何來遲？

司馬遷我適才向突圍進京的李陵部下，詢問?；揭粦鸬膶崨r，敵爾來遲。

公孫賀哦，今日廷議，不可多言。

司馬遷這……請。

【群臣覲見如儀。

劉 徹眾卿，李陵浚稽山一戰，兵敗身降。眾卿有何高見？

蘇 文請誅九族，以正朝綱。

【司馬遷欲奏，被公孫賀制止。

劉 徹（見狀）太史公莫非有本上奏？

司馬遷臣……無本上奏。

劉 徹眾卿——

眾 臣蘇大人之言甚是有理。

劉 徹既然眾卿均無異議……杜愛卿！

杜 周臣在！

劉 徹傳孤圣命，將李陵滅門九族，以正朝綱。

杜 周臣領旨。（假裝飲泣）

司馬遷杜大人為何飲泣？

杜 周我為李將軍嘆息呀！

司馬遷（沖動地）啟奏萬歲……

公孫賀（制止地）太史令身為史家理當只述前人之史，不論今人之事。

司馬遷仁兄此言差矣。評古論今正是史家份內之事。

劉 徹奏來！

司馬遷容奏——

（唱）非是臣要違圣意發異論，

臣以為凡事都要講實情。

李將軍五千步騎斗千里，

橫挑強胡八萬兵。

?；窖練堦柤t天半，

匈奴地尸伏遍野無新墳。

矢盡途窮死相斗，

身雖陷敗有隱情……

劉 徹隱情？有何隱情？

司馬遷萬歲，李陵將軍一支偏師，奉主帥將令，孤軍深入，如期到達?；剑灰蛑鲙洿筌娢粗?，故被匈奴八萬重兵包圍，苦戰八日，傷敵萬余，內無糧草，外無救兵……

蘇 文太史公，依你之言，李陵兵敗，倒是因為國舅貳師將軍擁重兵畏敵不前，見困境坐視不救嗎?

司馬遷在下就事論事，辯明是非，并無他意。

劉 徹（旁白）哎呀，如此說來，兵敗之責，倒真在主帥國舅身上，這……太史公，縱然李陵兵敗可諒，但降敵難容!

司馬遷李陵素具奇士之風，豈肯甘心降敵，萬歲呀，

（唱）吾觀他身陷賊庭心在漢，

逢良機定建奇功報當今。

徜若是處置不當滅九族，

豈不是掩功飾過、賞罰不明、

冷他忠心、斷了他的歸程！

蘇 文大膽司馬遷，竟敢為叛逆辯解說情，誣圣上賞罰不明，請萬歲治罪。

劉 徹交付詔獄治罪。

【司馬遷 驚惶下跪。

公孫賀啟奏萬歲!

（唱）該死的司馬遷違了圣意，

若定為誣罔罪卻也稀奇。

萬歲頒推恩令為廣言路，

若治罪失君信誰敢再議？

殺一個司馬遷也算小事，

只恐怕天下人笑萬歲禮賢下士，

謙恭納諫、寬宏大量，統統是徒有其名把人欺。

劉 徹（盛怒地）你?。ㄞD念）丞相之言，甚是有理，太史公受驚了，你起來吧!

司馬遷謝萬歲!

劉 徹眾卿，李陵之事孤從眾議，誅滅九族，以正朝綱！退班。

眾 臣萬歲英明。（急下）

司馬遷（欲奏）……

公孫賀（制止）子長，事關皇親國戚，圣意料難挽回，你不要太愚癡了。

司馬遷（憤憤地）嘿。仁兄，如此掩功飾過，徇情護短，真是……我定要記下這段史實，讓后人評論是非。（下）

杜 周（聞言驚而復喜）蘇大人，你我的機會……又來了。

蘇 文怎么?莫非萬歲的心思又被你猜中了!

杜 周隨我來。啟奏萬歲，司馬遷對今日之事憤憤不平，揚言要將此事記錄下來留等后人評論是非。想他所撰乃華夏正史，若當真讓他留下那樣幾行文字，不但辱沒了國舅大人的赫赫戰功，恐怕還會給萬歲留下個徇情護短、賞罰不明的話柄，萬歲不可小視。

劉 徹嗯。

蘇 文依微臣之見，干脆把他抓來一刀殺了。

劉 徹司馬遷乃國史之筆，若為此事將他殺了，豈不是叫孤王背上個坑殺史家、禁絕言論的罵名嗎?

蘇 文（對杜）殺又殺不得，留又留不得，司馬遷硬是個老虎屁股摸不得嗎！

劉 徹杜愛卿，（暗示地）難道滿朝文武竟無一人能替孤王……分憂么？ （下）

蘇 文唉，杜大人，這下你可猜走火了啦!

杜 周哈哈。蘇大人，聽話聽音!李陵兵敗之事，實因國舅貽誤戰機，未發救兵所致。若司馬遷當真將此事載入他那太史書中，豈不有辱萬歲英名？你我若能為萬歲分此一憂，何愁無有高官厚祿!

蘇 文對呀!如何分憂?

杜 周只要略施巧計，叫他司馬遷想寫也不敢寫，敢寫也不能寫，要寫就要按萬歲的意思寫!

蘇 文好!計將安出?

杜 周附耳過來!

【切光，幕落。

第二場

【次日。

【太史府花園。

【幕啟。一樹楓葉紅似火，幾枝松針綠如蘭；三兩石凳無人坐，半面紙窗書聲酣。

香 蓉（唱）繡樓中讀罷了四書五經，

到花園舞回劍舒展腰身。

驚見落紅隨風去，

牽動香蓉女兒心。

耳邊廂朗朗書聲如流水，

流水有情還是無情？

扔一顆石頭問一問……

許 秀誰呀？（出書齋）香蓉?。辈剑┫恪ㄍ宦绞┒Y）師妹。

香 蓉（欲迎）許……（突慢步還禮）師兄。

許 秀（無話找話地）師妹今日……可好？

香 蓉你好我就……（自覺失口）不知道。（反身扯下一朵殘花）

許 秀師妹來此，莫非是……為了看看這滿園的落花?

