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山雪

■ 鄭懷興

時 間

唐貞元年間。

人 物

王 珠——曾為貴妃，后為元士會繼室。

元士會——曾為中書舍人，后辭官為民。

元太公——元士會之父。

趙世雄——南海巨賈。

胡刺史——鄭州刺史。

陳二寶、元四姑、金光祖、宋三娘等幾個元家親戚。梅香、阿三、阿南等若干名丫鬟、僮仆。車夫、兒童、村姑、村民、差役各若干名。太監、泥菩薩。

第一場

【幕后歌聲：

史海鉤沉編戲曲，

一段傳奇出大唐；

千載難逢奇女子，

不肯為妃奉君王！

【幕啟：王府侯門深似海。王珠一身貴妃裝戴正在珠簾內徘徊。簾外模模糊糊跪著一大群親人。

眾親人請貴妃娘娘回宮！

王 珠不，不，奴不回宮，奴不回宮！

（唱）誰知我入后宮多少幽怨，

才難得省回親催返詔令嚴！

急切切只盼一晤元兄面，

心里急盼口難言。

（心聲）元兄，元兄，你為何不來呀！

眾親人（唱）家出貴妃多榮耀，

多少親朋沾皇恩；

她不返宮咱焦急，

滿門禍福系其身。

【元士會匆匆上。

元士會（念）為勸貴妃回宮去，匆匆趕到王府來。（在簾外跪下）臣中書舍人、國舅之友元士會叩見貴妃娘娘！

王 珠（驚喜地）啊，元兄！（欲掀開珠簾又不敢）元兄請起！

元士會娘娘千秋，千秋！（站起）

王 珠聽說尊夫人不幸仙逝，不知元兄續娶哪一名門閨秀？

元士會（一怔）這……唉，結發西歸，無心續弦。娘娘自當謹事君王，勿以臣俗事為念！請娘娘回宮去吧！

王 珠?。?/p>

（唱）入宮后無時不把兄思念，

今相見隔簾似隔幾重山！

元兄呀！

咫尺天涯情難訴，

一聲元兄淚襟前……

元士會（唱）口里催行心里挽，

聞你嗚咽我心酸。

當初相遇生情愫，

被選入宮夢魂牽。

你尚癡情我惶恐，

怕你抗旨惹罪愆。

王 珠（唱）世人只道妃尊貴，

誰知玉宇不勝寒！

戚夫人變人彘無比凄慘，

趙飛燕貶冷宮血淚斑斑。

江梅妃梅樹下香消玉殞，

楊貴妃馬嵬驛遺恨綿綿。

御溝長流妃子淚，

多少紅顏任摧殘。

【內傳：“圣旨到！”

