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謙 陳穎軍
科舉制度是中國王朝歷史上人才選拔的重要方式,也是中國傳統社會中一項十分重要的政治制度。人才選拔活動,在制度層面和特定的教育體系、權力秩序密切銜接;在文化層面,和不同社會中對人才的理解、價值取向、文化傳承的終極指向有著深刻關聯。 進一步講,選拔制度和特定社會形態之間的關聯至少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選拔制度為人們獲得文化符號與資本提供了制度性保障,它可以成為獲得經濟資本、權力資本的重要階梯,從而成為型塑社會結構的重要力量;二是選拔制度具有相當的導向性和指引性,它所實施的選拔標準往往對社會成員的培養目標、價值觀有著直接引領作用,從而形成特定社會風尚;三是選拔制度還承載著人們對改變命運的期許。
在中國歷史長河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的科舉制度,也在這三個維度上和不同歷史時期的社會階層塑造、文化傳承指向、文化融合策略等發生著生動的互構。而清代的科舉制度,隨著滿人治國的進取與衰落,也展現出獨特的歷史風貌與命運。在一定意義上講,清代科舉制度的種種特征,也正訴說了滿族文化在不同歷史時期的持守與開放,可以被視為制度與文化相伴相生、互為支撐的歷史案例。
在談論“滿族文化”時,我們要警惕關鍵概念邊界的模糊。首先,“滿族”是一個具有歷史場的概念。①“文化”一詞更是承載著諸多解讀。②因此,談到“滿族文化”時,且不說入關后的滿人受漢文化影響巨大,從滿洲誕生、八旗建制之日起,就融入著蒙、漢等不同族群的文化要素。即使那些留守在關外的滿人,也不斷受到漢族文化的波及。正如文化總是處于變動不居的發展中,要厘定“滿族文化”的邊界同樣面臨挑戰。本文將對滿族文化的理解拓展為滿人文化的探討。③從回顧清代科舉制發展中不斷回響的議題出發,從滿語使用、騎射技藝和滿人社會地位獲得三個角度,來分析清代科舉制如何體現并承載著滿族文化兼具固守、穩定與開放的雙面性。進而理解人才選拔制度與引領特定社會風尚、構建資源分配格局之間的相伴相生,即制度與文化雙面一體的存在與發展。
有學者認為滿人入關后,清朝統治者繼續沿用了明代的科舉制度,將清代科舉總結為以《四書》 《五經》等儒學經典為考察內容,程序上依循童試、鄉試、會試、殿試的順序,文體上采用八股文的格式。④這樣的概括雖然可以表明清朝科舉實踐的歷史延續性,但對滿清執政者如何通過科舉制度折射和處理滿漢關系、鞏固政權、保存滿族文化特質等問題的回應不夠敏銳。簡略回眸清代科舉歷史,可以通過起初猶豫、后續綿長、科舉終結這三個關鍵詞來描述清代科舉制度發展的三個階段及其特征。起初猶豫是指在延續前朝的科舉制度時,清廷對八旗科舉的政策施加諸多限制并呈現出游移不定的態度;而后續綿長則是與同為異族統治的元朝相比,八旗科舉制度一直延續到了晚清,成為八旗子弟仕途升遷的重要路徑;科舉終結則是在晚清衰弱國運之下科舉制度最終走向尾聲。
清朝統治者將科舉制度作為拉攏漢族知識分子的重要手段,入關前就曾開科取士,入關后更是一直延續漢人科舉的傳統。但將科舉制度運用在八旗子弟身上時,其猶豫心態便浮出水面。一方面,滿人作為少數族群統治漢文化社會之時,必須采取適應與融入漢文化的姿態,漢語成為必要的工具;另一方面,清朝統治者又必須維持自身文化的獨立性,將滿語與騎射作為基本國策之一而不可丟棄。再與清初尚未穩定的國家局勢緊密聯系,八旗子弟的重要職責是平定戰亂,其科舉制度因此受到抑制,由此八旗的科舉時辦時停,限制繁多。