香 蓉我是想找你……

許 秀找我?找我何事？師妹快說!

香 蓉找你……找你問一問……

許 秀問什么?師妹快說.

香 蓉問……問我爹爹來過沒有？

許 秀（失望地）哦，恩師昨夜通宵著書，到現在還不曾來過。

香 蓉那我……我就去了。（坐下）

許 秀那我……我就不送。（坐下，對視）

二 人（合唱）莫道無情卻有情。

許 秀（打破沉靜地）香妹！

香 蓉（唱）他輕輕一喚我心醉，

許 秀（唱）我話到嘴邊又吞回。

二 人（合唱）此時無聲勝有聲。

香 蓉（唱）贈一條芙蓉帶表我心扉。

許 秀香妹呀—

（唱）我自幼喪雙親寄養府內，

與香妹同長大竹馬青梅。

有句話幾番想說說不出嘴，

香 蓉（唱）芙蓉帶替香妹把你伴陪。

許 秀（唱）從今后寒窗苦讀心甜美，

香妹稍候，待我取雙龍玉佩回贈香妹。（下）

香 蓉（唱）止不住滿懷歡欣羞把頭兒垂。

【夫人上。

香 蓉（意外地）哦，母親來了。

夫 人蓉兒，如此大好時光，不去攻書，來此則甚？

香 蓉女兒讀累了，到花園舞舞劍，舒舒身子。

【許秀捧玉佩上，香蓉急忙暗示。

許 秀（急藏玉佩）師母。

夫 人許秀，你的詩書……

香 蓉母親，待女兒為你舞劍一回。

夫 人還不快去攻書。

許 秀學生遵命。（下）

夫 人蓉兒，你太不懂事了！

香 蓉母親，你也不明事??！

夫 人什么？母親我不明事？

香 蓉母親——

（唱）母親你年近半百無子嗣，

師兄他一表人才有孝心。

常言道膝下無兒郎半子，

（夾白）母親，我已經十六歲了。

夫 人（唱）她道穿我無兒之母思兒的心。

香 蓉（撒嬌地）母親呀！

夫 人（愛撫地）這個鬼丫頭！

【司馬遷執竹簡沉吟上。

香 蓉（調皮地）爹，看劍！

司馬遷（驚）啊，你這丫頭……

夫 人風風火火的，真像個男孩。

司馬遷若當真是男孩，那就好了。

香 蓉（撒嬌地）爹！

司馬遷哦，爹說錯了，爹說錯了，哈哈哈。

許 秀（聞聲上）恩師寫完了？

司馬遷嗯。

夫 人子長，又是一夜未睡？

司馬遷睡不著呀！昨日廷議歸來，胸中實在氣悶，寫完了這卷書，心里方才稍稍平靜了一些。許秀，將它放入書齋。

許 秀是?。ㄓ拢?/p>

香 蓉師兄------，

夫 人蓉兒，不要耽擱師兄了。

香 蓉急什么。我還要好好看一看……（掩飾地接過竹簡）他?。ㄐ牟辉谘傻啬睿啊独顚④娏袀鳌罚禾鞚h二年秋，貳師將軍將三萬騎擊匈奴……”

【夫人示意司馬遷，二人同下。

【香蓉見二老下，將竹簡放在石桌上，羞羞答答欲接過許秀回贈的玉佩。

家 院（上）稟小姐，御使大夫杜周求見老爺。

香 蓉（驚）?。。ㄊ肿銦o措對許）你快走快走，千萬別讓這杜老頭撞見了。

許 秀（急下）嗨！這杜老頭真討厭！（下）

【杜周、蘇文上。

杜 周蘇大人，院外軍士可已埋伏好了？

蘇 文你放一百二十個心，隨喊隨到。

杜 周好，我等先禮后兵，你暫且隱身樹旁，見機而行。

【蘇文會意。隱去。

杜 周（發現竹簡）《李將軍列傳》？?。∷斦鎸懥耍。ㄓ^，發現香蓉，急藏書袖內）

【香蓉上，欲取竹簡，不見。

香 蓉（懷疑地）杜大人，你到我府上……何事呀？

杜 周這個……在家閑坐無聊，故爾過府走動走動。

香 蓉哦，請坐。（思索）大人悶坐無聊，待小女舞劍一回替大人解悶啦！

杜 周這個……甚好甚好！

香 蓉（舞劍逼杜周，杜周退讓不及，竹簡落地）這卷書是我剛才放在這石桌上的，為何飛到大人的袖中去了。（一抖劍，威嚴地）嗯？

司馬遷（上）蓉兒，不得無理！什么事？

杜 周老臣仰慕大人手筆，想借此書簡一觀，不料令媛……嘿嘿，卻動怒了。

司馬遷哦，蓉兒，讓杜大人看看又有何妨？

香 蓉爹，你不要太老實了。

司馬遷做學問的人就是要一老一實，爹寫出書來原本是讓天下人看的，難道還怕別人評點挑剔不成？（將書簡遞與杜）杜大人，賜教。

杜 周不敢不敢。拜讀拜讀。大人，據說你的太史書全部寫完共有一百三十卷，現在不知寫完多少卷了？

司馬遷我方才寫完五十多卷，不過全部史料均已收集齊全，寫起來也就快了。

杜 周是呀是呀。（觀書）如此說來，這只是其中的一卷？

司馬遷正是，這一卷是專寫李陵一家的，請大人斧正。

杜 周哦?！独顚④娏袀鳌贰疤鞚h二年秋，貳師將軍將三萬騎擊匈奴……，而始李陵將步兵五千出居延北可千余里……單于以兵八萬圍擊陵軍……陵食乏而援兵不至……”太史公，文章雖好，只怕還須推敲推敲。