【一太監捧旨上，宣讀。

太 監詔曰：貴妃王氏，省親不返，不遵宮規，辜負朕恩。爾無安享榮華之命，朕有憐香惜玉之心。削其貴妃封號，準其返回民間，命中既注寒窘，只許配平民。欽此欽遵！

王 珠（極期欣喜地）萬歲！萬萬歲！

眾親人（驚呆）啊……

【王珠如釋重負地脫下鳳冠，將之交付太監。

【眾親人與太監皆隱去。

【王珠掀開珠簾，興奮地奔向元士會。

王 珠元兄！

元士會（喜出望外地）賢妹！

【兩人皆欲撲向對方，卻又都猛然止步，互相打量著對方。

【幕后歌聲。

一道詔書下九天，

沖出玉籠喜萬千；

天河今有鵲橋渡，

久盼佳期何不前？

【在幕后歌聲中，元士會內心沖突極其激烈，往回踱步，忽然注視著王珠，雙手顫顫抖抖地、欲摘下烏紗。

王 珠（驚喜地）元兄……（忽又轉念）不可，不可……

【幕落。

第二場

【春晨。

【元府廳堂。

【幕啟：陳二寶、金光祖、元四姑、宋三娘等人上。

眾親戚（唱）一人做官眾趨附，

背靠大樹好乘涼。

元家公子居高位，

近戚遠親都沾光。

子貴太公聲望重，

敬奉猶如太上皇！

【內傳出濁重的咳聲。

陳二寶啊，太公要出來了！（急忙下跪，眾人都跟著俯伏在地）

【梅香裝模作樣大搖大擺上。

眾親戚（不敢抬頭）向太公請安！

梅 香（仿太公口吻）嗯，起來！

眾親戚多謝太公?。ㄌь^怔介）啊，是梅香！（急忙站起來）梅香大姐……

梅 香奴怎么啦？

陳二寶嘿嘿，我看大姐近來體態穩重，豐采照人，將來定會嫁往富貴人家……

梅 香嘻嘻嘻，陳二寶，你今日怎么奉承起我這個小丫頭來了？

金光祖大姐之相……

宋三娘大姐之命……

梅 香好了，好了，別給奴再灌迷魂湯了。太公昨夜睡遲了，今早尚未起身。列位有何事，可由奴轉告。

眾親戚（爭先恐后）大姐，我說！

梅 香一個一個來。陳二寶，你先說。

陳二寶多謝大姐。大姐，前幾天我向一位北海客商買了一宗真珠，銀兩早已付清。誰知這位客商卻誣我賴帳，一直糾纏不休。請太公拜托官府嚴懲此奸商?。ǔ噬弦环鈺┰V狀在此。

梅 香（收下訴狀）嗯，知道啦！金光祖，你呢？

金光祖大姐，我家……

元四姑（打斷）我元四姑今天最早到，現在輪我先說！大姐……

宋三娘先親后疏，休認早遲，大姐……

【內傳出太公咳聲。

梅 香哎，爭爭吵吵，成何體統？走，索性都到西廂去說。今天胡刺史要來訪，這里也不許閑人站立。（帶一班親戚下）

【元太公由兩個丫鬟扶上。

元太公（唱）兒做高官聲望隆，

父在故園享尊榮。

人老不該聞世事，

世事偏來擾老翁。

今朝刺史要來訪，

整衣端坐廳堂中。

【梅香持一疊訴狀上。

梅 香稟太公，諸位親戚已被小婢請到西廂去等候。他們都有要事，請你拜托刺史辦理（呈上訴狀）

元太公唉，時常拜托，煩擾人家，只怕惹刺史討厭呀！

梅 香嘻嘻嘻，再如何煩擾，胡刺史也不敢厭嗔。誰不知咱府老爺位處鳳閣，實權在握；起草詔令，參預機密，前程不可限量！

【內報：刺史大人駕到！

元太公開了中門，迎接胡大人！梅香，訴狀呈來！（接過瀏覽，納入袖中）

【胡刺史上。

胡刺史（念）皂蓋朱幡治鄭州，

八面玲瓏善交游！

（作揖介）元太公！

元太公（回禮介）胡大人！

【二人坐介，梅香倒茶伺候。

胡刺史太公今日紅光滿面，神采奕奕，下官不勝歡欣！

元太公老朽近來精神清爽，全托大人之福。只是老朽瓜葛甚多，屢次煩擾大人，深感不安！

【眾親戚探頭探腦，被梅香盯一眼，才縮頭下去。

胡刺史太公所托，皆為下官分內之事，自當盡力而為。今有南海商賈趙世雄告尊親陳二寶賴他五百兩白銀，此事有污貴府清譽，已遭下官嚴詞訓斥，并教他前來向太公請罪，聽候太公發落！

【陳二寶聞言喜介。

元太公（一怔）哦！

梅 香太公，此事陳二寶也有訴狀。

胡刺史（向內）傳趙世雄進來。

【趙世雄上。

趙世雄（念）官官相護世情惡，世雄負屈怎甘心！

胡刺史趙公子，太公在此，快下拜吧！

趙世雄哼，縱容親戚，欺凌百姓，有何值得我敬重？

胡刺史大膽！你不是答應過，要來向太公當面謝罪嗎？

趙世雄哈哈哈，胡大人不必驚慌，趙某不過是前來勸告太公，權勢不可使太盡，應當積陰德留子孫！

胡刺史（著急介）哎呀，趙世雄，你不要仗下官與你是故舊，便目無尊長，胡言亂語。（欲發作）來人！

元太公（急止）且慢！胡大人，趙公子來到敝鄉，何敢誣告陳二寶？看來二寶賴帳是實，老朽當向公子賠罪！

趙世雄（急忙還禮）太公重禮，折殺小生了，區區小事，不必介意，就此作罷了。

元太公公子豪爽，令人欣喜，梅香，快去帳房領取五百兩白銀，奉還公子。

梅 香小婢遵命！（下）

胡刺史太公雅量，千古一人，下官欽敬不已！

趙世雄太公，此銀小生不敢領受。

元太公你若不收，是瞧不起老朽呀，春花、秋月，先陪胡大人、趙公子到后園賞花，老夫隨后就來！

【兩丫環引胡刺史、趙公子下。

【元四姑、宋三娘、金光祖上。

三 人太公，望您在酒席之上，向胡大人……

元太公哼，老夫如今還有臉為你等說項嗎？

（厲聲地）二寶何在？

【陳二寶垂頭喪氣上。

元太公陳二寶，你干得好事！

陳二寶（跪介）太公，趙公子所言……

元太公住口！趙公子難道敢上門訛詐老夫么？你等仗我元家之勢，在外胡作非為，致使我府清譽受損，結怨甚多。要是一旦失勢，恐招大禍！

元四姑哎呀太公，您說什么呀！士會老爺官運亨通，如日中天；太公也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阿三急上。

