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思偉
作為14年抗戰開端與導火線的“九·一八事變”,學界雖獲諸多共識、定論,成果汗牛充棟、不可勝記,然而,研究空間、學術創新余地彌多。在日本國內,前職業外交官岡崎久彥即惜以“錯失千載難逢的機會”論稱:“昭和八年(1933)五月,塘沽停戰協定簽訂,將長城以南設為非武裝區,日本對‘滿洲’的統治暫且穩定下來。在協議中署名的日方代表是關東軍參謀副長岡村寧次,他在后來悔恨嘆道:‘我們若是就此停手,不再積極對外擴張就好了。不,真該那么做才對。’回顧其后的昭和史,每當出現‘早知道就在滿洲打住’之類的懊悔之詞,說話者引用的必定是這份停戰協議。至于國際間,雙方交涉的時機也臻成熟。美國總統羅斯福做出期許遠東和平的聲明,北京的英國公使亦提議愿為停戰斡旋。”[1]然而,問題是,日本如何既能控制中國東北不再軍事擴大化侵華,又能不退出國聯,繼續維持、發展對外關系從而實現利益最大化呢?蘆田構想即與此有莫大干系,即便塘沽協定出臺前后,亦與蘆田影響有著某種重大關聯。
主持出版蘆田1944年9月29日后之日記的進藤榮一認為,“蘆田的外交批判,只是針對被軍部拖拽的黷武主義外交跋扈行為和霞關外交不存在而已,絕非伴隨對日本侵略大陸本身批判的產物。對此,一定要予其以合乎身份的注意。例如,對于‘滿洲’問題,與其說他承認1932年3月(偽)‘滿洲國’獨立,莫如說他極力主張進行外交努力以使列強亦予承認。或者,他對軍備擴張問題,與其說一邊批判政府軍備擴張政策,一邊主張軍備‘質量上增強’,莫如說針對‘大陸軍國’蘇聯、‘大海軍國’英美可謂‘全方位’軍擴政策——總之就是國防第一主義的愚蠢性提出批判,并繼續說明同英美協調的必要性。”“在此意義上,其國際政治觀,可以說是在‘歐洲近代’延長線上,看準了外交是以歐美列強‘勢力均衡’游戲為基軸,是主張與西歐協調的現實主義外交論,是近似于歐洲近代殖民主義的外交論。在此點上,雖與曾經同為《報知新聞》評論員之清澤洌近似,但也有微妙不同。此外,他雖與依靠《東洋經濟新報》繼續迫切主張‘小日本主義’之反時代的另一新聞工作者石橋湛山相似,但也顯示出明顯差別;他也表現出同提倡‘滿蒙’由國際管理之另一外交官出身的政治家幣原喜重郎有著明顯差別。然而,無論差別如何,無論其外交觀蘊藏何等‘近代主義’限度,堅持主張國際協調外交,作為肅軍主義議會政治家蘆田的歷史地位,也決不會因此發生什么變化吧。”[2]而未及擘肌分理,闡明為使偽滿洲國獲得承認之蘆田構想由來、影響及至失敗的內在原因,更遑論蘆田戰前、戰時日記編者,遠較進藤之論大步倒退,參與整理該期日記的矢嶋光諸文,[3]亦過譽蘆田對美歐國際協調觀一面,而失究、避忌其片面協調論對日本擴大戰爭進程、侵害中國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乃至誘促美歐對日綏靖惡性循環等之不良影響。
我國學界,或謂“1933年3月27日,日本退出國聯。從軍事上看,這一舉動意味著日本擺脫了一切國際組織與條約協議的束縛,邁上了肆無忌憚的侵略與戰爭之路。但是從外交上看,這一舉動并不意味著它的勝利。它不是以往‘戰果’的繼續,而是恰恰相反,它是日本外交上的一次徹底失敗。”并從日本真實意圖并非要退出國聯、日本對國際形勢判斷嚴重失誤、日本在最后階段所作外交努力均未收到預期效果三方面闡釋。[4]然而,在盡管并不贊同退出國聯但結果卻事與愿違的蘆田看來,退出國聯亦非絕大致命問題,算不上是日本外交一次徹底失敗。至于全面侵華戰爭爆發后之日本外交論,亦不乏與此“完全失敗論”相雷同的觀點。[5]那么,“九·一八事變”期蘆田對維護并擴大日本侵華權益又有何高論呢?他又是究至何時方斷定外交必將完敗遂轉而探究收拾戰后殘局的呢?與此相關,茅海建認為,“鴉片戰爭則不然。它是中國歷史的轉折,提出了中國必須近代化的歷史使命。中國的現代化一日未完成,鴉片戰爭的意義就一分不會減。生活在這一尚未現代化區域中的人們,體會現實,探索問題,免不了聯系到那次災難性的戰爭。屈辱、仇恨、自卑、希望……種種情緒交織,民族感情油然而生。這與已經完成同一使命的國度,比如日本,是大不相同的。”該書末章開篇大談“鴉片戰爭中國必敗論”:“我在研究鴉片戰爭史時,很快便得出結論:清朝迎戰必敗,應當盡早與英國締結一項對其相對有利的和約。”[6]殊不知日本政治現代化迄今亦遠未真正達標,且其島國地勢與中國在對抗外來侵略勝負結局上尤不堪比擬,立論不僅遠遜179年前鴉片戰初先輩林則徐等誘敵至縱深地帶聚而殲之之歷史定論,甚至亦不如五百旗頭真正是幕末抗擊列強侵略才為明治進一步開國外交提供堅實基礎之論來的高明。茅著版權頁夸示“1995年4月北京第1版、2005年7月北京第2版、2014年12月北京第18次印刷”,足見其論大有市場。此外,一戰后確立的世界秩序凡爾賽—華盛頓體系習稱有失準確,僅就西方而言,還應補全為凡爾賽—洛迦諾體系,凡爾賽體系旨重懲罰戰敗國,洛迦諾體系改謀健全發展,盡管仍未免除大國合作犧牲小國權益陋習。拙文即擬將蘆田構想置于該坐標系中,揭示其伴隨戰事進展之變化、影響。
1930年11月,日本爆發昭和經濟危機。11月14日,首相濱口雄幸遇刺重傷,15日,幣原外相臨時代理首相。17日至1931年3月16日,蘆田再次取得代辦資格,代替永井松三大使而任駐比利時臨時代理大使。其間,政友會議員松岡洋右發表議會演說,攻擊幣原外交是軟弱外交,呼吁“滿蒙”是日本生命線。4月13日,濱口內閣總辭職。14日,經元老西園寺公望奏薦,民政黨總裁若槻禮次郎再次組閣,幣原留任外相。16日至9月1日,蘆田再代佐藤尚武大使而任駐比臨時代理大使。
“九·一八事變”爆發后,忙于反共內戰及新軍閥混戰的南京政府,對日不抵抗、不直接談判,事變翌日即命駐國聯代表施肇基向國聯理事會申訴、寄望其干預。21日,施肇基要求國聯采取行動。30日,英法等控制的國聯理事會通過了不擴大事態的決議。日本則加緊侵占東北全境,策劃成立偽滿洲國以造成既成事實,同時為延宕問題解決,逃避國際輿論譴責,又主動提出在不干涉當地日本軍事行動前提下由國聯派團實地調查。中國代表要求調查團過問日軍自東北撤退問題,遭到否決后亦投票贊同派團。10月8日,日軍轟炸錦州,美、英、法、意、西對日抗議。24日,國聯要求11月16日大會前日軍撤至“滿鐵”附屬地內,日本陷入國際孤立。11月3日,蘆田又代佐藤尚武大使而任駐比臨時代理大使。6日,美國駐日大使福勃斯就穩健派失勢致電國務卿史汀生稱:“嚴重的危險在于日本國內的軍事武力分子已經獲得對政府的控制,并且趕走了中間調和派分子。”[7]8日,蘆田致電幣原外相“關于就‘滿洲’問題向比利時外相的說明”稱:“關于貴電總第1250號(71號文):7日造訪外務大臣,以開場白形式道明詳情見備忘錄、隨后當送上之意,并遵貴電第134號致國聯電意作了說明。該大臣稱:會就備忘錄進行詳細認真地研究,不過,如你所知,作為像比利時這樣的國情,安全保障第一在于增強國聯的威信,迄今為止,根據這一信念做出了種種努力;因而,鑒于像‘滿洲事件’這樣的情況,我很早以前就一貫主張,國聯的任務在于促進事件圓滿解決,而不應采取像對一方施加壓力那樣的方法;所以,作為比利時,除希望迅速解決日中兩國問題外,再無其他特別具體意見。又,也準備于9日同副外長面談時再作詳細說明以予處理。”“望密轉駐歐各大使及駐國聯、美國處。”[8]
蘆田電文中所引幣原第134號電,是指致駐國聯事務局長澤田廉三的。蘆田此電,暗示了他已然有別于其后22日奉命代替駐比大使佐藤尚武而任駐國聯代表之一的吉田茂,以及10至11月遵從社會民眾黨書記長赤松克磨指示,與小池四郎、島中雄三同為該黨事變調查委員、前赴中國東北考察并提報告稱“日本在確保‘滿洲’權益同時,不可不使其企業經營由‘滿鐵’改為社會主義管理體制”的片山哲,[9]甚或糾纏于美加及日內瓦國聯辯論場的昔日師友——國聯事務局次長兼國際文化關系事務總主任新渡戶稻造、國際勞工事務局常駐代表前田多門、國聯事務局次長兼政治部長杉村陽太郎,乃至外相幣原、首相若槻等政府首腦層等等,而有了對事變不同的思考與對策。
12月1日,蘆田日記稱:“‘滿洲’問題上,陛下的話似能控制住[舉兵]進入[中國]。這正是要一鼓作氣之時吧。”[10]表明事變初期,蘆田盡管尚存疑慮,但仍指望仰賴君主能夠解決。10日,國聯理事會決議派遣臨時調查團前往中國東北,事后再向國聯報告。調查團由英、法、美、德、意5國代表組成,團長是英人維克多·李頓。11日,第二次若槻內閣總辭職,幣原外交破產。鑒于過激派誤致外交險歸敗局,元老西園寺及重臣等穩健派集團重組陣線。12日,政友會總裁犬養毅受命組閣,13日,內閣成立,犬養兼任外相,三子犬養健為秘書官,鳩山一郎任文相。
此刻,蘆田內心不免糾結,他擔心的已不再是辭職與否問題,而是回國后站在議會講壇上,即將直面的,正是自己即將隸屬的執政黨政友會政權,且是長己13歲、又為犬養首相令坦的芳澤,那么,回國后究竟還能存在多大外交斗爭回旋余地,議會演說價值和意義又將大打多少折扣,卻都難以卜知。畢竟,國際上關于這位前輩已有定評:“幣原外交失腳之后,繼而起者為駐法大使芳澤謙吉。芳澤為日本外交官中有名的‘中國通’,同時又是‘歐洲通’。他的外交經驗,非常豐富。以之當此難局,在日本說起來,未嘗不是人選恰當。”[11]然而,與第一高等學校時起直至東大法學科時代即素以法國法學為專業的蘆田相比,究竟不可同日而語,其甫任外相而就事變所做的多種舉措,盡管拖延承認偽滿洲國,但終令稍后回國的蘆田深感失望。后來歷史證明,英國文學專業生芳澤,青年求學時代錯過了關鍵的外交官成長必需的國際法及外交學專業課程,最終與內政出身的犬養一同,翁婿二人皆未能給出令國民滿意的完美答卷,未能學會怎樣才能在對外關系中組成陣營形成群體優勢,占據上風,追求并實現利益最大化等之成為出色外交家的訣要。16日,蘆田拜望即將履新的駐法大使芳澤。