司馬遷莫非與事實不符？

杜 周事實倒是事實，只是……文章合為君而著，這樣寫，萬歲恐怕不會喜歡。

司馬遷是這文章合為君而著么？大人，我身為史官，記事則求事真，著書則求言直，怎可為討人的喜歡，去篡改史實，撰寫偽史呢？

杜 周有理有理！大人不愧天朝國史之筆，大漢奇才之人！

司馬遷過獎過獎！

【幕后哭聲凄厲。

杜 周（故作傷心地）唉！李陵一家老小，已經開刀問斬了！

司馬遷（激憤地、猛擊案）嗨！

杜 周（見狀，計上心來）唉，想起此事也真叫人……大人，你我的心情不言而喻，來來來，大人干脆陪老夫過府去痛飲一杯，好好敘談敘談，借酒澆愁！

司馬遷大人的厚意我心領了，只是我忙于著書，實無閑暇奉陪，望大人見諒。

杜 周我也知你為了著書，已經多年不曾舉杯盡興了。只是老夫想來想去，這滿腹的知心話實在無人可談。大人與老夫鄰居多年，平日里情投意合，故爾諒大人不會推辭，既然大人不肯過府去……（轉念）我只好叫家院將酒菜送了過來，今日定要與大人喝上一杯。

司馬遷這就不必了，大人就在寒舍小飲一杯如何？

杜 周那就打攪了。

司馬遷家院，備酒來。杜大人，我今日心中也氣悶得很，不然，這杯酒我是斷然不會飲的。

杜 周哈哈。司馬大人真是耿直之人呀！請，（對飲）昨日廷議大人直言相諫，可欽可敬，只是天威難犯，大人日后可要小心呀！

司馬遷什么天威，簡直是……

杜 周是什么？

司馬遷請酒。

杜 周請。（對飲）唉，李陵一家世代英雄，屢建戰功，今日卻落了個滅門九族。真是天威難犯哪！

司馬遷什么天威，真正是……

杜 周是什么？

司馬遷請酒。（一飲而盡，自斟自飲）

杜 周賢弟不可多喝，待一會兒你酒后著書遣詞造句若有不當，觸犯了天威，老夫我可擔當不起！

司馬遷什么天威，簡直是淫威！

杜 周（故作驚訝，酒杯落地）啊，大人怎么說出這等話來，千萬不要被人聽到了。

蘇 文（閃出）哈哈，你們竟敢私議朝政，辱罵圣上。來人啦，給我一并綁了！

（眾軍士涌上）

杜 周哎呀，蘇大人，我可是冤枉啊！

司馬遷蘇大人，剛才之言均系司馬遷一人所說，與杜大人無關。

蘇 文那好哇，把他綁了！

【夫人、香蓉、許秀急上。

夫 人（驚）啊，這是為何？

杜 周我，我也說不清白呀！

蘇 文他私議朝政，辱罵圣上，帶走！

司馬遷且慢?。ò俑薪患鎰e親人）夫人。蓉兒！

許 秀恩師。

司馬遷許秀呵！為師的此去生死難卜，我那不曾卒篇的百卷太史書，你可要為我好好“照看”啦！

許 秀學生遵命！

司馬遷夫人，拿劍來！許秀啊——，

（唱）我一生兩袖清風無積蓄，

祖傳劍贈予你世代保留。

這支劍曾伴我講學齊魯，

這支劍曾隨我湘沅泛舟。

這支劍長與我書齋廝守。

這支劍寄托我滿懷情疇。

盼望你鵬程萬里云海路，

盼望你不辭艱辛勤探求。

盼望你成為文壇一新秀，

司馬府三代宏愿待你酬。

許 秀（唱）滿懷話語哽在喉，

三尺青霜情悠悠。

噙淚長跪受寶劍，

接史筆續史章千難萬險、萬險千難我不回頭！

杜 周（旁白）唉呀，此人不除，定有后患！

夫 人蓉兒、許秀，你爹此去兇多吉少，你們給他磕個頭，也好讓爹爹放心。

香、許（雙雙下跪）爹——！

司馬遷好好好。夫人，我去了。（昂然下，眾呼喊著退下。）

杜 周許公子留步。（一把拔出許秀的寶劍）無恥蘇文，你喬裝改扮，潛入史府，偷聽我等談話，陷害一代忠良，你好可惱！你好可惱?。。ò抵冈S秀，示意蘇文）我豈能容你，老夫與你拼了?。ㄗ窔⑻K文）

許 秀（攔住杜周）大人珍重?。▕Z劍在手）

蘇 文（厚顏無恥地）嘻嘻。

許 秀（挺劍怒斥）佞幸小人！

蘇 文嘿，大膽許秀，竟敢刺殺朝廷命官，來人啦！給我綁了！

【眾軍士押許秀下。

杜 周（將竹簡裝入袖中，拾劍在手）嘿，好劍！好劍啦！

【幕落。

第三場

【百日之后。

【詔獄死牢。

【幕啟：一彎銀月，兩個死囚。

司馬遷（唱）一線月光入牢窗，

萬縷哀思絞衷腸。

喜窗外春回大地生機旺，

痛自身困鎖囹圄命將亡。

念只念太史書無人后繼，

嘆只嘆我畢生心血付汪洋。

（夾白）許秀，兒啦！你自幼隨為父攻讀經史，嘗盡寒窗艱辛，原本想你接我史筆，繼我史章，可恨蒼天無眼，害得我父子雙雙身陷牢房，兒啦！你受苦了。

許 秀爹爹，只怪兒一時粗心，中了他人圈套，負了爹爹多年的教養，絕了爹爹的后繼之望，兒死而有愧??！

【杜周、蘇文上。

杜 周（念）一道赦詔傳死牢。

蘇 文（念）搞得我摸頭不知腦。

杜大人，你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把司馬遷父子打入死牢，如今萬歲為何又要赦他們死罪呢？