阿 三家奴阿三拜見太公！

元太公（一怔）阿三，你不在京城服侍老爺，為何匆匆趕回來？

阿 三太公！（欲言又止）

元太公（對眾親戚揮手）你等退下！

【四親戚下。

阿 三太公，大事不好了，老爺想要辭官。

元太公（大驚）啊，吾兒為何要辭官？

阿 三他為了續弦，不得不辭官！

元太公續弦何礙做官？

阿 三老爺要娶的不是一般女子，乃是貴妃王珠。

元太公胡說！吾兒怎會向天子爭妻？

阿 三太公聽講！（在鑼鼓聲中用戲曲動作表述一番）

元太公啊，此女娶不得，娶不得呀！

阿 三老爺舉棋不定，日夜嘆息；奴才勸解不了，便趕回來，稟報太公！

元太公即刻備馬進京！

【眾親戚上。

眾親戚太公……

元太公（大怒）給我滾下去！（猛踢陳二寶一腳，自己險些跌倒）

陳二寶（痛叫）哎喲！

【幕急落。

第三場

【幾日之后。

【驛道上。

【幕啟。

王 珠（內唱）比翼鳥掙脫玉籠沖飛去，

【四個車夫運箱過場。

【元士會與王珠并轡上。

【幾個家僮、丫鬟隨上。

王 珠（唱）別長安歡天喜地返故園！

桃花塞，雄關如鐵，

風陵渡，濁浪滔天。

長在深閨何曾經世面，

選入后宮更似井蛙般。

謝天子準許奴家返市井，

感元郎為酬知已竟掛冠。

清泉自愛江湖去，

流出宮墻便撒歡！

不乘肩輿偏習騎，

攬轡遠眺景物妍。

官人，你看——

東坡上是何紅艷艷，

南畝中是何綠波翻。

眾村姑采何歌互答，

眾村夫作何笑語喧。

兒童騎什么吹玉笛，

老翁為什么立河邊？

元士會哈哈哈！

（唱）堪笑娘子何少見，

不識麥苗與杜鵑。

村姑采桑歌聲曼，

農夫釀酒喜欲顛。

小牧童騎牛橫笛越阡陌，

老漁翁撒網打魚入蘆灘。

王 珠（唱）帝都怎見田家樂，

任君嘲笑不羞慚。

元士會（唱）娘子一路多歡暢，

士會意氣更飛揚。

高官厚祿何足道，

天成佳偶世無雙。

王 珠官人，你家鄉莫非就是溱洧之濱嗎？

元士會是呀。

王 珠夢里難尋蓬山境，原來就在君故鄉！

元士會是呀，每逢上已佳節，溱洧之濱，士女如云，采蘭贈藥，歌舞盡歡！

王 珠幼誦詩經，知此民風，早已神往心馳！

元士會上已佳節，又將來臨，屆時當攜娘子，赴此盛會！

王 珠那可好呀！官人，前方是何所在？

元士會前方就是洛陽！

王 珠哦！

（唱）牡丹獨抗女皇命，

貶到東都分外香。

此番細把芳姿賞，

纖纖弱質氣何剛！

【一行人走圓場。

【阿三牽馬，元太公揚鞭，一齊上。

元太公（唱）識途老馬奔馳急，

日夜兼程赴京城。

兒陷迷途我驚恐，

只恐他一意孤行履薄冰。

【王珠一時興起，揚鞭策馬，馬狂奔，控不住，與元太公之馬相撞，兩人都險些落馬。

阿 三哎呀！（急扶）太公！

元士會哎呀（急扶）娘子！

阿 三哼，何方女子……（見元士會大驚）哎呀，老爺，太公在此！

元士會（急忙下馬）啊，爹爹！

元太公（驚魂稍定）啊，士會吾兒！

元士會娘子，快下馬拜見太公！

王 珠（下馬行禮）兒媳王氏拜見太公！

元太公免禮。（驚疑地）吾兒，你……

元士會孩兒已娶王氏為繼室，辭官歸隱，望爹爹恕兒不告之罪！（元太公暈眩介，急扶）爹爹！

王 珠太公（驚疑）官人，莫非太公氣你不告而娶，擅自辭官？

元士會非也，非也，恐是年老體衰，經不起奔波。娘子，你先領車馬到長亭歇息。

王 珠也好。（由家僮扶上馬，揮手）走吧！

【車夫、僮仆、丫鬟隨王珠下。

阿 三（端水喂元太公）太公！太公！

【元太公有些蘇醒，“嗯”了一聲。

元士會（稍為放心）唉，阿三，我本以為你已潛逃，誰知你是回來請太公。太公若有三長兩短，你擔待得了嗎？

阿 三奴才一片忠心，愿老爺明察。（跪介）

元士會唉，燕雀怎知鴻鵠之志？

元太公哼，你敢自比于鴻鵠！

元士會爹爹！

元太公逆子，你?。ㄔ繒蚪椋?/p>

（唱）想當今皇上欲追貞觀治，

縱馴象放宮女廣施德政氣象新！

指望你輔佐大唐中興主，

當一個流芳百世大名臣。

誰知你不重功業只重色，

自毀前程為美人！

自比鴻鵠增笑柄，

僮仆比你見識深！

元士會爹爹呀！

（唱）望你莫嗔兒退隱，

官場惡濁我寒心。

更憐王氏梅秉性，

續弦難得遇知音。

急流勇退遵古訓，

菽水承歡孝嚴親。

【王珠悄悄上，在一邊暗聽介。

元太公（唱）我元家書香門第重禮義，

不許帶皇家棄婦入吾門！

【王珠聞言，不勝悲痛，強忍著。

元士會爹爹呀！

（唱）兒媳她蘭心蕙質長名門，

她恥于獻媚取寵苦爭春。

入宮后淚水難干惹天憫，

玉扃開放出彩鸞返山林。

孩兒我得她續弦平生足，

求爹爹不可對她言語侵。

元太公（唱）你因貪色迷本性，

尤物從來是禍根。

你既自棄于明主，

何妨再絕父子恩。

元士會（挽元太公衣襟）爹爹呀！（膝行哀求）

【元太公猛然一拂，元士會倒下。

王 珠（悲憤撲上前，扶起元士會）官人呀！

（唱）夫妻相對淚如傾，

君為賤妾遭父憎。

本以為春風得意馬蹄疾，

誰料想親人相遇變風云。

鸞鳳和鳴一場夢，

與君訣別各西東！

元士會娘子，不可，不可！爹爹呀！

（唱）兒既為父所不容，

自甘一死葬荒隴！

【元士會欲撞死，阿三、王珠急拉住。

阿 三老爺，你切切不可輕生呀！太公呀，求你寬恕老爺吧！（跪介）

元太公唉，起來，都起來?。ㄈ硕颊酒饋恚?，吾兒呀，非是為父心硬，不許你回家，須知做官難，棄官之后，處世更難。況且你娶王氏回鄉，只恐招來橫禍！

元士會（不以為然）爹爹，王氏乃是奉旨出宮，孩兒辭官，也是蒙圣上恩準；堂堂正正回鄉，哪有什么災禍？

元太公唉，人情世事，孺子何知！須知從來有驚世駭俗之舉者，皆為天所不佑，人所難容！也罷，先悄悄回家深藏數日，然后遠遁他鄉，埋名隱姓，或可安度余生！

