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辛祥墓志》特點雜議

□ 代愛玲

《辛祥墓志》出自太原北魏辛祥墓（參見發掘簡報[1]）。簡報發表后，王天庥先生又寫《北魏辛祥家族三墓志》[2]，介紹了辛祥及二位夫人的墓志。近幾年，又有人寫了《北魏辛祥墓志書法藝術研究》[3]，對該墓志的書法藝術價值做了探討。本文將在王先生解讀《辛祥墓志》基礎上，結合《魏書·辛祥傳》，探討該墓志的一些特點，對深入了解《辛祥墓志》和辛祥一生都有意義，對了解北魏中晚期政局動蕩和累世官宦家族和中古墓志特點也有作用。這次重新標點了該墓志，凡與王天庥先生不同之處，都是這次修改的結果。

墓志錄文如下：

“魏故征虜安定王長史義陽太守辛府君墓志銘 君諱祥，字萬福，隴西狄道人也。長源緬邀，峻緒蟬聯。辛甲以正諫歸文，世為卿尹；有、廖以明鑒先識，再美春秋。左軍英烈，飛鴻聲于前漢；酒泉忠款，扶王業于中興。固以事炳丹青，義光圖史。自茲以降，軒冕世襲。七世祖怡，晉幽州刺史，有名前代。祖以寬明蒞政，緝民譽于下邳。考以清純樂古，澹丘園于止足。

君稟靈樹慶，合仁挺質。孝友著于綺年，和裕彰于早歲。忠敬泛愛之德，發自天誠；溫恭信義之行，實資懷抱。是以宗族揖其風，鄉黨懷其惠。

弱冠，舉司州秀，除司空行參軍。俄遷主簿，后轉冀州（刺史）、征東（將軍）趙（郡）王功曹參軍事,未之官，超補并州（刺史）、太傅屬。于時，妙簡才良，盛茲府望，君充其選，甚收高譽。及綏瘼畿甸，司武北蕃，抱鼓寢于未期，毗風播于日用。后行并州事，美化甚著。逮荊、郢內屬，岳、司首臨，朝廷以物情未安，博求良甙，復舉君為郢州龍驤長史、義陽太守。君惠茲新附，冀彼初蕃，遠至邇安，人情悅穆。永平中，國家多難。懸瓠構戾，齊茍兒縱橫陳、汝；郢民既叛，馬仙碑復陷楚城。自淮及穎，非復國民。惟義陽孤鎮，單危獨守，兼兵微勢弱，敵寇四沖，上下相猜，人無固志。雖羅獻懸守巴東，未為孤迥;郝照重圍窘迫，方此非危。終能摧葛蔓之師，覆金山之眾，安鄭蕃之土，還叛逆之民，實君之功也。雖荀、程之全東郡，楊、趙之復西州，論節比奇，實未為喻。復行鄖州事，邊境懷之。后遷華州、征虜、安定王長史。

君寬中博容，好施廣濟，至于振窮周急，援納招引，未曾以優劣致高卑，疏昵成厚薄。座每盈賓，樽無竭酒，流連情賞，愛重襟期，莫不曲盡人歡，備收物志，是以冠蓋者競游，羈貧者忘返。方當羽翼太階，升降帷扆，懷金佩組，光國榮家。而驚川弗舍，高績未酬，春秋五十有五，神龜元年八月十三日，卒于洛陽永年里宅。朝野痛惜，僚故興悲，越三年四月甲辰卅日癸酉，遷葬并州太原郡看山之陽。

夫舟壑易徙，金石難雕，乃勒銘幽扃，沉芳泉路。乃作銘曰：

遙源浚鏡，增嶠邈峙。積刃靡窮，重瀾不已。爰誕若人，清風載起。纂德隆家，實惟夫子。

爰初有立，業尚稱宣。棲情柔惠，秉志塞淵。率言可范，蹈禮無愆。寬中若海，重義猶山。

爾既從仕，播此朝徽。入華臺幕，出冠蕃闈。仁敷并甸，義肅京畿。獄平賦簡，化洽民歸。

惟昔永平，遘茲多難。節顯郢蕃，威陵淮漢。嘉績既昭，酬庸方煥。遠業未崇，奄辭高館。

一去皇邑，言窆舊崗。方從地久，永謝天長。冥冥大夜，攸攸未央。陵谷有徙，金石無忘。

曾祖父淵，驍騎將軍。曾祖親，馮栩郭氏，父雅，西都令。

祖父紹先，下邳太守、贈使持節、冠軍將軍、并州刺史、晉陽惠侯；祖親，酒泉馬氏，父騭，西海太守。

父鳳達，并州中正；母武功蘇氏，父元達，揚烈將軍、允街男。

弟季仲，給事中。

妻太原王氏，父翔，濟州刺史。

長息琨，字懷玉；第二息岳，字懷仁；第三息賁，字督文；第四息烈，字季武；第五息匡，字季政；一女，字孟蘭，適河東柳季和。

神龜三年四月廿八日”