杜 周你怎知其中的奧妙??！這道赦詔又可叫他死，又可叫他活！

蘇 文怎可叫他活？

杜 周允其籌金贖命。

蘇 文怎可叫他死？

杜 周若無贖金，改施宮刑。你想那太史府官卑職微，哪來許多贖命之銀？

蘇 文那他想活也活不成。

杜 周無有贖金，他只能忍辱偷生，變得不男不女，背上永世罵名。

蘇 文那他不想死也會死。好好好！噫？大人到底要他活還是要他死？

杜 周我叫他死又死不得，活又活不成。

蘇 文想活。

杜 周改寫《李將軍列傳》。（從袖中出竹簡）

蘇 文要死

杜 周請他自己找死，這一來，既可掩你我之短，又可示萬歲天恩。

蘇 文大人計謀高！

杜 周事后見分曉?。ò凳咎K文）

【蘇文會意，下。

杜 周（入）恭喜大人，賀喜大人！

司馬遷（驚。稍頃，平靜地）兒啦！替為父我整整衣冠。

杜 周大人誤會了，大人請看，（示詔）老夫已為你求來了一道赦詔。

司馬遷（意外地）什么？

許 秀（意外地）赦詔？

杜 周司馬遷、許秀聽旨。詔曰：赦司馬遷、許秀死罪……，

司馬遷萬歲！萬萬歲！

杜 周“令其以五十萬白銀贖一命。”

司馬遷??！贖金，司馬府兩袖清風，哪有許多贖命之銀！

杜 周“若無贖金，改施宮刑。欽此。”

司馬遷啊！宮刑！

許 秀爹爹，何為宮刑？

杜 周哎呀，許公子，倘若受了宮刑，就會變得不男不女，半陰半陽。這種奇恥大辱，那可是要留下萬古罵名的呀！

司馬遷男子漢大丈夫寧可一死，決不甘受此宮刑！

杜 周大人切切不可輕身！縱然是赴湯蹈火，老夫我也一定設法相助，大人稍安勿躁，靜候老夫佳音。（下）

蘇 文令司馬辰時三刻繳齊贖金，若無贖金，改施宮刑?。ㄏ拢?/p>

司馬遷辰時三刻，辰時三刻！天絕我也！獄大哥！勞你去我府上走上一遭，請夫人速為我籌金贖命！

【金鐘陣陣，星光漸隱。

許 秀??！只剩下兩個時辰了！

司馬遷（唱）金鐘陣陣報時辰，

牢內三九牢外春。

寒夜難捱何敢嘆，

猶恐夜盡又天明。

許 秀（唱）恨不能舉雙臂托起西沉月，

恨不能揮長鐐拖來遮日云。

普天下誰不愛艷陽炯炯，

臨終人偏愿那長夜沉沉。

【金鐘陣陣，晨光熹微。

司馬遷??！只剩下最后一個時辰了！

（唱）生死關陣陣金鐘催性命，

許 秀（唱）盼母親快快送來救命銀！

【夫人上。

夫 人（唱）心切切，恨重重，限期已近，

手空空，淚盈盈，怎救親人。

為籌金家產當盡得無幾，

迎不回生魂我迎死魂！

獄 卒夫人到。

【三人相見，悲喜交加。

司馬遷（唱）只道是生死異路成永訣，

許 秀（唱）誰曾想柳暗花明又一春。

司馬遷（唱）與親人重相見喜之不禁，

夫 人（唱）他愈喜我愈悲珠淚縱橫。

【金鐘陣陣，天色漸明。

許 秀啊！時辰已到，母親快快繳齊續金，我去打點衣物。（下）

司馬遷夫人，快快迎我回府！

夫 人子長，慢慢隨我出監。

司馬遷夫人？

夫 人子長，我對不起你呀！

司馬遷夫人，不必悲傷，太史府兩袖清風，哪能籌齊許多贖金。

夫 人子長，為妻隨你三十多年，日日勞你噓寒問暖，夜夜煩你釋愁解悶，如今夫君蒙難，為妻卻不能以己之身，換你之命，為妻我慚愧萬分啦！

司馬遷夫人！雖無贖金，子長定不肯自甘宮刑，今慷慨一死，以謝天下，既可保全自身名節，又可光耀祖先門庭，這豈不是兩全其美的好事么？夫人理當高興才是。

【許秀上，聞言大驚。

夫 人我深知你父子二人剛強秉性，已備下棺木二口成全親人名節，盡我夫妻情分。（指幕內）

司馬遷哦，謝夫人深明大義，子長我死無遺憾。家院，把棺木抬過來，接我父子雙雙回府去。

【眾家院抬棺步履沉重地上，香蓉奔上。

【伴唱：一步一重離天恨，

一步一行血淚痕。

世間恨事知多少，

誰曾見披孝荷棺迎親人！

香 蓉爹——！許郎——?。ù罂蓿?/p>

司馬遷兒啦！

（唱）歷此景再難忍悲聲陣陣，

眼睜睜親骨肉從此離分！

夫 人子長，我的夫??！

（唱）從今后，清早起，我為誰送去

蓮羹？

司馬遷（唱）送一碗齋飯供亡靈！

夫 人（唱）從今后，夜半時，

我為誰撥亮孤燈？

司馬遷（唱）續一柱清香寄深情，

夫 人（唱）妝臺前誰為我遞簪把鏡？

司馬遷（唱）夫在天捧圓月照你雙鬢。

夫 人（唱）床榻邊誰為我釋愁解悶？

司馬遷（唱）夫在地驅春風拂你愁云。

夫 人子長，夫啊——

（唱）春光里再不見你奮筆身影，

秋風里再不聞你吟哦之聲。

嚴冬里再不能為你添衣加被，

酷暑里再不能為你垂簾遮蔭。

夫殉難妻獨生心灰意冷，

終日里苦伶仃如失三魂。

待我將府中事料理安定，

妻再伴夫君黃泉一路行！

司馬遷夫人，妻呀——，

（唱）求夫人莫輕生為我擔重任，

忍悲痛將蓉兒撫養成人。

入夜時常想她攻書困不困？

破曉時細聽她鼾聲勻不勻？

寫字時觀看她筆劃順不順？

作文時詢問她言語真不真？

可嘆你嫁為夫白發未盡！

撇夫人無下梢隱痛在心！

從今后你母女相依為命，

到頭來養老送終、披麻戴孝、

送柩上山、祭祀亡靈……

還要靠這女釵裙。

【內呼：“時辰已到，宮刑伺候！”