元士會這……孩兒遵命！

【幕落。

第四場

【幾日后。

【州衙里。

【胡刺史上。

胡刺史（唱）一聞京官返故園，

趕去參謁我搶先；

閉門謝客緣底事？

遣人暗探解疑團。

差 役（上）稟大人，陳二寶已在外面候見。

胡刺史傳他進來！

差 役是。傳陳二寶進來。（下）

【陳二寶上。

陳二寶（念）小民陳二寶拜見胡大人。

胡刺史起來。陳二寶，老夫有話問你。元老爺有無告假回鄉？

陳二寶這……小民不知。

胡刺史你要知道，老夫手中有不少告你的狀詞！你若把元老爺歸隱內情說出來，老夫則既往不咎。否則……

陳二寶小人說，小人說！元士會這次是悄悄帶一個貴妃歸來。

胡刺史（大驚）啊，他，他，他竟然攜帶貴妃回鄉？

陳二寶小人也半信半疑，貴妃如何逃出深宮？她一潛逃，萬歲安能坐視不理？

胡刺史色膽包天，無所不為；中冓之羞，何敢張揚？

陳二寶大人，你是奉旨密查的嗎？

胡刺史（不置可否，神秘莫測地）嘿嘿嘿……

陳二寶哎呀欽差大人，小人雖是元家遠親，往來并不經常；此番首告，不求有賞，只求不受株連。

胡刺史你快去暗中監視，有何動靜，速來稟報！

陳二寶小人遵命?。ㄏ拢?/p>

胡刺史哈哈，原來元士會拐帶貴妃潛逃回鄉，故此秘而不宣。先不打草驚蛇，等他烏龜伸出頭來，我再……（笑介）哈哈哈，天賜良機，天賜我良機！

【燈暗。

【幕啟：溱洧之濱。

【幕后歌聲：

今逢上已春陽熙，

溱河渙渙柳依依。

岸邊士女已云集，

采蘭贈藥慶春祺！

【在歌聲中，眾士女載歌載舞。

【元士會與王珠如一般士女打扮上。

王 珠（唱）幼吟溱洧曾入迷，

一逢上已夢魂馳。

今日家臨溱洧畔，

怎能不向岸邊飛！

不顧太公嚴管束，

元士會（唱）夫妻悄悄出樊籬！

【王珠見此盛會十分興奮，要拉元士會一同加入歌舞隊中，元士會不肯，但允許王珠與眾士女同樂，自己站在高處微笑觀賞。趙世雄亦作一般士子扮上，他一下子就被王珠風采所吸引。

眾士女（唱）春暖花開三月三，

芍藥澤蘭滿水邊。

年年士女來相會，

人面與花競鮮妍。

鬧春豈惟花和鳥，

最知春意數民間。

【眾士女發現王珠，皆為之傾倒。

趙世雄（唱）天上飛來一仙女，

今年盛會勝往年。

【趙世雄采澤蘭，撥開人群，欲贈予王珠，王珠微笑謝絕。

元士會（唱）天子尚難稱她意，

凡夫俗子枉垂涎！

【王珠與元士會互贈蘭花芍藥，夫婦兩人翩翩起舞，眾人圍著他們歌唱。

【趙世雄悵然若失，但也加入眾士女行列，一同為元士會夫婦歌唱祝愿。

王 珠（激動地）啊！

（唱）何幸得逢此盛會，

心花怒放淚汪汪。

天若問奴何所望，

年年同樂溱洧浜！

【在歌聲中，陳二寶引胡刺史與四名差役上。

陳二寶（指元士會）就是他！

胡刺史（對差役）將那一對男女拿下！

【四個差役撲上前。

【眾士女驚愕介。

王 珠（恐懼地）官人……

元士會（擁王珠，斥差役）我倆何罪之有？不得濫捕無辜！

胡刺史哼，拐帶貴妃潛逃，還敢狡辯無罪？

眾士女（大驚）啊，她是貴妃？

王 珠大人不知，奴家乃是皇上恩準出宮的?。ㄞq訴介）

【在王珠與元士會辯解時幕后歌聲起：

眾（唱）曾疑仙女來溱洧，

原來貴妃遁民間。

胡刺史（唱）皇帝怎甘讓所寵，

無罪誰肯棄高官？

眾（唱）百般辯訴無人信，

句句聽來是謊言！

【幕后歌聲：

休訝人情忽突變，

世人知你難上難！

【在歌聲中，眾士女與胡刺史一樣不相信元士會夫婦的辯訴，反而嘲笑他們撒謊，只有趙世雄在冷眼旁觀。

【元太公由梅香與阿三攙扶上。

元太公（痛苦地）士會吾兒呀！

元士會爹爹呀！

元太公唉，不聽老人言，方生此大禍。胡大人，吾兒回鄉，乃是圣上恩準。

胡刺史嘿嘿，你等所說，是真是假，唯有押解入京，才知分曉。押走！

【四個差役要押走元士會與王珠，元太公阻攔，被差役踢倒在地。

【元士會戴著手銬，撲向元太公。

元士會爹爹呀！

王 珠太公呀！

【梅香與阿三伏在元太公身邊痛哭介。

趙世雄（走近胡刺史）胡大人！

胡刺史啊，是趙公子！

趙世雄胡大人，事關元家存亡，不如先派員入京查個明白，再作區處！

胡刺史事關宮闈，豈可遷延？縱容欽犯之罪，下官擔當不起！

趙世雄匆促從事，只恐有誤。

胡刺史即使錯拿，也是一片忠心所致，何罪之有？

趙世雄（語塞）??！

胡刺史押走！

【四差役強拉元士會與王珠。

【風云漸變，淫雨綿綿。

【切光。

第五場

【元府靈堂。

【幕啟。梅香、阿三正在扶柩哭介。

【柩前有一鼎爐，供燒紙錢之用。

【陳二寶、金光祖、宋三娘、元四姑等親戚披麻戴孝上。

眾親戚太公呀！（跪下嚎介）

不幸元家生逆子，

自毀前程為紅顏。

偷食禁臠遭天譴，

絕戶滅門轉眼間。

誰到靈堂來吊祭，

惟余親戚淚潸潸。

樹大對咱何覆蔭，

樹倒偏壓親戚肩！

前來主喪點香火，（競燒紙錢介）

收拾一副破爛攤。

陳二寶阿三，快把府中各處鑰匙，各種帳簿交出來。

阿 三這些自有管家掌管，待以后交付老爺。

陳二寶哼，元士會此去，必死無疑，你想交給鬼！

金光祖古語說，有親歸親，無親歸疏。元府已無子孫承繼，自當交付親戚。

阿 三不行，我府老爺乃是無辜受罪，一到京城，就會水落石出，釋放回家。你等不能乘亂侵吞元府家產。

梅 香太公尸骨未寒，老爺生死未卜，你們不能就來搶奪財產呀！

陳二寶我是來搶奪元府財產的嗎？唉，太公有靈，當知我陳二寶一片苦心。太公呀，我陳二寶只因不忍元門香火無繼，才不怕受株連，前來收遺澤，以作將來祭祀元家列祖列宗之香資。耿耿此心，天地可鑒！（拜介）

