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楠
顧城的死亡意識復雜而矛盾,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有著獨特的對于生命的思考,懷著對死亡深深的恐懼。顧城五歲時看到白色的墻壁就感受到了死亡的虛無性,他第一次有了對死亡的感覺是一種自然的流露,基于他自己對于死亡的感悟,說明他潛意識里有著一種對死亡的不自覺的原始沖動。
我們可以這樣認為,顧城的死亡意識在他出生之時就已經帶來,隨著他個人獨特的成長經歷而日漸固定,最終成型。弗洛伊德認為人具有本能天賦,本能是有機體生命體中固有的一種回歸原始狀態的不自覺傾向。死亡本能是“生命向寂滅狀態的回歸,是它的本質和目標所在,是生命內在的本能。”[1]每個人都存在著死亡本能,死亡本能是人對死亡的先天性體驗,有對死亡的到來感到焦慮恐懼的心理,也有向往死亡甚至崇拜死亡的原始沖動。顧城與生俱來的死亡意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歸結為是個體生命對死亡的本能沖動。這種本能成分是無意識的核心,是一種原始心理活動。榮格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上發展了集體無意識,所謂集體意識,是人類世世代代普遍性的心理經驗的長久累積,遺傳在個體的無意識深處。死亡是人類在誕生的那一刻就開始經歷的生命現象,是人類無法躲避,難以超越的循環。死亡伴隨著人類的文化現象、心理現象,死亡意識深深印刻在人類的集體無意識之中。詩人的這種天生的死亡意識是人的生命情感本能,“生命的美/千變萬化/卻終為灰燼。”(《美》)[2],顧城在13歲寫的《美》就表現了其小小年紀便有了對生命之美終將逝去的無奈之情。
顧城在啟蒙時期就開始有了朦朧的死亡意識,對所處的世界產生了深深的虛無感,對自身的存在懷著一種焦慮感,死亡的恐懼也如影隨形。隱藏在集體無意識底下的死亡本能構成了顧城靈魂的底色。
顧城的死亡意識是隨著他個人的人生經歷逐漸成型加深的。
顧城從小體弱多病,造成了他的內秀,再加上父親詩人氣質的影響,顧城性格便又多了一份詩人的敏感。童年經驗極大影響了一個人的性格,學者在研究作家的創作動機時,往往會追溯作家的童年經歷。顧城的童年是在極度混亂的文革中度過的,在這一瘋狂的時代,面對人性的異化,顧城由想象死亡到第一次直觀死亡,加劇了對死亡的恐懼感。“人類個體需要有利的環境得以‘從橡子長成橡樹’;他需要一種溫暖的氣氛,這種氣氛能夠給予他內心安全感和自由感。”[3]然而文革充斥著殘暴和血腥,再加上與母親的分離,母愛的缺失,家庭的不完整讓顧城變得更加敏感內向。文革遭遇在顧城幼小的心靈里埋下陰影的種子,親眼目睹一個人因為把大字報貼反了而被一群人暴打,“顧城起初是從窗扇的縫隙向外看,后來他恐懼了,臉色慘白,再不向窗外多看一眼,他越來越像躲開紛爭,躲開喧囂的激越聲音,只想去那只有天籟的世界里。”[4]顧城的童年是一個缺少愛與溫暖的童年,到處充滿著潛在的敵意,這種對成長不利的因素,讓顧城不能正常形成“我們”的歸屬感,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疏離感和焦慮感。這些壓力阻礙了兒童主動與他人交往,試圖逃避他人或者尋找依靠方式來應對壓力。顧城便選擇了躲避與人交往和移情大自然。被下放到農村的時期使顧城將對生存的焦慮轉移到大自然中,與自然萬物對話。在這純美潔凈的環境中,顧城的心靈暫時找到了一種依托。“在這里/我不怕了/這里草比人高/我的心結識了小野兔/和它一起蹦跳”(《我怕,我不怕了》)[5]。
但回到城市后,市場經濟的發展,工業化進程帶來的變化使得詩人無法與之適應,摩天大廈與轟隆隆的機械在顧城看來如同面目可憎的猛獸,隔絕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功利化主義的盛行和城市的喧囂,和詩人年少時就形成的敏感憂郁的性格加深了他對人類和現實的失望,使他強烈感受到生命的孤獨。他無法應付中國社會里的關系網絡,和人的交往讓他感到窘迫,尷尬。“我是一個悲哀的孩子/始終沒有長大/我從北方的草灘上/走出,沿著一條/發白的路,走進/布滿齒輪的城市”(《簡歷》)[6]“布滿齒輪的城市”里的物欲,人際關系毀壞了他的純凈自然夢想。