清初,清朝皇帝為了拉攏漢族士人的支持,繼續開設科舉制度,但是對于八旗子弟是否參加科舉考試,一直是猶豫的態度,直到康熙中期才正式確定下來。順治時期,是形成清代科舉制度特色的重要萌芽階段,很多重要議題在這一時期已顯現端倪,比如是否允許八旗子弟參加科舉考試,如何處理滿漢語言轉換等問題。順治二年在不同省份(如山東、山西、河南、陜西等地)舉行了文鄉試,隨后舉行了武鄉試,順治三年的二、三月間,清朝首次舉行科舉會試與殿試,“最終取三百七十三名進士。”⑤此時,清廷將八旗子弟排除在科舉制度之外,“以騎射為本,右武左文。世祖御極,詔開科舉,八旗人士不與。”⑥清朝的國家大局尚未穩定,還需要八旗子弟保證軍隊的戰斗力,專心對抗南明勢力。
隨著全國統一戰爭的順利進行,培養八旗士子以適應各級政權的任官需要成為日益迫切的任務,八旗子弟的漢語學習成為重要的內容,以順利處理朝中事務。順治八年,清世祖福臨親政后,下令八旗子弟參加科舉考試,“是年禮部議準八旗科舉之制,為定鼎后八旗科目之始。”⑦而在順治九年和順治十二年,科舉增設滿洲榜,分為滿榜和漢榜,每科分別設立兩榜狀元。⑧但順治十四年,清帝再次停止八旗子弟參加科舉考試:“今見八旗人民崇尚文學,怠于武事,以披甲為畏途,遂至軍旅較前迥別……今后限年定額考取生童鄉會兩試俱著停止,各部院衙門取用人員不必分別滿漢文學。”⑨由于八旗子弟參與科舉考試享有諸多優待,所以通過參軍實現升遷的路徑被八旗子弟冷落,清廷對此十分敏感,以不可因科舉而傷滿人騎射之根本為由停止了八旗科舉考試。
此后,隨著戰事減少,又有官員奏請八旗參加科舉考試。康熙六年九月,御史徐誥武上奏,請求八旗子弟繼續參加科舉,康熙帝因此再一次恢復八旗科舉。⑩康熙十五年,正值三藩之亂,清朝統治者為了軍事需要,再次停止八旗科舉,以便八旗子弟能專心進行軍事訓練。直到三藩之亂與統一臺灣的戰爭結束后,康熙二十六年下令八旗與漢人一體應試。至此,八旗科舉制度才基本確定下來。
不像元代科舉所呈現出的時斷時續或時間短、規模小的特點?,清代科舉制在經歷了初期是否允許八旗參加科舉的搖擺后,不斷完善滿人參加科舉的制度安排。從科目設定,到考試紀律不斷規范,一直延續到清末,這一綿長的過程,成為清代科舉的重要特點。
康熙二十八年,康熙帝接受兵科大臣的建議,決定八旗子弟在參加滿洲生員的考試時加考騎射。?雍正帝即位后恢復了停止已久的翻譯科,明確了滿洲的“翻譯技勇之科”,即滿語翻譯及騎射二科。雍正元年,總理事務王大臣等會同禮部、兵部遵上議覆:“八旗滿洲人等設翻譯技勇之科。嗣后將滿洲、蒙古能翻譯者,三年之內考取秀才二次,舉人一次,進士一次,其所取額數,臨期視人數多寡,請上擇日欽定,再照漢軍例,考取武秀才四十名,舉人二十名,進士四名。”?
乾隆三年,八旗翻譯科首次向武職人員開放,并在乾隆四十一年針對翻譯科出臺考場回避制度,使之更規范、更具權威性。?乾隆十八年,清高宗首次提出“國語騎射”,將其視為“滿洲根本”、“滿洲舊習”,并將其作為遴選旗人襲職的“考驗”。他下令“擇其可教之人帶領引見,或補用侍衛,或在護軍營當差,令其加意學習。”?嘉慶、道光年間,翻譯科舉、文科舉以及武科舉逐漸完善定型并一直延續到清朝晚期。?