18日,蘆田致犬養外相第71號電稱:“關于[駐]國聯[代表]致大臣電報第483號一末段:‘佐爾夫’作為駐日本大使赴任之際,小官正于法國奉職,當時,面會政務局長‘拉羅什’時,[他問,]日本為何予以同意[接受]像‘佐爾夫’這樣的泛德派之人?而流露出不滿之意,法國外交部對于作為舊帝政派殘黨之此人抱有反感。[小官]的思考是,假如變成像那時[的情形]一樣,‘支那’的反對姑且不論,法國方面的反對也是潛在著。上述事情謹請參考。”“轉電[駐]國聯、德[處],密致[駐]英、美、意[處]。”[12]蘆田此電,表明其對德非接近、對華關系非持續惡化等外交立場,同時,也折射出對連同日本在內的帝政體制潛在不滿等政治傾向。
26日,犬養內閣下令攻擊錦州,28日,大舉攻錦。其間,蘇聯主動對日接近。時任奉天總領事森島守人后來回憶稱:“昭和6年12月,利托維諾夫人民教育委員,曾非正式的向抵達莫斯科的芳澤大使,提出過締結日蘇互不侵犯條約的提案。后來,因為芳澤就任外相后,連續發生了‘上海事件’、李頓調查團來‘滿’以及因‘五·一五事件’犬養內閣辭職等一系列問題,上述提案未被日本政府正式采納,但在日本承認(偽)‘滿洲國’之后,又重新被提到議事日程上來。”[13]森島此論,對芳澤應對事變不力、失策辯護與寬宥,不過,駐蘇大使廣田弘毅并不積極,他不久從莫斯科回國后亦復如此,而“主張在各項懸案獲得解決的基礎之上,再轉入締結互不侵犯條約的談判”,平沼騏一郎國本社等亦極力反對日蘇接近。[13]日本并未迅速推進此事,相反的,卻是亟欲乘勢劫掠中東鐵路,進而,將蘇聯在中國東北等之權益、勢力、影響芟夷凈盡。
1932年1月3日,錦州陷落,日軍繼向山海關進擊。7日,美國國務卿史汀生照會中日政府,表示不能允許任何事實上的情勢的合法性和堅決維護九國公約的決心,國際上遂通稱之為“不承認主義”。11日下午,蘆田致犬養外相密電第4號“關于比利時政府就美國政府對日通告的反應”稱:“關于駐美大使致大臣電報第13號(1—8—136號文):11日面會[比]副外長,詢問比利時將就美國的要求采取何種措施,答稱,美國備忘錄的內容,已接到電報,但政府尚未決定態度,當視英法態度而定,但從國情相似關系上,正專門與荷蘭政府商議。副外長還稱,作為全屬個人意見,美國政府在備忘錄末尾明示,該政府無意承認旨在違反國聯盟約及非戰公約義務的協定或事態,這極為有趣。他附稱,比利時或許作為國聯一員,也可能對日送達相同意旨的書面文件,但此點他完全不清楚。”“秘致駐歐美各大使。”[14]
14日,芳澤出任外相,當天,佐藤尚武續任駐比利時大使,蘆田辭任駐比臨時代理大使職務。18日,蘆田終因不滿軍部專行及政府政策憤而請辭外交官職務。28日午夜,日軍以護僑為由發動事變進攻上海,第19路軍奮起抵抗,日軍傷亡逾萬,三易司令,四度增兵,總兵力增至9萬人。2月4日,蘆田辭職照準而匆匆回國抵京,此時距第18屆國會大選投票期只有20天。5日,日軍攻陷哈爾濱,至此東北全境淪陷。8日,犬養首相致函上原勇作元帥,認為“滿洲”若向獨立國發展必與九國公約正面沖突,主張盡快制止軍部擴大派,平息事變,以便事實上達到目的而形式上停留于政權分立。9日,“血盟團事件”突發,大臣井上準之助等遇害。10日,蘆田辭去外務省官職。16日,國聯理事會聲明支持史汀生“不承認主義”,要求日本履行九國公約應盡義務。20日,蘆田初戰告捷,繼承父親政治遺產,在政友會支持下,由京都府第3區提名為候選人膺選眾議員,進入政界,并以政友會外交通著稱,初系床次竹二郎部下,后改投鳩山一郎。3月1日,《國際法外交雜志》刊行蘆田論文《三國干涉前后之情形》。當天,偽滿洲國成立。2日,淞滬陷落,3日,經英、美、法、意等調停而停火,“一·二八事變”結束。11日,國聯通過了中國東北問題決議,南京政府亦聲明否認偽滿洲國。14日,李頓調查團抵華。15日,犬養再度致函上原,重申前意。18日,蘆田成為眾議員。4月20日,李頓調查團進入東北。其間,盡管中國強烈要求,列強亦欲遏制日本,而勢將東北問題由國聯理事會轉至國聯全體大會,但因犬養內閣秘密通報美歐大國稱,上海事件如何處理姑且不論,但若對“滿洲”問題,國聯也要動用第十五條提陳全體大會,作出日本不能接受的決議,日本就要退出國聯,結果,竟如其所愿,未被提至5月份國聯大會討論,而是留待李頓調查團提交報告再予處理。5月1日,蘆田發文稱:“雖然‘滿洲事變’被稱為是與日清、日俄兩戰相比程度亦不為低之國難,但至于外交準備,卻幾乎完全沒有。與陸奧宗光、小村壽太郎以精細周到的外交準備建立國策相比,令人感到何等冷冷清清啊!”“所謂以日本與‘滿蒙’打成一片的經濟組織,去對抗美英經濟共同體,此乃心虛膽怯得夠貧弱寒磣的了。我們之所以無論如何不能忽視作為原料供給地的‘支那’、作為市場的‘支那’,亦是基于此一理由。”[15]5日,蔣政府與日本簽署喪權辱國的《淞滬停戰協定》,當月,即轉而準備對中央蘇區發動第四次“圍剿”。14日,美國駐日大使約瑟夫·格魯赴日履新。15日,“五·一五事件”發生,犬養首相遇刺身死,政黨政治瀕臨尾聲。20日,政友會臨時大會推戴鈴木喜三郎繼任總裁。26日,前朝鮮總督、海軍大將齋藤實組閣并兼任外相,在軍部壓力下,建立首藏陸海外五相會議制度,擴大軍部發言權,即時承認偽滿洲國等論甚囂塵上。
6月1日,日本第62屆臨時國會開幕。4日,齋藤實在議會宣稱,(偽)“滿洲國”事實存在不可否認,且利于該地治安、繁榮及確保東洋和平。6日,中國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決議對蘇復交,并商訂中蘇互不侵犯條約。為防備日本破壞,談判在國聯所在地瑞士日內瓦,由雙方出席國際裁軍會議的代表顏惠慶、外交人民委員李維諾夫極其秘密進行。7日,蘆田任眾議院選舉法修正法律委員,14日,眾議院“通過民政黨政友會兩派請求,立即承認(偽)‘滿洲國’之聯合提案。內田任外相之空氣益濃,內田今日訪陸相荒木及拓相永井,聞對各種問題,已有具體決定云。”“國會定明日行閉幕禮,”“內田已非正式表示,愿就外相,但彼要求首相,俟6月20日‘南滿’路股東大會閉幕后,再行正式宣布云。”[16]15日,蘆田新刊《近代世界外交問題解說》稱:“不能放棄或甩賣日本付出偌大程度犧牲而確立起的‘滿蒙’權益,這在誰眼中也都是明白不過的。可以確信,倘若我國以不從正面違反九國公約、非戰公約形式策劃日‘滿’擁抱,歐美必不能對此大吃干醋,而像從戲臺下拋出座墊大喝倒彩。我們不可忘記,不固執于體面論,舍名取實,則是此際的要諦。難道這種作為指導、輔佐業已做成的‘滿蒙’國家、國際性的既成事實,直至外國承認為止,繼續頑強忍耐,以待海路形勢變換之機,推進實際性的日‘滿’合作,不是最為高明的手段嗎?”[17]而據新任中國外交部要員的高宗武觀察稱:“日本外交家及學者對于東北事件的意見,可分為(1)‘滿洲’放棄論(2)聯盟委任統治論(3)‘滿洲’占領論。放棄論此刻不但沒有實行的可能性,就是連意見也不敢公然發表。占領論是軍部的主張,在目前的國際形勢是不易辦到的。只有委任統治論,是外交家和一部分學者所贊同的。我在東京的時候,學者中提倡此說最烈的人,是帝國大學外交史教授神川彥松博士,萬一此說具體化,日本近水樓臺,在國聯保護之下,可以任所欲為。對于中國的不利,有甚于占領論。可是此說最有誘惑國際的可能性,我們所應注意者,也就在這一點。”[11]高文末記“5月30日于南京”撰就,而蘆著序言末尾署為“1932年6月 蘆田均”,顯然,蘆田撰刊此著時,應是對上述三種事變對策逐一考慮、鑒別并不予贊同的。反對軍部及亞洲門羅主義之占領論自不待言,他更不甘心像石橋湛山那樣拱手放棄戰利品,相反的,則是怎么才能實現權益最大保障化。至于何以不贊同神川等論,原因是,該方式本是一戰后戰勝國處置戰敗國領土方式,基本完成調查且正擬撰報告的李頓調查團,自然不宜以此作為解決一戰勝利國中國的領土方式的。3個月又半后李頓報告公布,也證明神川等自視高明之論根本行不通,甚至即便老前輩、職業外交家幣原,亦未能提出新鮮論調,而只能照樣接受稍后國聯所提國際共管論。盡管事變持續9個月后,蘆田仍未能給出具體對策,究竟如何作答,還要等待李頓報告國際共管論出爐1個月后,他才拿出與其最為接近、契合,卻又迥異其趣,而更有別于放棄、占領、委任等論之一己方案來。
