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墓志銘

英國最早的墓志銘（epitaph）是古羅馬統治時期的遺物，因此均用拉丁文書寫。這一時期的墓志銘內容簡短，一般以“hic jacet”開始，譯成英語是“Here lies...”，即“……安葬于此”的意思，然后是墓主人的姓名、頭銜和生卒年份等。

用英語寫的墓志銘始于14世紀中葉。至伊麗莎白時代（1558—1603）墓志銘開始帶有明顯的文學色彩。據作家托馬斯·納什（Thomas Nashe， 1567—1601）稱，至16世紀末，用詩歌體寫墓志銘已頗為流行。許多著名的墓志銘都是文人雅士的即興之作，并非為了用在墓碑上。本·瓊森（Ben Jonson）、約翰·米爾頓（John Milton）、亞歷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等詩人都給后世留下了優秀的作品。現精選墓志銘四則，并配以簡單的賞析，以饗讀者。

1. Epitaph Intended for Sir Isaac Newton

Nature and Natures laws lay hid in night.

God said， let Newton be！ and all was light.1

—Alexander Pope

大科學家艾薩克·牛頓（Isaac Newton， 1642—1727）死后安葬在倫敦著名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Westminster Abbey）。此教堂為英國君主加冕、王室大婚和著名人物下葬之地。牛頓的墓碑上用拉丁文刻著“艾薩克·牛頓的遺體安葬于此”。英國新古典主義詩人亞歷山大·蒲柏為牛頓所作的墓志銘就刻在一旁的紀念碑上。

蒲柏在這首墓志銘的第二行用了《圣經》的典故。《舊約·創世記》第一章第三節云：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And God said， “Let there be light，” and there was light.）詩人認為，牛頓是上帝的杰作。他出世前，宇宙的諸多法則不為人知，猶如隱藏在黑夜之中，是他為人類揭示了宇宙的奧秘，使科學之光普照大地，一切都變得昭然若揭。墓志銘的第一行寫牛頓出世前，第二行寫牛頓出世后，兩行的內容形成鮮明的對比，色彩也呈現出強烈的反差（night和light），寥寥數語卻顯得氣勢恢宏，高度概括了牛頓的豐功偉績。

墓志銘的格律為“英雄雙韻體”（the heroic couplet），每行包含五個抑揚格音步（iambic pentameter），兩行一韻。

2. Life Is a Jest2

Life is a jest， and all things show it；

I thought so once， but now I know it.

—John Gay

約翰·蓋伊（John Gay， 1685—1732）是18世紀英國詩人、劇作家，其作品多諷嘲權貴，針砭時弊。他原先被安葬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的詩人之角（PoetsCorner），后因在其墓下發現了中世紀壁畫，遂被遷移至教堂的門廊上。

蓋伊的墓碑上有兩首墓志銘，第一首為蒲柏所作，長12行，內容充實，結構嚴謹、韻律工整，對蓋伊的文才詩藝和品德為人稱頌有加，寫得相當出色。我們這里選的是第二首，系蓋伊自撰，其內容是“世上一切事物都表明，人生只是玩笑一場。對此我過去雖然有所認識，但是現在才有切身體會。”兩首墓志銘，前者如今已鮮為人知，而后者看似平淡，卻流傳更廣。究其原因，筆者認為也許有以下幾點：

（1）這首墓志銘是飽經滄桑、洞察人生后的感嘆，重點在表達認識轉變和深化的過程。詩人舉重若輕，僅用兩個最常用的詞匯（thought和know）和最基本的語法現象（一般過去時和一般現在時）就把轉變的過程表達得如此平順自然。寓深意于素淡，是本詩的主要特色。

（2）言簡意賅，概括性強，蘊含人生哲理，容易引起讀者共鳴。

（3）篇幅短小精悍，語言樸素曉暢，文筆平實自然，便于記憶傳誦。

墓志銘的格律是抑揚格四音步（iambic tetrameter）偶句，韻腳是“show it”和“know it”，由一重一輕兩個音節構成，稱為陰性韻（feminine rhyme）。

3. You Beat Your Pate

You beat your pate， and fancy Wit will come：

Knock as you please， theres no body at home.

—Alexander Pope

這首詩中的主人公究竟是誰，無從考證。從詩的內容看，不太可能是用在墓碑上的，因此我們可以認為這是蒲柏寫的幽默小品。

詩歌諷刺一笨伯遇到難題時的窘態。詩的措辭值得注意。首先看You beat your pate。詩人選用較為生僻的pate而舍棄更常用的crown，頗有講究。這兩個詞的本義（denotation）都是“頭頂”，只是pate通常用來指“禿頂”，而且它還可作“智力”或“頭腦”解。同時需要指出的是，雖然兩個詞的本義基本相同，但是它們內涵或隱含意義（connotation）卻大相徑庭。crown給人的聯想是中性的，而pate則帶有貶義，常與empty（無知、愚蠢）