可以看到清廷首開翻譯考試是為了八旗子弟學習漢文化以適應漢族社會生活,但隨著旗人逐漸放松對滿語與騎射的學習,清廷轉而對八旗科舉采取限制,加試騎射并且開設翻譯科都可顯示其堅持滿族文化的心態,在不斷的改造中,八旗科舉也因此獲得了適應性的生命力,得以延綿至清末。
晚清科舉終結,是我國教育史中的重大事件。有學者認為科舉制的廢除是清末民初東西方文明沖突所導致的結果。?登峰造極的八股文風,雖是清代科舉對前人的進一步繼承,并伴隨著科舉的終結而衰弱,但它并不能被視為導致科舉制走向盡頭的唯一罪魁禍首。古板的八股文抑制了創造力的發揮,始建于1644年,在八旗制度的基礎上設立的八旗官學,本意為提高八旗子弟學養,但到后期,學風衰弱,教學有名無實。?在內憂外患的夾擊下,科舉制成為當時革新派與守舊派爭論的焦點之一,也為列強所關注。1902與1903年的鄉試只能在河南貢院舉行,1903與1904年的會試也轉移到開封舉辦,這些都預示著科舉即將在歷史上落下帷幕。?最終,清廷于1905年正式頒布詔書,廢除科舉,科舉制永遠退出了中國歷史舞臺。?
在清代滿族文化的變遷進程中,最具轉折意義的是,滿人入關之后“由最初偏居一隅的少數民族轉變為君臨全國的統治民族”?,必然與多元的文化產生碰撞和相互交流。在這一過程中,制度可以調控不同文化及其持有者相遇、相互影響的方式與進程。清代科舉制度正是和八旗制度等其他制度性因素形成合力,管理滿人與漢人的交往、控制滿人受到漢文化濡染的進程,通過科目設置和考試內容調整,明確引導滿人對滿語和騎射技藝的繼承,通過調整錄取名額優先滿族利益。
這一觀點可以從八旗制度、八旗官學與清代科舉制的共同作用中得到支持。八旗制度,作為滿人重要的社會組織與管理方式,貫穿清朝始終。“八旗為我朝根本”之說在清歷代皇帝的上諭中經常可見,它非常鮮明地體現出清朝政治治理的特征。?與之相呼應,在通過科舉獲得功名的路徑上,清朝統治者對八旗滿人的處境一直有著特殊的考慮。
第一,通過限制八旗參與科舉,不斷強化滿人尚武傳統,以區別儒家尚文之風。滿人入關后第一次開科取士,就明確禁止八旗參加,后在康熙、雍正、乾隆年間,這樣的限制時有出現。對于駐防八旗參加科舉的限制,更是明顯且持久。自順治二年到嘉慶四年的150余年時間里,分駐內地的直省駐防八旗,需要附于京旗故籍,歸京應試。駐防八旗參加科舉設置了很多具體而現實的障礙,比如駐防八旗中地位低下的子弟會因旅途遙遠以及花費巨大而不能參加科考;繁瑣的考試辦法和察驗身份的程序也使得駐防八旗進京考試受到限制。和漢人為主體的綠營兵相比,駐防八旗子弟所受到的科考限制更為突出。雍正年間,規定駐防八旗在駐防地駐扎超過20年,或者是三代以上,才可以就地參加科舉考試。總結來看,駐防八旗及其子弟不得參加當地科考,是清政府“旗、漢”分治政策的體現。?清朝統治者對科考制度與八旗功能、身份待遇之間的沖突有著高度的警覺。
第二,在允許八旗參加科舉的情況下,通過名額設定、考試內容的設計,來保護滿人在科舉競爭中的利益,并突出滿族文化要素。元朝是中國科舉史上第一個按照民族進行配額的朝代。?清代名額設定方面,也比較明顯地優待滿人在科舉中的錄取人數。童試是科考的初級階段,錄取的人員即為生員,漢人的錄取率通常是50:1,而滿人的錄取率大概是5:1,是漢人的10倍;在取中舉人階段,乾隆初年,按照地區劃分名額,京旗集中的順天地區的舉人名額最多,是貴州等地名額的四至五倍,且滿人中舉比例高于漢人。?八旗子弟中,同樣也有滿人、蒙人與漢軍八旗的區別。所定進士的相對額數以滿洲為最,蒙古次之,漢軍最少。?而最為特殊的是宗室子弟,他們有直接參加殿試的特權。?在科考的內容上,康熙時期要求滿族生員考騎射,需要經過兵部騎射、馬步箭的考核。?乾隆帝曾曉諭群臣,“滿洲原以學習清語、專精騎射為要。近多借讀書為名,轉荒正業,所關甚重。著寄信清保,令其曉諭盛京人等,嗣后務念滿洲根本,勤習清語騎射,斷不可務虛名而舍正業,曉諭之后,復蹈故轍,朕必從重治罪,斷不姑容。”?