三親戚是呀，耿耿此心，太公明察。（拜介）

陳二寶阿三，你若不交出鑰匙，休怪我無情！

【四個親戚搶阿三身上的鑰匙，又互相爭奪介。在混戰中，鼎爐被人踢翻，未燒盡的紙錢四處紛飛，大家只顧搶奪財產，誰也不管靈堂起火。

【烈火中人影幢幢。

【火勢越來越猛，眾百姓上，遠遠地觀望，既驚慌又疑惑。

眾百姓（唱）禍不單行偏接踵，

火龍又降元家門。

天理昭彰現世報，

元家往昔太橫行。

【在歌聲中，元府已變成一片廢墟。

【幕落。

第六場

【元士會故鄉。

【冬夜，明月當空。

【元士會與王珠風塵仆仆上。

元士會（唱）刺史貪功禍害烈，

王 珠（唱）無辜受罪幾近年。

元士會（唱）刑部知情雙獲釋，

王 珠（唱）去時春暖返時寒。

元士會（唱）造成錯案官無罪，

王 珠（唱）蹂躪平民似草菅。

元士會（唱）近鄉歸心更似箭，

王 珠（唱）夜行明月照平川。

元士會（唱）腳下分明踏故土，

為何不見我家園？

王 珠官人，莫非你走錯了路？

元士會趁月色，行熟路，豈有迷失之理？

（唱）柳堤古渡依然在，

荒草凄凄滿眼前。

【忽然從草叢中跳出一只狐貍，奔逃而下。王珠吃了一驚，撲向元士會。

王 珠官人……

元士會??！

（唱）狐貍出沒人驚恐，

莫非迷路入草灘……

【元士會與王珠一齊尋找辨認介。

【月色朦朧。元士會迷迷糊糊，好像看到元太公出現在廢墟上。

元士會爹爹！

王 珠（驚訝地）太公在哪里？

元士會就在前面。爹爹?。ɑ糜X消失，茫然地）奇怪呀，怎么又不見了？

【陳二寶荷鋤上。

陳二寶（念）廢墟財寶埋無數，更深夜靜暗尋翻！（發現元士會、王珠）啊，前面是誰，也來掘寶……

元士會（發現陳二寶）啊，你是何人？

陳二寶（反問）你是何人？

元士會我乃是元士會。

陳二寶元士會？（大驚，丟下鋤頭）哎呀，鬼呀?。ㄓ酉拢?/p>

元士會你莫驚慌，我是人，不是鬼呀?。ㄒ徽J）你，你是陳二舅嗎？

陳二寶（驚魂未定）你，你真是人不是鬼嗎？

元士會二舅，你以為甥兒早已成了刀下鬼了嗎？不要害怕，我夫婦皆已獲釋回鄉。二舅，我今夜不知何故，一直尋不到家園。

陳二寶士會呀，這里就是你的家！

元士會（驚詫地）此處荒草萋萋，狐藏鼠伏，怎是我家園？

陳二寶唉，在你遭捕之后，一場烈火，就把貴府燒個一干二凈了！

【王珠驚介。

元士會（大驚）啊，二舅，這是真的嗎？

陳二寶你看，這荒草之下，皆是殘磚碎瓦呀！

元士會（翻看，愕介）啊……二舅，我爹爹呢？

陳二寶看你被押入京，太公悲慟而亡！

元士會（哭介）爹爹呀……二舅，吾家為何起火？

陳二寶唉，當時我等正在吊祭太公，突然靈堂起火，一下子就烈焰騰空，無法撲滅；祝融為虐，該是天意呀！

元士會哦?。ㄍ踔橐坏拦蛳峦纯蓿┑剑?/p>

王 珠太公呀！

元士會哎呀！

（唱）掛冠為享田園樂，

誰知大禍卻相連。

淚灑廢墟仰天問，

天呀！

我何遭你屢摧殘！

【元士會忽然昏了過去。

王 珠（急扶）官人呀……

陳二寶（唱）休怨天公何不仁，

元家災難乃自尋。

不貪富貴貪貧賤，

不做貴人做平民。

他違背常情多晦氣，

我自當遠避莫認親！

【燈暗。

【冬天。

【元士會故鄉。

【風蕭蕭，雪霏霏。

【兒童內喊：“乞丐貴妃來了！”

【四兒童邊喊邊上。

【王珠面容憔悴上。

王 珠（唱）野茫茫雪紛紛北風似刃，

尋親戚走了一村又一村。

恨刺史為邀寵不由分說，

將無辜捉入京從此禍頻頻。

家園毀親朋好友皆回避，

舅父姑母都成陌路人。

欲上京城投兄嫂，

乏盤纏只好破廟暫棲身。

三餐不繼奴強忍，

可憐夫君病沉沉。

四兒童嘻嘻嘻！

（唱）稀奇稀奇真稀奇，

美人不肯當貴妃。

不陪皇帝隨乞丐，

不食魚肉啃樹皮。

【四村民慌忙上，各拉自己的孩子。

四村民阿九阿毛快回去！

四兒童不回去，不回去！

四村民不能跟乞丐貴妃呀！

（唱）她是一個女妖怪，

誰若碰她誰變衰。

皇帝將她逐宮外，

元家娶她遭火災。

如今流落當乞丐，

半夜變狼咬童孩。

四兒童（驚恐地）啊?。〒湎蚋改笐驯В?/p>

四村民（抱著孩子，對王珠揮手）快走開！

（唱）快到異鄉討飯去，

我村不許你再來。

【四村民抱孩子下。

王 珠哎呀！

（唱）童謠俚曲刺奴心，

鄉親避我似瘟神。

皇上說奴貧窮命，

果真苦海自沉淪？

不，不！

野草雖枯一息存，

留得殘根待明春。

窮途猶得梅相憫，

冰天為我吐清芬。

只是那——

（唱）奴難舉手叩朱門，

乞求兩字怎啟唇；

為救夫君羞強忍，

默默伸手向行人。

【幾個行人上，見狀圍觀，也有的拿一些銅錢放在王珠手掌上。

【趙世雄乘馬車上，阿南、車夫跟上。

趙世雄（唱）生意興隆通四海，

離京又到鄭州來；

寒冬當返嶺南去，

南海四季百花開！

【王珠把手伸向趙世雄。

阿 南何方乞丐婆，還不快走開！

趙世雄阿南?。赐踔?，一怔）啊，似曾相識呀！（下車介）

行人甲乞丐貴妃，你說說，你為何不當貴妃甘當乞丐？

趙世雄（大驚）原來她是……

行人丙你唱一曲宮里歌謠吧?。ㄌ统鲢~錢）只要你開口，我就給你一貫！

【眾行人圍著王珠起哄“快說呀，快唱呀！”