7月6日,曾在第二次西園寺內閣、高橋是清內閣、加藤友三郎內閣連任6年外相的內田康哉,出任齋藤內閣外相。盡管在日內瓦,日本代表原駐法大使長岡春一、駐英大使松平恒雄、駐比大使佐藤尚武、駐意大使吉田茂,決定建議政府,在李頓調查團提交報告前切勿承認(偽)“滿洲國”,但12日,齋藤內閣卻決定盡快承認。21日,元老西園寺公望的政治秘書原田熊雄,來御殿場報告與陸軍大將宇垣一成會談事項后并說:“原供職于外務省的蘆田均博士的新著《近代世界外交問題解說》,時報社出版,已經收到。”西園寺答稱:“這部書,合乎常識,而且,沒有任何虛飾地寫到了最近發生的外交事件,這一點,與眾不同,非常難得,對我們也是極為合適的書籍。煩向蘆田君問候并致謝意。”[18]“西園寺公望侯爵氣宇開闊,見識宏遠,而且聰明無比。但是因為過分聰明,對于一切事情,動輒能夠立即看透它的結局,所以沒有一件事情,足以引起他的好奇心理。也就是說,無論日本發生怎樣的事情,在他看來,都是根本不足為奇的。換句話說,這位侯爵是沒有好奇心理的。這就是他所以冷冷淡淡,毫不熱心,而且使見過他的面、聽過他話的人,內心的熱情也都為之冷卻的緣故。”[19]然而,“蘆田”則是“江戶時期官人之姓。奉仕于西園寺家諸大夫。據《地下家傳》稱,姓氏是源。先祖貞經,在1668年(寬文八年),敘任從六位下縫殿助。貞經之后,延續下來的是常珍—珍勝—珍賢—珍敬—珍位—珍愛。”[20]蘆田均祖上就是信州佐久郡蘆田村走出的豪族,后因被武田氏追攆而遷移至江州安土,在織田氏滅亡后再次輾轉至丹波、定居于六人部村,統理60多部落的大莊屋發展延續到明治維新時期;而西圓寺公望年輕時又留學法國,這些,都令他對曾奉職駐法使館的蘆田有了多重親近感,蘆田的學術成就、強烈的歷史感、時代感、現實感、使命感,也更為其欣賞。西圓寺最為擔心的就是政權經常會落到不善于運用者手里,對心理素質較弱的近衛文磨尤不放心,但又對具備成功品質的誰放心呢?這里面包括蘆田嗎?尚屬政友會總務長森恪系的蘆田,深刻意識到若無決策層支持,僅憑個人努力,歸國夙愿究難實現。蘆田由此結識西園寺,但他并不以此為滿足,擔心和政府公開宣布的政策相矛盾,而對自己真實意圖不理解甚或誤解。果不其然,盡管蘆著旋被納入國民時局認識選薦書之列,且甫及一周,天皇召見蘆田,聽取關于巴格達鐵路國有化問題的講解,然而,天皇并無意就事變全局問題征求蘆田個人意見。事后不久,蘆田日記自嘲地寫道:“果然,政府在對蘇談購中東路問題。”蘆田遂暗自醞釀,擇機于眾院預算大會,就國事阽危、當局乏策而公開質疑。
8月8日,齋藤內閣決定任命陸軍大將武藤信義為駐偽滿特命全權大使、關東軍司令、關東長官,以締結與偽滿條約形式正式承認之。25日,第63屆帝國議會上,森恪向內田外相提出質疑,內田遂在議會發表有名的“焦土演說”:“對于(偽)‘滿洲國’問題,應有舉國一致決心,即使國家化為焦土,也要貫徹這一主張,決不讓步。”30日,眾議院預算大會上,蘆田發表首次外交質疑和批判性演說,與李頓調查團正在草擬報告幾乎同步,針對昔日駐俄時代的大使內田外相,說明日本的政策在國聯得不到充分支持,以致在國際社會孤立的危險。
9月4日,李頓調查團完成報告。當月中旬,日本政府便已探知報告所載作為解決事變方案之不承認(偽)“滿洲國”獨立、在中國主權下享有廣泛自治權之特殊區域等概貌,遂于15日斷然承認偽滿洲國。30日,李頓報告致達中日及國聯各國。當月,蘆田應邀擔任《報知新聞》客座評論員。10月2日,李頓報告于日內瓦、南京、東京同時公布,宣稱日本侵占中國東北領土非法,承認(偽)“滿洲國”是日本制造的傀儡政權,但卻為日本侵略辯護,認為日本在東北有特殊重大利害,為其“開發”付出了“高昂代價”,中國抵制日貨運動是“中日沖突的重要原因”,蘇聯“共產主義的傳播”是造成此次事變的最重要因素,建議在東北,既不維持(偽)“滿洲國”現狀,亦不恢復至事變前的狀態,而是中日均撤出武裝,成立在中國名義主權下的自治政府,實行國際共管。南京政府認為,對報告作出必要修正后可予接受。齋藤實從國家長遠前途考慮,認為退出國聯對日并無益處,只要日本的主張能夠實現,還是留在國聯為好,因為加入國聯并不僅僅為“滿洲”問題,還全面涉及到更大的國際問題,而不能同其內閣命運、個人生命這種小事混同起來,11日,遂任命前“滿鐵”總裁、“一·二八事變”期活躍一時的詭辯家松岡洋右為出席國聯理事會、全會代表,而未啟用此前出席國聯例會的常規代表,意在國聯會議上最終說服列強讓步。12日,元老西園寺對原田熊雄說:“昨天,松岡出發前特來致意,但自己因感冒未能相見。此后,他通過中川[小十郎]代言稱:‘一如此前在御殿場[向元老]所言,希望一定[與國聯意向一致、]完成[使命]歸來。與荒木陸軍大臣會談后,看來[自己]這一決心更增強多了。’”[18]21日,閣議正式確定參加最后階段國聯會議應取方針,強調要巧為周旋,不急于做敵對性表態,要給國聯保住面子,留有余地,不論國聯提出什么對日不利提案,都要盡一切努力使其改變主意,同時,請求國聯不要在李頓報告公布后立行審議,至少要給其6周時間準備意見。然而,蘆田及外務省要員吉田茂等人,多對松岡職權任命充滿疑慮。“那么,若說松岡與吉田[茂]之間談了什么,從《原田日記》(第2卷第365-366頁)即可見一斑。此即,原田意味深長地述稱:‘吉田的意見是,松岡應帶某位老人[同行],但松岡反對。’可是此后,原田卻聽西園寺講了與松岡前意完全相反的話。西園寺說:‘松岡稱,只要有像牧野伯爵[那么]好的人就行。’”[21]牧野伸顯,是明治三杰之首大久保利通的次子,吉田茂的岳丈,且與西園寺公望同為出席巴黎和會的全權代表。顯然,松岡根本就無意于帶領哪位老人,因為,原敬長逝,日本舉國之內,已再無堪與元老西園寺并駕齊驅的人物。“西園寺并向西行西伯利亞鐵路途中的松岡致電,‘祝一路平安、[大獲]成功。’10月31日,《松岡日記》(似為向吉澤[幸次郎]書記官口授)記述稱:‘車中接奉西園寺公電報,[甚為]感激。’”(以下為另起段)“松岡與西園寺在御殿場的談話極為重要。此即,對于松岡所稟決心‘一定[與國聯意向一致、]完成[使命]歸來’,西園寺肯定而確切地允諾、約定稱:‘無論發生何事,政府也不做像退出國聯那樣的事。’(日本外交史14,鹿島出版會刊)因此,松岡接到西園寺的激勵電報,更加強化了[自己]能夠成功交涉的信念。”[21]
其間,30日,高宗武撰文稱:“所以日俄的沖突絕難幸免,尤其自偽國成立以來,在事實上就是日本的領土延長到‘北滿’,那國境相接的日俄兩國今后的沖突,正方興而未艾。最近日俄締結不相侵犯條約的謠傳,甚囂塵上,但以作者的觀察,在事實上決不可能,即使日俄兩國,耽于目前的利益,圖茍安之局,而訂此種條約,然在事實上也決不會發生任何效力,世界上視為國際憲法的國聯規約,日本也把他撕同廢紙,何況其他呢?我想聰明老練的蘇俄外交家、政治家決不會落日本人的圈套吧。”[22]而一味強調日蘇沖突歷史及現實一面,輕視二者因日方侵占東北并扶立傀儡強勢前提下,極有可能共同犧牲中國權益的另一面。
1932年11月15日,蘆田發表10月下旬撰就的4節長文《遠東洛迦諾之提倡》,第三節次段末句拈出主旨:“今我所稱遠東洛迦諾者,乃締結日、‘滿’、俄、‘支’四國間相當長期之互不侵犯條約,據此即可期望遠東和平與安定。”文末兩段,強調發展對蘇美關系的緊迫性。[23]
蘆田獨辟蹊徑,出此創意,有其多種原因。
其一,與生俱來的富有理性、知性、理想、遠見等資質稟賦。1887年11月15日,蘆田出生于京都府下丹波天田郡中六人部村,天資聰慧,悟性、記憶力特別強,先后畢業于大內小學、崇廣高小、柏原中學,1907年7月第一高等學校(以下簡稱“一高”)畢業,9月直升素稱政治家、外交家搖籃的東京帝大,仍喜愛參加新文學運動及社團活動,以訓練迥異于常人的理解力、反應力、決斷力、實行力。橫山正幸后來回憶稱:“在對面山岡嚶鳴堂召開的一高辯論部例會上,眾辯士總是競相堆砌華麗辭藻,或宣倡高遠理想,或談論動人情趣,引起滿場青年學生共鳴與鼓掌喝彩,受到歡迎。如此某一春晚,一位身著新制服的東大法科年輕前輩,俯視四周一伙弊衣破帽的未開化者,舉止瀟灑地出現在講臺上。他口齒實在流利,辯才無礙、條理清晰地闡明現實社會事實與現象,避開空洞理論,不用豪言壯語,而使有名的起哄者被封殺,滿場傾聽、吃驚或感動得喑不能言。總之,這去今整50年前的講話,雖然演講題目、內容都很遺憾忘卻了,但仍記得,我就是這樣初識蘆田先生的,所獲第一印象就是,盡管還模糊不清,但‘總覺得,此人好像不久就要成為偉大人物啊!’”[24]1959年 6月20日,蘆田病逝。西尾末廣追悼稱:“優秀人物身故,令人殊感痛惜。蘆田君是凡事皆進行合理主義地思考及處理之人。頭腦出眾,亦具國際感覺,作為政治家,可以說是statesman[國務活動家]而非politician[政客]。”“我認為,蘆田君乃決心運用其掌握的真正的外交手段而進行頑強交涉。”“蘆田君雖身懷卓越才能,但結果卻郁郁不得志而終,可以說,原因就在于品格高潔之人并不適合于日本的政治環境;總之,他就是那種只要生逢其時,就會做出更大成就的才略兼備之人。”椎名悅三郎稱:“蘆田君的確是一位以卓越見識和堅定信念鄣顯于政界的特異人物。”[25]木村義雄稱:“他是無論做什么事都秉持自己信念與理想的人。而且是堅持自己力量這一精神的人。這種力量還沒有全部拿出來就故去了,令人不勝惋惜。”石山賢吉稱:“我與蘆田先生在1941年,因其辭去《日本時報》社長職務,在敝公司辦公樓暫設事務所而熟識起來。深深感到蘆田先生偉大,未來到底會怎樣?正在我等不知如何是好之時,蘆田先生十分明確地教導說:‘不過領土變成日清戰爭以前的狀態而已,此外,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決沒有什么可悲觀的。’真不知道這給人們以多么大的鼓舞啊!”[26]22日,《朝日新聞》評論稱:“蘆田先生雖與幣原、吉田先生等同為外交界出身,但進入政界較早。在擔任駐比代理大使期,‘滿洲事變’爆發,極為憂慮日本的外交被軍部掌握、祖國變成世界的孤兒,于是決心轉入政界。1932年2月,辭去官職,在回國的船上拍發電報,作為提名候選人參加眾議院大選,而后膺選,傳為佳話。”“蘆田先生是腦筋好、看得遠的人。一開始就斷言德蘇之戰蘇聯必勝,也明確預言二戰軸心必敗。”“蘆田先生是西歐型合理主義者。對于自己的識見抱有強烈自信,認為不用功的老式政治家不足以相談而不予理睬。這種堅強個性與高超才智,也使人感到此人過于冷漠,沒有濃厚人情味。”“其舌辯條理明晰,語言表達典雅精密,沒有人能夠從正面戰勝他。是想作為老練圓熟的國會政治家再度大顯身手的人。”[27]