第三,繞開科舉,以蔭子制度、尚武選官等渠道,為八旗滿人提供優厚條件、開設晉升渠道。對于普通八旗子弟,即使不參加科舉,“生則入檔,壯則當兵”,當兵有軍餉,如餉米一項,每人每年最高46斛,低的也有26斛,已經高于當時七、八品官的俸祿,足夠養家。?再看八旗內部晉升體系中,乾隆七年以后,專門為滿人設立職位空缺,“兵部遵旨議奏,直隸營缺,將沿邊滿員諳營務者調補。該省應行開列副將四缺,歸部推參、游、都、守七十三缺,七分用綠旗,三分滿員”?。對于從軍入關的功臣及貴族,其升遷更有清朝建立以來即實行的恩蔭、難蔭、特蔭等制度予以保障。只要是符合承蔭規定的文武官員,都可以向吏部申報子孫承蔭,稱為“蔭生”。雍正元年,規定了十五歲以上的蔭生和蔭監生可入讀國子監,為期二十四個月,結課之后由國子監對他們進行考試。滿蔭生、蔭監生有三條授官途徑:文官,上至一品官蔭生外郎,下至八品筆貼;武官、侍衛序列以及用作旗員的,不授具體官職,只是按品級給俸,隨旗上朝。?這些舉措都是獨立于科舉選拔,保持鞏固八旗特別是八旗滿人及清代宗室地位的制度安排。
在清代科舉制度中可以比較明顯地看到滿清統治者對八旗特別是八旗中滿人利益的保護。但是,在此過程中,也明確展示了另外一層意味,即通過科舉制度吸納多元文化持有者特別是漢族共同參與國事。比如,對于清廷曾經視為分布在不同城池中“戰斗堡壘”的駐防八旗,到清朝中后期,也終于被準予在當地參加考試,而無需再回京城赴試。同時,清朝的科舉制度也的確為一些平民子弟創造了機會。何炳棣對明清進士登科錄中1.2萬余名進士的家室進行研究分析,發現約有40%的舉子來自于平民階層。?鄭若玲通過對《清代朱卷集成》中有效的7791份朱卷進行數據分析,發現大約有12.69%的舉人來自于三代沒有功名的家庭,而有20.84%來自于上三代為平民的家庭,她認為雖然科舉考試對個人實現社會流動所提供的機會很小,但是仍可以說明清朝科舉制度仍然提供了平民實現階層上升的渠道。?雖然以上學者的研究樣本與參考標準不盡相同,但可以共同反映出通過科舉選拔的確實現了一部分舉子的社會階層轉變。
從以上清代科舉的演變及其與八旗制度、滿族文化之間互動的剖析中,可以看到人才選拔制度與特定文化之間雙面一體、共生共存的關系。正是這樣的互構,使得制度形成過程頗具復雜性,也在無形中推動著一個國家和社會在文化形態上的進展。在這里,“制度”指有形的政策指令、法律法規,它規定了特定社會活動中的各方責權、行動邊界等。“文化”,這里指人們的價值觀、認知結構等以及那些以潛移默化、細碎的方式融入到人們日常生活的生產生活方式、行為習慣等。從清代科舉制的特點和反復出現的熱點議題,可以對制度與文化的關系作進一步闡釋,即制度安排以文化為深層動力,文化有賴制度得以彰顯和引領。
英國人類學家道格拉斯指出,實際上制度產生于一系列分類體系。比如,從遠古時期基于人們對自然和生存的應對,漸漸在人類社會互動中,為了減少溝通成本,人們一次次共同將這樣的分類合理化,以至逐漸形成今日諸多規則?。這種對世界的認知與分類,便屬于這里所討論的“文化”范疇中的文化觀念、認知框架的范疇。有趣的是不同族群、不同歷史階段、不同情境下,人們對事物分類的陳述各異。而不同的分類,便造成依據不同標準產生的不同類型的區別對待方式,從而形成了多彩的文化形態和制度體系。
具體到清代科舉制度,我們可以看到非常鮮明的按照族群進行分類的做法,其中滿漢之別尤為明顯;與此同時,從具體環節設計的搖擺中,又可以發現統治者也一直十分努力地通過增強跨文化交流能力、向漢族開放更多機會,彌合這樣的分類造成的隔閡,而這種努力本身又反映了另外的分類標準,即維護江山社稷穩固的持久考量。對于清朝統治者在科舉制中體現出的這種分類框架,可以從滿族文化中找到關聯。從人類學意義上講,又可以從生態區位的文化意義、文化功能論及文化整體性角度進一步討論滿族文化的特征。