司馬遷唉呀！

（唱）受宮刑奇恥大辱實難忍，

許 秀（唱）大丈夫寧可立死不跪生。

二 人（合唱）要留清白在人間，

一死博來萬古名！

【內聲：“準備動刑！”“哦！”

司、許夫人！（香妹?。┺D過臉去，待我撞墻自盡！

夫、香子長?。ㄔS郎?。┺D過臉來，讓我再看一眼！

司、許夫人，（香妹，）保重?。ê菪耐崎_對方，欲撞墻自盡）

【內呼：“大人不可輕身！”杜周上。

杜 周大人，老夫感大人節義肝膽，特以此重金相贈，救你之身。

司馬遷（意外地）啊！蒼天有眼啦?。ㄊ芙穑┲x大人！家院，把棺木抬回去，老爺用它不著了！

（唱）手捧贖金喜欲狂，

蒼天不滅太史郎。

從今后放……（鐐銬扼腕）

哎喲喲，獄大哥，快給我打開刑具。我有贖金了！

【獄卒開刑具。

司馬遷（接唱）從今后放開雙臂揮羊毫，

酣筆濃墨續史章。

夫人，快快繳齊贖金，迎我父子回府去。

夫 人杜大人，這里只有五十萬兩贖金，怎可贖他父子二人之命？

杜 周唉！老夫雖傾盡家資，也只湊齊這五十萬兩白銀，雖只可贖一人之命，也算表我一片真情。

司馬遷??！

夫 人（念）這贖金只可贖一人之命，

香 蓉（念）生死關兩親人誰亡誰存。

司馬遷（念）許秀兒史家之后能保全，

許 秀（念）爹爹他國史之筆。

司、許（念）又何愁太史書大功不成。

杜 周（念）買一命催一命我機關算盡，

司馬遷（念）司馬遷謝大人厚意深情。

（將贖金遞與許秀）兒啦，爹已是風燭殘年，行將入木之人；兒正當年少青春，才華超群，爹理當舍生就死，保全兒那不可估量的遠大前程。盼望你替為父完成那終身夙愿，讓爹爹九泉下含笑長眠！

杜 周（遞寶劍）許公子，此劍乃你恩師祖傳之物，現在該還給你了。

司馬遷（奪劍在手）拿了過來！

許 秀爹爹，兒才疏學淺，生性愚鈍，百卷太史書只有爹爹才能集其大成。求爹爹為華夏史千秋大業，忍痛割舍父子之情，讓孩兒替爹爹一死吧！

司馬遷吾兒前途無量！

許 秀爹爹學富五車！

司馬遷吾兒不可！

許 秀爹爹不可！

杜 周不必相爭！（假意相勸，拖住司馬遷）

許 秀（趁機奪劍在手）爹爹，母親，恕兒不能報答二老的養育之恩，今兒能以微微之軀，救爹爹如椽大筆，也算盡一盡兒的一點孝心！

香 蓉許郎——！

許 秀香妹，（取玉佩相贈）許秀辜負了你的一片癡情，待來世重生后，我定要再到這茫茫人間把你尋找！香妹保重?。屯葡闳?，自刎。眾大慟。）

【家院抬許秀下，眾隨下。

杜 周司馬大人留步！

司馬遷大人有何吩咐？

杜 周（從袖中取出竹簡）大人……

司馬遷《李將軍列傳》！

杜 周請大人將它刪改幾筆，上可報萬歲赦罪之恩，下可還老夫救命之情，豈不兩全其美？

司馬遷哦！原來如此！

（唱）贈重金原為買我一支筆，

妄想我隱惡虛美媚當廷。

可笑你竹籃打水空費勁。

司馬遷豈是你同類之人？

杜 周啊，這如何是好！

（唱）樊籠未挫猛虎志，

重金難買求生心。

也罷！

不依順我就叫你死，

從今后，不許你評古論今留禍根。

大人既然不肯領情，那就只能宮刑伺候了！（下）

【內呼：“帶司馬遷！”“哦——！”