其二,蘆田構想是明治外交傳統指導下形成的一種外交觀。蘆田戰前社會經歷,主要分為長達20年駐外使館及外務省勤務和近14年政黨政治活動兩個階段,對日本近代內政外交的發展變化有了全面認識和切身體會。1882年,啟蒙思想家加藤弘之倡導社會達爾文主義。1885年3月16日,福澤諭吉亦倡脫亞論。1890年3月,山縣首相認為日英在共抗俄國擴張上利益一致,早期大陸政策隨之形成。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爆發當年,由陸奧宗光、原敬主持,外務省開考外交官、領事官。日軍侵占旅順口翌日11月2日,修改后的日美通商航海條約簽字,連同日英通商航海條約改訂,日本初以對等地位轉入西方陣營。1902年1月30日,日英同盟條約簽署生效。1904年2月8日,日本挑起對俄戰爭。蘆田后來撰文《我的學生時代》稱:“由于想成為外交官,是早自丹波中學時的一貫心愿,所以,決心就學當時志愿者還并不怎么多的法蘭西法科。……日俄戰爭大獲全勝的日本,看起來恰像滿潮時揚帆前進之船,一年又一年朝著世界一等國目標航行。作為這艏船只的舵手,新日本外交因而發揮了令人矚目的極大作用。這種驕傲、自豪之心隱秘于胸也是不應懷疑的。”“中學時代,作為因三國干涉致使旅順、大連痛被奪回而義憤填膺的一代青年,深受乘戰捷余威而高揚的《東亞霸業》這一“一高”時大多寮歌謳歌的思想影響,而呈現出勃勃干勁,強化了投身外交界的信念。”[2]1904年春,蘆田于柏原中學畢業,9月9日就讀一高,與鶴見祐輔、青木得三、前田多門一起,被稱為校長新渡戶稻造門下四大金剛。蘆田的大乘起信論等禪學,與其文學愛好、對人生無限憧憬相重疊,造就了其不是成為硬派國家主義者而是文學青年性質的人本主義氣質。“一高”時代,他向《新思潮》投稿,參加新文學運動,并在辯論部接受訓練,其步入外交界、政界后的手腕和最大武器,就是在如此波瀾壯闊的環境中培養而成。1905年9月5日,日俄簽訂和約,日本奪獲北緯50度以南的庫頁島,對朝鮮享有完全支配權,并從俄國手中割取旅大租借權、長春至旅順間鐵路及其沿線附屬權利。1907年7月,蘆田一高畢業,9月直升東京帝大,仍喜歡參加新文學運動、社團活動,并被澀澤榮一選為子男的家庭教師。1911年9月,蘆田通過了外交官及領事官考試,在明治終了之年1912年7月7日,東大畢業,8月2日,供職于外務省。身受明治時代洗禮的蘆田,接受并繼承了通過對英美協調為主侵略亞洲之明治外交傳統這一日本近代外交傳統,對于社會達爾文主義、對西方改約外交、脫亞入歐、大陸政策及職業外交官考試制度等等,分別奠定明治外交傳統形成基礎之哲學社會學、條約、思想、政策及組織基礎有了切身體會。1914年4月24日,蘆田奉派駐俄使館,大使即是提出徹底修復因日俄戰爭而惡化的兩國關系直至締結日俄和約的本野一郎。當時,法國評論家某氏,認為日本的發展過于驚奇意外,曾向本野大使質疑稱:“過去的日本,從未有一度出現于世界史上,今因在日俄戰爭中的大捷,忽然以可驚異的姿態,出現于吾人眼前,恰像在星斗縱橫的蒼空中,突然出現了一顆曳著光輝長尾的彗星。但是,倉促出現的事物,也會在倉促間消逝,正好像彗星般出現的日本,亦必將像彗星般溘然消逝的!”[28]初入外交舞臺、時為本野下屬的蘆田,是否獲悉此事,并因此而為帝國能否持久強盛隱感不安,值得探究。7月28 日,一戰爆發。1915年,大隈內閣提出獨霸中國的對華21條要求。其趁火打劫的參戰外交及獨霸中國的目標,不僅引起中國的警惕,也為美英等國疑忌,大隈內閣逐漸陷入與世界為敵的被動局面。1916年8月21日,美國勸告日本尊重中國主權獨立及在華機會均等。10月9日,寺內正毅內閣成立,本野升任外相。1917年11月,美日在華盛頓簽署《關于中國問題換文》,美國承認日本在華特殊利益,日本承認美國門戶開放、機會均等原則,矛盾暫趨緩和,但哈定政府從主宰遠東霸權出發,開始視日本為第一假想敵,決定對其戰后總清算,利用日本自由主義力量抑制日本。1921年8月13日,美國邀請日本參加華盛頓會議,討論裁軍及遠東問題。原敬首相決心將合作重心由英國轉向美國,遂組成以海相加藤友三郎為首席代表、駐美大使幣原喜重郎等為成員的赴會代表團。11月4日,剛剛送別赴美代表團的原敬,旋即在東京車站被19歲扳道工中岡艮一刺殺。12日,華盛頓會議召開。1922年2月6日,美、英、法、意、日、荷、比、葡與中國簽署《關于中國事件應適用各原則及政策之條約》,通稱九國公約,華盛頓體制全面形成,日本旋即確立以美國為第一假想敵之國防政策。
其三,政治世家出身對其內政外交觀形成影響極大。其父京都府議員鹿之助,作為自由民權運動家,積極追隨并協助以日本的盧梭聞名、創建國會期成有志公會并于1881年改組而成日本第一個政黨自由黨的板垣退助,而直接影響到蘆田均自由民主思想的形成。1889年2月11日,大日本帝國憲法頒布,確立了君主立憲式近代天皇制及軍事統帥權獨立地位,規定天皇絕對權威與神圣性,以及陸海軍大臣武官制、元老政治體制等等。1898年6月,大隈重信與板垣退助合組成立日本第一個政黨內閣隈板內閣。板垣在政治上與伊藤博文合作,1900年合組政友會,伊藤任總裁,原敬、西園寺公望是主創委員。柏原中學時代,蘆田亦深受校長大江磯吉熏陶,而富有革新特質。大江的教育有“尊重自由、平等、寬容精神,培育豐富的人性”,對于大江,蘆田當認為是“了不起的人物”。蘆田隸屬大江設立的英語辯論部,擔任大江創設的為培養學生自主性、自立心的學友會雜志編輯。在蘆田眼中,力求樹立自由、學術校風的大江的形象耀眼奪目,而震撼其10多歲多思善感的心靈。大江被稱為是島崎藤村《破戒》的原型,蘆田似曾見過藤村,二人可能談起大江。[29]1904年3月1日,蘆田鹿之助當選第一期眾議院議員,轉入政友會,直至1908年5月為止,同年因丹波銀行經營失敗,遂整頓公職引退鄉里。“當時在蘆田均的鄉里,極力促使其繼承父親根據地、出馬競選眾議員的活動迅速展開。例如,《雄辯》雜志1924年6月號所載白馬非馬生《外務省精英蘆田均》一文,就涉及到這一活動內容。若將此事加在一起來看,蘆田可能至少從此時起,便開始就轉為政治家一事進行了相當認真的思考。”[2]蘆田對“九·一八事變”局勢的看法,一開始,就深得政壇鄉前輩、一戰前后曾為陸軍大將寺內正毅首相心腹參與對華秘密活動的西原龜三等的激賞與支持。1931年最后一天,西原日記即稱外交已墮入深淵,遂策動寺內正毅之子寺內壽一等軍界大員,而為謀立朝鮮總督宇垣一成穩健派內閣多方奔走,蘆田出于以毒攻毒一舉鏟除軍人干政目的,亦積極發展與西原等的聯系。
其四,蘆田國際法及外交學專業知識、職業外交官訓練資歷頗豐,諳熟國際政治原理及外交斗爭手段、方法、策略,長于外交直感、外交史感、外交史識,無不助其善于分析事變期與各利害攸關國等之關系。蘆田傾心研究歷史尤其是外交史、國際關系史,1910年帝大第三年,與小其2歲的同窗葉理綏交友。[30]葉氏出身圣彼得堡富商家庭,能夠流利使用8種語言,母語是俄語,1912年,成為最早留學東京帝大并取得正式學位的西洋生,且在畢業典禮與蘆田同獲明治天皇接見。他在東京交往的其他名人頗多,還有夏目漱石、犬養毅。[31]本來,“將外交從政治史中分出,作專史研究,以法國為最。法人圖比都所著之《歐洲外交史》,可說是此種大著述之創舉。現在法國學府中,已將外交史列成專科研究(如巴黎大學及巴黎政治學校,均有外交史講座)。日本之有外交史專門著述,及在大學中設外交史講座,殆即沿法國之例。其余諸國大都以外交史并在政治史中敘述。”[32]蘆田結識葉氏,既有成為優秀外交官之需,也是追求學問、學術的一生樂趣使然,開拓了國際視野,遂由法國法學科、法語之外熟習俄語、俄國學,成為掌握5種語言的多語言學者,為成長為著名的“俄國通”、“歐洲通”、“中東通”,乃至主政后的外交決策,都打下了堅實基礎。蘆田學識豐瞻,論著與其頭腦一樣冷靜嚴謹,邏輯性強,極具說服力,1924年,即出版《歐洲列強》《俄羅斯印象記》《巴黎和會后的歐洲外交》《列強的政治與戰爭》4部專著,外交問題專家、外交史名家蘆田之名廣為人知,并贏得皇室、政黨、財界等普遍贊譽。1925年1至2月,蘆田在東京帝大開設國際政治特別講座共計8次,3月2日、16日、23日,又于赤坂東宮皇太子御所,向9個月后即位為昭和天皇的皇太子、攝政裕仁及太子妃,進講“世界大戰爆發前的十天”、“革命俄國的國民生活”、“世界大戰后的英美德法關系”。蘆田駐土期間撰成《君府海峽通航制度史論》,并向東京帝大提出申請,1929年4月榮獲法學博士學位。后來,蘆田回憶稱:“我同[前首相]若槻先生間,雖為反對黨但關系卻較親密。從我這方面而言,學生時代就知道了身為日法協會會長的若槻先生。1932年,我從歐洲回國,由政友會提名為候選人當選眾議員進入政界之際,即拜會了曾說‘聽聽蘆田君歐洲之論’的若槻先生。”[33]蘆田并撰文批判陸軍省1932年7月出版的《列強對“滿洲事變”態度》小冊子。他在發表構想之前,即曾連續撰刊數篇反制、批判李頓報告的專文,如1932年11月1日,《政友》第387號刊行《李頓報告與“滿洲”問題》等等,為侵略狡辯。這也正是何以同為外交官且成功競選眾議員之法學博士鹿島守之助等人,皆無甚新意,只有蘆田一人提此構想的根本原因。由此,一旦現實需要,蘆田便即行向外務省指出幣原、芳澤、內田外交之誤,而應迅速擺脫眼前糾葛,謀求議和對策。此外,蘆田辭職回國前夕,便已做過諸多精心準備,初步構思事變對策。回國伊始,頭腦中揮之不去的即是,既然置身議會,反對軍部,那么,倘若外務省舊識及他人問計,新議員蘆田新手法為何,或被政敵議會質疑、辯難,自己又將作何回答?是否回答、回答哪些是另外一回事,但蘆田必須有此心理及思想準備。蘆田亦非面對李頓調查團如何擬撰報告、內容怎樣,而臨事急就,而是早在李頓報告出爐之前,就已深入思考如何應對,是帶著初步解決方案辭職回國,其后伴隨侵華事態不斷擴大而又疊加調整,并初步做到了在外交交涉技巧上,設計應對并繞過國聯,而為及早進行善后議和布局謀篇了。