所謂生態區位,是指人類群體棲息地所處的自然與地理位置。地理環境以及與之密切關聯的自然資源、特定物產等,為人類的區域劃分和社會分工提供了重要出發點和基礎。?人類活動深深受制于自然區位及相應自然條件的限制,它對人們的生活習慣、認知框架形成了深刻影響,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滿族族源可以追溯到“肅慎”以及后來的女真。從區位上考慮,東北區域以北是一望無際的外興安嶺和西伯利亞荒原,茂密的原始森林和寒冷的氣候屏障,西部是萬里蒙古戈壁。高寒地區,雖然冬季平均氣溫為零下31攝氏度,但這里又有著豐富的資源,當地民間的說法是“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里”。?相對封閉、遼闊而富饒的自然條件,使得滿族文化有著鮮明的地方特色,并具有較強的內聚力和持續性。最為典型的是騎射技藝,它不僅是滿人當年馳騁在白水黑山間必備的生活技能,婦孺皆能,也是八旗戰斗力的重要基礎,在滿人治國中,更成為其念念不忘的族群標識。科舉制度對滿族騎射的考核,以及為了避免八旗廢弛武藝而對其封閉科舉路徑的做法,可以理解為生態區位文化在制度中的投射。當滿族入關后,其生態區位也從東北移向了中原地帶。那么從漢族及其文化中汲取新的生存智慧,驅動著滿族的開放,體現在科舉制中,便是為滿族加設翻譯科,調動滿人學漢語并競相參加科考的積極性。
從文化功能論的角度講,人類發展出一套套文明體系,其最終目的都是指向人類生存的基本目標。無論是對滿族文化的堅持還是淡化,都可以體現滿清政府將文化作為工具,用以維護統治、甚至提升戰斗力的策略。1631年,皇太極眼見大貝勒輕易放棄灤州,而大凌河明軍被困四個月,仍死守孤城,面對滿漢軍人不同的士氣,皇太極認為是因為讀書明理,明將更忠于職守。于是,皇太極下令諸貝勒大臣子弟必須讀書。?這是滿人在文化汲取過程中將文化的治國帶兵功能置于民族分類之上的典型例證。
從文化整體性角度講,文化作為一套整體性生存方式,在特定人群、歷史場域中,不同文化面相和要素之間有著深刻關聯和一體性。?清代科舉制度可以被理解為當時統治階層整體意識形態、生活方式諸多表述方式中的一種。當時衣食住行等方方面面都顯示著滿族文化的持守與開放,科舉制度在語言能力、騎射技藝考核、名額分配中的搖擺和發展,正體現為當時這套文化體系中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在文化學習上,康熙要求八旗子弟文武兼備?;在居住格局上,清初的京城,旗人駐扎城內,民人住在城外,但到乾隆初年,旗民雜居情況逐漸出現?;在飲食上,在順治、康熙時宮中宴請大臣一直嚴格遵守滿席、漢席之別,餐桌上呈現的菜肴、用具、規格不同;到乾隆時期,出現“滿漢全席”之說,雖合并成一套宴席,但其中依然可以從中辨別民族要素。?在語言上,滿人入關初“入則講滿,出則講漢”的狀況,發展到乾隆中后期,出現了內城滿語逐漸放棄不用,改說滿式漢語的趨勢。?當語言、飲食、居住、風尚等文化要素共同展現著滿族文化的開放、變遷與標定、保持并存時,清代科舉制度所包含的兩種力量,便順理成章成為這幅整體文化圖景中的一景。
當制度以資格設定、責權安排對人們的行動方式提出明確要求后,久而久之,人們將外在的約束漸漸視為理所應當的標準。制度可以塑造和強化某種文化,使之內化于心,進一步與外在的制度相呼應。比如科舉翻譯科的設立是清代科舉的一大特色。它為滿人通過科舉入仕打開了通道。隨著八旗生計出現問題,清政府鼓勵滿人讀書應考,將科舉做為滿族振興家業的有效途徑。在這樣的制度運行中,涌現出嵩申家族、阿爾泰家族、阿桂家族等通過科舉發展為滿族世家望族的代表性人物。?嵩申家族朱卷履歷記錄其家族中出現了9名進士和2名舉人。嵩申八世祖阿什坦,在順治時期考取進士,任刑科給事中、充實錄館篡修等。他所譯《大學》 《中庸》 《孝經》被奉為標志性作品,“當時翻譯者,咸奉為準則。”?這一通過制度行為,將漢族經典譯介而來的方式,大大促進了滿人對漢文化的吸收。同時,滿人在參加科舉的過程中,學做八股文和詩賦,語言修辭的訓練,勢必帶來思維方式與文人風尚的變化;滿人與漢人在科考中,形成同年、師生關系。這促使人們在交往和認同層面,超越民族界限,按照科舉運行體系進行分類,促進跨文化交流。
