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鳳朝
大凡六十上下的人,對“以工代干”一詞都不會十分陌生。“以工代干”,常見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即工人編制人員,在未獲得干部身份的情況下,承擔起干部職責走上管理崗位。“以工代干”既可以指代一種運行機制,也可以指稱在這一機制下工作的人。
用今天的眼光來看,企業為維持自身發展,自主選擇部分員工走上管理崗位,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可讓人意外的是,這樣一條司空見慣的企業內部員工擢升之路,卻因當時全局性制度松弛,在人們毫無覺察的情況下,溢出企業邊界瘋狂蔓延,滲透進各級黨政機關和社會事業單位,造成當時很多單位都存在“以工代干”現象,使整個國家人事管理陷入一片混亂之中。
為扭轉“以工代干”問題給各級黨政機關和社會事業單位公信力所造成的損害,維護干部制度的嚴肅性和公正性,從1980年起,由中央組織及勞動人事部門負責,在全國范圍開展“以工代干”問題集中整治。經過5年多時間的努力,干部錄用工作中存在的無序漏洞被徹底封死,大批符合條件的“以工代干”人員,通過培訓、考核、考試轉變身份,走上新的人生之路。整頓同時也為緊接著的國家公務員制度的建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我是上世紀60年代中期進廠工作的,起初是一名普通工人,最終成長為一名國家公務員和基層機關領導干部,親身經歷了這一制度從產生到嬗變的全過程,現記錄下來,與大家分享。
“以工代干”成為企業遴選管理人才必由之路
我所在的單位是位于里運河畔河下古鎮的淮安(縣)繅絲廠,該廠始建于1958年大躍進中,屬地方國營性質的全民所有制工廠。工廠剛一建成,便遭遇三年經濟困難時期,蠶繭、煤炭、配件嚴重短缺。1961年,累計開工僅64天的絲廠便被迫停工,直到1966年才復工。我就是復工之際被招收進廠的。
復工當年,全廠職工花名冊總人數是285人。在這285人中,縣有關部門為工廠配備具有干部身份(包括專業技術人員)的管理人員僅9人,其余全部為全民所有制職工。而全廠按實際生產流程需設置車間11個,技術、財務、人秘等管理科室7個,管理人員總計需45到50人。也就是說,全廠五分之四以上的管理人員需從工人中選用。繅絲廠這樣的人員比例,當時在全縣普遍存在,一些集體性質的工廠,甚至從領導班子算起,也找不出一名國家干部來。
自上世紀60年代后期,全國高校招生全部停止,干部及專業技術人才培養供應渠道被攔腰截斷,企業人才缺乏較之前更為突出。在這一情況下,包括繅絲廠在內的所有企業,“以工代干”成為解決人才斷層問題的唯一出路。這些“代干”人員,絕大多數年富力強,具有豐富的實踐經驗,他們與干部和專業技術人員一道,為企業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以工代干”蔓延進黨政機關和事業單位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間,各級各地的黨政機關幾乎陷于癱瘓,各項制度幾近廢弛,“以工代干”現象溢出企業邊界,發展到各級黨政機關、群眾團體,乃至各類專業性很強的事業單位,從而給整個國家機器的正常運轉,帶來難以想象的混亂。
據筆者了解,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間,不少擔負行業管理職能的國家機關,大量崗位被“以工代干”人員占據。這一狀況,直到70年代中期全面整頓展開,仍未得到改觀。淮安縣紡織工業公司(局),是1983年成立的全縣紡織工業企業主管部門,成立時全公司(局)計21人,其中有6人為“以工代干”人員。與紡織公司(局)同時成立的機電、輕工、燃化工業公司(局),情況也同紡織公司(局)差不多,有的公司(局)還選調了集體所有制工人性質的“以工代干”人員進了機關。