其五,蘆田了解日本國力、實力,及在國聯的地位與特殊作用,堅信可與列強共享在華權益,共同壓制中國訴求。蘆田國際政治斗爭經驗豐富,作為隨員,相繼于1919年1月18日出席巴黎和會,1921年9月5日出席日內瓦第二屆國聯大會,1922年4月出席熱那亞經濟財政會議,6月7日,升任專門委員出席國聯海牙大會。1929年,世界經濟危機波及全球,列強無暇東顧,給日本發動并操作事變以有利時機。由此,蘆田認為,列強及中國實力不足為慮,日本有足夠多討價還價的談判籌碼。蘆田甚竟于《中央公論》1937年1月號公開發文稱,1933年3月24日,“日本誠然在國聯吃過十三對一的慘敗,但此敗績,說起來只是‘道德的失敗’(moral defeat),因為當時誰都沒有可以抑制日本的實力。”[34]在蘆田看來,日本自國聯成立一直都是五大常任理事國之一,既可利用這一地位,與英法及國聯外的美蘇共同犧牲中國權益,又可利用蘇聯對英法及美國大力施壓,沖破李頓報告及中國建立的反日統一戰線。而且,縱使日軍撤回事變前駐地,也因日軍態勢強勢,實際影響力存在及傀儡代理者,終能確保實現在中國東北權益最大化。故而,蘆田得出只要不自亂方寸,自失陣腳,而嚴整有序,從容不迫,就沒有哪個國家能夠真正正面阻擊且擊敗日本之論。事實上,作為國聯最高行政機構之國聯理事會,原定由大會選舉美、英、法、意、日5個常任理事國和4個非常任理事國共9國組成,但因美國拒絕加盟,僅存8國。德、蘇后于1927、1934年先后加盟,獲選為常任理事國。而事變期,美歐列強在國聯即多不愿開罪日本,國聯先后召開18次理事會會議,1次國聯大會,通過了4項決議案,但對日本均無約束力。蘆田雖不贊同國聯國際共管方案,但反對將退出國聯作為向國聯及大國施壓的最后一張王牌,而是主張繼續合作,并采行與國聯方案最接近、對日最有利的遠東洛迦諾構想。他從占領中國東北這一戰利品太過豐盛,列強也趕來分一杯羹的認識出發,尤可與利害攸關國建立善后正常關系,根本無須做出退出國聯等不智之舉。
其六,俄國革命及一戰后,美歐對抗蘇聯之國際兩大對立陣營初步形成,國際政治格局、國際環境、東亞形勢對日大為有利。蘆田鑒于雙方對峙愈演愈烈,亟欲謀求借助蘇聯威脅,而對歐美大肆要挾。盡管在國聯之內,中小國家的代表日益強烈地譴責日本侵略,但把持國聯的美、英、法等國對日本侵占東北的行徑姑息慫恿,力圖唆使日本把矛頭指向蘇聯。與此同時,蘆田亦欲效法蘇聯對德外交反制美歐對蘇壓力等之故伎,而謀利用蘇聯,反制、分化、瓦解國聯、列強及中國的對日壓力。《蘇俄和德國互相放棄戰爭損失賠償要求、恢復外交和經濟關系協定》被通稱為拉巴洛條約,便是在蘆田與會的熱那亞會議期間的1922年4月16日,由蘇聯外交人民委員齊切林與德國外長拉特瑙在熱那亞近郊的拉巴洛簽署,1923年1月31日,在柏林互換批準書。其間,1922年11月5日,與蘇聯結盟的其他蘇維埃共和國與德國簽約,使條約對它們有效。而均成為蘇聯沖破熱那亞會議上列強力圖建立的反蘇統一戰線,同資本主義大國建立正常關系的突破口,并開創了不同社會制度大國和平共處的先例。蘇聯與德國在一戰后簽訂這一首個平等條約,一定程度上使其擺脫外交孤立,并獲得擴大貿易的機會。蘆田甚至推測,針對“九·一八事變”,蘇聯不會完全贊同美英等的立場,必將為全力應對西線德國威脅,而與日本秘密達成協議,共同犧牲中國權益。事實上,蘇聯在相當程度上就是這么做的。此外,蘆田又亟欲利用因中蘇中東路事件、防俄戰役,而與中國剛剛爆發戰事、邦交關系中斷、且又是中國鄰國和事變利害相關國的蘇聯,大做文章,加速中蘇對峙、交惡、沖突乃至戰爭。“發生在1929年的中東路事件,是南京國民政府實現名義統一中國后,所遭遇到的第一起重大外交事件,成為中蘇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武裝沖突。”[35]事件以1929年5月27日,張學良主政的東北當局搜查蘇聯駐哈爾濱領事館及強行接管中東鐵路為開端,7月13日,蘇聯就此向南京政府發出以3日為期之最后通牒,誓言保護其在中國東北特權和中東路利益。18日,蘇聯發表聲明與中國政府斷絕外交關系,同時調集8萬軍隊集結邊境,8月中旬大舉向中國邊境發動武裝侵略。12月22日,中蘇簽訂《伯力協定書》,規定恢復1929年7月10日前之中東鐵路狀態,恢復蘇方人員一切職務,東北允許蘇領事館及國營貿易機關在正式會議前恢復,中蘇正式會議于3個月內召開等等。中東路事件歷時半年有余,最后以中方軍事、外交雙重失利告終。
其七,中國內戰方殷。自幼熟讀漢學典籍,通曉中國地理、歷史、文化及國情的蘆田,又有赴華及參與列強對土耳其問題處理等之親身體會,亟欲縱橫捭闔,聯合列強共同犧牲中國權益。1930年1月24日,蘆田出席在神田一橋學士會館召開的國際法學會春季大會。晚宴后,在會議室,總務主任山田三良向與會者介紹了回國百忙之中列席本會的蘆田,并請其發表講演。注重一戰后委任統治等問題研究的蘆田遂就“土耳其的政治現狀與A式委任統治的未來”作了闡述。這表明,職業外交官、法學博士蘆田外交史研究之學術水準與地位,業已獲得日本國際法及外交學界最高權威機構國際法學會的一致承認與尊重,并由此置身國際法及外交學界主流行列。[36]其間,幣原外相致函濱口首相,請派蘆田赴華考察。2月23日,閻錫山與馮玉祥、李宗仁等45名反蔣派將領聯名向全國全黨發表有關國民黨黨統問題的通電,否定蔣介石的合法性。3月3日,閻錫山向南京中央黨部、國民政府及蔣本人發電辭任陸海空軍副司令。6日,蘆田作為外交官啟程赴華。4月1日,閻錫山與馮、李分別通電就任中華民國陸海空軍總司令、副總司令,張學良同時被擁舉為副總司令,但未宣布就職。3日,蘆田結束赴華考察回國。5日,南京政府下令免去閻錫山本兼各職并予緝拿。23日,馮玉祥以副總司令名義在洛陽發布向蔣軍作戰命令。5月1日,蔣介石發表討伐閻馮誓師詞,11日,下達總攻擊令,中原大戰爆發。9月18日,張學良發表和平通電吁請各方即日罷兵靜候中央措置,隨即舉兵12萬分三路入關,東北防務頓顯空虛。1931年7月1日,蔣介石調集30萬人兵力,對中央革命根據地發動第三次“圍剿”。紅一方面軍約3萬人在毛澤東、朱德指揮下,殲敵3萬余而予粉碎。此后,蘆田又于1940年4月27日,作為政治家考察南中國、香港、澳門、菲律賓,以及時為日本殖民地的中國臺灣,并先后于1930年5月、1940年7月,以鋼版油印方式,刊行《高速度、‘支那’之旅》《‘南支’南洋之旅》兩個小冊子。其間,1935年4月18日,已任南京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的閻錫山,即就上月6日蘆田出席外交問題座談會所談記稱:“‘努力機會只有十年。’日本新進國際法學家、現任眾議院議員蘆田均在東洋經濟新報社召開之中日親善時賢座談會席上,發表意見云:日本今日之國力(包含經濟、武力及其他),尚不足并吞中國四百余州。日本之國力既不足并吞中國四百余州,自應于消化方面發展,乃為當然之趨勢。又以不能消化之體力,而并吞無由消化之大物,實為不利之政策。今后十年、二十年之中,若日本仍能以今日破竹之勢向前進展,則實力即強;在實力未充以前,日本急應隱忍以待時機。”[37]懂得怎樣與美歐談判才能使其對日有利的蘆田,正是謀乘中國內戰之機,乘虛而入,亟欲把中國東北地區主權與權益事實上做空。
其八,蘆田以成為世界級外交家、政治家為畢生追求。評論家茶本繁正稱:“蘆田均決心走入政界的動機,是在比利時任代理大使時產生的。那時正當‘滿洲事變’爆發,歐洲各國對日本侵略‘滿洲’表示反對,而日本政府對駐外使館的指示卻朝令夕改,矛盾百出,蘆田均為此大傷腦筋。有一天,比利時外相鮑爾·伊曼拍著他的肩膀說:‘我不是以外相的身份,是想以朋友的身份說句話。我看得出你的苦衷。日本政府的態度實在令人難以理解。如果日本政府做出比現在更有損于國際聯盟威信的行動,恐怕不單是比利時,全歐洲以及全世界的國家,都將不得不重新考慮對策。’對此,后來阿部真之助(評論家)所著《蘆田均論》一書有如下一段記述:‘蘆田均聽了這一段話,幡然醒悟,認為再不能這樣下去。于是堅決辭職,回到本國置身于國會,喚起正確的輿論,一定要阻止日本發展成為全世界的敵人。’”[38]1932年6月1日、7月1日,蘆田在《文藝春秋》第10卷第6—7期,連續發表《偉人之回憶》一文,對普恩加萊、普恩加萊的政敵且素有“老虎”之稱的外相克列孟梭、白里安以及施特萊斯曼等人的歷史作用,對比評論。其中,尤其推崇施特萊斯曼。施氏1878年5月10日生于柏林,1918年12月主持成立德意志人民黨,1923年8月13日起任魏瑪共和國大聯合政府總理兼外長,宣布結束魯爾區消極抵抗,公布實施穩定幣制、制止通貨膨脹法令,指令鎮壓卡普暴動,并先后取締薩克森和圖林根建立的左派聯合政府,使魏瑪共和國出現了相對穩定時期。1923年11月起,任歷屆內閣外交部長,巧妙利用蘇聯同美、英、法等國的矛盾,在東、西方之間使用均勢外交策略,簽訂“道威斯計劃”和《洛迦諾公約》,同法國確定法軍全部撤出萊茵區的最終日期,又與蘇聯簽訂了貿易協定(1925)和柏林條約(1926),1926年9月10日,主持德國加入國際聯盟,擺脫戰后外交孤立處境,初步恢復了德國的強國地位,同年10月12日獲諾貝爾和平獎,1929年10月3日51歲卒于柏林。后來未過幾年,蘆田又撰文回憶稱,他雖與克里孟梭緣慳一面,但最佩服克里孟梭的彈性與爆發力等等。蘆田作為日本超能力、通才博識型國家領袖級人物的潛質,于此可見一斑。日本國際政治學會理事長神川彥松撰寫的蘆田悼詞稱:“財團法人日本國際政治學會顧問蘆田均博士猝然離世,實屬意外之不幸,我等為之驚愕不已。博士近來埋首撰寫大著《第二次世界大戰外交史》,已近脫稿,祈望盡早問世,然竟訃音突來,我等茫然自失。博士為我國外交史學界耆宿,著有數種專著,其中,諸如《由國際法及國際政治看黑海及君府海峽地位》《最近世界外交史》《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史》之類力作,即便專門領域的學者亦不得不瞠乎其后。”“誠然,博士是外交家、政治家,同時,也是學者,也是評論家。在歐美,如普恩加萊、像丘吉爾那樣,以經世家身份兼具學者、文筆家之人輩出,然而在我國,像這樣的人卻極為罕見。”[39]
