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法人》特約撰稿 袁博
人工智能已經全面進入人類的各類智力領域,并逐步滲入文藝創作領域。前幾年的熱播劇《錦繡未央》的原著小說《庶女有毒》涉嫌利用“寫作軟件”抄襲219部書目案件至今還在審理之中。機器人屬于“作者”且受版權法保護嗎
據報道,今年春節剛過,哈爾濱市張女士發現,女兒僅用兩天,語文的抄寫作業就完成了,而且字跡工整,沒有出現錯字的現象,看到女兒這么“用功”,張女士倍感欣慰。但是,張女士很快發現,真正完成作業的“人”是女兒用壓歲錢訂購的一臺價值800多塊錢的“寫字機器人”,它不僅可以模仿女兒的筆跡抄課文、抄生字,還能畫手抄報,女兒的語文作業就是機器人幫著寫的。張女士大吃一驚,一氣之下砸碎了機器人,“這種設計太坑人了,如果不仔細看,還真的難辨真偽。”
事實上,張女士的震驚從側面說明,很多人并不知道人工智能現在已經發展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階段。目前,人工智能已經全面進入人類的各類智力領域,在國際象棋、撲克比賽、智力競賽、基金操盤等方面都成績顯赫。但是,“機器人”并不滿足于已經取得的成績,它們正向著人類傳統的優勢領域挺進,例如,文藝創作。人工智能現在可以翻譯內容龐雜的圖書;能夠在1秒鐘內生成2萬句文案和8000張海報;甚至完成 “碾壓畢加索”的畫作作品;高效撰寫新聞報道。這些優異的表現,使得人們開始正視一個問題,人工智能的文藝創作構成作品嗎?以下以機器人創作的詩歌為例進行分析。
2017年,微軟工程師召開了一場關于人工智能機器人“微軟小冰”的新聞發布會。發布會上介紹,開發于2014年的“微軟小冰”在經過三年的“學習”后,竟然學會了創作詩歌,其作品甚至引起了一家出版社的關注,并最終推出了第一部機器人的詩集,名為《陽光失了玻璃窗》。 那么,人工智能真的已經“進化”到可以自由創作的時代了嗎?
在“微軟小冰”的詩歌中,有些詩歌過于簡單,也有些詩歌缺乏藝術美感。因此,為了使得分析更為典型和更有說服力,筆者挑選了一首能代表“小冰”成熟水平的詩歌,全文如下:她嫁了人間許多的顏色/那繁星閃爍的幾天蒼色/那滿心的紅日/看萬里天使在世界/我就像夢/看那里閃爍的幾顆星/西山上的太陽/青蛙兒正在遠遠的淺水/她嫁了人間許多的顏色。
如果大致觀察,我們有理由相信這首詩和類似水平的詩歌完全達到了可以通過“圖靈測試”的水平。但當我們產生“智能后浪推前浪,人類死在沙灘上”的震撼感同時,仍然不能忽視理性的分析。如果對前面那首詩多讀幾遍,我們就不難發現這首詩的許多表達其實并不符合人類的審美習慣,例如“嫁給-顏色”的搭配、“幾天-蒼色”的連接、“萬里”對“天使”的修飾、“淺水”替代“潛水”的錯誤等等。在意境方面,盡管勾畫了一些視覺片段和意境,但略顯凌亂。“繁星”和“紅日”同時出現,“幾顆星”和“西山紅日”交替其間,“青蛙淺(應為“潛”之誤)水”似乎表達了某種寓意,但是又看不出與“她嫁了人間許多的顏色”有何關聯。對此,有人會為“小冰”辯護:不是每個人都能鑒賞高級詩歌,欣賞不了也可能是讀者自己沒有欣賞水平。那么,究竟“小冰”的詩歌是不是那種需要藝術專家才能解讀的“意識流”或者“后現代”呢?結合相關的新聞背景和目前人工智能的現狀,筆者認為,“小冰”的所謂“詩歌”創作,只是“看上去很美”,還遠遠不能達到構成“作品”以及傳遞某種“情感”的程度。
首先,從目前的人工智能發展水平來看,要達到人類的文學創作水平還言之過早。例如,如前所述,盡管機器人在國家象棋、撲克比賽、智力競賽等方面都曾戰勝過人類的頂尖選手,但因為那些領域并不要求機器人具有文學創作所獨有的人類情感,而只要求一種規則運算的效率優勢。而在比拼數據的采集、分析和存儲方面,人類顯然比不過計算機,因為機器人最擅長的就是處理單調、重復、海量的數據工作。例如,在棋類比賽中,機器人是如何思考的呢?其原理之一,就是根據數學和邏輯的方法,將符合規則的每一條“棋路”都模擬運算一遍,然后選出最優的路徑,從而決定下一步的棋子的位置。但是,規則運算是一回事,文學創作又是另外一回事。