【王珠緘口不語，冷冷逼視眾人。

【幕后歌聲：

千里雪川分外冷，

獨立無言冷于冰。

寒光凜凜誰迎視，

垂頭喪氣皆噤聲。

【眾行人自討無趣，悻悻散去。

【王珠欲下。

趙世雄元夫人！

【王珠一怔，回顧，又要轉身走下。

趙世雄夫人，你認不得小生？小生乃是南海趙世雄，曾有幸拜識芳顏。小生聽說夫人與先生早已獲釋回鄉，但不知何至于此？

王 珠家門不幸，曾遭回祿之災。

趙世雄哦，元先生呢？

王 珠夫君臥病破廟之中。

趙世雄啊，你夫婦破廟棲身？

王 珠家兄遠在京城，身無分文，無法前往。

趙世雄元夫人，就是有了盤纏，也休去京都了，尊兄王承升前月作古了。

王 珠啊！公子，你消息何來？

趙世雄我剛從京城出來呀！尊兄仙逝之后，尊嫂就攜帶兒女往漢中投親去了！

王 珠哦。不知家兄為何突然謝世？

趙世雄唉，小生曾聞京都友人所言，自你出宮之后，尊兄就頻遭誹謗，郁郁寡歡；后因風聞將遭遠貶，一氣之下，吐血而亡！

王 珠（悲慟地）兄長呀兄長，是小妹害了你呀！蒼天呀！

（唱）兄豈因妹榮，

妹去何損兄？

西望長安悲淚涌，

棄妹而去何匆匆？

兄亡小妹更寒窘，

不日九泉可重逢。

趙世雄（唱）見她垂淚問蒼穹，

蒼穹不語感世雄；

她夫婦清操卓行千秋罕，

猶如那雪里寒梅與古松。

何忍看雪壓弱枝將斷折，

君子當解難濟困追古風。

元夫人！

王 珠趙公子！

趙世雄小生祖居南海，薄田千畝，茅舍數幢，愿迎賢夫婦前往，不知肯否光顧？

王 珠（一怔）?。?/p>

趙世雄小生久懷慕藺，瞻韓無緣；邂逅相遇，三生有幸；區區之意，望不見拒！

王 珠公子盛情，何以克當？事關重大，當與夫君相商。

趙世雄好，請夫人帶小生前去拜見元先生。

【幕落。

第七場

【緊接上場。

【破廟內外。

【幕啟：元士會正在廟外徘徊。

元士會唉！

（唱）風雪茫茫天晦暗，

棲居古廟恨綿綿。

求人如吞三尺劍，

娘子行乞情怎堪！

【內傳出王珠聲音：“官人！”

