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榮
摘要:被納入現代文學三十年文學視野中的民國皖人舊體詩詞研究肇始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進入九十年代后,隨著“安徽古籍叢書”的整理出版,研究范圍進一步拓展。新世紀以來,在“中國古今文學演變”思潮的影響下,詩詞集的整理力度加大,“安徽近百年詩詞名家叢書”先后出版,研究對象和研究深度都得到拓展。民國皖人舊體詩詞創作呈現文學家族家集數量眾多、創作主體社會身份多元,創作思想繼承詩史傳統三重風貌。綜覽皖人舊體詩詞之研究成果和創作成就,當前研究之問題和未來研究之突破體現于文獻資料整理、研究重心調整和研究方法更新三個方面。
關鍵詞:民國皖人;舊體詩詞;文學家族;詩史傳統
中圖分類號:G122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1-862X(2019)05-0186-007
發生在20世紀初的新文化運動不但改變了我們的日常書寫方式,更改變了一個時代的觀念。在這場前無古人的世紀新變中,安徽的文學創作呈現出一種特殊的風貌。如果我們仔細梳理這段歷史會驚奇地發現,當胡適、陳獨秀正忙于引領新文化運動的大潮時,同時代的許承堯、陳詩卻在舊體詩詞上揮灑才情。當年輕一輩的新文學家蔣光慈、朱湘在白話文壇縱橫馳騁的時候,胡懷琛、胡樸安等人仍在新舊之交中努力維系舊體文學的命脈。革新與守舊并存,文言與白話兼收,民國時期的安徽文學家用自己的方式在延續著中國的傳統文脈。這種混合與兼蓄無所謂進步與落后,它真實地反映出民國時期文學轉進過程中的特殊性。對于這種特殊性,我們今天的研究似乎都有意無意地忽略了。新文化運動的“文化壓迫”[1]使得現代文學史的書寫始終不脫離白話文體的軌道,即便是某個區間和時段出現的舊體文學風景也無法阻擋現代文學史的慣性滑行。新理念和新思想輻射下的《安徽文學史》也只是在第三卷第三章用兩節的篇幅分別介紹了陳獨秀、許承堯和呂碧城的舊體詩詞創作。[2]將許承堯、呂碧城、陳獨秀納入現代文學史書寫自然是一種進步,但是三位代表的凸顯卻是陳詩、姚永樸、姚永概等群體的缺失和沉默。這似乎不是民國安徽舊體詩詞的原始風貌。筆者以傅瑛教授新著《民國皖人文學書目》[3]為基礎對民國時期的安徽舊體詩詞集進行粗略統計,結果顯示,民國時期皖人詩詞集的出版數量至少在342種以上。這僅僅是個人詩詞集的數量,不包括大量的詩選以及詩話等著作。如果將安徽的舊體詩詞創作進行放大,從全國的層面來審視民國舊體詩詞,那么其數量絕對是相當可觀的。面對這份豐厚的歷史遺產,無論是現代文學史還是地域文學史,有意摒棄還是無意忽略都是不嚴謹的。因此筆者不才,擬對民國時期的安徽舊體詩詞創作和研究做一浮光掠影式的掃視,雖不免管中窺豹,但是希望能夠引發學術界同仁對民國皖人舊體詩詞之重視。
一、民國皖人舊體詩詞研究回顧
近些年隨著學術視野之開拓,學術理念之更替,民國舊體詩詞之研究逐漸開始作為一個獨立的學科畛域顯露雛形。馬大勇將二十世紀舊體詩詞的研究史分為發軔期、接納期和深化期三個階段。發軔期以1981年姚雪垠致茅盾的信為開端,接納期則始于1988年錢理群、陳平原和黃子平關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三人談”,深化期的標志為2000年前后復旦大學章培恒等先生提出的“中國古今文學演變”命題。[4]這三個階段宏觀地概括了二十世紀舊體詩詞的研究史。如果將這三個階段移植至民國皖人舊體詩詞研究史上亦能夠恰如其分地反映其發展概況。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熟悉民國掌故的鄭逸梅在文中回憶了民國年間呂碧城與詩壇名家交往、唱和二三事。