接著隨之而來的是成年人應當要負的責任,然而顧城的心理狀態還停留在兒童時期,他本人都清楚懂得自己“始終沒有長大”,存在的危機感一步步向顧城逼近,理想與現實的沖突,個人與集體的沖突,人在現世應當如何安身?“我沒有辦法對抗現實,我就依靠我的夢想;我沒有辦法改變世界,我就依靠文化;我沒有辦法在現實中間實現自己,我就想到歷史;這些都不錯,但是我卻依靠著我以外的東西,就像依靠著一根拐杖,當這個支持物崩塌的時候,我就跟著倒下去。我所抓住的一切都在崩潰,這就是一個價值崩潰的時代。”[7]時代的日新月異,生存的焦慮最終讓找不到依靠的顧城逃避現實,拋開了對死亡的恐懼,產生了死亡的幻想。
顧城在1980年代后期開始對死亡進行哲學的思辨,這時顧城心中的死亡意識已經根深蒂固了,在對死亡進行哲學思考的時候,顧城完全是在心靈直覺的指引下開始向死亡哲學領域探索的,顧城的一套“沒有目的的我”自然哲學綱要是顧城自覺選擇的結果,是顧城對中國古典文化還有道家禪宗的有意選擇再加以解釋的哲學,他在中國的佛道宗教的生命觀中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尋找的東西,并在其中引論出了具有個人精神氣質的“自然哲學”,但我們不能否定這些文化養分對顧城的死亡哲學的影響。
中國古典文學中對對形而上理想的追求、理想國的構建,古者圣賢的憂郁氣質都對顧城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中國第一位自殺的詩人屈原,為了自己高潔的人生理想,毅然決然地踏上了死亡的道路,以殉道者的形象來捍衛自己的至高理想和人格精神。顧城在一定程度上也受了這一影響,在理想得不到實現,現世無處容身時,顧城同樣選擇了用死亡的的方式來彰顯自我。但不同的是,屈原的理想是崇高的大國理想,顧城是狹隘的“小我”理想。
莊子思想中的物我交融的自然哲學,“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8],“無為”的觀念給顧城開辟了與自然為友,逃離現實,通往虛靜精神家園的大道。顧城從莊子那里獲得關于死亡的啟迪就是“其生若浮,其死若休。”[9]死亡就是擺脫“生人之累”,生是無盡的漂浮流浪,死才是歸家,以死為樂,不懼怕死亡。把死亡當做是一種歡愉的解脫,把死當做一種天然的生命現象,順應自然安排。“生也平常/死也平常/落在水里/長在樹上”(《“生也平常”》)[10]顧城要把死亡從恐懼的桎梏中解放出來,實現個體生命的自由。顧城努力追尋莊子的“無為”境界,把生命和宇宙自然結為一體,追求生命的自在自得,死是自然的回歸,是生命的必然。這時顧城的死亡意識獲得到了超脫的境界,生命的意義得到了超越與升華。
但不幸的是,顧城的死亡哲學卻是來自“天上的”,與塵世存在相悖。“我尋找‘我’,全部的錯誤就在于尋找。當我思考‘我’的時候,我已不存在。目的使我陷入到一個矛盾中間。”[11]顧城認為人生不能有目的,當你沒有在刻意尋找時,一切就自然發生了。顧城的這種觀點帶有濃濃的虛無主義色彩,實際上,顧城在系統闡釋他的“沒有目的的‘我’——自然哲學綱要”之時,他自身都沒有擺脫無目的的人生。顧城在激流島建立了“女兒國”,他幻想著一個女兒國的世界,女孩子跟女孩子在一起和諧地生活在一起就讓他開心。他無法接受自己的性別,反抗著他接受不了的那個男性世界,渴望像女孩那樣去生活,相愛。女兒就是“凈”,是他所追尋的純粹的純凈,這是他對美的極致追求。像“女兒國”這樣的一個“純凈的世界”便是顧城的人生目的。
顧城的“女兒國”理想便是受了《紅樓夢》的極大影響。“女兒國”的崩塌是壓倒顧城的最后一根稻草。賈寶玉參透到“萬境皆空”,寶玉一直帶著對死的準備,與女兒國共存亡,顧城以自身對此進行了真實演繹。但顧城的理想是注定不能實現的,“他渴望實踐賈寶玉的生存哲學和生命理想,卻又放棄賈寶玉所特有的生存空間和物質資源。在道家的原始自然里實現賈寶玉的女兒國理想,這正是顧城悲劇的根源”[12]顧城拋卻了對現實物質的追求,卻又沒有辦法做到真正的無欲無求,他反抗著自己男性的身份,但他又沉溺在這個身份帶給他的情欲體驗中,這種極端的矛盾讓顧城瘋狂,逐漸走上偏激。隨著英兒出走,女兒國的理想幻滅,顧城的精神趨向崩潰邊緣,死亡成為顧城對世界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