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帥
《遠逝的天堂:一個巴西小社區的全球化》(Assault on Paradise)是康拉德·科塔克(Conrad Kottak)寫給人類學研究生的一本深入淺出的讀物,也是一本不可多得的人類學介紹性著作,它給我們揭示了有關人類學考察的方方面面需要注意的問題,以及研究者本人貫穿其中的文化情懷。本書是針對巴西一個小漁村的歷時調查,歷經一九六二年、一九七三年、一九八0年和二00四年,每次時間長度不等,但是透過這些調查,作者的收獲是全面而有側重的,既包括阿倫貝皮這個村莊的結構性變遷,又包括個人性的歷史變遷,借此作者可謂獲得了一生的人類學研究任務,從中發揚了人類學的根本意指—通過認識他者的文化,讓我們更好地理解自己。
作者選擇這個遙遠的海邊小村莊頗出于意外。本來他打算像馬林諾夫斯基一樣,在西太平洋一個小島上一待就是一輩子,然后將他所觀察的有關當地原始部落的社會文化全面地介紹出來,使得外人能夠透過這一文化反觀自身文化,從而加強對本地文化的理解,他卻意外地降臨到一個巴西村莊,阿倫貝皮。這一突然的降臨開啟了影響作者一生的人類學調查。這一生的堅持不止是因為這一村莊展現出的人類學研究所關心的急劇社會變遷,“尤其是看到從一九七三年起,在不到二十年的時間里,阿倫貝皮顯著表現出,比其他地方一個世紀還要巨大的發展變化”,還因為阿倫貝皮村民所表現出來的生活態度,以及作者長期客居當地建立起來的深厚友誼。阿倫貝皮雖然相對來說比較貧困,卻擁有一種平等精神和友好態度,這與作者蹲點調查的另一營地—非洲馬達加斯加的貝其寮人形成顯著對比。
對比作者對兩地不同的描述,可以看出他對阿倫貝皮的偏愛。這種偏愛給了作者相當大的精神動力,催促他在此地進行了長達一生的人類學縱向調查。事實上,雖然作者為此尋找的理由頗具說服力,即通過短期可以掌握一個社會在個人身上看到的顯著變遷,但作者自己也說,其實這種變遷在作者前兩次考察對比當中已經有了全部的顯現。一九七三年以后,發生在阿倫貝皮的結構性變遷已經沒了實質性的變化,而只是程度上的變化。但是他在那里建立的友誼卻依舊長存,比如他與當地人阿爾貝托的友誼。這不僅僅因為阿爾貝托是作者心目當中理想的報道人,為他的人類學事業帶來了無數方便,還因為阿爾貝托給作者的人生增添了很多生活與情感上的色彩。阿爾貝托曾教作者和他的兒子尼克打魚,待尼克如同親子,尤其讓作者感激的是,有一次阿爾貝托還迅猛地將尼克從路邊的飛車前救了回來,這種情感色彩也被尼克記錄在了自己報考作者母校哥倫比亞大學的申請書里,又被他的父親引用在了這本書里。作為人類學的入門著作,這段文字告訴我們,想要保持人類學的客觀中立的態度實屬困難。這也許就是作者對于遠方的天堂抱持一種傷感心理的原因:它正在所謂全球化中喪失自己的獨特性,讓人不禁想到一種遠逝的鄉愁—一個原本平等民主的封閉社會里,似乎有老子小國寡民的影子,雖不至于“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但一個缺乏同外界溝通的村子內部卻也井井有條,不需要警察、監獄、法庭甚至宗教維持秩序。這是一個傳統和諧的社會,雖然內部充滿貧困,卻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正好印證了孔老夫子的話。
然而,這種局面并沒維持多久,我們看到了現代社會對于保留“古風”的傳統社區的侵蝕。往后隨著“入侵者”的增多,先是早期探訪者—嬉皮士們,后是外來觀光旅游者,以及創建巴西鋁業的德國公司,這些外來因素加速了當地的生活變遷和社會分化,打破了既有的平等結構,原來阿倫貝皮人傾向于從個人能力和偶然因素上尋找命運出口,現在格局變得復雜。他們首先懷揣著對于外來人的恐懼感,將不安和失敗歸結于外界對于當地生活的擾動,隨后社區生活內部又發生了種種分化,包括職業分化以及財產分化。人們可以選擇不再打魚,可以經營自己的酒吧,或到礦上去,同時漁船的船員們內部也開始分化,船主和船長變得越來越有錢,一些人甚至能夠走出底層,進入中產階級行列,另外一些人則繼續過著貧困生活,于是貧富分化以及人口流動自然也帶來了國家機器對于當地社區的管理。巴西政府在此設置了地標,將其經營成為一個旅游勝地,地主和資本家為了方便生意鋪設了公路,這些人為增添的基礎設施實際上在原有和諧的“混沌”里制造了確定性,但也引來了新的不確定性,也正由于此,這些不確定性讓不斷向上的人群冒險,贏得財富或者遭遇破產,并為此開始留戀不久之前失去的傳統。
同樣的變化在宗教方面也正在進行。整個巴西地區毫無疑問是天主教的天下,巴西人口中有將近九成都是天主教徒,但是阿倫貝皮的天主教融合了眾多在當地流傳的信仰因素,這些因素有些來自非洲的黑人們,有些來自葡萄牙殖民者,估計還有些來自印第安人的文化觀念。它們松散地寄寓在當地人的生活當中,看不出有什么變化。而隨著外界的侵擾,一種整合不安和偏常因素的宗教—坎東布雷教得到更多傳播。新近的研究表明,新教在阿倫貝皮的發展值得注意,而這一發展也是整個巴西社會信仰變遷的一個縮影。作者這些年調查期間,巴西天主教人數已從占全國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下降到了百分之八十五以下,這種變遷似乎暗示著北美以全球化的名義實施的對于南美地區的文化滲透。在這個人類學調查中,我們還可以發現與傳統社會不同的個體化意涵,人們越來越從整體的角度返回到個體身上,并在其中尋找成功和失敗的原因。當然有關這一問題的敘述作者并未展開,他只是為我們呈現了這一現象,具體原因還需要我們前去探索。
反觀中國,我們有相反相成的例子如在眼前。費孝通早年拜馬林諾夫斯基為師,遠走英國學習人類學,而其心志不忘遠方的故鄉,并將他所調查的家鄉狀況寫成博士論文,獲得了巨大好評。費孝通一生志在富民,隨后在一九三六年到二00二年的六十六年中,他對江村進行了多達二十六次的調查訪問,這些自然可類比于康拉德·科塔克的歷史調查。但是費孝通所關懷的卻是如何使自己的家鄉變成天堂。人類學者關注他者文化,但其心目中的根本情懷還在于如何擴展和提高自身文化的層次,理解心中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