鄭老對呂碧城評價甚高,稱“從來女詩人少,女詞人更是寥若晨星,就清末民初而言,當數皖中的呂碧城為首屈一指了。”[5]此文堪稱改革開放以來皖人舊體詩詞研究之濫觴。與呂碧城同時代之陳獨秀雖然是新文化運動的旗手,實則在舊體詩詞創作方面成就甚高。學術界在研究陳獨秀思想演變時開始有意識地探尋其舊體詩詞中的思想史價值。為此,張湘炳和沈寂圍繞著陳獨秀的舊體詩中的思想內涵展開了論辯。[6]學術界對呂碧城和陳獨秀舊體詩詞的關注恰好契合了當時的研究思潮,也說明民國皖人舊體詩詞之研究起步甚早。但是由于文獻之不足征,所以整個八十年代研究成果數量偏少。
進入九十年代后,隨著“安徽古籍叢書”項目的展開,許承堯的《疑庵詩》和吳保初的《北山樓集》先后點校出版。《疑庵詩》的點校者吳孟復在前言中對許承堯的詩歌成就、創作思想以及詩壇之地位都有詳細論述。《北山樓集》的點校者孫文光也對吳保初評價頗高,稱其:“卓立詩壇……而峭折堅勁,則又有敢于‘江西,而最重要的還在其寫出時代心聲。”[7]完成《北山樓集》點校后,孫文光又輯錄陳獨秀舊體詩多首公開發表,并由此引發了陳獨秀舊體詩研究的熱潮。其后有關陳獨秀舊體詩的輯佚時有新見。[8]縱觀整個九十年代之研究現狀,間接誘發于學術界重寫文學史之思潮,直接觸動于詩人文集之整理與出版。這種現象也一直延續到了2000年以后。
新世紀以來,民國舊體詩詞之研究如火如荼。南江濤主編的《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社文獻匯編》以及曹辛華主編的《民國詞集叢刊》《全民國詞》《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社文獻續編》先后出版。大型文獻叢刊的整理與出版為學術界研究的推進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在文獻整理取得突破的同時,有關民國舊體詩詞的研究著作也精彩迭見。胡迎建的《民國舊體詩史稿》對民國舊體詩的發生史做了宏觀概括,同時對代表性詩人做了專題研究。曹辛華的《民國詞史考論》則在博覽文獻的基礎上對民國詞的分期、流派、批評等進行了高屋建瓴式的建構和思考。馬大勇的《晚清民國詞史稿》則以時間為線索,以詞人創作為點,以群體和流派為面,點面結合、宏觀和微觀交錯,對民國時期的舊體詞創作進行了研究。學術界主潮的涌動自然也波及民國皖人舊體詩詞的研究。在此大背景下,皖人詩文集的整理工作也有了相當大的進展。李保民先后箋注、注評了《呂碧城詞箋注》《呂碧城詩詞注評》《呂碧城詩文箋注》,為呂碧城研究的深入貢獻良多。如果將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有關呂碧城的研究做一個數據統計,那么絕大多數成果都產生于這三部作品集的出版后。而劉夢芙先生主持的“安徽近百年詩詞名家叢書”先后整理出版了潘伯鷹的《玄隱廬詩》,裴景福的《睫闇詩鈔》,吳闿生、房秩五《北江先生詩集·浮渡山房詩存》,陳詩的《陳詩詩集》,方東美的《堅白精舍詩集》,丁寧《還軒詞》,汪石青的《汪石青集》,黃賓虹的《賓虹詩草》,方守彝、姚永樸、姚永概的《晚清桐城三家詩》。文集的整理出版對研究的催化作用是顯而易見的。以《陳詩詩集》為例,余英華、史哲文先后以《陳詩詩集》為基礎,對陳詩的生平、交游以及詩風做了考察。而胡樸安、姚永概、吳闿生的研究也在近些年有了較大的進展。這種現象再度驗證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的研究規律——文獻的整理出版是學術推進的重要基礎。在個案研究推進的同時,有關民國皖人文學的宏觀研究也有了一定的發展。傅瑛在《民國安徽文學史論》中將研究時段劃定在民國,將地域限定于安徽,由此提出“民國安徽文學”的研究概念。[9]在書中,她對民國皖人文學的成就作了宏觀的概括,并附錄了《民國皖人詩話述略》《民國桐城文學書目》等資料匯編。個案研究的推進和宏觀研究的提出說明民國皖人舊體詩詞研究已經開始步入新的階段。
