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媛
到底什么樣的文字會被定義為矯情呢?言之無物、詞句濫用、像在顯擺,或者大白話一點,就是作者看起來既沒什么才華,還沒有經歷社會的毒打
看到豆瓣的“矯情文學品鑒小組”,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認真確認自己的QQ空間日志已經在多年以前全部刪除之后才敢點進去。原以為會看到那些青春期時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名字,沒想到后浪推前浪,新文學為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矯組(“矯情文學品鑒小組”的簡稱)的圖標是坐地鐵的老大爺用一言難盡的表情看著手機的表情包——這是組員們鑒賞矯情文學時經常露出的表情,所以組員也自稱為地鐵大爺。
矯組的立組之本是兩個詞:“咯噔”“繾綣”,這兩個詞分別來源于某粉絲夸贊自家偶像的微博:“×××,這三個字太繾綣了,一下一下扣在我的心上”“最近刷視頻看到很多粉兒,直接就喊×××,聽得我心里咯噔一下,您怎么想的呢,他是公子,是真粉兒心里最柔軟的地方,聽不了別人張口就直呼其名”。組員們繼而發現,除了這兩個詞以外,氤氳、旖旎、婆娑也經常被用得極其矯情。這些詞確實是好詞,都很符合東方文學里那種欲說還休的意境,然而就像地鐵大爺們說的那樣“用的人太矯情”。
不僅是詞,很多名人名言也深受其害,比如:“從前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但凡涉及愛情、舊時代、慢生活等等,它出現的頻率就急劇上升;還有“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你幾乎可以在任何人為主體的話題、新聞、文藝作品里看到它的身影;最經典的可能是“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只要有僧侶出現,特別是高顏值的,這句話就會以各種方式冒出來,紀錄片《河西走廊》的第五集,講述高僧如何弘揚佛法的時候,就有人在彈幕里刷這句話。
矯情文學也有“文藝復興”,復得久遠一點就是把古風應用在歌詞、文章、情話里,比如“天下為公我為母”,自稱少爺、小女子,復得現代一點,就是把英文放進中文文章里,變成書面的4A腔。
同樣瘋狂被地鐵大爺們吐槽的還有各種“土味情話”,比如場景宏大、用詞新穎的“星河滾燙,你是人間理想”,或者改編自詩詞的“鐵馬是你,冰河也是你”,來自學霸組的“你是連續性、均勻性、各向同性、完全彈性、是小變形條件,是若即若離的夢”。對于這些土味浪漫,地鐵大爺們除了驚呼“my eyes,my eyes”,還有位叫奶油栗子精的組員無情回懟:“你就像C語言,永遠沒有對象”。
到底什么樣的文字會被定義為矯情,讓人感到不適呢?我覺得可能有這三個特征:言之無物、詞句濫用、像在顯擺,或者大白話一點,就是作者看起來既沒什么才華,還沒有經歷社會的毒打。
由于地鐵大爺們嘴上說著眼睛被污染、閃瞎,身體還是很誠實地堅持研究矯情文學,所以眼睛在“矯情文學品鑒小組”里成了非常珍貴的一樣東西,你經??梢钥吹降罔F大爺們在帖子下面回復:“重金求一雙沒看過此文的眼睛”,還有精華帖子教你如何表示自己雙眼受到污染,比如源自《老友記》的一張菲比大喊“my eyes,my eyes”的表情包。
地鐵大爺們還針對不同類型的矯情進行精準打擊,通過寫段子、仿寫、造梗的方式,讓深情的、高高在上的變得可笑。嘲諷最終還是有底線的,叫嘲文不嘲人,也就是盡情嘲諷文字,只圖一樂,但不要追究寫下這些文字的到底是誰,甚至順藤摸瓜去罵人。
其實矯情文字一直都有,總有人附庸風雅,只不過有了網絡后傳播更廣。矯組出現之后,給了一直厭惡這些文字的網友們一個盡情吐槽,并能夠得到回應的封閉小圈子,能夠釋放一下。能夠火起來,也不算很突然。
樂完之后,我才發現自己心態相當復雜。辛棄疾也曾有過“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輾轉半生后發現“而今識盡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對于真正有才華的人來說,年輕時雖然寫的東西輕浮,但人意氣風發,歷經磨難后雖然寫的東西意境高遠、有內涵,但人心已經垂垂老矣。對于普通人來說,年輕時寫的文字雖然矯情,也能看出幾分輕狂、自信,我們還認為自己站在世界中央,充滿了不切實際又美好的幻想,而后,成長會讓人慢慢發現自己的平庸、泯然眾人,人生苦難教會了我們承受,也教會了我們沉默,因為普通人實在難有才情挖出詞匯來形容這份人生厚度。
所以,嘲完樂完,釋放掉那一點吐槽和鄙視矯情的欲望之后,最好不要以為自己站在了制高點,而是把朋友圈設為半年可見,QQ空間日志設為私密,微博開好小號,然后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
(作者系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