政府機關如此,群團、事業單位同樣亂象環生。不少單位人事管理混亂,擅自突破編制增加人員,錄用人員不按規定,買官賣官,甚至編造假檔案、假學歷、假身份,將一些不具備條件的人塞進代干崗位。
“以工代干”現象蔓延,大大降低了政府機關、事業單位人員的整體素質,損害了機關決策效率、公信能力和社會事業單位專業服務水平,而且也影響了干部隊伍中努力干事人員包括部分“以工代干”人員的工作積極性。
由于“以工代干”現象從一開始便缺少制度化安排,人為因素多,隨意性大,因而不少代干人員受制于專業培訓缺乏,在工作中力不從心,難以勝任。再加上當時全國上下“大鍋飯”盛行,同處一個單位,人員之間收入差距很難拉開,干多干少、干好干壞一個樣的情況普遍存在,這就導致不少原本科班出身且工作積極的人員,心中很難平衡,工作積極性自然無法充分發揮。
隨著“代干”時間見長,不少長期滯留在企業管理崗位、各級機關中的“代干”人員,由于受自身身份、學識的限制,無法得到更進一步的提拔使用,個人成長發展無從談起步入尷尬。記得著名導演張藝謀就曾說過,“自己當工人時(1974年)學攝影,最大的人生夢想就是能到廠工會或宣傳科當個‘以工代干的宣傳干事”。他說這話時,沒有料到后來國家恢復高考制度,如果真是那樣,張藝謀最好的人生結局也就是在工廠當一名宣傳干事,這對他的人生將會是多大的荒廢!從這個角度看,“以工代干”不僅搞亂了國家人事管理制度,而且給工、干雙方都產生不利影響,徹底整治“以工代干”,無疑已經成為各級政府刻不容緩的一項工作。
全面整治“以工代干”
從1979年始,國家開始全面整治“以工代干”,到1985年底,經過長達5多年時間的努力,該項工作取得了突出成就。
1979年12月,全國人事局長會議在京召開,會議明確從1980年1月1日以后,一律不再搞“以工代干”。后來開展的整頓工作,均以此作為界定人員范圍的統一時間節點。
1982年9月29日,國家勞動人事部下發《吸收錄用干部問題的若干規定》(147號),明確規定國家機關、事業、企業單位吸收錄用干部,由當地人事部門統籌安排,實行公開招收全面考核,堅持考試,按錄取分數線擇優錄取。國家機關、事業、企業單位因工作需要,從社會上招聘干部,要簽訂招聘合同,合同期滿可以續聘或解聘。此文件下發與國家決定整頓“以工代干”幾乎同步,這表明國家在錄用干部方面,已開始與以往做法作出切割。
1983年2月,中共中央組織部、國家勞動人事部發出《關于整頓“以工代干”問題的通知》,首次以中央、國家機關文件的形式,明確表示中央原則同意解決“以工代干”問題。《通知》就轉干人員適用范圍、具備條件、評議考核、報批程序,不能轉干人員類型、未能轉干人員出路安排,以及各級黨委政府需要遵循的步驟方法、政策紀律等(俗稱“中十條”)內容,對“以工代干”整頓工作,給出明確而具體的解決辦法。其中轉干人員必備條件(五具備)和不能轉干人員(五種人),界定最為具體。
《通知》明確具備下列條件的“以工代干”人員,可以轉為干部:1.堅持四項基本原則,擁護黨的路線,能按照黨和國家的政策、法令辦事;2.工作積極,熟悉業務,勝任本職工作;3.遵紀守法,作風正派;4.身體健康,能堅持正常工作,年齡一般在四十歲以下;5.具有高中或相當高中文化程度。邊遠地區,少數民族地區以及礦山、建筑、農場、鹽業、森林采伐、野外作業等工作條件艱苦的基層單位,文化程度可適當放寬。
《通知》還規定下列人員一律不能轉干:“文化大革命”中造反起家的人,幫派思想嚴重的人,打砸搶分子,反對黨的路線的人,經濟上犯有嚴重錯誤的人。