二、民國皖人舊體詩詞創作風貌
(一)文學家族之傳統
文學家族學是近些年興起的一種研究方法和視角,“它主要通過研究社會、歷史、地域及文化風會對家族的影響,探討各種環境因素對家族成員文學創作、對一時一地乃至更廣闊時空文學發展的作用和規律。”[10]作為一種研究方法,文學家族學的發展不過二十余年,但是作為一種文學現象,文學家族卻在中國文學史上存在了近兩千余年。從西晉時期的陸機、陸云,到三國時期的三曹父子,再到宋代的三蘇父子,文學家族的世代傳承已經成為一種普遍現象。這種現象在明清時期更是達到巔峰,常熟翁氏、無錫錢氏等世家不但名宦輩出,而且筆耕不輟,文學成就突出。(1)詩禮傳家、不廢耕讀是很多文學家族的共同傳統。這種傳統從明清一直延續到了民國時期的安徽文學家族。在現存的諸多皖人詩詞集中,文學家族創作的數量占了很大比例。
乾嘉以來,桐城文脈賡續,桐城派古文名揚天下。到了晚清,以吳汝綸為代表的曾門四弟子繼承了桐城派的傳統,發揚桐城文風。吳汝綸之子吳闿生(1878—1949),原名啟孫,字辟疆,號北江,于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留學日本,清末任度支部財政處總辦。北洋政府時期任教育部次長、國務院參議。1928年后任奉天萃升書院教授、北京古學院文學研究員。著有詩集《北江先生詩集》(2)《北江詩草》《北江先生集》。吳汝綸之侄女吳芝瑛(1866—1933),字紫英,號萬柳夫人,晚清著名教育家及女權運動先驅,嫁與無錫文士廉泉。吳芝瑛與鑒湖女俠秋瑾交往深厚,曾資助秋瑾赴日留學。吳本人著有《吳芝瑛夫人詩文集》,編著有詩集《剪淞留影集》。其父吳康之(?—1889),系吳汝綸之堂弟,名寶三,自號鞠隱山人。吳康之去世后,吳芝瑛將其詩集《鞠隱山莊遺詩一卷附稟稿一卷》編纂出版。其夫廉泉之詩集《南湖東游草》《南湖集古詩》《潭柘紀游詩》皆由吳芝瑛編輯付梓。
與桐城吳氏家族相比,合肥李氏家族因淮軍之崛起而興盛。自李鴻章創辦淮軍后,家聲日振,權傾朝野。盡管顯赫一時,但是李家并沒有飛揚跋扈,相反詩禮之教卻愈發濃厚,吟誦之聲五代不絕。李經鈺(1867—1922),字連之,號庚余、耕余,又號逸農,室名友古堂,李蘊章之子。清光緒十九年(1893)舉人,官河南候補道,著有《友古堂詩集》。李國杰(1881—1939),字偉侯,號元直,李鴻章長孫,李經述長子。清末曾任散軼大臣、駐比利時國公使等職,民國初任參政院參政、安福國會參議院議員、輪船招商局董事長,著有《蠖樓吟草》。李國模(1884—1930),字方儒,號筱崖,別號吟梅,李經世第二子,曾任山東候補道,清光緒間撰有《吟梅吟草》,民國年間著有《瘦蝶詞》。李國楷(1886—1953),字榮青,號少崖,別號餐霞,李經世第三子,歷官江西候補道、江西南饒九廣兵備道兼九江關監督、安徽省議會議員,著有《餐霞仙館詩存》《餐霞仙館詩增刊》。李靖國(1887—1924),原名國權,字仲衡,號可亭,李經邦第五子,歷任分省候補同知、江蘇補用知府、分省補用道、郵傳部路政司行走、民國第一屆國會參議院議員,著有《宜春館詩選》二卷。李家煌(1898—1963),字符暉,號駿孫、彌龕,李經羲之長孫,肄業于上海復旦大學,1949年后遷居香港,著有《始奏集》一卷。李家孚(1909—1927),字子淵,李國瓌之子,李經鈺之孫,著有詩集《一粟樓遺稿》、詩話《合肥詩話》。
民國時期的安徽文學家族與江南的文化世家有著共同的文化特性,不但家族成員文學修養較高,而且還通過姻婭關系與其他文學家族進行文學創作互動。如桐城的姚倚云系桐城姚氏后人,其祖父為姚瑩,其仲兄姚永樸、三弟姚永概皆系民國著名學者、詩人。姚倚云大姐姚倚潔嫁給了桐城派殿軍、著名學者馬其昶。而姚倚云則經吳汝綸作伐,嫁給南通著名詩人范當世。姚倚云著有詩文集《滄海歸來集》十八卷,范當世則著有《范伯子詩文集》。桐城姚氏、南通范氏皆文學世家,兩個家族的聯姻不但社會關系網形成了交集,而且詩歌創作上也發生了互動。
