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小鹿

她叫阿翹,偽左撇子。也不記得是從哪里看到的說法:如果世上只有百分之十的人是左撇子,那么在地鐵車廂里靠緊你的十個人里,會有且只有一個。但和一見鐘情相比,概率不見得很低。想象一下,你出了地鐵,行走在地面上,人山人海不留心,遇見最喜歡的那個:像臺風卷來時,你站在曠野,房子給掀開了頂,枝頭沖天的大樹被連根拔起,小污泥水塘被顛翻,帶起粒粒雨點墜落。你傻站著不動,等臺風眼逼近。不確定的東西很多,但唯一確定的是,臺風眼是他。更神奇的是,這個人恰巧是個左撇子。
不相信嗎?但真實案例是有的。比如,阿翹遇見棕熊。
棕熊這個名字是阿翹偷取的,是她漫長暗戀史里的專屬代號。
高二那年,她被一幫花癡朋友架去看籃球賽。場地上兩色背心閃來閃去,身旁的好友拽她胳膊:“快看!對方11號!”可阿翹光想著比賽結束后去吃米飯還是面條。球賽結束,正是晚飯點兒,窄街最熱鬧時。鄰班那幫臭汗哄哄的小子勾肩搭背嬉笑著走來。阿翹在吞茶葉蛋,鼓著臉看他們贏球了的勁兒。棕熊歪著嘴和兄弟講話,倏然轉頭,目光長久地停在阿翹臉上。他給了阿翹一個不明意味的笑,眼睛里淌著溫柔的光。這個眼神是什么意思?阿翹不懂,一愣,就愣了好久,等他們走遠才狠狠咽下蛋黃。
在這之后,他們倆就常莫名其妙地遇見,而且,彼此都假裝不經意瞅過對方。
阿翹暗戀的小心思藏不住,被同桌一戳即破:“原來你暗戀的是他??!我們算是初中的老朋友了,哎,下次介紹你倆認識!”但她非不讓,說“暗戀只適合偷看,聲張是犯規”。
高考前,她壯起膽攛掇同桌弄來一張他的大頭照,晚自習時飛奔回家鎖上門,把照片和沒遞上他手的情書一起鎖進抽屜。阿翹不是硬氣,是因為大臉盤、胖大腿和不出挑的成績,令她缺了往前一步的底氣。阿翹不作聲地挖了個坑,把暗戀的種子埋進土里,想等悉心灌溉生根發芽后,結出夠美的花再送他。
畢業后各奔一方,阿翹留在武漢念大學,從朋友那兒打聽到他考去了廣州。有距離,阿翹反倒不焦心。在被拉開的空間與時間里,她能安心修行出一個有資格“掐他小臂、笑倒在他懷里”的新阿翹。而“進化升級”的第一件事,是逼自己用左手——“左撇子”珍稀,“他”讓珍稀翻倍。要是能和他一樣,擁有一點兒少數派的技能來對抗枯燥世界,那多有趣。為了達成目的,阿翹跑去藥店買了圈膠布纏在右手虎口上,一概換上左手吃飯做事,雖然寫字時抓不穩筆,切菜時刀沒拿住差點割到手指頭,不過那顆長到20歲卻依然少女氣爆棚的心,依舊為棕熊而無比堅定。
阿翹把這份單戀也歸為戀愛。反正心里有個人,知道他在那里,一切就都會好起來。她拒掉其他人的追求,掛了個牌匾在心門口,上書:內已住人,望君勿擾。
大學畢業,阿翹迫不及待地踏上開往深圳的火車。深圳包容性強,空氣清爽,但都不及在這座城里工作的那個“他”令人期待。
棕熊大概業余時間在健身房做教練,大概住在福田區的紅光小區……這些都是從他的網絡動態里看到的。阿翹盤算好了,11月11日去表白。她早就不是高中那個馬尾辮一梳就整三年的小丫頭了,如今的她長卷發,會畫眉涂腮紅,昔日的同學們都說她越來越好看。而且她已經憑一己之力在深圳找到了一份穩定的工作。一切就緒,就等日子來。