其九,外交實踐上已有剛剛發生、可作參照、借鑒和套用的萊茵問題解決方案。蘆田慮及歷史上同樣存在類似問題,且有國際先例可循。歐洲中世紀千余年,但有一問題始終未得解決,此即萊茵問題,后經一戰后巴黎和會凡爾賽和約規定萊茵非武裝區,以及洛迦諾會議通過的洛迦諾公約等等,方得初步解決,也為蘆田應對事變危局提供了事實上、實踐上之參考方案。蘆田名著《巴黎和會后的歐洲外交》已有論述。具體情形是,繼凡爾賽和約就萊茵非武裝區已作規定之后,作為討論一戰后歐洲安全保障問題的國際洛迦諾會議,1925年10月5日—16日在瑞士洛迦諾舉行,10月16日總稱為洛迦諾公約的8個文件草簽。此會對凡爾賽體系作了較大調整,協約國在政治上承認德國為平等國家,協約國尤其是法國與德國的關系有所改善,歐洲國際關系進入相對穩定時期。同年12月1日在倫敦正式簽字,1926年9月14日生效。公約包括:洛迦諾會議最后議定書,德、比、法、英、意相互保證條約又稱萊茵保安公約,德國同比、法、波、捷4國分別簽訂的仲裁條約,以及法國同波、捷兩國分別簽訂的相互保證條約,是洛迦諾公約的最主要的、也是最核心的文件,與公約其他文件同時草簽、簽署、生效。它規定:德、法、比互相保證不破壞凡爾賽和約;德、比之間和德、法之間保持邊界現狀,互不侵犯;遵守凡爾賽和約關于萊茵非武裝區的規定;承認道威斯計劃;通過外交途徑或和平方法解決一切分歧問題;英意兩國充當公約的保證國,承擔援助被侵略國的義務等。公約對德、波之間和德、捷之間的邊界不予保證,從而打擊了法國在中歐的軍事同盟體系,實際上是鼓勵德國向東擴張。1926年9月,德國加入國際聯盟,取得行政院常任理事國的席位,但保留履行國聯盟約第16條的行動自由。1926年2月10日,德外長施特萊斯曼向國際聯盟正式提出加入申請。第七屆國聯大會于同年9月8日一致通過批準德加入國聯。1929年,海牙會議即審議楊格計劃并討論協約國從萊茵區撤軍問題,8月31日,海牙議定書簽署。故此,洛迦諾精神,即指和解與緩和氣氛,該公約在一戰后受到熱烈歡迎,被認為是戰爭與和平時代的真正分界線。[40]
其十,蘆田站在世界文明興衰高度研判日本社會文明進程及內外問題。1927年6月27日,田中內閣在外務省召開東方會議,會后發表“對‘支那’本土和‘滿蒙’必加區別”而謀肢解“滿蒙”的《對‘支’政策綱領》。1928年6月4日,皇姑屯事件發生。7月7日,南京政府宣布修改不平等條約。24日,吉田茂出任外務次官。25日,美國承認中國關稅自主權。其間,英國外交部認為,外交界顯要人物、外務次官吉田,與駐華公使芳澤謙吉、駐土大使小幡酉吉一樣,都是親軍部派,外務省內穩健派勢力再次后退。吉田與首相兼外相田中、內閣書記官長鳩山一郎等推行對華強硬外交,與中國統一大勢及國際環境根本背離。若宮啟文評論稱:蘆田“原本是公認的自由主義者。原先作為外交官,蘆田屬于主張對中國采取穩健的‘不干涉政策’的幣原喜重郎外相所率領的集團。”“吉田比蘆田早6年進外務省,是他的前輩,但不知為什么他們倆總是處不好關系。”“蘆田對吉田為什么在擔任奉天總領事時熱衷于擴張日本在東北的勢力,未能成為軍部跋扈的‘防波堤’很不理解,一直對他進行嚴厲批判。”“正如蘆田所批評的,吉田在擔任駐奉天總領事之際,或者在外務省次官任內,都對日本侵略中國發揮了推動作用。”吉田“和同期進入外務省的廣田弘毅等人一起,都持有與陸軍出身的田中義一相類似的觀點。張作霖在吉田離開奉天就任外務省次官之前被炸死,這一事態后來演變成‘九·一八事變’。張作霖遇刺即便與吉田沒有直接關系,但也是吉田強硬路線的必然結果。蘆田嚴厲批判吉田就是出于以上原因。”[41]1928年10月11日,蘆田暫代小幡酉吉大使而任駐土臨時代理大使,其間,初識后來成為現代史學界泰斗的湯因比。蘆田后來回憶稱:“想起去今二十五年前,我于君士坦丁堡任代理大使之際,經英國大使館友人介紹,招待湯因比教授午餐,聆聽其關于紀元前美索不達米亞古事及回教文化研究成果之部分內容。因為,湯因比教授是自1920年代初,作為倫敦外交問題協會出版的國際政治年鑒的監修者而知名的學者,所以,我很高興能夠得此機會,聆聽其親切談話。不過,卻沒有想到,他日湯因比博士發表令世界瞠目的大著述,而成為聳動學界的碩學鴻儒。”[42]湯氏1927年起編著12卷本哲學歷史學論集《歷史研究》,力求描述人類歷史發展并找出其規律。“湯因比曾多次強調,他不是決定論者。然而他承認存在著一定的規律性。”“規律性指的是文明對其道路上常遇見的‘召喚’所作的‘回答’的‘跳動’。這些‘召喚’——他們產生于該文明發展的自然條件,抑或有其社會根源或精神根源(歸根到底,湯因比把它看成為宗教根源)——對湯因比來說,只是體現那些‘召喚’的各種形式(即超人類的和超自然的宇宙對人類的召喚)與宇宙尋求統一才是(根據湯因比的觀點)人類的發展,也就是人類的歷史。根據湯因比的意見,如果‘召喚’調節著文明的運動,那么人類的意志仍然可以決定運動,因為人類的意志在選擇‘回答’時是自由的。但是,‘回答’總的來說不是由人類作出的,而是由每一種文明中那些‘有創造性的少數’作出的,這些少數引導著怠惰的多數,但前者卻依靠后者的支持,并以后者的優秀代表來充實自己。被引導者與引導者的脫離就會導致后者喪失‘有創造性的少數’的地位,而且由于少數本身的地位提不出正確的‘召喚’,而把后者推向‘統治者的少數’。結果,文明陷于危機與消沉的狀態,‘統治者少數’就企圖借助于暴力和戰爭來克服危機與消沉。在這樣條件下,就會出現建立包羅萬象的、力圖成為世界性國家的傾向。”[43]湯氏之論,正與“九·一八事變”前后日本對內獨裁、對外窮兵黷武之道暗自契合,蘆田深有感觸,受湯氏影響,對日本國情、國策倍覺不安。
1932年12月1日,《中央公論》《改造》分別刊行蘆田與清澤洌相約同一論題的論文,內容竟無重復之處,相互佩服對方“材料的豐富和才筆”(蘆田均《十二月的論壇》四,刊登報刊不明,1932年12月4日)。”[44]8日,國聯大會審議李頓報告,松岡按照政府意見所示理由,縱橫詭辯。其間,在中蘇正式簽約恢復邦交前,李維諾夫曾返回莫斯科一次請示機宜。12日,顏惠慶和李維諾夫互換照會,向世界宣布即日起中蘇正式恢復正常外交關系。15日,國聯19人委員會通過了以李頓報告解決原則及條件為基礎的解決方案,設置美蘇參加之協調委員會,日本表示礙難接受。27日,蘆田任眾議院預算委員。其間,高宗武仍樂觀地寫道:“作者在本志第6期上,根據歷史的研究,推論日俄兩國的互不侵犯條約不能成立。在作者執筆之時正是日俄締結互不侵犯條約盛傳之時,最近證之事實,果不出我們的推測。于此可見以過去的歷史,作推論將來各種變化的根據,實在十分確當。所以作者在今日推論日美的關系之前,仍舊根據他們的歷史,來作推論的張本。”[45]然而,對于蘆田構想的后續反應,高宗武及南京政府皆未給予應有重視,未及做好充分應變準備。
1933年元旦,蘆田出任英文《日本時報》社長。該報名為私營,但經常反映外務省觀點。蘆田遠東洛迦諾構想發展為太平洋洛迦諾構想,也是其間奔走于該半官方報社,助力國際輿論宣傳,到直接出任社長的創意產物。1月2日,“據半官消息,蘇俄所提締結不侵犯條約之議,今已為日本切實拒絕,日本駐俄大使業將此情轉達俄外部。”[46]3日,日軍攻陷山海關,并大舉進攻關內,熱河首當其沖。5日,史汀生國務卿備忘錄載稱:“日本大使[出淵勝次]前來說,他很遺憾又發生了一場戰事。他說他未得到政府的訓令,只是從收到的情報來看,山海關發生的事件是地區性事件,是由中國人襲擊日本人引起的。”“他現在完全可以向我保證,他們在華北沒有領土野心。”[7]6日,“駐日俄大使托諾耶諾斯基,今日承俄外部命往訪內田外長,謂俄政府同意日軍用中東路運兵,并促日外部承認繼任大使。聞俄大使定2月17日由東京啟程返國。”[47]