(二)作者身份之多元
民國皖籍詩人文化身份與其社會身份往往缺乏交集,其從事的社會職業與詩人的文化歸屬沒有直接關聯。這種情況在明清兩代的徽州就非常突出。徽商雄踞商壇多年,許多徽商的社會身份是鹽商、典當商,但是在文化上他們依舊認為自己是文人雅士。占籍揚州的馬曰琯、馬曰璐兄弟雖然是商人,但是賈而好儒,皆著有詩文集存世。到了民國時期,皖籍詩人的社會身份更加多元,他們一方面以詩書傳家,時刻以傳統文化來打點自己的精神世界;另一方面他們又在商界或者政界運籌帷幄,成就一番事業。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至德周氏家族。
周氏家族興起于同光時期,對周氏家族振起有著決定性影響的人物——周馥曾經是李鴻章的幕僚。周馥(1837—1921),原名玉山,字蘭溪,至德人。清咸豐十一年(1861)入李鴻章幕辦理文案。歷任直隸州知州銜、金陵工程局襄辦、津海關道員、電報局會辦等職。中法戰爭爆發,赴渤海口編練民船團練,次年籌辦天津武備學堂,后遷直隸按察使。中日甲午戰爭爆發后總理淮軍前敵營務處,后歷任四川布政使、直隸布政使、署理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山東巡撫、兩江總督、兩廣總督。周馥本習儒,后投筆從戎,官場青云直上直至封疆大吏。無論是戎馬倥傯,還是案牘勞形,周馥始終不忘文人本色,著有《玉山詩集》四卷。周氏自周馥后家聲日振,弦歌不絕。但是周氏后人并沒有完全步履周馥的人生軌跡,而是選擇實業救國和教育濟世。周學熙(1868—1947),字緝之,又字止庵,號臥云居士、松云居士,晚號硯耕老人,周馥第四子。周學熙本是舉人出身,以道員入直隸總督袁世凱幕,曾任天津道、長蘆鹽運使、直隸按察使。民國之后,他曾出任財政總長、全國棉業督辦。周學熙最引人注目的事業是他先后開辦唐山啟新洋灰公司、灤州礦務公司、秦皇島耀華玻璃公司、北京自來水公司,在天津、青島、唐山、安陽開辦華新紡織公司紗廠,并投資江南洋灰廠、華新洋灰廠。周學熙次子周明焯受其影響,也步武周學熙的軌跡,實業救國。周明焯(1898—1990),字志俊,號市隱,又號艮軒。1918年起歷任青島華新紗廠見習董事、常務董事,曾于上海開辦信和紗廠、信孚印染廠、久安銀行、久安保險公司等企業。周學熙父子在商界成就非凡,但是二人并不廢詩書,周學熙著有《止庵詩存》二卷,周明焯為其妹周德蘊編輯有詩稿《建德周含曜女士詩畫稿》,并為詩稿作序。與周學熙、周明焯的商界精英身份相比,周學淵、周達雖然沒有能夠創造出財富帝國,但是卻在國民教育領域創造了非凡的成就。周學淵(1877—1953),原名學植。字立之,號息庵,周馥第五子,曾中光緒二十九年(1903)經濟特科二等第四十名,后任山東候補道、軍機處存記及山東大學校長。周達(1878—1949),又名明達,字今覺,號美權,又號梅泉,別署燕公,筆名今覺、寄閑,周學海長子。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于揚州組織知新算社,后創立中國數學會,任董事。1918年任中國科學社名譽社長。1925年于上海創立中華郵票會,任會長,出資并主持編輯出版會刊《郵乘》。1930年被聘為德國柏林國際郵展中國董事,1932年被聘為奧地利維也納國際郵展證判員和中國董事,1935年任中國數學會董事。周學淵頗喜吟詩作文,嘗與辜鴻銘等人結詩社,著有《晚紅軒詩存》。周達雖然從事科學研究,但是家學淵源深厚,著有《今覺庵詩》《今覺庵詩選續》。周氏家族書香傳家,直至當代的已故學者周紹良、周一良等,雖然以文史研究為業,但是皆有詩詞創作存世。
