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從潔
1910年,《小說月報》創刊于上海,是商務印書館當時的主打刊物之一,王蘊章、惲鐵樵、沈雁冰、鄭振鐸、葉圣陶等人都曾擔任過主編,前后期風格明顯不同。前期主編及大部分撰稿人均屬舊派文人,被歸入“鴛鴦蝴蝶派”刊物。隨著新思潮的影響日益擴大,商務印書館為了爭取讀者、增加銷量,決定對《小說月報》進行改革。1916年,文學青年沈雁冰經人介紹進入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工作。1920年1月,《小說月報》刊登了沈雁冰的《小說新潮欄宣言》,高調推出由他編輯的“小說新潮”專欄,專登翻譯小說和劇本,這是他參與說報編務的開始。這一年對沈雁冰而言,這是一段“半革新”時期:“《小說月報》的半革新從一九二〇年一月出版那期開始,亦即《小說月報》第十一卷開始。這說明:十年之久的一個頑固派堡壘終于打開缺口而決定了它的最終結局,即十二卷的全部革新。”
一
自創刊以來,《小說月報》一直是舊文學的重要陣地。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沖擊下,商務印書館為了刊物的生存和發展也開始求新求變。最初的主編們走改良路線,讓新舊文學并存,保留刊物主體創作欄目,維持原有的稿件來源。這樣不僅會讓老讀者不快,也會令新讀者不滿,因此刊物的銷量依舊走下坡路。在1921年1月起,沈雁冰擔任《小說月報》的主編,對刊物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在接手刊物時,他向商務當局爭取到了不能干涉編輯方針的承諾,大膽放棄了刊物現存的稿子。這其實體現了青年沈雁冰對于新舊文學的態度。“舊派把文學看作消遣品,看作游戲之事,看作載道之器,或竟看作牟利的商品,新派以為文學是表現人生的,訴通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擴大人們的同情的。凡抱了這種嚴正的觀念而作出來的小說,我以為無論好歹,總比那些以游戲消閑為目的的作品要正派得多。”破舊是為了立新,沈雁冰隨即提出了理想中的新文學藍圖:“我以為新文學就是進化的文學。進化的文學有三件要素;一是普遍的性質;二是有表現人生指導人生的能力;三是為平民的非一般特殊階級的人的。唯其是要有普遍性的。”他還認為中國古代文人多是抱著“文以載道”或者游戲消遣的文學目的進行創作,然而,“文學的目的是綜合地表現人生,不論是用寫實的方法,是用象征比譬的方法,其目的總是表現人生,擴大人類的喜悅和同情,有時代的特色做他的背景。”沈雁冰的“為人生”的文學觀念逐漸清晰與完整,也成為《小說月報》的文學主張。
然而,最初的沈雁冰并不是堅定的“為人生的寫實派”。受進化論的影響,沈雁冰先認為:“況且西洋的小說已經由浪漫主義進而為寫實主義表象主義新浪漫主義,我國卻還是停留在寫實以前,這個有顯然是步人后塵。所以新派小說的介紹,于今實在是很急切的了。……所以中國現在要介紹新派小說,應該先從寫實派自然派介紹起,本欄的宗旨也就在此。”然而,在第11卷第2號上,沈雁冰又開始提倡表象主義文學:“我們提倡寫實一年多了,社會的惡根發露盡了,有什么反應呢?可知現在的社會人心的迷溺,不是一味藥所可醫好,我們該并時走幾條路,所以表象該提倡了。……表象主義是承接寫實之后,到新浪漫的一個過程,所以我們不得不提倡。”沈雁冰全面接手《小說月報》之后,仍舊認為新浪漫主義的作品是兼觀察與想像而綜合地表現人生的。這種游移不定的態度隨著胡適于1921年的暑假期間來商務印書館的考察而終結。胡適的日記中記錄了他對《小說月報》所倡導的文學潮流的看法:“我昨日讀《小說月報》第七期的論創作諸文,頗有點意見,故與鄭振鐸及雁冰談此事。我勸他們要慎重,不可濫收。創作不是空泛的濫作,須有經驗作底子。我又勸雁冰不可濫唱什么‘新浪漫主義’。”1921年年底,沈雁冰總結了一年以來的感想,堅定了自然主義的立場:“所以我覺得現在有注意自然主義文學的必要,現在再不注意將來更沒有時候!”《自然主義與中國現代小說》一文則指出了新浪漫主義的不合時宜。經過兩三年的探索,轉型期的文學雜志定下寫實主義的方向。
二
革新后的《小說月報》第1號就發表了《改革宣言》:“小說月報行世已來,已十一年矣,今當第十二年之始,謀更新而擴充之,將于譯述西洋名家小說而外,兼介紹世界文學界潮流之趨向,討論中文學革進之方法。”翻開第12卷1號的《小說月報》的目錄,可以發現期刊的體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設置了“長篇及短篇小說”“西洋小說史略”“詩歌及戲劇”“文學家的研究(西洋)”“創作討論”“雜論”“通信”“讀者文壇”“最后一頁”等欄目。從第12卷開始開設了“海外文壇消息”,沈雁冰解釋了開辟此欄目的原因:“今年的小說月報添立了一門海外文壇消息,一面想叫愛讀文學的人們常常和海外文壇有點接觸,一面也免得這本小說月報成了一本小說叢書,不和時間生關系。”仍是以第12卷1號的《小說月報》為例,發表了包括《命名鳥》《笑》《母》等7篇小說創作以及8篇翻譯作品,這就可以看出主編沈雁冰側重于譯介的傾向。雖然這樣推重翻譯的做法引起了一些讀者的不滿,招致“蔑視創作”的質疑,但是沈雁冰依舊認為學習西方不管是在思想啟蒙層面還是技術借鑒層面都十分必要。