又如,前面提到,國內的人工智能機器人已經可以自動撰寫新聞,但究其實質,仍然是基于信息檢索和類型辨認基礎上的簡單的數據匯編。而諸如文案海報設計、繪畫技術,也不過是針對已有的數據庫信息元素進行重新組合和匯編,換句話說,對于數據庫里沒有的東西,人工智能并不能進行“無中生有”的創新,而這正是著作權法上作品構成的重要前提和要求。
對于這個問題,中國科學院院士、數學家嚴加安在媒體上發表了自己的看法,“人工智能可以下棋,……通過大量模擬對弈過程的數據進行學習,可以比棋手以更快速度分析更多的對弈路徑。而詩歌創作主要是靠人的形象思維,即人的直覺和靈感,是境界為先,人工智能很難做到。所以用人工智能創作詩歌是不可取的,出版這樣的詩集純屬炒作。”
其次,就“小冰”的詩歌創造而言,根據相關報道,它“學習”了超過五百位中國現代詩人的數萬首詩歌作品。僅從公開渠道掌握的信息,筆者無法知曉“小冰”詩歌創作的詳細機制,但仍然可以進行合理地推測:“學習”了數萬首詩歌作品,可以視為對“小冰”數據庫的擴充。盡管報道稱“學習”令“小冰”學到了使用語言和表達意象的能力,但是從前文分析的結果來看,目前人工智能文藝創作的“通病”(搭配失當、表達模糊、語義不通、意象錯亂),“小冰”仍未能根除,而且,即使認為“小冰”具備了一般機器人所沒有的語言表達能力,在某些語言方面較之一般人工智能有過人之處(也可以視為程序中設定了更為高明的指令和規則,例如限定模板和樣式,設定復雜的語法結構,等等),盡管沒有產生類似“紅梅吃玉女,斜陽殺萬馬”這樣的“金句”,但是從整體上看要斷言達到“以假亂真”的程度,顯然還為時過早。
最后,從著作權法本身而言,人工智能的創作成果也不符合“作品”的定義,因此難以受到法律保護。
關于作品,我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做了這樣的定義,即“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具有獨創性并能以某種有形形式復制的智力成果。”根據這一定義,人工智能創作的“成果”很難被認定為作品。
第一,作品必須是人類的智力成果。著作權法的立法宗旨是鼓勵創作,而這里的“創作”并非包羅萬象,而是特指人類的智力“創作”。 盡管我國著作權法下的作者包括自然人與各種單位,但從實際創作主體上說,作者只能是可以進行智力活動的“自然人”。無論是從對作者的傳統認知還是考慮未來的技術發展,都無法得出機器人可以成為作者的結論。
第二,作品必須能夠體現出作者的主觀意志。所謂創作意志,是指作者對作品的“創意產生——創作——修改——完成”的過程就有全局的掌控,事前有預想,事中有完善,事后有修正,即必須全程體現出某種認知和判斷,如果創作意圖缺失,即使客觀上完成了某種“藝術成果”,也難以認定為構成作品。 例如,在“晏某訴永城市文物旅游管理局等著作權”一案中,原告之父刻了一塊石碑,若干年后,由于石碑磨損等自然原因,當經過的車輛的燈光照射后,在石碑上能浮現類似“拔劍斬蛇”的影像。該案的爭議焦點就在于該影像能否歸石碑雕刻者所有。法院認為,從原告的證據不能看出這種影像的產生是源自雕刻者事先的構思創作,也沒有證據證明石碑影像與其有意識的創作之間有任何關聯。
第三,作品認定不能“唯結果論”。對于作品的判斷,在版權領域存在一種典型的觀點,即“唯結果論”,又稱“客觀主義標準”,即認為作品的構成與否取決于成果本身,作者本身創作意圖的有無和多少,不應納入考慮范圍。筆者認為,這一標準與目前人們對作品的普遍認識相差甚遠。按照這一標準,不但神秘的“麥田怪圈”可以構成作品(作者很可能是外星人),而且藝術家因為聽到雷聲驚嚇從而導致肌肉上出現的花紋也可以構成作品(美國艾爾弗雷德·貝爾公訴卡塔達高尚藝術案),這顯然令人難以接受。因此,關于版權的認定,仍應堅持主觀主義標準。
從對“微軟小冰”作品的分析可以看出,科學技術的發展,并不能使人工智能的創作成果自動獲得社會性,而這,在文學創作上凸顯的更為明顯。換言之,離開人類的創作參與,單純的人工智能“創作”并不能自動產生受法律保護的文藝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