司馬遷（猶豫片刻猛拾劍）蒼天啦！先祖啊！非是我司馬遷才疏志短，怎奈這天地間容不下我微微之軀，字字真言！

【內呼：“子長不可輕身！”公孫賀挑太史書急上。

公孫賀子長不可輕生！

司馬遷仁兄！

公孫賀子長，愚兄本當傾囊相助，為你籌齊贖金，怎奈我那不肖的孽子擅用軍款，使我萬貫家財，皆被欽封，難動分文。

司馬遷天絕我也！

公孫賀子長！你今一死，百卷太史書，豈不是功敗垂成了么？

司馬遷仁兄，子長不能盡職，實非所愿，若自甘宮刑，辱沒門庭，褻瀆先祖，惹天下人笑罵，我罪責難擔啦！仁兄不必相勸了！

公孫賀子長意決，愚兄料難勸阻，只期于你未亡之際，先燒幾枚紙錢，也不枉你我兄弟一場。獄大哥，備大鼎一用。

司馬遷子長身尚未亡，仁兄為何祭禱？

公孫賀我怕你死了聽不見啦！（搬出太史書）

司馬遷呀，這不是我那未曾卒章的百卷太史書么？

公孫賀正是你那來不及寫完的百卷太史書！

司馬遷仁兄拿它何用？

公孫賀權當紙錢，祭禱亡靈。（佯燒書）

（唱）燒一卷太史書祭禱亡靈，

百卷書雖無言也通人情。

司馬遷（唱）我為它幾十年心血耗盡，

怎忍它化灰燼功敗垂成！

公孫賀獄大哥，點火！（火光熠熠）

司馬遷仁兄不要燒，不要燒！

公孫賀心愛之物，同生共死，豈可不燒！

（唱）燒二卷太史書祭禱亡靈，

百卷書陪伴你同上天庭。

司馬遷（唱）司馬府三代宏愿成泡影，

黃泉下何面目叩見先靈？

公孫賀獄大哥，扇風。（火苗竄竄）

司馬遷仁兄，留下它，留下它！

公孫賀未成之作，半就半章，留下何用？

（唱）燒三卷太史書祭禱亡靈，

華夏史千秋業仰仗后人。

司馬遷（唱）功未成身先亡無人后繼，

只留下司馬遷三字虛名。

公孫賀獄大哥，使勁！（火焰騰騰）

（唱）一篇篇一卷卷焚燒殆盡，

司馬遷（唱）煙漫漫火騰騰煎熬我心。

公孫賀（唱）是求功是求名你好好思忖，

司馬遷（唱）他一言提醒我懵懂之人！

仁兄，不要燒了，不要燒了！為了這百卷太史書，我不死了！

公孫賀那好呀！你的太史書在這里?。ㄊ緯┪以鯐岬谜娴臒羲兀?/p>

司馬遷仁兄！

（唱）謝仁兄佯燒書將我提醒，

司馬遷不求虛名求真文。

寧可讓天下人笑我千古，

也不用千古史換我虛名。

天下都做留名士，

留下青史待何人！

【內聲：“宮刑伺候！”

司馬遷（凜然向天）

【幕落。

第四場

【次日。

【司馬府內，許秀靈前。

【幕啟。哀樂繚繞，素幃垂地。

香 蓉（唱）和衣抱劍到天明，

三尺青霜有余溫。

許郎臨終一句話，

溫暖香蓉女兒心。

許郎啊——

你說道待來世把我相尋，

怎又不約一個日月時辰？

你說道待來世把我相尋，

怎又不約一處橋頭樹蔭？

若約定我如今就去把你等，

等到那海枯石爛重逢在三春。

我迎你低頭慢步把你一聲喚，

你迎我慢步低頭把我喚一聲。

你含笑我展眉相偎緊緊，

手挽手步追步同履青云。

吳剛捧酒斟你金樽，

嫦娥捧簪理我云鬢。

你樂呀樂呀樂得合不攏嘴，

我羞呀羞呀羞得咬住了唇。

到那時月宮桂殿笙歌陣陣……

（見靈位驚醒地）??！

（接唱）夢醒人思夢境淚雨淋淋。

【夫人暗上。

夫 人蓉兒，不要悲傷，許秀雖已身亡，卻保全了自身名節，死得其所。若象你爹爹一樣，自甘宮刑，忍辱偷生，惹得天下笑罵，倒不如死了的好呀！蓉兒，想是你爹爹回來了。（欲迎）

【蘇文提血衣領士卒上。

【夫人羞辱難當，欲躲入廳堂。

蘇 文（發現，急步走到夫人面前，立定，搖頭晃腦地念堂前金匾）“節高名正”，哼！

不知羞！夫人，把這金匾取下來！

夫 人且慢！蘇大人，此匾乃先皇御賜，是我司馬府世代的榮耀。

蘇 文（打斷地）算了，算了，還談什么榮耀不榮耀，你家老公已經受了宮刑，（扔血衣）這才是你司馬府的傳世之寶呢，拿去供著吧！

香 蓉（恨恨地）你這狗閹……?。ㄍ谎诳冢?/p>

蘇 文閹什么？你說呀！你爹爹不是也閹了嗎？

香 蓉（猛操劍）我宰了你！（追殺）

蘇 文哎呀，我的媽呀！（逃下）

香 蓉母親!

夫 人子長啊，我的夫?。。ū吹厥捌鹧?，仰望金匾）子長??！你自愿宮刑，忍辱偷生，失節之身，何以自白，難道你忘了，世代高懸的金字匾！難道你沒想到這千古的罵名！難道你舍不下暫暫人生！難道你丟不下這兒女長情！這兒女長情么……子長啊！

（唱）見血衣不由我柔腸九轉，

望金匾又叫我痛碎心肝。

金字匾世代高懸光閃閃，

怎能因夫妻私情染污斑。

我自幼讀書識禮習倫常，

怎忍見門庭蒙恥辱祖先。

縱然是子長他難絕塵念，

為人妻也應該盡節周全。

罷罷罷，

痛將這百結柔腸一刀斷，

勸夫君用他那一腔熱血，滿懷

辛酸，滔滔淚浪，洗刷我

司馬府千古笑談！

家院！如此這般，速速辦來！

【內呼：“老爺回府！”