沈雁冰早期欣賞俄國文學。“從一九一九年起,我開始注意俄國文學,搜求這方面的書。”主編《小說月報》以后,他將自己的文學趣味帶入了刊物的編輯之中。《小說月報》革新伊始就重點介紹了俄國的著名作家,如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契科夫、高爾基、果戈里等。第12卷增刊號《俄國文學研究》,收有鄭振鐸的《俄國文學的啟源時代》、魯迅的《阿爾志跋綏夫》、耿濟之的《俄國四大文學家合傳》等二十多篇論文,比較系統地介紹了俄國文學的歷史發展情況。這種對國外文學的選擇,和當時的國際環境也是密不可分的。東歐弱小民族國家被壓迫被損害的境遇和中國的處境是如此契合,以至于俄國的現實主義文學成為中國新文學的推崇對象。沈雁冰主編的兩卷《小說月報》,除重點欄目“譯叢”外,第12卷有4期開辟介紹外國文學名家的“史傳”欄,第13卷進一步推出“文學家研究”。例如第13卷第1號介紹陀思妥耶夫斯基,該期卷首以3頁的篇幅精印了陀氏11幅照片,并發表了關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平以及思想的三篇介紹性文章。
當然,除了對于俄國文學的關注,《小說月報》一直努力地推介很多西方文學作品、文學思潮以及文學家。魯迅翻譯的阿爾志跋綏夫的《工人綏惠略夫》、鄭振鐸翻譯的而過路卜洵《灰色馬》、耿濟之翻譯的俄國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等長篇小說均在刊物上連載。第15卷增刊號《法國文學研究》刊登了由沈雁冰、鄭振鐸、耿濟之、劉延陵等人撰寫的論文16篇,介紹法國文學思潮發展狀況,還譯介了法國作家巴爾扎克、莫泊桑、喬治桑等人的作品。沈雁冰站在文學啟蒙主義與精英主義的立場上,以文化建設為己任,不遺余力地譯介西方先進的文學觀念與創作手法,致力于把中國新文學匯入到世界文學的潮流之中。
三
雖然沈雁冰主編期間的《小說月報》,對于翻譯的重視甚至超過了對于創作的興趣,但這并不妨礙其在創作上對中國新文學做貢獻。沈雁冰接手說報的編務工作以后,完全棄用了當時商務印書館已經買下的舊文學稿件。稿件來源問題如何解決?在《小說月報》革新后的第一期上,刊登了冰心的《笑》、葉紹鈞的《母》、許地山的《命名鳥》、瞿世英的《荷瓣》以及王統照的《沉思》等7篇小說,這些五四文壇上出現的第一批新文學作家為《小說月報》內容的徹底改革提供了有力的作品支撐。沈雁冰還在《改革宣言》中表明了文學研究會諸同人大致相同的“為人生的寫實派”的文學傾向,這是文學研究會的一次集體亮相。由于《小說月報》集中發表文學研究會成員的作品,以至于很多人以為其是文學研究會的代用刊物。茅盾曾說過:“《小說月報》自從我主編后,稿件大部分為文學研究會會員所撰譯,因而外間遂稱《小說月報》為文學研究會的代用機關刊物。事實上,它始終是商務印書館的刊物。”《小說月報》相比于五四文學期間的其他同人刊物,總是顯得“沉穩而厚重,它所擁有的作者隊伍的基本面,還是一批元老級的五四新文學人士。”除了刊發文學研究會成員的作品,沈雁冰還極力扶持、鼓勵新人創作,《小說月報》上特辟有推介新人作品的欄目“創作”,盡量多給他們發表的機會。
《小說月報》雖然定位為“小說”,但是在徹底革新后一直以相當的篇幅發表其他文學體裁的作品。如第13卷7號,登載了戲劇2部、詩歌11首以及幾篇理論文章。《小說月報》還刊登過不少評論文章,沈雁冰本人就發表了很多評論文章,包括介紹西方文學思潮的理論性文章和及時的評論性文章。有感于讀者希望《小說月報》多報告國內文壇的消息,沈雁冰開始搜集當時他能看到的小說創作,然而,當他開始嘗試閱讀并評論時,才發現“原來國內創作壇簡直寂寞到極點了!……原來現今不特無真正的批評家,連被批評的材料都沒有呢!”對于1921年的四、五、六三個月的創作情況,沈雁冰這樣評價:“雖然數目已是一百以上了,不為不多,而究竟不能對于現在創作壇不感著寂寞。這些創作是否都有生命,還是第二個問題哩。……實在仍是描寫男女關系的作品,所以竟可說描寫男女戀愛的小說占了百分之九十八呢。”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新文學存在的諸如題材單一、內容單薄、知識分子與底層人民的隔閡等弊病。
普通讀者其實不太能接受《小說月報》大量刊載譯介與論文的做法,沈雁冰在給周作人的信里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據實說,《小說月報》讀者一千人中至少有九百人不欲看論文。”一個刊物的格調與宗旨,固然與主編的文學理念和個人興趣息息相關,同時也要顧及當時讀者的接受能力與審美趣味,沈雁冰之后也做了相應的調整。通過刊登這些理論性的文章,《小說月報》能夠始終保持對于文學前沿問題的敏感度,在各種文學主張的交流與碰撞中,建構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和現實主義理論的最初形態。
沈雁冰主編時期的說報,糅合了的文學觀念與啟蒙理想,使其由一個充滿舊文學氣息的消閑類刊物變為引領新文學潮流的嚴肅文學雜志,刊物的宗旨、風格與理念極大地影響了中國新文學的生發。在《小說月報》上刊登的現代文學重要作品如此之多、聯系的現代文學作家如此之廣,為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提供了空間,對于新文學的發展有積極的促進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