辛祥與祖父辛紹先、父親辛鳳達及其長子辛琨、次子辛岳、三子辛賁、四子辛烈、五子辛匡以及辛祥兄弟均在《魏書·辛紹先傳附辛祥傳》有較詳細記載，特別是辛祥，本傳記載頗詳。

“（辛祥），字萬福。舉司州秀才。司空行參軍，遷主簿。太傅元丕為并州刺史，祥為丕府屬，敕行建興郡。咸陽王禧妃即祥妻妹，及禧構逆，親知多罹塵謗，祥獨蕭然不預。轉并州平北府司馬。會刺史喪，朝廷以其公清，遂越長史，敕行州事。祥初在司馬，有白璧還兵藥道顯被誣為賊，官屬推處，咸以為然。祥曰：‘道顯面有悲色，察獄以色，其此之謂乎？’苦執申之。月余，別獲真賊。

后除郢州龍驤府長史，帶義陽太守。白早生之反也，蕭衍遣眾來援，因此緣淮鎮戍，相繼降沒，唯祥堅城獨守。蕭衍遣將胡武城、陶平虜于州南金山之上連營侵逼，眾情大懼。祥從容曉喻，人心遂安。時出挑戰，偽退以驕賊。賊果日來攻逼，不復自備，乃夜出襲其營。將曉，矢刃交下，賊大崩散潰，擒平虜，斬武城，以送京師，州境獲全。論功方有賞授，而刺史婁悅恥勛出其下，聞之執政，事竟不行。

胡賊劉龍駒作逆華州，敕除祥華州安定王燮征虜府長史，仍為別將，與討胡使薛和討滅之。神龜元年卒，時年五十五。永安二年，贈冠軍將軍、南青州刺史。……”[4]

墓志和史書對比校勘，可以互相補充許多內容，這是墓志的第一價值。此外，單就本墓志，還有其他幾個特點，在本傳比較少見，而在墓志中較多，如下所述。

特色之一，虛實結合。在《辛祥墓志》中，有幾處文字，如第一部分的“長源緬邀，峻緒蟬聯。……自茲以降，軒冕世襲”就是虛處，與志主生平經歷沒有直接關系，是借歷史人物、事件，襯托說明志主一生的貢獻。

類似用法還見于墓志的銘文，也是虛處，概括總結辛祥一生，這是墓志特有的部分，在北魏遷都洛陽后的墓志中，幾乎都有這樣的內容。虛實結合，是《辛祥墓志》的第一個特色。

上述虛實結合的特點，在正史中很少見到，我們以《辛祥墓志》和《魏書·辛祥傳》對比，就可以看到，在惜字如金的《魏書·辛祥傳》中，幾乎沒有虛的內容。這種虛的內容，只在墓志中存在，其作用之一，便是陪襯實處，褒善隱惡，為墓主歌功頌德。

但是仔細閱讀可以看到，有些墓志內容好像是虛的，但是結合《魏書·辛祥傳》，發現有些并非虛指，而是概括性的內容，如“仁敷并甸，義肅京畿。獄平賦簡，化洽民歸”是指志主辦理冤案一事，此事在《魏書》有記載，墓志沒有記載。《魏書·辛祥傳》記載：“祥初在司馬，有白璧還兵藥道顯被誣為賊，官屬推處，咸以為然。祥曰：‘道顯面有悲色，察獄以色，其此之謂乎？’苦執申之。月余，別獲真賊。”這些似虛非虛的內容，需要認真閱讀史傳，才可以辨別出來。

本墓志第二個特點是慣用省略，如首句的“魏故征虜”實際上是北魏故征虜將軍的省略。第3句“有、廖以明鑒先識，再美春秋”，該句的“有”是指辛有，西周大夫。該句的“廖”是指辛廖，春秋時畢萬巫臣。下句的“左軍英烈,飛鴻聲于前漢；酒泉忠款，扶王業于中興”。其中的“左軍”和“酒泉”指西漢辛慶忌，這里既以省略帶過，又上接辛甲、辛有、辛廖的功績，敘述了西漢辛慶忌的貢獻。該段最后一句“考以清純樂古，澹丘園于止足”中的后半句，也是省略，敘述其父親辛鳳達雖然未做顯官，但也是一生澹泊清雅，喜愛家園，樂守圣賢之道，凡事知止知足，與史書記載其“耽道樂古，有長者之名”的情況正相符合。