元士會（眺望）啊，娘子回來了！

（唱）娘子乘車誰作伴，

哪家親戚肯垂憐！

【王珠、趙世雄乘馬車上，車夫揚鞭，阿南攜帶酒、炭、魚、肉同上。

元士會（迎上前）娘子！

【王珠、趙世雄下車。

王 珠官人！

趙世雄小生趙世雄見過元先生?。ㄊ┒Y介）

元士會（忙還禮）慚愧！慚愧！娘子，他……

王 珠他是南海巨賈趙公子，方才路上才相識的。

趙世雄久仰先生大名，只恨相見已晚。

元士會自愧窮途之客，何勞公子枉顧。

趙世雄人世浮沉，風云難測?？鬃佑嘘惒讨?，叔向有賀貧之說，先生不必自卑。

元士會不意風塵之中，竟逢通達之士！

王 珠官人，趙公子方從京城出來，報稱家兄不幸謝世了。

元士會啊，內兄作古了！唉，想我元士會，何遭天棄，不留一線生機！

王 珠官人，奴訪遍各家親戚，誰都不肯相濟。趙公子意欲載咱夫婦，前往他南海故里。

元士會（驚疑）哦。

趙世雄小生意欲聘先生為西賓，望乞光顧。

王 珠官人，事到如今，惟隨公子前往南海，方得生機。

趙世雄敝鄉山青水秀，四季如春；物產豐盛，民風淳樸，猶如世外桃源；先生此去，定能稱心！

元士會南海風光，早已神往；公子盛情相邀，鄙人何以克當？且容三思三思！

趙世雄但愿先生不拒所邀。阿南，快去燒火溫酒，我要偕先生、夫人小酌敘談。

王 珠（凄然一笑）廟中殘灶破釜，容奴下去收拾?。ㄙ砂⒛?、車夫下）

趙世雄唉，若非刺史貪功，錯拿送京，先生何至于此。

元士會命已如斯，何敢怨天尤人?。ㄊ帐暗厣细刹荩詡浔P坐）

趙世雄先生且歇，待我來。（整理介，又尋雜物塞門窗，擋寒風）

元士會（唱）歷盡滄桑知世態，

素昧平生何熱腸？

豈可隨遷南海去，

不速之客當提防。

（夾白）趙公子有些面熟，似曾見過……好像是上已節向我娘子贈蘭這人……唉，看我胡思亂想些什么？

（唱）世上豈無真君子，

胡亂猜疑不應當。

若拒所邀將何之，

風雪漫天葬一雙……

我雖不愿寄籬下，

當容娘子享安康。

她曾是嬌生慣養官家女，

何忍她流落荒村寒欲僵；

她不惜拋卻榮華酬知己，

我不能扶護名花甚慚惶。

我一縷情絲當自斷，

且縱燕南飛避嚴霜；

我何妨零落成泥土，

惟盼花早日遇春光！

【王珠、阿南、車夫端酒菜、火盆上。

趙世雄先生、夫人，請！

元士會公子，請

【三人圍著火盆盤坐于干草上。阿南一邊斟酒侍候，一邊與車夫互敬酒。

元士會娘子，我已想好了，愿應公子之邀，偕你前往南海。

王 珠真的？

元士會公子厚意，卻之不恭。

趙世雄先生決意南行，小生無限歡欣，今當暢飲，以慶相逢。

元士會身陷絕境，忽遇救星，怎不欣喜若狂！娘子，咱夫妻當敬公子，以謝再造之恩！

王 珠公子恩德，鏤骨銘心，只是奴家從來滴酒未沾。

元士會娘子，今夜非同尋常，不妨開懷一飲。

王 珠（唱）只道今朝陷絕境，

何期涸鮒得甘霖。

曾嘆人間多冷酷，

誰知陌路遇仁人。

今夜何妨拼一醉，

先敬一盅謝大恩。

元士會公子，容我夫妻敬一杯！

趙世雄賢伉儷美意，小生愧領了。

【三人同飲介。

王 珠哎呀，酒好嗆人哪！

趙世雄先生，夫人，且容小生回敬一杯。

王 珠公子，奴家不勝酒力，恕不相陪。

元士會娘子，公子敬酒，豈能失禮？

王 珠官人，你代奴家飲下吧！

元士會娘子，你連日冒風雪，忍饑寒，奔波于親戚之間，備嘗艱辛。今宵不妨多飲幾杯，以驅風寒，消倦意。

趙世雄是呀，今宵一醉何妨？咱三人小酌之后就一同乘車前往客棧安歇。先生，夫人，請！

王 珠奴家只好遵命了！（三人同飲）哎呀，奴頭好昏呀……（醉介，伏在香案上）

趙世雄啊，夫人酒量何淺，才飲兩杯就醉了。

元士會娘子，娘子！公子，破廟風厲，不如先送拙荊上車安歇。

趙世雄先生所見極是。阿南，先扶元夫人上車安歇。

【阿南、車夫扶王珠上車安歇介。

元士會娘子，你真可憐呀！

（唱）長慕民間景物新，

誰曾料煮鶴焚琴萬丈塵。

自知氣數今將盡，

拋下芳卿不忍心！

趙世雄（一怔）先生何出此言？

元士會公子，你不知！

（唱）幾經變故身心瘁，

茍延殘喘到如今；

一世猶如蝴蝶夢，

何堪異鄉作游魂。

趙世雄先生，你不是已決意南行嗎？若是貴體欠安，速即載你進城延醫調治，待康復之后再登程。

元士會唉，心已死者，華佗難醫；我活到如今，雖死無憾；只憐我繼室，年紀尚輕，何忍她于我身后飄零無靠？今見公子乃是慷慨之士，一見如故，可托生死，故此不揣冒昧，敢求公子趁王氏酒醉之際，載她而去！