除了周氏家族外,類似的詩人頗多。如合肥詩人夏崇讓(1878—?),字仲謙,1920年曾任安徽省會警察廳試署警正,后經商,著有《愿學齋詩存》。 農學家李寅恭(1884—1958),字勰宸,亦作協丞,別號百卉園農,1914年赴英國阿伯丁大學攻讀農林課程,畢業后任劍橋大學林業技師。1919年回國,歷任安徽省第一農業學校林科主任,安徽省第二農業學校校長。李寅恭著有詩集《百卉園吟草》,詩集中還附錄其夫人張紹南《望云軒雜詠》一卷。無論是商人、警察還是科學家,社會身份只是他們謀生的工具或者人生的一個組成部分,在精神生活領域,吟詩作賦依然是他們最愛。這是民國皖籍詩人的文化精神屬性。
(三)詩史傳統之賡續
從1912年民國初立,至1949年中國人民共和國成立,短短的三十余年既有國民思想發生巨大轉變,又值國家內憂外患。于思想界來說,西學東漸已成氣候,科學與民主之觀念開始生根發芽。于國家來說,既有軍閥割據之混戰,又有日寇侵華之國殤。面對這復雜的時局和千變萬化的現代文明,有著詩史傳統的安徽詩人自然也“不甘寂寞”,他們“自覺繼承杜甫‘窮年憂黎元‘濟時肯殺身的人格精神與‘以韻語紀時事的表現手法”[11],一邊用詩歌記錄下自己的見聞感受,一邊用詩歌表達著自己的思考和愛憎。
民國時期的安徽詩人并不都是蟄居鄉土的布衣詩人,很多人或占籍大都市或云游四方,其所見所聞及所記之事,或反映了新文明初興時的新鮮感,或反映了國難之際的國仇家恨。清末民初的詩人賀欣(1855—1924),名興賢,字淡湖,又字筱舫,號松隱齋主人,宿松人,系清光緒十八年(1892)進士,曾任工部、吏部主事、直隸州知州。賀欣所處的時代恰好是洋務運動最為炙熱的時期,各種西方的新事物紛紛涌入中國。面對這些新奇事物,賀欣在詩集《初隱集》《朝隱集》《終隱集》中對變法、廢除科舉、自來水、電話、馬車、人力車、火車、女學生等新生事物一一進行了記錄。與賀欣同時代的方鑄也喜好在詩中記錄新生事物。方鑄(1851—1919),字子陶,號劍華,自號盤陀盲叟,又號華胥赤子,桐城人,清光緒九年(1883)進士,官至戶部郎中、度支部郎。在《華胥赤子古近體詩》卷七中,方鑄對輪船、鐵路、電報等現代交通、通訊工具進行了吟詠。中國古詩與西方現代文明在近代中國發生了融合,這種時空交錯下的文學創作給中國詩歌帶來了一絲新意。盡管安徽詩人并不是第一個用詩歌形式介紹西方文明的,但是我們依然可以將安徽詩人的這些詩作視為西方文明傳入中國的路徑的一個佐證。
與新文明相比,抗日戰爭是安徽詩人不愿意觸碰,卻又不能不書寫的一段屈辱史。國難之際,黎民流離失所,大好河山滿目瘡痍,詩人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紛紛提筆記錄現實之慘劇。1932年,“一·二八事變”爆發,日本侵略者進攻上海,十九路軍奮起反抗。此時懷寧詩人潘伯鷹聽聞十九路軍大勝,于是提筆寫下《聞十九路軍屢殲倭寇喜賦》二首。詩云:
自恃投鞭足斷流,西來猛識陣云愁。淞濱初濺蝦夷血,要洗炎黃一代羞。露布朝馳萬戶看,凜然共見寸丹心。東風未轉深壕濕,切語軍中慎曉寒。[12]
自“九·一八事變”以來,日寇在中國橫行無忌,十九路軍的勝利讓詩人感到終于讓日本侵略者血債血償,要用“蝦夷血”來洗刷“炎黃一代羞”。詩人為勝利感到高興,同時也為艱苦作戰的將士感到擔憂,天寒地凍,硝煙彌漫,詩人寄語戰壕中的將士要“慎曉寒”。與潘伯鷹一樣經歷抗戰的許永璋先生則對日寇泯滅人性的侵略行徑有著更加深刻的體會。許永璋(1915—2005),字允臧,號我我主人、跌翁、石城左杖翁,桐城人。1936年畢業于無錫國立專科學校,曾先后任教于桐城中學、安徽師范學院、南京安徽中學等校。抗戰時期,許永璋先生著有《抗建新詠》詩集一部,記錄了他在抗戰時期的生活。《江寧失陷》一詩記錄了日寇占領南京時進行了慘無人道的南京大屠殺:
