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來
今天這個會場有點夸張,因為我原本以為是一個小范圍的交流,沒想到是在全國創(chuàng)意寫作教師面前發(fā)表一個關于創(chuàng)意寫作的演講。我自己有點心虛,因為我自己沒有上過大學,有點不好意思到大學談寫作。當年我也有機會上大學,那時候,大學中文系里面的名師都說大學是不培養(yǎng)作家的。可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向轉化之快。
早些年,北京大學的陳平原教授說大學的中文系不培養(yǎng)作家。后來我在香港中文大學再碰到他時和他開玩笑說:你現(xiàn)在對北大的創(chuàng)意寫作班怎么看?其實說到大學里能不能教寫作,我自己也抱有一種猶豫不定的態(tài)度。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也相信寫作不是教出來的。所以我說要自己學習寫作,自己開拓。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寫作道路不能說和寫作教學沒有關系。
我年輕時候讀過的教寫小說的書,告訴我要多讀經(jīng)典。我讀得最多的一套書是美國人編的,由中國青年出版社翻譯出版的《小說鑒賞》①[美]克林斯·布魯克斯、羅伯特·潘·華倫編:《小說鑒賞》,主萬等譯,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6年版。。其實,它就是一套美國用來教創(chuàng)意寫作的教材。我很少把一本書反復讀兩遍以上,但這套書我讀過五遍以上。每本書都是一個小說集。根據(jù)教程,編者把它分為主題、題材、敘述、語言諸如此類,涉及小說寫作的方方面面。它討論理論問題時要言不煩,更重要的是對經(jīng)典作品的細讀分析。國外的大學在很早的時候就開始用這套書來教寫作。
我自己也做過出版,編了一本科幻小說雜志。那時我認識了一位美國人,他叫詹姆斯·岡恩(James Edwin Gunn)。他在美國大學里教創(chuàng)意寫作,而且專門教類型小說中的科幻類小說寫作。他也是用《小說鑒賞》里的方法編寫作教程,這部教程叫《科幻之路》②該套叢書已被福建少年兒童出版社翻譯成中文出版,共6卷,分別為:第1卷《科幻之路——從吉爾伽美什到威爾斯》,第2卷《科幻之路——從威爾斯到海因萊恩》,第3卷《科幻之路——從海因萊恩到七十年代》,第4卷《科幻之路——從現(xiàn)在到永遠》,第5卷《科幻之路——地獄之門》,第6卷《科幻之路——時光永駐》。。我們的編輯部把它作為一個寫作教程來學習。這也是幫助與我們雜志社簽約的科幻作家提高寫作的一個教程。
其實,我慢慢相信寫作不管是技巧,還是隱藏在背后的觀念都可以通過課堂的教學來傳承。寫作不比其他藝術形式特殊,既然繪畫、雕塑、音樂這些看起來更微妙的事可以教,那為什么寫作不可以教?如果我們只是注重講寫作需要人的天分、個性、感悟的能力,而忽略了它最初最基本的那一方面,我覺得這不是一個科學完備的態(tài)度。
但課堂教學也面臨一種風險,就是怎么教,教到怎么樣的一個程度?這確實是一個問題。我們今天的教育過于耳提面命,把一些事嚼得太細,嚼得太爛,沒有意義的地方也能找到意義;沒有方法的地方,都能找出方法。而真正有所領悟,尤其是能啟動我們的受教育者得到領悟的那些地方,發(fā)揮自我主動性的地方反而有所忽略。
愛荷華大學大概是當今世界上創(chuàng)意寫作方面做得最出色的地方。它有兩個特點,一是有最早的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碩士學位。另外一點是他們有一個國際寫作計劃,每年會邀請一些世界上不同的作家到校指導寫作。我曾經(jīng)在那待過一段時間。我問過他們的學院院長,創(chuàng)意寫作到底怎么樣?院長回答,在學習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過去在寫作方面什么都不會的人,其實也有某種天分和資質,經(jīng)過我們學校的學習,他們確實能成為美國文壇上,最重要或比較重要的作家。我又問:有沒有糟糕的例子?他當時沒有說話。后來有一天在他家吃飯的時候,我再一次問他,拉爾夫·艾里森(Ralph Ellison)去哪了?怎么不見他再出版小說?艾里森是一位黑人作家,他的一部非常棒的長篇小說《看不見的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在中國出版。我當時認為他是在美國用英語寫作寫得最棒的黑人作家,甚至比后來得諾貝爾獎的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還要棒。院長說,你之前就問過我一個問題,說我們有沒有把一個人教壞,艾里森就是被我們教壞的。他原來寫得很好,但是在愛荷華大學學習回去后就不會寫了。從此他就漸漸地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