表白禮挑了許久,阿翹還是決定去書店翻愛心菜譜。當“午睡小熊蛋包飯”出現在她眼前時,震出了她第一次見棕熊的怦怦心跳。離表白還有段日子,阿翹得空就捏一頭小熊練習。無敵可愛的菜譜看起來容易,實際很費功夫。雞蛋餅好攤,難在胡蘿卜切成的小薄片和紫菜撕出的小三角形,貼上飯團就往下滑,稍微偏移了正確的位置,熊就嘴歪眼斜,像在睡極不舒服的覺。
練習了好一段時間,好歹做出了比較像樣的。躺在飯盒里的小熊閉著小鼻子小眼,睡得酣甜。阿翹6點跳下公交車,到他上班的大樓對街,提著便當袋來來回回地走。緣分仍眷顧她——往對街又一瞥,看到他的半個身影出現了。阿翹趕忙轉身往天橋上奔。棕熊走路很快,天橋上人潮洶涌,阿翹差點跟丟了。歲月堆積,年少的愛慕不敢言說,等他遠走,有人站在原地期待,有人起身邁步去貼近他的步伐。
一路跑下來氣喘吁吁,阿翹終于在一條人行道上拍上了他的肩。她大口喘著氣,語無倫次地說:“還記得我嗎?我是阿翹。以前我們一個學校的?!?/p>
棕熊先是有一點小訝異,但很快,就又露出了友好的笑容。他說:“哎,你怎么在這里?我記得你的?!?/p>
如果阿翹有尾巴,那她在當時一定開心得不停搖動。她如釋重負,邀他去附近的小餐館吃一頓:“好不容易再遇上,順便吃頓飯吧,怎么樣?”棕熊欣然答應,兩人一前一后地往路邊的川菜館走,他的身影在前,阿翹在后。
夫妻肺片、毛血旺和干鍋花菜上齊了,阿翹左手拿著筷子給他夾菜,嘴邊盛滿笑。棕熊訝異:“嘿,想不到,你也是左撇子呀!”阿翹淡淡地笑:“是呀,這么巧?!眱扇吮宦槔眴艿?,邊喝水邊咂舌頭。高中時光的趣事變成餐盤里的菜,阿翹和他一起愉快地慢慢咀嚼。誰講暗戀苦又澀、沒結果、費時間?“暗戀”是個褒義詞,是座孤獨的核電廠,能涌出無限力量,比如不言一聲的修行,坦然面對自己。
吃到一半,阿翹悄悄拿出便當盒擱在膝蓋上,反復念叨了千百遍的表白宣言剛要出口,核電廠卻突然爆炸了。棕熊的手機響了,他當著阿翹的面接起來:“哦……好呀,笨蛋,你等我啊,馬上來。”阿翹猜出幾分,然后他印證了答案,像解了六年沒解開的方程式總算有了答案。棕熊起身,拿上外套,掏出兩張一百元的鈔票放在桌上,眼睛里依然淌著溫柔的光芒:“對不起啊,阿翹。我女朋友那兒出了點急事,我得走。我們改天再約出來吃飯吧!”
他的背影消失得很快。阿翹這才清楚,現在的棕熊,已經跟自己一點關系都沒有了。
命運跟她開了一個小玩笑。他只當是在街頭偶遇高中校友,卻不知她為這一天演練了多久。
阿翹打開保鮮盒,盒里的小熊還在睡。飯館的窗外人來人往,但她的對面是空位,如夢幻泡影。她慢慢吃掉已經涼了的小熊蛋包飯,心卻沒痛也沒絞。
后來,阿翹放棄了關注棕熊的動態,但還是沒有離開深圳。吃飯時,依然習慣用左手。無論夾蠶豆還是夾米粉,都輕輕松松,并且嬉皮笑臉地跟人家說左手練右腦,自己是雙刃利劍,左右開弓。但沒人比她更明白,這其實是習慣使然。
暗戀剎不住,那就隨意吧,不用強行終止,反正,終會碰見另一個人;習慣成了真,那就瀟瀟灑灑把它當作自己的天賦技能。樂觀點,生活才會比較容易快樂。無論怎樣,她學會了“去愛”。
而舊夢依然是好夢,應妥善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