和shallow（膚淺、淺薄）等連用。隨后的fancy也值得玩味。fancy在此作“認為”和“相信”解，但是它和think不同，有“自負地認為”與“無根據地相信”的含義。

再看第二行的knock和no body。knock既與上文的beat掛鉤，又因含有“敲門”的喻義而為下文的at home張本。no body也用得精妙。body在此應作“主體”“實質內容”解。no body是指主人公的腦袋虛有其表，里面空空如也。另外，no body雖然與nobody不同，但是無論從讀音還是從字形來講，都會使人聯想起nobody，在此特殊的語境中，能收到一語雙關的效果。

因為拍的是愚蠢無知的腦袋（pate），所以企盼智慧前來相助（Wit will come），這只是幻想（fancy）。任憑你怎樣敲打（Knock as you please）也無濟于事，因為腦袋里空空如也，根本就沒有智慧（no body）。這就好比家里（at home）如果沒人（nobody），不管怎樣敲門，也不會有人來開的。

短短的兩行 詩，用詞謀篇卻獨具匠心，在平易的外表下暗藏著詩人深厚的功力。

韻腳是“come”和“home”，兩個詞結尾字母相同，但發音不同，故稱為視覺韻（eye rhyme）。

4. Epitaph on Himself

Good friend， for Jesus sake forbear

To dig the dust enclosed here；

Blest be the man that spares these stones，

And curst be he that moves my bones.3

—William Shakespeare

威廉·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是英國最偉大的劇作家和詩人，也是全世界最負盛名的作家之一。他于1564年出生在英格蘭中部沃里克郡（Warwickshire）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Stratford-upon-Avon）。他一生創作了37部劇本、154首十四行詩和兩首長詩。1616年逝世后，他被安葬在家鄉的圣三一教堂（Holy Trinity Church）。

莎士比亞生前曾捐資440英鎊給教會，這在當時是一筆巨款。作為回報，圣三一教堂把祭壇前位置最好的地方留給他作為墓地。莎士比亞的墓上只蓋著一塊石板，沒有立碑。這篇墓志銘就雕刻在石板上。其譯文如下：

好朋友，看在耶穌份上，切勿

挖掘掩埋在此的靈柩；

留我墳墓者神必賜福，

動我遺骸者必受詛咒。

人們普遍認為，這篇墓志銘正如題目所示，系詩人所作，但也有少數人持有不同意見。他們認為，如果它確實是大文豪的手筆的話，其創作水平似乎應該更高些。

筆者認為這篇墓志銘系莎翁自撰，并且是一篇成功之作。我們在判斷其真偽高下時，首先應該考慮作者的創作意圖。莎士比亞寫這篇墓志銘的目的，完全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墳墓和遺骸免遭后人的破壞。他十分清楚，根據當時的習俗，葬在教堂內的死者在下葬若干年后，其遺骸很可能會被從墳墓中挖出來，以便騰出墓穴供教會再次出售。位置好的墳墓往往是首當其沖。挖出來的遺骸則被移葬到教堂內比較偏僻的地方，甚至可能被直接送往藏骸所（charnel house），等積攢到一定數量即進行火化。

莎翁在世時，對自己身后可能的遭遇深感憂慮，他這種驚恐不安的情緒，甚至在他的劇本中都有所流露。因此為確保自己身后免受侵擾，他寫下這么一篇墓志銘完全是順理成章的。至于寫得成功與否，主要應該看作者是否達到了預期的目的。

這篇墓志銘可以說是“先禮”（Good friend... Blest...）“后兵”（Curst...），很有策略，使迷信的教堂管理者不敢為了生財而輕舉妄動。不過，它同時也謝絕了后世授予他的哀榮。莎翁逝世后，其聲譽日隆，眾多的崇拜者認為他理應享有詩人的殊榮，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的詩人之角占有一席之地。然而，他們提出遷葬的建議，均因尊重逝者的遺愿而最終作罷。另據英國廣播公司報道，2008年圣三一教堂進行維修時，有關人員曾為確保莎士比亞的墓地不受任何影響而費盡心機。

在莎墓一側的墻上，有一座他的半身塑像。他手執鵝毛筆，呈伏案寫作狀，但他的眼睛卻不看紙筆而是直視前方，似乎正看守著自己的長眠之地。如果他發現自己寫的墓志銘確實起到保護墓地的作用，定當含笑九泉了。

韻式：aabb，其中a韻-bear和here均為元音，兩者發音相近但不相同，是不工整韻（slant rhyme）。

1. lay hid in night： 隱藏在黑夜般的狀態之中（hid：=hidden，隱藏）；let Newton be： 讓牛頓出世吧；all was light： 世界一片光明。

2. jest： 玩笑，笑話。

3. forbear： 克制，避免；dust： 尸骨，遺骸；blest：=blessed，受神保佑的；curst： =cursed，遭受詛咒的。

王式仁，北京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