1月23日,第64屆國會眾議院全體會議上,蘆田代表政友會提出外交質疑:“前天,外務大臣發表的演說,系始終一貫樂觀論。無論從客觀事實之認識,抑或從‘滿洲’現狀,從我國對俄關系,從國聯氣氛來看,都只能是與當下實情不相符合的樂觀的觀察。”“然而,政府無論就日‘滿’關系,抑或對‘滿’政策,卻均未曾出示任何具體方針”,“荒木陸軍大臣常常講,日本并非通過(偽)‘滿洲國’獨立謀求一紙半錢的利益。”“政府的施策,果真是在照此方針進行嗎?倘使我們毫無忌憚地說話,那么,我們對(偽)‘滿洲國’之策,無論在外國,抑或當地,都正招致諸多批判。”“這全然沒有根本性政治。沒有政治就沒有政策。”“現今(偽)‘滿洲國’各部要職,仍悉由軍部出身者占據,將來尚不可知,至少時至今日,全部委于軍事專家之手。”“問題的關鍵在于實效。根本的解決策,在于‘滿洲’自身。惟有漂亮地培育該國,日本才能被高度評價。”“‘日本并不持有任何對大陸之領土野心’——歷代內閣如此聲明,以‘滿洲’獨立為基調,維持東洋和平,成為既定方針。”“然而,盡管如此,在‘北滿’國境,現仍有不安的云行,太平洋上,揮之不去的陰影亦在浮動。據我所見,對于承認(偽)‘滿洲國’,俄國在主義上并非存有異意。”“關于俄國提簽互不侵犯條約,本議員是有意見的,不過,既然政府業已決定對其態度,暫且不談此一問題。然而,有一點必須明白,將俄國與日本的關系,像現在這樣任其狀態不安下去,就會有俄國與‘支那’牽手,建立反日陣線的危險。既然拒絕俄國提簽互不侵犯條約,希望政府高度準備,承擔防此影響之責任。”“關于對美關系,外相也只字未提。然而,現在的日美關系,狀態并非令人滿意,政府應予充分認識。”“現在的日美關系,正構筑在錯誤認識與無理由亢奮之上。若不打破這一狀態,日美之間必將重啟軍備競賽。希望海軍大臣也好好考慮。太平洋軍備競賽,是滑向世界戰爭的第一步。政府是考慮對此形勢等閑旁觀嗎?為讓美國信任日本,必須使我國政策更為公正、明了地為其諒解。這是日美關系的根本問題。”“給外國以日本外交仍為軍部牽引這種印象,此乃我們立憲政治之恥辱。”“問題在于政治家的政治勇氣。”“必須樹立以國家百年大計為基礎的國策,并實現國民外交。”[48]對此,《申報》評述道:“外相內田答稱,日俄美三國間之局勢,無惶慮之理由,日本對外政策,始終與軍事當局合作,惟從未許陸軍指揮辦理對外事件云。陸相荒木亦答稱,軍事當局努力會同各方面擬解決‘滿洲’問題,陸軍當局在此事件上,從未有專斷行為云。”[49]《國聞周報》報道稱:“政友民政兩黨,鼓掌喝彩,據傳言,蘆田質問案的措辭,較各日報記載者尤為激昂慷慨,日報記載,已大加斧削”,蘆田質問稱,“政府對于國際聯盟,過于消極,只是拘泥末節,在決議案字句上推敲,說許多空議論,耗費光陰。政府認為‘滿洲’問題適用盟約第十五條第四項的時候,萬難承認勸告,斷然予以拒絕,是正當的辦法,請問政府有無在彼時退出聯盟的決心,或是任其自然,政府方針如何?”“蘆田質問后,民政黨議員掌聲如雷,內田答辯極為簡單,關于軍部干涉外交一事,未作答復,僅言日本是否退出聯盟現尚未定,‘滿洲’問題,仍望中日直接交涉。荒木答辯更為浮泛,只說自己奉職三十年,關于外交問題,將與外務省熟商決定,或者也有做得過火的地方,那是另一問題云,惹得全場哄笑。”[50]
蘆田批判政府“九·一八事變”政策的議會演說引起國際反響,并通過電傳到了日內瓦,致使日本駐國聯代表松岡左右為難。松岡認為政府意向不能立達諒解,為此,他電責政友會總裁鈴木道:“東京來電電文簡略,尚欠明確,但據其報道,閣下講我國政府之外交可謂聽寫于軍部,以及主張政府在日內瓦不必要持強硬態度之事是否屬實?上述觀點,我不能輕易相信。”鈴木立即回電否定該報道內容,但這種言論,在此時議會上如蘆田、松本忠雄等的發言中也已看到,樺山愛輔頻繁出入英美駐日大使館等樂觀情報傳播,也大大刺激了松岡。[21]結果,此屆議會上,蘆田被要求作出解釋和說明。《中央日報》報道25日情形稱:“此間聞23日政友會領袖蘆田均,在國會中質問外相內田事,令日內瓦間國聯當局為之驚愕,日本政府當局,對此頗不滿意,今日國會開會時,要求蘆田均撤回23日彼所質問各節,蘆田拒絕撤回23日所言,但謂外界誤會彼之言論,彼深覺抱歉,雖彼表示擁護日本政府對于國聯之政策,彼謂東三省問題,實為日本之生死關頭,現任內閣應竭力謀一解決辦法,但據彼個人意見,內田外相未能盡力。彼認為內田外相缺少主動能力,以外相地位,內田應領導全國規劃外交方針打破目前僵局,彼深望內田立即于此種事業上下工夫,蘆田均所最反對者,即現任內閣不堅決反對國聯引用盟約第十五條,彼謂犬養毅內閣曾力爭此點,而現任內閣竟放棄不問云。”[51]26日,內田第17號加急電報、編字第246號,迅速發致駐國聯代表,題即“關于蘆田均眾議院議員就[其]外交質詢演說之申明”:“蘆田國會議員關于23日外交質詢演說,于25日議院所作申明之一部分如下:‘本議員所述宗旨,乃基于政友會對國際聯盟之既定方針,政府對國聯的主張,[本議員]當然予以支持,然而,倘若國聯的行動違反我國重大利害,則不應斷然退出之。’”“已轉電‘支’、‘滿’、北平、南京、美。”“望轉報除土外之在歐各大使。”[52]蘆田因其演說,而被右翼詬罵為誹謗國策的非國民,甚至被定性為間諜,而受到來自憲兵和特高警察的嚴密監視,軍部亦將其視為危險人物、肅軍主義者而載于黑名單,然而,蘆田毫不介意。以此演說為契機,蘆田迅速成為穩健派中堅乃至核心力量之一。他后來回憶稱:“由于政友會被評論為是當時軍部在‘滿洲’的后臺,所以,我的肅軍質疑便遭致政友會除名騷動。與此相反,[前首相]若槻先生卻為‘本人雖受軍部壓迫,但反對黨中也有肅軍思想人士存在’而甚感高興,結果,此后便與我接近熟稔起來。”[33]此外,格魯大使也開始關注蘆田,蘆田對美關系由此掀開新的一頁。
2月1日,《經濟往來》刊行蘆田論文《國際形勢穩定的曙光》。9日,國聯19國委員會認為,日本新修改方案并未說清究竟主張維持(偽)“滿洲國”抑或承認中國對該地主權,要求日本作答。19日,星期日,蘆田日記稱:“往訪首相西園寺侯爵。”[10]那么,蘆田為何趕赴元老住地興津趨前訪晤?二人到底談了什么,經過詳情、討論結果如何?據其間報道稱:“外務省定本晚(17日)發表國聯建議草案之日本譯文。”“預定今日(18日)下午續開之日內閣緊急閣議,聞已延期號(20日)午前10時,在齋藤首相會見元老西園寺公后,對國聯態度,當有正式決定云;又訊:齋藤首相,于今夜7時30分赴興津前,下午3時50分與內田外相在齋藤首相官邸經過1小時之協議,詳細聽取內田外相對國聯經過、及應取態度之說明云。”[53]顯然,值此重大歷史關頭,元老所作意見、決定至關重要,密切關注日本及國際動向的蘆田,其訪晤元老之時間點選擇及意義自不待言:他對內閣及元老等的事變對策是充滿疑慮并深感不安的。蘆田深望元老西園寺能夠聽取己見,即無論國聯通過任何不利于日本國家權益的決定,日本都不要退出國聯,并采行蘆田構想。蘆田并未時常過訪元老,日記亦未記載對此拜會有何準備,原田熊雄所述《西園寺公與政局》亦未提及此事。此時此刻,蘆田必定為國家命運憂心忡忡并感慨萬端:無怪乎近代第二代國家領導人伊藤博文并未真正將公卿出身的西園寺視為接班人,而是寄望并交托于小西園寺7歲的平民出身的原敬,視原敬為第三代領導人,看來,伊藤畢竟深具知人之明——盡管西園寺出身貴族清華世家,家世僅次于近衛文磨五攝家的九清華家,按昔日爵位法規可享封為大將或大臣官階特權,且1903年7月繼伊藤后出任政友會總裁,1906年首次組閣,又組明治時代最后一屆內閣,20世紀初與桂太郎交替組閣。作為輔弼明治、大正、昭和的三朝元老,甚至昭和時代的唯一元老,長期問政,然而,關鍵時刻,終究不堪重負。蘆田日記對西園寺之上述稱謂,亦非偶然甚或筆誤,沿稱“首相”系出于習慣性尊重,后冠以“侯爵”乃因其首相期尚為侯爵。然而,對于相繼于1884年7月、1912年12月、1920年9月晉封侯爵、元老、公爵的西園寺,蘆田為何不徑直冠以“公爵”、“元老”之稱呢?對訪晤建言失敗及貴族政治陋習而深感失望、遺憾、不滿、憤懣、蔑視之情,溢于言表。1933年2月中旬,國聯大會報告概要傳來時,日本反國聯情緒迅速高漲,西園寺公望判斷“退出聯盟是不可避免的”,對于吉田茂等人所提召開重臣會議阻止日本退出國聯這一意見,他表示:“形勢已經是這樣了,歸根結底還是要退出的,在這種情況下,這樣的重臣會議還是不召開為好。”[54]
20日,蘆田日記稱:“據說上午閣議決定退出國聯,要到來的事情終于到來了。實際是險惡的氣氛,日本喲走向何方?可悲的民眾喲,你們就毫無所知地硬被拖著走嗎?”“預算委員會上露面。撰寫《日本時報》編者按:‘退出國聯’。參加經濟情報社座談會。8時,于美國大使館晚餐。逢遇住友的小倉先生談了《日本時報》之事。11時半返回。決定退出國聯,心情反倒平靜下來。”[10]22日,蘆田發表時報編者按,第三段稱:“根本性問題和原則上,日本與國聯之間并無不同。日內瓦、東京也均秉持維持遠東和平這一共同目的。”末段第六段最后作結道:“就像內田伯爵反復言及的那樣,日本的基本政策在于,與中國、蘇聯、美國這些鄰國一起確立和平政策。”[55]23日,日偽軍分3路進攻熱河。24日,國聯大會判定日本違反九國公約、非戰公約,日本以42對1票慘敗,松岡當場退出會場。3月4日,日軍占領承德,熱河全境淪陷。4日起,日偽軍向古北口及其以東長城要隘和灤東等地進犯,旋即對北平形成三面包圍態勢。其間,中蘇復交后,國民政府派顏惠慶任駐蘇大使,蘇聯政府派鮑格莫洛夫任駐華大使。5日,顏惠慶抵達莫斯科遞呈國書。6日,蘆田發表19段長文,題下3行文字標示:“于東京召開基于五項基本原則之世界大會的呼聲。”第15—17段即稱:“A.應建立為確立中國中央政府之國際援助的框架。”“B.在包括蘇聯、中國、(偽)‘滿洲國’、日本、美國之于太平洋問題有利害關系的各國之間締結仲裁裁判條約。”“C.以最近在日內瓦會議上日本所提海軍裁軍提案為議題,而在東京召開國際會議。為此,外交準備極為必要,展開為使日本國民覺醒的運動亦很重要。”力求根本扭轉外交局面,并使熱烈支持退出國聯的輿論歸于冷靜。[56]27日,拒絕接受不承認偽滿洲國等之李頓報告及國聯決議的日本,終于正式向國聯發出退出通告,放棄與列強總體協調,轉而采取中立主義并進而趨向亞洲門羅主義,盡管并不等同于放棄對美英單向協調,但在國際上進一步孤立。
