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南岳

南岳大廟的距離

此刻，離南岳大廟僅一箭之近

不是弩箭，不是穿越大氣層的火箭

就是南岳北坡毛竹斫成的弓箭

埋伏在大廟周圍的青瓦白墻之內

香柱如戟，以青煙的形狀鞠躬致敬

而我，刻意與大廟保持著距離

伸手可以摩挲大門口那對石獸

仰頭可以看清牌坊上的蓮花呼吸

甚至進入大廟，在戲臺下變成戲迷

讓出將入相成為過眼的煙云

我在儒釋道的縫隙里側身

將大雄寶殿看作是遮擋炙日的華傘

八月的烈焰，被撳在古柏的蔭處

內心的火，僅剩白燼被松風擄走

再也沒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雄心

但我不會跪在杏黃的軟墊上

磕頭，作揖，雙手合十閉著眼睛

不會去抽簽、打卦、問占、算命

命本天定，我們所做的都是竹籃打水

我始終與神秘的事物保持著一箭之距

就像我穿過大廟，就像我穿過自己的身體

獨立自主的內心，站在紅墻之外

恰好觀澹，適合致脫帽禮

磨鏡臺

磨鏡臺是一個什么樣的臺

磨出的鏡是一些什么樣的鏡

這些玄妙之物我都不曾關心

我只顧將磨鏡臺收入鏡頭之中

讓壑風松濤吹干一路跋涉的汗漬

從背包里掏出紙鳶，將今生放飛

天鏡云鏡水鏡，透視著自在的精神

懷讓點化的鳴蟬在柏杉上入定

磨磚不能成鏡，坐禪難以成佛

我們整天打磨詞語又能作甚鳥用

不如結廬人境，磨亮這一把鐮刀

可刈一畝稻谷，可伐十里露水

覺悟的石頭立在危崖上欲飛未飛

霧與霜滋養的慧根依舊繁茂

筑石室住石室的人到石室開會的人

全作鳥獸散，解說詞吐出的玄機

像一支香煙一閃一閃的火星

我一次又一次來南岳消磨時日

吃過好幾次齋飯之后，差點就覺悟了

像山頂那一朵不再愚鈍的云

想方設法，將青絲打磨成白瀑

讓殘陽在絕望中飛鳴

祝融峰夕照

五岳媲美，唯有南岳獨如飛

飛如圖騰朱雀，翼垂史冊

飛如大鵬，翅膀迤邐八百里

在海拔一千三百米的峰頂

祝融先祖在大廟里正襟危坐

他以菩提、磨鏡開示眾生

八月的火球落向西山的松林

燒紅的松針將天幕的藍緞弄成襤褸

點燃的云，火勢徐徐漫漶

晚霞烹煮祝融寺的大鼎

青衣葛巾的信徒，長跪于寺外

做成一鍋上好的祭祖敬宗的菜肴

我不斷地往上攀登，只是路太短

常常來不及檢討自己的行為

小時候將一泡尿撒在村前的池塘里

這件事讓我足足反省了大半生

在祝融峰頂，趁著太陽還沒落山

我俯下身子，請祖宗原諒我的孽行

祝融氏的臍帶比山脈還綿長一萬里

祝融氏的胸懷里能容納億萬子孫

祝融峰的落日，像車輪滾過天際

華夏大地，永遠輝映著她深刻的轍痕

南岳忠烈祠

飛機飛臨南岳上空，不是來轟炸的

它投再多的彈也不能讓烈士再死一次

對于永生的人，任何子彈都是無力的

這座全國唯一留下來的抗戰紀念陵園

牌坊、紀念堂、享堂都是血肉鑄成

站在致敬碑前，人們無不肅然起敬

在與倭寇浴血搏殺中仆倒的烈士

賁張的血脈流成長江、黃河

而長城，是倭刀斬不斷的骨骼

而湘江，是日軍折戟沉沙的惡夢

在南岳香爐峰下，英雄的松柏

擎起血流滿面的蒼穹

飛臨南岳上空的無人機，是來致敬的

旋轉的鏡頭里裝滿了壯烈與忠誠

青山翠柏之中，英雄的魂魄不會消散

七七紀念塔五顆炮彈，刺穿黑暗的云層

“勿忘國恥，武力御侮”

飛上去、飛上去，生命不能承受痛之輕

落下來、落下來，滿山都是沉重的生命

英烈啊！不能在空中表達持久的敬意

盤旋往返的飛機用完最后一塊電池

“我已竭盡了全力！”

南岳詩會

一夜之間，我歸隊

在衡山，我重新成為一個詩人

為了這一夜，我已付出了半生

一縱而過走過五岳

蛻變的力量如影隨形

如詩如歌的生活蛻換成

一張中老年的白蛇皮

羽翼與皮毛，本身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正在接近

純粹、真誠、虛懷若谷這些品質

把云彩獻給峰頂

功名的石頭滾滾而下

南岳的谷底芷蘭吐香

鳥飛泉鳴。我正在返樸歸真

衡山詩會，各路大俠

磨鏡臺上各磨一劍

劍，臨水化詩，沐風賦歌

劍，入土成谷，立地成佛

八百里南岳鋒芒畢露

曾經迷失的田野

太陽沒有錯，錯的是我們自己

祝融峰空渺靈動，離天還是很遠

離人間若即若離

祝融峰，我因你偶爾一露崢嶸

便想云海松濤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