所以,不認為寫作是不能教的,但怎么教,教到什么程度者確實是一個問題。這是一個在其他學科當中也存在的問題,但在我們語文學科的教學,不光是大學的語文學科教學,從小學和中學開始,我們就教得太過分了。一篇語文課文認了字,檢了詞,我覺得就差不多了。多讀兩遍什么意思都有了,深奧的文章多讀幾遍意思就出來了,古人也說,讀書千遍,其義自見。我們都把學生看成哺乳期剛結束轉向另外一個時期的人,硬要把食物嚼碎了再送到孩子的口中。其實更好的辦法是讓他們自己去吃,讓他消化不良,讓他胃疼一兩次,讓他慢慢學會自己消化,自己選擇食物。我一直認為我們的教學中存在這樣過分教學的現(xiàn)象。
后來我讀到美國批評家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兩篇文章。一篇叫《反對闡釋》,里面有一觀點,就是反對對文學進行社會學和政治學的過分闡釋。但我們的文科教學,從蘇珊·桑塔格的角度來說,也是一種過分闡釋,而且主要集中在意義的闡釋,而不是方法的分析、語感的培養(yǎng)。其實語文是對語言的感覺,寫作也是對語言的感覺。形式包括很多方面,但最基本的形式離不開語感。如果我們的語言都建立不起來,那我們不可能建立另外一種脫離了語言的形式感。這是一個很難把握分寸的事情。我很高興我們能有一個創(chuàng)意寫作的研究方向,它的教學方法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一種工具,去幫助我們把握各種成分的分寸。
另一篇文章討論我們對語言本身的感知能力。我們現(xiàn)在從事的藝術,不斷強調創(chuàng)新,其實就是在構思上、情景上出奇出巧。但我覺得這不是創(chuàng)新的本意。我所認為的創(chuàng)新是一種面對新的生活、現(xiàn)實時,用怎樣的態(tài)度來處理。這需要發(fā)明一套新的語言來處理這種現(xiàn)實,蘇珊把它叫作培養(yǎng)新的感受力。這個感受力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對新的語言,二是對新的現(xiàn)實。我們的文學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是不能處理好新的現(xiàn)實,所以我們只好回到老經(jīng)驗當中去。
今天網(wǎng)絡文學十分發(fā)達,需要很多寫手。我們說網(wǎng)絡文學很新,它只是介質新,就是通過網(wǎng)絡來發(fā)表作品。內容新不新呢?從某種程度上說,網(wǎng)絡文學是很舊的,比“五四”以來的文學還要舊。它的題材,它的處理方式在明清時期、民國時期的傳統(tǒng)文學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有的甚至是被當時的主流忽略的。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現(xiàn)象:很新的介質上出現(xiàn)了很舊的東西。但中國人從“五四”以來,不敢說新的東西不好,網(wǎng)絡文學用新的介質來標榜自己的新。我并不是說反對網(wǎng)絡文學,而是今天的年輕人缺乏在審美系統(tǒng)中用新的語言和觀念來處理當下生活的能力。所以我們只好回到熟路上去,最熟的路就是語言。表面上看是新的東西,內在卻很舊。為什么?我們的教育沒有向他們提供一種面對新世界、新問題,尋找新方法的可能和勇氣。在文學史、藝術史上,每一個真正在時代潮流上作出巨大貢獻的藝術家、文學家往往不是這樣的情況。創(chuàng)新伴隨新生和勇氣。
說到產(chǎn)業(yè),今天的產(chǎn)業(yè)需要熟練的工人。藝術家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培養(yǎng)成另一個方向上的熟練工人。我們今天的創(chuàng)意寫作有一個產(chǎn)業(yè)化的需要,但我仍希望在教學當中培養(yǎng)出能夠面對新生活的有理想的藝術家、文學家。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有一位詩人叫卡爾桑·德堡(Carl Sandburg),他是當時美國詩人當中寫城市生活最成功的詩人,他生活在芝加哥。按照美國城市的分類,芝加哥屬于鋼鐵城市,五一勞動節(jié)就是因芝加哥鋼鐵工人的大罷工向資本家爭取權利而確立的,后來共產(chǎn)國際把它變成全世界的節(jié)日。他寫過一首詩表達了自己對鋼鐵城市的疑問:“美國你已經(jīng)長出了鋼鐵的身軀,但是我們還沒有長出鋼鐵的牙齒可以咀嚼你。我們還沒長出鋼鐵的胃來消化你、吸收你。”所有的文學在任何時代,都會面臨卡爾桑·德堡的問題:面對新的時代我們怎么從社會學、政治學的路徑跳脫出來,從真正審美的路徑介入這種生活,用新的表達系統(tǒng)來描寫這種生活,而這一表達系統(tǒng)是從語言開始來揭示生活。
《反對闡釋》批評我們過于從社會學、政治學方面來理解作品、理解這個時代,而不是從審美,尤其不是從建立新的語言經(jīng)驗出發(fā)來解決這個問題。我希望在將來創(chuàng)意寫作的教學討論中,這個問題能夠得到大家的正視、關注、深入研究。教學相長,教師和學生們一起在這些方向多做探索,這將會為中國文學在新時代、新世紀發(fā)展注入新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