【公孫賀扶司馬遷上；香蓉迎扶，夫人猶豫片刻，捧血衣迎上；公孫賀見狀急阻。

夫 人（將血衣放至一邊，撲至靈前）兒啦！

（唱）一懷愁情哭亡靈，

又哭死來又哭生。

兒雖然未諳世事年正輕，

勝過那歷經風霜半百人。

兒雖然學識淺薄少閱歷，

勝過那通古博今老儒生。

兒雖然孤苦伶仃貧家子，

勝過那世代書香孽子孫。

兒雖然躬奉師事聽教訓，

勝過那枉為人師無骨君。

兒尚能自重自愛不自辱，

卻有人自暴自棄不自尊。

望兒亡靈三聲嘆，

嘆得生魂愧無聲！

司馬遷（唱）聲聲刀字字劍剜我心肝，

又誰解九轉回腸司馬遷。

世人多有難言苦，

我今唯有苦難言。

都當我眷戀這人間凡世，

誰知我更愛那九曲黃泉。

公孫賀（唱）蒙冤人萬人指背淋冷汗，

香 蓉（唱）更哪堪親人罵熱淚浸衫。

夫 人（唱）我也是長哭當歌心肝自剜，

司馬遷（唱）蒙恥辱有口難辨泣血猶干。

香 蓉（唱）人相對心隔墻陰云怎散？

公孫賀（唱）要使他語相通心跡昭然。

（著急地）我怎么說呢？我怎么說呢？夫人，難道你也不肯見諒嗎？

夫 人非是夫人不肯見諒，我是怕這天下人……不肯見諒啊！

公孫賀這天下人么？（稍頓）夫人言之有理，大膽司馬遷，為何忍辱偷生，快快從實講來！

香 蓉呸，你這老頭，怎么火上加油，快走，快走?。ㄓ瞎珜O賀下）

夫 人蓉兒不得無理！

公孫賀你快說呀！你快講呀！

司馬遷（有口難言地搖搖頭，坐至一旁）

公孫賀子長——

（唱）莫非你貪人間榮華富貴？

香 蓉（唱）太史府一貧如洗官卑職微。

公孫賀（唱）莫非你愛人間山珍海味？

香 蓉（唱）為著書爹多年不曾舉杯。

公孫賀（唱）莫非你戀人間青山綠水？

香 蓉（唱）親眼見世態炎涼心如死灰。

公孫賀（唱）莫非你念天倫怕妻兒心碎？

司馬遷這個——

（唱）親骨肉生死別哪能不傷悲？

公孫賀你！哎！我怎能這樣問呢？我蠢啦，我蠢啦——

夫 人子長啊，夫??！

（唱）為絕你一線塵念我再把棺備，

家院，備棺！

【臺中露出二具棺木。

夫 人（唱）老夫妻雙雙赴難生死永相隨。

公孫賀唉呀！這就麻煩了，這就麻煩了！

（見夫人操劍，急阻）夫人！你不能……

夫 人大人，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君子可救人之命，不可奪人之志，你不要勸我了！（拔劍出鞘）

司馬遷夫人不可輕生。

夫 人婦道人以身殉夫，天經地義，助夫成名，節烈兩全，怎言輕生！

公孫賀子長乃刑余之人，不可再談“節義”二字。

夫 人圣賢難免一時之錯，只要知過改過，定可洗刷前恥！子長，不要猶豫了，為妻我到陰曹地府替你喊冤去！

眾（急阻）夫人！

香 蓉母親、爹爹，你們不能死呀！（奪劍）

夫 人蓉兒，把劍拿來，為了司馬府世代榮耀，（指金匾）母親死得其所！

香 蓉金匾啦金匾——

（唱）你既然堂皇皇被人稱頌，

卻為何沉甸甸壓人心胸？

恨不得，

砸碎你煌煌高懸金字匾，

搬開我父母心上山九重。

罷罷罷！

我隨父母一同去，

落它個忠孝節義、滿門英烈震 蒼穹！

司馬遷（威嚴地）把劍放下！夫人！

（唱）刑余人本無顏面，

事至此我要進一言。

人世間處處榛莽路途險，

一生中強活苦斗多艱難。

臨難一死非真勇，

說穿來，不過是知難而退、沽名釣譽裝強顏！

公孫賀（唱）國史筆奇才人天朝至寶，

望夫人顧大局為國保全。

夫 人（唱）雖說是國史筆天朝至寶，

怎奈是那君王做事不端。

不識忠不辨奸妄為人主，

不愛臣不惜才令人心寒。

公孫賀（唱）求夫人忍辱負重消恨怨，

君之錯老夫我一人承擔。

夫 人（唱）大人休要苦相勸，

門庭受辱我罪難擔。

以身殉節無遺憾，

振家聲我意已決勸也枉然！

公孫賀（唱）好言好語勸不轉，

沒奈何老夫我跌跪廳前。

眾大人快快起來！

公孫賀夫人不答應，老夫就跪死，也不肯起來！

【眾忙跪，公孫賀急扶起司馬遷。

司馬遷（氣急，指夫人）你!豈有此理！

（唱）感仁兄啟真知恩重如山，

恩未報反因你跌跪廳前。

為虛名你哭生勸死眼光淺，

論榮辱你道長說短不勝煩。

爭生存司馬遷鐵心鐵膽，

從今后不許你搬舌弄言！

夫 人（氣急）你……

公孫賀你怎么能這樣講呢？你怎能這樣講呢？

司馬遷夫人，子長言重了！為夫我自甘宮刑，忍辱偷生，既非戀這暫暫人生，也非難舍這兒女長情，只為我子長平生志未酬，司馬府三代宏愿未償，我那百卷史書倘因我功敗垂成，我死不瞑目！