巍巍江寧城,山擁江雨橫。六朝天險地,何圖暴力傾?北五省既陷,滬上旗幟更。兇焰日迫蹙,金城哄甲兵。中樞播巴蜀,大軍轉新營。一江白水赤,兩岸猿聲驚。江天飛白雪,痡馬怕聞鉦。大野哀鴻跡,寒林亂鴉聲。慘淡凄人目,誰復能忘情。盡人有妻子,亦有父與兄。流離同浩劫,瞻顧淚盈盈。相逢附耳語,何以計前程?既憂天地窄,更慮死生輕。大廈妖狐入,沃土丑類耕。回首紫金山,宿昔擅雄名。山靈摐解恨,此恨向誰鳴。悠悠長江水,猶帶江寧城。[13]
雖然已經過去了八十年,再讀此詩,依然能夠感受到那種慘烈現場以及詩人的憤怒。“一江白水赤”讓我們仿佛看到那人間地獄的慘狀,“大廈妖狐入”讓我們聽到詩人那憤怒的聲音。
盡管詩筆并沒有能夠化身刀槍上陣殺敵,但是詩人依然認為有責任和義務將這段歷史記錄下來。如今再翻閱這些“詩史”之作,我們依然可以感受到這些詩歌的生命力。這些依然跳動著脈搏的詩歌時刻提醒今人那段歷史不能忘記。
三、民國皖人舊體詩詞研究突破
將皖人舊體詩詞的創作成就和研究進度相比照,我們會發現盡管學術界已經開始意識到皖人舊體詩詞的價值,但是依然存在研究起點低、覆蓋面窄、投入精力有限等問題。《北山樓集》出版已逾二十年,但是有關吳保初詩歌之研究依然未突破孫文光點校前言之介紹。童嶺先生翻閱吳保初的《北山樓集》后感慨“今人少識吳保初”[14]。由此可見,民國皖人舊體詩詞之研究形勢依然嚴峻。筆者以為目前亟待解決的問題和突破的方向存在于這三個方面。
第一,文獻資料整理。文獻整理不足是研究推進的重要掣肘。誠如徐晉如所言:在文獻工作“未取得階段性的進展之前,任何通論性質的、文學史性質的專著、論文都是靠不住的”[15]。所以要想在目前的研究基礎上再進一步,就需要在文獻的整理和研究上投入更多的精力。具體而言,需要做到目錄編纂的推進和整理范圍的拓展。首先,要編纂一份翔實可考的目錄。傅瑛的《民國皖人文學書目》收錄了三百余種詩詞集。作為首部專錄民國皖人文學的書目,該書篳路藍縷,廣搜博采,嘉惠學界,但是受客觀條件限制,依然有大量書目作者未能寓目。皖人舊體詩詞集的保存面貌非常復雜,從版本角度來說,有木刻本、活字本、油印本、鉛印本、手抄本乃至稿本;從收藏機構來說,有的藏于各級圖書館、博物館和檔案館中,有的為私人藏家或作者后裔保存,分布零散。因此三百余種之外,仍有大量的詩詞集湮沒于各大收藏機構以及私人藏家的書架上,塵土堆積,蠹魚橫行。目錄之缺乏直接影響到文獻發掘和整理的力度,而文獻發掘之不足則限制了學術界研究的深入。所以要想進一步推動民國安徽舊體詩詞研究,需要學術界同仁,尤其是安徽省內的各研究機構和研究人員聯合起來共同清理皖人詩詞集的家底。其次,要承續和拓展原有的整理計劃。“安徽古籍叢書”和“安徽近百年詩詞名家叢書”的出版已經在學術界獲得了一定聲譽。但是僅僅整理部分影響力較大的詩詞集是遠遠不能滿足安徽地域文學研究的需要。因此一方面要延續之前的整理思路,同時要擴大整理的范圍。比如呂碧城的二姊呂美蓀著有《葂麗園詩》《葂麗園詩續》《陽春白雪詞附葂麗園詩再續》《葂麗園詩四續》,其中多有與呂碧城、樊增祥等人唱和之作,對研究呂碧城以及呂氏家族文學有重要意義。如果能夠整理出版,那么對呂碧城的研究必然會有新的突破。另一方面,要在文體上拓展。詩話、詞話是創作的理論總結,對詩詞研究有著借鑒價值。民國皖人著有詩話多種,雖然《皖人詩話八種》已收錄部分,但是仍有滄海遺珠之憾。比如程演生的《長楓詩話》所錄清末民初皖江詩壇掌故甚多,文獻補苴價值極高,應該加以整理。