趙世雄（大驚）不可，不可！小生當載賢伉儷同往。先生，一齊上車吧！

元士會將死之軀，同往何益？鄙人頓首百拜，以求公子從我所托?。ü虬萁椋?/p>

趙世雄（百感交集）啊，先生何以如此？（跪下扶之）

元士會公子若不載走王氏，鄙人就撞死在此處了！

趙世雄哎呀！

（唱）聞他所請太慘凄，

如訴一篇絕命辭！

歷劫先生心已死，

根斷春風難濟矣！

我若不從先生計，

可憐大雪葬夫妻；

我雖有心救王氏，

拆散鴛鴦何忍之！

元士會（唱）看公子長吁短嘆甚彷徨，

他何忍活活生生拆鴛鴦……

公子呀！

我若非病入膏肓命難長，

又何忍讓妻隨你奔遠方？

娶她掛冠震朝野，

癡情一片世無雙。

乘醉遣妻豈心狠，

情深為她深思量。

求公子莫再猶豫施恩德，

來日我結草銜環來報償。

公子，你快載她去吧！

醒來她怎甘離去，

當從醉鄉入他鄉！

趙世雄（唱）醒來不見先生面，

只恐夫人哭斷腸。

元士會（唱）心上創傷何治愈，

荏苒時光是妙方！

趙世雄（唱）先生執意不上車，

何堪廟外長猶豫；

涸鮒不愿赴南海，

臨別自當魚沫濡。（從車上取出千兩白銀）

先生呀！

（唱）不能強挽先生去，

此銀且供先生需；

只祈貴體康復后，

當赴南海訪吾廬！

元士會將死之人，千金何用，公子收回去吧！

趙世雄吉人天相，先生當有康復之時；小生忍淚，從命而去，只祈早日南海相逢?。ò亚砂足y置于廟中桌上）

元士會公子所囑，鄙人謹記，你快去吧！

趙世雄先生珍重，小生去了?。ㄋ娜顺塑囅拢?/p>

元士會（依門悵望）哈哈哈，她去了，她去了！哈哈哈，嘻嘻嘻！吾妻王氏她已去了……（似笑似哭）

【幕落。

第八場

【當天深夜，風雪猖狂，茫茫原野。

【幕啟。

王 珠（內唱）下車來倒轉回程步踉蹌，

（迎著風雪上。）

王 珠（唱）風飄飄大雪紛紛夜茫茫。

酒醒時不見元郎同車往，

頓教奴大聲呼喚甚慌張。

趙公子辯說什么都無用，

奴縱身跳下車尋找元郎！

刀插心頭上，

急杵舂胸膛。

恐夫遭不測，

尋夫甚倉皇！

踉踉蹌蹌跌跌撞撞摔倒不知多

少趟，

猶掙扎再向前四肢麻不知痛只

恨風雪太猖狂！

奴縱是滾在雪里爬冰上，

也定要滾到爬至夫身旁！

元郎呀！

你與家兄結詩友，

頓慕氣概多軒昂！

自奴選入宮闈后，

可憐相隔似參商。

掙扎出宮緣底事，

半是元郎系柔腸。

出宮雖喜重相會，

卻禁君奏鳳求凰；

身如敗柳深自愧，

怕你功名付汪洋。

君待奴家情似海，

一旦掛冠震朝堂。

家山本作蓬山望，

馳馬歸來意氣揚。

蓬山雪卻如席大，

紫鸞欲舞折翅膀。

患難夫妻同生死，

怎肯棄夫奔異鄉！

只怕巨賈將夫害，

怨奴輕信引豺狼。

奴若不乏梅花骨，

何必思遷避嚴霜；

貧窮喪志遺笑柄，

我成害夫之虎倀！

蒼天呀！

夫妻若再晤一面，

奴愿雪川含笑僵……

【王珠在雪地上頑強掙扎爬行……

【王珠表演區燈暗，趙世雄表演區燈亮。

【趙世雄與阿南上。

趙世雄（呼喚）元夫人，元夫人！

阿 南（呼喚）元夫人，元夫人！

趙世雄（唱）夫人醒后怒沖沖，

不聽吾言走匆匆。

車陷雪坑行不動，

迷路雪原夜色濃。

聲聲呼喚風回應，

何處尋找她影蹤。

乘醉載她何莽撞，

她若遇難我罪深重！

元夫人，元夫人！

【趙世雄主仆在茫茫雪野上拼命呼喚、追趕，跌倒又爬起，爬起又跌倒……

【趙世雄主仆表演區燈暗。

【元士會表演區燈亮。元士會正破廟中烤火飲酒，有些醉意。

元士會（唱）獨酌追思歲月遐，

人生如夢我悲嗟。

（忽聞王珠呼喚聲）啊，是娘子在呼喚我……（急忙開門，凝望諦聽，只見雪茫茫，只聽風獵獵）唉！

（唱）娘子影蹤何處覓，

狂風獵獵雪交加。

唉，不知她酒醒之后作何感想！

會不會怨我乘醉遣妻去，

會不會思念夫君淚如麻。

菩薩呀，菩薩！

我攜王珠歸林下，

于情于理有何差？

也不曾犯王法，

也不曾礙誰家。

卻為何舉世難容遭笑罵，

卻為何災禍橫飛冰雪壓？

到如今才知爹爹多練達，

絕境中追思父訓更慘怛。

覆水難收何所望，

祈菩薩佑王氏災難永消樂無涯！

【泥菩薩忽然活動起來。

泥菩薩哈哈哈！

元士會啊，菩薩你，你怎么笑起來了？

泥菩薩哈哈哈！

（唱）莫驚菩薩笑哈哈，

吾來點化大傻瓜！

元士會啊，誰是傻瓜？

泥菩薩傻瓜就是你呀！

元士會我乃飽學之士，何愚之有？

泥菩薩你聽我指來！

（唱）王珠本似一楊花，

早已隨風灑天涯。

你尚把她長牽掛，

自作多情笑掉牙！

元士會胡說！

（唱）王氏堅貞似梅花，

漫天飛雪摧不垮。

乘醉遣妻我所愿，

不能信口誣蔑她。

泥菩薩哈哈哈，她早已與趙公子串通夽了，合伙前來誆騙。你若不是乘醉送走她，她也會棄你而逃！

元士會你這泥菩薩真無半點靈性，只有一派胡言！趙公子本是要聘我為西賓，載我夫婦一同前往南海。

泥菩薩哈哈哈，你不肯一同前往，頗有先知之明。你若聽從他甘言誘惑，只會命喪中途。

元士會不會，不會！

泥菩薩你不要嘴硬呀！

（唱）你口不言心里怕，

不敢同車赴天涯。

乘醉遣妻何異賣，

元士會哎呀，士會縱死也不肯賣妻呀！

泥菩薩你何用強辯！

（唱）火映銀子白花花！

王珠豈止此身價，

當初換她用烏紗！

元士會啊，我，我……

泥菩薩元士會呀元士會！

（唱）往昔若非你眼瞎，

怎肯烏紗換殘花。

倘若依然居鳳閣，

續弦任你選嬌娃。

元士會你錯了，你錯了！

（唱）王珠白璧何有瑕，

得她何惜摜烏紗！

泥菩薩（唱）皇上說她寒乞命，

你何不信偏娶她！

元士會啊！這……

泥菩薩（唱）向往蓬山厭宦海，

不想做官想種瓜。

辜負皇恩違家訓，

錯結孽緣毀身家！

元士會哎呀！

（唱）今悟蓬山冰雪壓，

春光長駐在官衙。

【泥菩薩回歸原位，肅立不動。

元士會（唱）萬念俱灰何回首，

當用白銀換袈裟。

尋個古寺來住下，

身本恒河一粒沙！

【元士會表演區燈暗。

【王珠表演區燈又亮。

王 珠（陷入迷狂狀態，恍惚看到元士會飛過來迎接她，便狂喜地）啊！

（唱）忽見元郎駕霧來，

已貸銅錢將店開。

奴也當壚把酒賣，

你效相如習理財；

夫妻已遂平生快，

茅舍竹籬似蓬萊。

問奴還有何所望，

早日養個胖嬰孩……

元郎，元郎！

【王珠一邊深情地呼喚元士會，一邊向幻覺中的元士會追去，跌倒，跪下。誰知她這一跪，就凝住了，她已永遠起不來了。

【風止雪停。一輪明月出現在寒天上。

【王珠如白玉雕像一般，面朝廟門跪著，原來她就凍僵在破廟門前不遠處。

【元士會正在沉醉，一盆炭火猶紅。

【阿南扶趙世雄上。

趙世雄啊，又回到這兒來了。（叩門）元先生，（推門而進搖醒元士會）元先生，你夫人呢？

元士會（醒過來，驚訝）啊，她不是隨你走了嗎？

趙世雄不，尊夫人半夜醒來之后，不由分說就跳車狂奔，我追尋不著，不知不覺又找到破廟來了！

元士會（大驚）啊，娘子她……

阿 南（突然發現，指門外）公子，先生，你們看！

趙世雄啊，那不是元夫人么？（沖出廟去）元夫人……（到王珠身邊大驚呆?。┌?！

元士會（狂喜地沖出去）娘子……（見王珠此狀而大慟）娘子呀……（猛然跪下，摟住王珠僵軀而痛哭）娘子呀，你醒呀，你為何不醒過來呀?。ㄍ蝗煌卵?，依在王珠遺體上而氣絕）

趙世雄先生呀，夫人呀……（跪哭介）

【一輪紅日噴薄而出。

【幕后歌聲：

一對夫妻相抱僵，

情與天地同悠長。

悠悠一曲蓬山雪，

留與后人論短長。

【幕落。

劇終】

注：

（本劇故事源于宋人王讜著《唐語林》·卷六·補遺）

王承升有妹，國色，德宗納之。不戀宮室，德宗曰：“窮相女子?！蹦顺鲋?。敕其母兄不得嫁進士朝官，任配軍將親情。后適元士會，以流落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