《關于整頓“以工代干”問題的通知》正式下發,開啟了全國范圍“以工代干”問題整頓進程,數十萬計的代干人員、人事工作人員爭分奪秒地投入到該項工作。我所在的淮安繅絲廠,1982年底全廠在冊人數近2200人。按照通知規定,當時符合“以工代干”轉干范圍的人員近50人,經過一段時間的甄別、評議、考核、報批,最終完成轉干手續26人。沒能轉干的人員,絕大部分是受年齡和學歷的限制,有3人因“文革”中參加造反組織有過激行為而未能獲批。在獲批轉干的26人中,有2人時已調至縣紡織工業公司(局)工作,其代干時間證明、代干崗位證明、車間班組評議意見等材料,都是在繅絲廠通過檔案核查和召開基層評議會議完成的。我本人在廠工作時間較長,在車間主任、人秘股長位置上經歷清楚、檔案反映確切,轉干時各項報批手續都很順利。
整治“以工代干”期間,我本人適逢在廠人秘股工作,因此有機會接觸并參與完成大量人員代干時間、代干崗位的檔案查核及證明開具工作。在我印象中,所有代干時間、代干崗位證明力最強的檔案資料,是廠部下發的干部任免通知,其次便是廠部研究人事的會議記錄,再就是被證明人參加、出席相關會議的記錄。每遇到需核查開具相關證明,我都會詳細翻閱各類檔案、資料,不厭其煩地尋找蛛絲馬跡。在發現證據后開具證明時,由于當時沒有拍照的數碼設備,我都會詳細地寫明會議性質、地點、時間、出席人員等,必要時還會通過手繪示意圖來還原表格、章印等原始書證,力求提高材料證明力。也正因為如此,繅絲廠的轉干報批材料,在當時全縣紡織系統質量是最過硬的,曾受到縣、地區勞動人事部門的好評。
如何界定“以工代干”崗位范圍,是整頓工作的一大難點。由于企業類型各異,工種之間千差萬別,相同的工種,在不同的企業,其受重視程度、人員選用標準都不盡相同。如繅絲廠的煮繭工,全廠只有2人處于這一崗位,他們工作質量的好壞,直接影響全廠幾百臺繅絲機的正常產出。因此繅絲廠全廠上下,人人都拿煮繭工當技術員看待。在報批煮繭工“以工代干”轉干材料時,從廠部上報材料,到縣紡織公司(局)審核,再到縣、地區人事局審批,全程順利通過。這也可以看出,當年的“以工代干”整頓工作,是有其充分合理性的。當然,隨著“以工代干”整頓進行到后半期,出現少數人利用手中權力弄虛作假,照顧親友,這也是客觀存在的,但這些,都不能改變“以工代干”整頓工作對后來國家人事改革大局所產生的積極影響。
在我的印象中,全國性“以工代干”整頓工作,北京市是進展較慢的。原因是在京的企業總部多,人員情況復雜,協調溝通難度大。北京是1985年8月初,才由市政府、市人事局下發《關于吸收錄用干部的暫行規定》,并于8月底,組織完成全市轉干人員統一文化考試。這個時候,我們這里的代干人員轉干工作已基本告一段落。
截至1985年底,全國在整頓“以工代干”期間,累計有數十萬代干人員通過考試考核,被轉為國家正式干部。這些人員,絕大部分仍在原單位工作,也有不少人因為消除了身份限制,身懷特長,順利被各類機關單位選調任用,從而成長為行業骨干甚至是機關領導干部。
“以工代干”整頓,不僅一舉扭轉了長期存在的國家人事工作亂象,而且由于在整頓期間,各級各部門不斷宣傳逢進必考原則,從而使1980年1月1日后干部錄用逢進必考成為“鐵律”,這為接踵而來的國家公務員制度改革奠定了堅實基礎。
逢進必考原則的提出和確立,最早是1982年國家勞動人事部關于《吸收錄用干部問題的若干規定》(147號)中,對考試問題的表述是“堅持考試,擇優錄用”,很明顯,這時的表述還是比較含糊的。而到1985年8月北京市政府發布的《關于吸收錄用干部的暫行規定》中,對考試的表述則變成“必須公開招收,自愿報名,進行考試”,在這里,考試表述成為“必須進行”,可見力度明顯加大。
這里需要強調的是,上述關于干部錄用逢進必考的原則,都是在全國范圍的“以工代干”整頓過程中同步推出的。筆者參加過不少“以工代干”整頓會議,當時在各種場合,組織人事部門的領導同志,都將逢進必考原則加以特別強調,指出國家解決“以工代干”問題,是對以前問題的集中清理。從1980年1月1日以后,吸收錄用干部,考試是必經程序,任何人都不允許擅自突破。
(責任編輯:劉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