第三段中的“后轉冀州、征東趙王功曹參軍事,未之官，超補并州、太傅屬”，其中的冀州、征東、并州等，都是官職的省略，實際上，乃是指冀州刺史、征東將軍、并州刺史諸官職。

該墓志特色之三是家族描述很細致，固然有社會崇尚世族的背景，但也是本志鮮明特點，如描述辛氏，從曾祖父至子女，五代人的姓名、婚姻和官職都加記述，這是世家大族撰寫墓志的一個特點，如曾祖父辛淵，最高官職為驍騎將軍。而且還記載了曾祖母的地望、姓氏和家庭，如記載曾祖母為“曾祖親，馮栩郭氏，父雅，西都令”。同樣，也記載祖母和母親的地望、姓氏和家庭，通過幾代聯姻的“馮栩郭氏”、“酒泉馬氏”、“武功蘇氏”、“隴西李氏”[5]、“安定胡氏”[6]、“太原王氏”、“河東柳氏”來看，都是北方門當戶對的高門大姓。墓志之所以要列上幾輩的官職以及聯姻情況，不僅表明辛氏一族世代為宦，而且說明世代聯姻的也都是高門世族。這種表述在重門第、重聯姻的南北朝極為流行，是顯耀辛氏的地位和家族史，顯示出辛氏確實是當時的顯赫世家。這些資料，對于研究當時世族互相聯姻的情況，是非常重要的資料。本世紀洛陽曾發現《北魏辛穆墓志》[7]，辛穆與辛祥是親叔侄關系。兩墓志都記載了辛氏與酒泉馬氏、河東柳氏的聯姻情況，反映了世家大族之間數代通婚的情況。

本墓志的第四個特點是詳載了家庭成員姓名、婚姻關系和官爵，或彌補了史書記載的闕失，或糾正了史書之誤。如前述辛氏幾代人的婚姻，史書均無記載，墓志不僅記載了婚姻關系，而且記載了女方家族的官爵，顯示了女方家族概況，擴展了史書記載范圍，價值益發難能可貴。

如《魏書·辛紹先傳》載：辛紹先“太和十三年卒。贈冠軍將軍，并州刺史，晉陽公，謚曰惠。”但《辛祥墓志》記載，辛紹先的爵位并不是“晉陽公”，而是“晉陽惠侯”，即“祖紹先,下邳太守，贈使持節冠軍將軍、并州刺史、晉陽惠侯。”究竟是公還是侯？公爵高于侯爵，按一般情理揆度，墓志多溢美之詞，后人多拔高先人官爵，給本家族增添光彩。但《辛祥墓志》卻記載是“晉陽惠侯”，說明很可能確實是侯爵而非公爵。另外《辛穆墓志》也記載“君父紹先，持節冠軍將軍、并州刺史、晉陽惠侯”，兩塊墓志記載相同，互為證據，證明辛紹先死后所贈確是“晉陽侯”，《魏書·辛紹先傳》誤記載為“晉陽公，謚曰惠”。史傳中的“公”應是“侯”。

另如，《魏書》記載辛祥卒于神龜元年，沒有記載遷葬晉陽之事，遷葬之事和時間，均見于墓志。

再如，辛祥次子之名，《魏書》不載，僅記載“琨弟懷仁，武定末，長樂太守”。其中，“懷仁”是次子之字，并不是名。墓志記載了他的名，是“第二息岳，字懷仁”。辛祥女兒姓名，史書也不載，通過墓志得悉，他有一女“字孟蘭，適河東柳季和”。

辛祥本是“隴西狄道人”，卒于洛陽，死后為何沒有安葬洛陽或遷葬隴西，反而是遷葬晉陽？細看墓志，可以看出，這和其祖父辛紹先任并州刺史，而且被封為“晉陽惠侯”有密切關系，大概從辛紹先起，就將家族定居晉陽，家業都置于晉陽，子孫遂以晉陽作為第二故鄉。

[1]代尊德《太原北魏辛祥墓》，《考古學集刊》第一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

[2]王天庥《北魏辛祥家族三墓志》，《文物季刊》1992年第3期。

[3]侯慧君《北魏辛祥墓志書法藝術研究》，山西大學2016年碩士學位論文。

[4]魏收《魏書》卷四十五《辛紹先傳附子孫傳》，中華書局，1959年。

[5][6]《魏故義陽太寧辛君命婦隴西李氏墓志銘》，見王天庥《北魏辛祥家族三墓志》，《文物季刊》1992年第3期。

[7]何俊芳《北魏辛穆墓志銘考釋》，《洛陽理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