從清代科舉制度與滿族文化的互構可以看出,統治者既通過一些制度安排來保護滿族文化和滿人利益,又在制度設計中為學習、繼承以漢文化為代表的多元文化要素留出一定空間和可能性。這樣的科舉制度設計和滿族文化自身所蘊涵的內聚力與靈動性保持著深層的一致。在上文敘述中,我們更多的用滿漢文化之間的關系為例進行說明,但不可忽視的是,在科舉制度和滿族文化變遷中,也以類似的方式和其他民族的文化實現著互動與區隔,比如順治時期的京營八旗翻譯科中,也專門為蒙古翻譯錄取生員明確鄉試名額等。?更多的案例和歷史實踐共同指向制度與文化之間的深刻關聯,即透過制度可以更好地理解人們所秉持的分類系統和文化潛臺詞,同時人們的文化實踐與風尚也有賴于制度的維護和鞏固。
綜上所述,通過文化與制度作為探析清代科舉制度的雙重視角,我們看到,清朝的科舉制度從誕生伊始就與滿族文化相互纏繞。清朝科舉制度在語言的使用上,既強調漢語與漢文化的學習,又特別注重保護滿語,翻譯科的發展成為清代科舉的一大特色,并且清朝統治者不僅重視文試,也強調八旗子弟不可荒廢騎射技藝,而在名額分配上,在調和各族群公平性的同時,給予滿族子弟以特權和優勢。在清代科舉制度的發展過程中,滿族文化以開放包容的心態吸收并發展漢人的科舉制度的同時,也在努力維持自身民族文化的內核,而這種雙面性恰恰在科舉制度的發展歷程中一覽無余。
注釋:
① 參見劉小萌:《清代滿人的姓與名》,《吉林師范大學學報》 (人文社會科學版) 2014年第1期;劉小萌:《清朝史中的八旗研究》,《清史研究》2010年第2期;定宜莊:《清末民初的“滿洲”“旗族”和“滿族”》,《清華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6年第2期。
② 參見愛德華·泰勒:《原始文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2005年版,第1頁;塞繆爾·亨廷頓、勞倫斯·哈里森:《文化的重要作用》,新華出版社2002年版,第3頁;衣俊卿:《文化哲學理論理性和實踐理性交匯處的文化批判》,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9頁;奧斯瓦爾德·斯賓格勒:《西方的沒落》上卷,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第39頁。
③ 一方面,因為滿族文化的提法與當下對族群文化的研究術語更接近;另一方面,當代史學家馮爾康對清代滿族文化在不同歷史時期的特點總結為:發展時期的開放吸收性、一統中國之后的文化擴張性、統一后維持族群文化的努力與堅韌性。參見馮爾康:《由清代滿族文化特性想到民族文化與外來文化關系》,《東北史地》2006年第4期。因此本文使用“滿族文化”一詞,體現了對族群文化理解的歷史性、場景性與動態性,可以更有效地描述歷史脈絡下清代科舉制與滿族文化的互動。
④ 唐漢琦:《晚清科舉改革之廢八股及其意義》,《教育與考試》2013年第6期。
⑤⑩ 王日根、章廣:《清代八旗科舉制度的發展及其影響》,《考試研究》2015年第5期
⑥ 《清史稿》卷180《選舉志三》。
⑦ 福格:《聽雨叢談》卷9,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87頁。
⑧? 胡平、李世愉、張希清、毛佩琦:《中國科舉制度通史·清代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64、456頁。
⑨ 《清世祖實錄》卷106,順治十四年正月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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