第二,研究重心調整。如上文所論,梳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皖人舊體詩詞之研究,其研究重心存在嚴重的偏離。這種偏離固然與學術思潮、詩人影響力、作品傳播面以及文獻整理等客觀原因有關,但是學術界自然的篩選不一定就是合理的。如果從“民國皖人文學”這個宏觀命題來看,對一些詩人的重點關注必然會造成對群體的盲視,乃至形成跟風研究和炒冷飯。例如筆者梳理了有關呂碧城詩詞的相關研究,僅論文就有44篇,學位論文10篇。而年長于呂碧城的許承堯,被汪辟疆譽為“風骨高秀,意境老澹,皖中高手”[16],相關研究論文只有5篇。許承堯尚且如此,那么吳保初、裴景福等人自然只能用罕有著眼來形容。固然選擇研究對象和設計研究課題是學者的自由,也是基于個人的興趣和水平。但是從“民國皖人文學”出發,學術界確實需要對民國皖人舊體詩詞之研究進行總結和反思,進而能夠形成指導性的意見,對學者的研究方向進行點撥,對學術界的研究重心進行調整,從而達到整體推進、個體突出的良性學術發展趨勢。
第三,研究方法更新。詩人生平的考訂、作品版本的梳理是研究個案的基礎。但是要想推進個案之研究,乃至尋求整體之突破,單靠文獻的整理和簡單的考釋是無法達成目的的。對一個作家的深層次研究,往往在占有海量文獻的基礎上,還需要方法論的介入。地域文學的研究因其對象的特殊性,所以不可避免地要涉及鄉土作家和地域文人。這些影響力有限的地域作家如果獨立成為研究課題,其研究很有可能因為闡釋的空間限制,難以深入。如果作為一個地域群體或者創作流派來做研究,那么必須要借助一些新興的研究方法。例如前文所提及的文學家族學,以及最近十年頗為引人注目的文學的經濟視角、文學地理學、數字人文等方法給學術界吹來了新風,也引發了一批有分量、有新意的學術成果。但是反觀當前的研究,基本上還是停留在詩人生平考訂、作品介紹等的層次,罕有理論層面的提升。對特色鮮明淮軍家族文學以及東至周氏商人家族文學既缺乏群體研究的視角,也缺乏相應新方法的攝入。這說明我們的研究還處于一個相對較低的層次,因此要想打開民國皖人詩詞研究的局面,并在全國形成一定的影響力,方法上的更新也是必須的。
就地域而論,皖人舊體詩詞數量并非最多,但是特色鮮明。這些特色建構出民國皖人舊體詩詞的獨特研究價值,無論是現代文學史還是安徽文學史都應有其位置。張泉對地域文學史和文學通史關系的論述可以作為民國皖人舊體詩詞研究價值的佐證,他說:“對于文學的地域空白或地域時段空白的深入開掘,往往是與史料上的新發現聯系在一起的,有可能促成國家文學史的內容發生變化,甚至會改變文學通史的格局。”[17]若能最終影響文學通史之格局,這自然是安徽地域文學研究之幸。然而筆者愚鈍,文意粗淺,只能發瓦礫之音,期待學術界能有金玉之和。
注釋:
(1)近些年,家族文學文獻的整理和研究成為學術界的熱點,如徐雁平主編的《清代家集叢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版)、《清代家集叢刊續編》(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版)。《叢刊》收入清代家集362種。《叢刊》出版以來,已有400余篇家族研究論文出現,多利用《叢刊》之材料。徐另著有《清代家集敘錄》(安徽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清代文學世家姻親譜系》(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清代世家與文學傳承》(三聯書店2012年版)。
(2)文中所列皖人詩文集版本、收藏和著錄情況皆可參閱傅瑛《民國皖人文學書目》(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文中不再一一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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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黃勝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