夫 人（尋思片刻）子長，既然你為了百卷太史書，甘心忍辱，為妻當然不能奪你終身之志，再勸你以身殉節。

司馬遷謝夫人！

夫 人只嘆你這滿懷辛酸無人知曉，倒不如讓為妻替你一死，以告天下之人。

司馬遷夫人，夫唱妻隨呀！

夫 人子長，為妻決心已定，求子長容我一死，一來昭雪你平生冤屈，二來洗刷我司馬府千古罵名?。ü颍?/p>

司馬遷夫人以身殉節決心既定，為夫我理當要送你一程。

公孫賀子長不可意氣用事。

司馬遷人各有志，不可強勉！（拔劍）

夫 人子長，且慢！

（唱）生時苦苦強相勸，

死時依依更留連。

一杯薄酒兩人飲，

權當作臨終話別生死間！

（飲一口酒，遞與司馬遷）

司馬遷（脫衣、接酒、祭劍、割發）夫人！

（唱）且將這衣與發隨你入棺，

權當我司馬遷葬身九泉。

魂魄與你長相守，

留下這奄奄命隱身埋名續史篇！（下）

【幕落。

第五場

【三年之后，太史公書齋。

【幕徐啟：窗前孤燭迎曙色，伏案子長書豪情。

夫 人（內唱）月隱星疏，

又已是露重霜薄夜難休，

窗前孤燭，

又迎來一縷晨曦出山岫。

一懷柔情寄窗口，

冬去春來三載秋。

原當他懦弱茍且把他辱，

今想來我慚愧萬分暗自羞。

只盼他大功告成還夙愿，

為華夏千秋青史添新簇。

【香蓉引公孫賀上。

香 蓉母親，公孫老伯探望爹爹來了！

公孫賀夫人一向可好？

夫 人謝仁兄多方關照，妾身甚好。

公孫賀子長這幾日飯量可有增加？

夫 人稍有增加，仁兄進去見他一見吧。

公孫賀（制止地）噓！不必驚擾他，我在外面聽聽他呼吸之聲便是了。

（在門前側耳細聽）

司馬遷（猝然擱筆，大笑）哈哈哈！

眾（驚喜地）子長（爹爹）！

司馬遷（急忙開門）夫人、仁兄，我的百卷太史書寫完了。

眾（百感交集地）到底寫完了。

司馬遷（為夫人拭淚）夫人為何落淚？

夫 人子長，三年來，你足不出戶，話不高聲，日夜著書，廢寢忘食，今天能聽到你開心地一笑，怎能不叫我高興哪！

公孫賀（喜淚縱橫）是該高興，是該高興啦！子長，馬上趕抄副本，以防萬一。

香 蓉爹爹，副本女兒早已給你抄好了。

司馬遷（意外地）哦？在哪里？快拿來給我一觀。

香 蓉（指胸前）在這里！

司馬遷（不解地）什么？

香 蓉爹爹，母親說，裝在心里的文章是奪不走的，故爾爹爹寫完一卷，女兒就默默背誦了一卷，爹已寫好的那一百多卷太史書，女兒均能倒背如流了。

司馬遷此話當真？

香 蓉爹爹不信，何不考考女兒呢？

司馬遷好好好。知我者夫人也?。ㄊ┒Y）謝夫人！

夫 人（跪下）子長恕為妻前番誤解之罪！

司馬遷（急扶）快快起來！

公孫賀哈哈。司馬府這才真正是滿門忠烈，可喜可賀呀！

司馬遷謝仁兄開導指引之恩。

公孫賀哪里哪里，愚兄不才，只能做這些小事。

香 蓉（嬌態地）爹，你還沒有謝我哪！

司馬遷哦！好好好，謝女兒！你若是個男孩那就好了。

香 蓉（撒嬌地）爹。

司馬遷哦，爹說錯了，爹又說錯了。

【內呼：“御史大夫杜周求見?！?/p>

眾（驚）?。?/p>

杜 周（上）欣聞大人的太史書全部完成，特備薄禮前來相賀。

司馬遷哼！老夫領受不起！

杜 周這件禮物非同一般，大人定要收下。

（從軸中拿出竹筒）

眾《李將軍列傳》？

杜 周正是！

司馬遷嘿！我深解大人用意?。◤淖郎先≈裢玻├戏蛞阎貙懥艘痪恚笕速n教！

杜 周（欣喜）不敢不敢，拜讀拜讀?。矗┐笕司挂蛔治锤?？！

司馬遷史筆如鐵，可改的便不是真文章！

杜 周大人！

（唱）前事不忘后事師，

為人不可太愚癡。

人是活字是死文為君著，

怎可被死字文章自相欺？

若惹龍顏天庭怒，

彈指間人亡文毀一場虛。

大人，改寫這卷史書，乃圣上之意，你要三思呀！

司馬遷嘿?。ū瘧嵉兀┦ヒ庵豢蓨Z我血肉之軀，不可奪我心中之言！

（唱）虎囚樊籠威不減，

金陷泥淖色不衰。

生死榮辱不由己，

文章豈容他人裁。

杜 周大人，世上富貴難得，人生不可復返，大人忍辱偷生，好容易爭來個富貴的晚年，莫非要為這幾行淡墨毀了不成？

司馬遷老夫忍辱偷生，為的正是這幾行淡墨。

杜 周大人當真不改？

司馬遷當真不改。

杜 周定然不改？

司馬遷定然不改。

杜 周圣命難違。

司馬遷無非叫我一死。

杜 周你不要后悔。

司馬遷死而無憾！

（唱）蕓蕓眾生誰無死，

或為利祿或為名。

名聲利祿我不重，

單重幾行淡墨痕。

名利皆為自身事，

文章乃屬天下人。

為真文我也曾毀名殘身，

為文真我今天以身殉文。

寧可喪身不辱志，

寧可辱名不辱文。

笑我一人何足愧，

若笑我三千年華夏無真史，身為史家我愧恨深！

公孫賀講得好！

司馬遷（唱）問夫人老夫的棺槨今何在？

夫 人（唱）長伴夫君守書齋。

司馬遷（唱）問蓉兒老夫的寶劍今何在？

香 蓉（唱）長祭許郎亡靈臺。

司馬遷備棺把劍！

【眾家院抬棺到臺中，司馬遷身穿殮服，立于棺中。

司馬遷蓉兒，拿劍來?。ò蝿Τ銮剩?/p>

香 蓉（唱）承父志接史筆我前赴后繼，

夫 人（唱）遞夫訓撫幼女我不辭艱辛。

公孫賀（唱）雪弟冤頌弟德我奔走吶喊，

司馬遷（唱）為文壇申大義我開宗正名。

杜 周大人，你可以不顧身，可以不顧名，難道這百卷太史書也可以棄之不顧么？

司馬遷老夫寧可一字無存，決不留下一個假字！

杜 周來人！將百卷太史書一并查抄燒毀！

【眾軍士涌上。

司馬遷哼！原來你們也只此一招了，老夫心中的文章是燒不掉的。

杜 周唉呀呀！給我燒！

司馬遷（仰天長笑）重新寫！

【天幕上大火熊熊。

【伴唱：生不懼辱，

死不求榮，

落落胸懷，

燦燦人生。

【幕落。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