4月1日,《經濟往來》刊行蘆田論文,北平《晨報》、上海《日本評論》等先后易題轉引。后者并在文前特加按語云:“本文為日本政友會議員蘆田均氏所作,原名《孤立外交之轉換》。蘆田氏為新進論客,以精通國際大勢,名于世。此次議會中,蘆田氏質問其外相內田康哉最為猛烈,益得彼都民眾信仰。茲篇所言雖多顧忌,而不敢直言,但對于日本過去未來之外交,已有所批評與指導矣。特摘譯原文,亦欲以使國人明了最近日人心理之傾向耳。”蘆文繼續宣倡并延展遠東洛迦諾構想:“日本外交,目前已陷入絕對的孤立狀態。”“自著者觀之,此誠日本之大不幸,為日本將來之國運計,著者寧希望日本早日脫出此種不幸的孤立。蓋退出國聯,雖非絕大問題,而問題之重大與否,要視今后日本采何種政策以為斷也。”“依據最近傳聞,謂日本政府雖退出國聯,但仍與各列強通力合作,努力于和平事業之建設,至對中俄英美,則仍進而恢復親善關系。此種外交方針,吾人自無不同意之點,唯今日之日本外交,已四方壅塞,茍欲轉換,自必有待于諒解基礎之建筑,今不定根本政策而漫然亂談恢復親善,謂非空論,其誰信之。”“日本今日茍不欲轉換其孤立外交則已,如欲轉換,則其第一步工作,即在與中國謀妥協,與蘇俄講親善。”“亟應表明對于中國本部及蘇俄西伯利亞,毫無領土野心。為求中國蘇俄之信賴而不疑,更應進而與中國蘇俄,竭誠相商,充分諒解,以‘滿洲’為中心,締結中日日俄洛迦諾條約一類之不侵犯條約及仲裁條約。至于使中國承認‘滿洲’之獨立,目下當然困艱,但日本茍痛下決心,與列強予中國以財政上之援助,俾樹立強固之中央政府,脫出混亂狀態,則中日之妥協,亦非至難之事也。”“目下美國之對日反感,似已登峰造極,茍日本能表明所謂大陸政策之界限,并提倡洛迦諾式條約之締結,則所資于兩國間之諒解,亦正不少。再則日本與美國之間,及今尚無仲裁條約或調停條約之締結,故兩國解決紛爭,盡有行使武力余地。為我國前途計,最近將來,應即準備與美國締結上述條約,藉免武力沖突。”[57]主要矛盾及矛盾的主要方面決定事物的性質,并掌握解決矛盾的鑰匙。美蘇作為世界大國,且尤其是美國自視事變利害直接攸關國,遠較操控國聯的英法更具國際政治影響力、決定力。蘆文“退出國聯”自“非絕大問題”之論,亦是其基于國際關系大國政治主導原理而發。16日,蘆田撰文“太平洋洛迦諾”,全文5段,第三段起句云:“所有在太平洋利益攸關的國家,皆自然將被邀請參加此一太平洋洛迦諾[公約組織]——包括,當然,除了美國之外,還有法國,英國,尼德蘭,以及中國,蘇聯和(偽)‘滿洲國’。”[58]尼德蘭是一歷史名詞,指16世紀前萊茵河、馬斯河、斯凱爾特河下游及北海沿岸一帶,約當今荷蘭、比利時、盧森堡及法國東北部。蘆文之意,旨在提倡建立在九國公約締約國中加上蘇聯之多國間的組織。當月,蘆田任慶應大學法學部外交史兼課講師。5月1日,《財政經濟時報》刊行蘆田論文《退出國聯后的我國外交》。2日,鮑格莫洛夫謁見國民政府主席林森,呈遞國書,中蘇邦交完全恢復。31日,中日簽署《塘沽停戰協定》,長城線以南及中國軍撤退線以北以東地區為非武裝區,即中國不設防區,并劃綏遠、察北、冀東為日軍自由出入區,事實上承認了日本占有東北及熱河的合法性,長城抗戰失敗,華北門戶洞開。日本退出國聯與簽訂塘沽協定,成為“九·一八事變”暫告一段落的主要標志,蘆田構想基本受挫幻滅。
“九·一八事變”去今已近90年,蘆田構想是否仍是對日應對、解決事變利益最大化之不可逾越的最佳方案?難道事變期日本確無其他手段,第二次若槻內閣、犬養內閣、齋藤內閣3屆首相,及其3任外相幣原、芳澤、內田加起來,識見及官方見解均遙不可及蘆田一人嗎?蘆田構想究竟勝算幾何?不然,何以14年抗戰尚未結束,蘆田迅即擁有超人氣、蘆田時代呼之欲出了呢?他究竟從哪里、又于何時擁有如此巨大人望、資本?
這實際是一博弈論問題:第一,既然要得到“滿洲”,結果就只能退出國聯。第二,若續留國聯,結果就得不到“滿洲”。第三,盡管得不到“滿洲”,但至少可確保因留在國聯下之在“滿”、在整個中國等其他絕大權益。第四,既得不到“滿洲”,又退出了國聯。第五,既能得到“滿洲”,又可以也不會退出國聯。顯然,前三者皆各有得失,但前兩種是二者必居其一,得失參半甚竟抵消,最無博弈價值、想象趣味和討論意義,只有頭腦最簡單者,才會以此類方式思考和解決問題。第三種畢竟得大于失,是在保住老本、失利同時利益又最大化。第四種模式最劃不來,是對日最壞的結果。其實,最壞的應是此后事實上14年抗戰繼起而一發不可收拾,最終淪為戰敗國、被占領國,以致不僅未能得到“滿洲”,反而不得不將包括“滿洲”已獲權益在內,延至此前中日甲午戰爭、日俄戰爭、一戰吞下的所有勝利果實,一并吐出來。這遠比第四種更壞的結局,甚至就連素享富有先見之明、遠見卓識乃至為數不多的全知全能美譽的蘆田本人,在事變期亦未曾想,即使想亦終不會想到的最慘結局。相形之下,只有最后第五種有得無失,無疑是最理想的模式。問題是,怎么操作才得其解,這是擺在其國民面前的一大外交難題,甚至是最大難題,必須具備高超的手腕、高明的策略、高妙的學識、膽識與氣魄。蘆田構想無疑是當時客觀條件下,對日利益最大化之唯一答案,是學生時代屢屢第一名的他,對此難題給出的最好解答。在其看來,既不一味憑賴武力,也不止步于偽滿洲國既成事實,而是輔以外交談判,簽訂多邊條約,同國聯及利害攸關國合作,將軍事與外交相結合,獲得并保障列強最大程度承認、南京政府最大限度讓步之侵華權益。
上田美和認為,“蘆田以‘滿洲事變’為契機,以‘控制和調整走過了頭的外交’為目標,辭去外交官而成為政治家。既然外交實權被從外務省剝離,那就要在議會上把它奪回來,這是他的初衷(前揭Notes for 1941)。然而,蘆田并未達到目的。”“蘆田認為,國家間民族主義的對立,是可以通過外交之力解決的。”“蘆田所謂外交的本質是寬容,相信與對立各國通過‘交易’,是能夠滿足相互的自律的,然而,實際上卻又為何未能實現呢?因為,蘆田認為的寬容,對中方而言并不是能夠接受的條件。蘆田的基本立場,是日本‘既然止步于長城線,翹首以待‘支那’完成統一,便不存在以與‘支那’互讓妥協之外交交涉不能解決的問題。’(蘆田均:“條約廢棄與列強動向”,《中央公論》1935年1月號)然而,把本是中國領土的(偽)‘滿洲國’(長城線以北),作為日本自律、自明之勢力圈之提案,中國是不會響應其‘交易’的。”“歐美派外交官出身的民主主義者蘆田的悲劇,在于盡管其希望支持標榜民主主義反法西斯陣營一方,但卻必須將法西斯陣營所著眼的日本的辯護,付諸對外行動。蘆田外交論作為通奏低音時常流傳的,是英美不可分論。他認為,無論如何,必須回避與成為堅如磐石的英美的戰爭。故此,‘日中之間的寬容與自律’問題,逐漸轉移至‘怎么才能回避與英美的戰爭’的問題。蘆田的確重視中國民族主義,但既然將(偽)‘滿洲國’的存在作為自明的東西,就不能提示日中間有效的妥協方策。蘆田自由主義之徹底性并非不足,但即使以如此徹底之自由主義,亦不能阻止戰爭。”上田甚至特別列出1945年8月蘆田所撰《建黨宣言》“以國家平等、人類共存大義為準繩之外交”、“將軍國主義一掃而光”、“民族之和平進發”字句,[59]以申己論,實則大言讜論,既未揭橥蘆田發表如此理想主義欺人之談的時代背景,亦未徹底明了何以南京政府長期默認偽滿洲國存在的事實,終簽淞滬、塘沽、秦土、何梅等之協定,何以中日遲至太平洋戰爭爆發,方正式宣戰等之中國內戰背景,及國際政治通行的現實主義基本原則。
“九·一八事變”期及其之后,蘆田構想在國內亦不乏影響,甚至多有回應、呼應,蘆田亦未惑于軍事作戰完勝,而對其構想動搖、懷疑甚或自我限定、否定。1933年5月1日,評論家、外交史家清澤洌深受摯友蘆田影響,對宣布退出國聯而回國的松岡展開批判,主張重建退出國聯后的國際關系,分別改善對美、蘇、中的關系,締結中立條約或互不侵犯條約:“今后,日本必須守護、哺育(偽)‘滿洲國’。”“假如(偽)‘滿洲國’順利成長、甚至成為漂亮的國度,那么,國聯的不承認決議等等就將完全失去實際意義。”[60]7月11日,蘆田在專賣協會局演講稱:“在‘滿洲’打住這一基礎上,謀求與‘支那’的妥協并不那么困難,相信,與此相應地,日本必須明確確立沒有越過(偽)‘滿洲國’國境、而對任何‘支那’領土懷有野心,將來日本與‘支那’立于經濟上對等地位,互通有無地進展下去這一政策。”[61]8月1日,清澤發文呼吁,在太平洋方面,努力創造出像洛迦諾條約一樣的和平局面,以改善日美等之關系:“果然,其后[美國]新總統對東洋政策,表現出意外程度地理解。雖然報紙所傳羅斯福—石井菊次郎之會談內容多大程度上屬實尚不明了,但據被視為與石井全權有特別關系的河上清致《報知新聞》特電稱:‘石井全權出國前,極為擔心美政府對滿洲之態度,然而,由于總統態度意外地同情,石井全權反倒吃驚。當然,并非是石井與羅斯福總統之間達成何等具體約定,但至少,羅總統無意顛覆(偽)滿洲國現狀則是明確的。只要美現政府存在下去,史汀生不承認主義就會被埋葬。似可認為,羅斯福總統考慮,承認(偽)滿洲國問題是需要時間解決的問題,現無必要急于解決。’據傳,日美間有必要締結像仲裁裁判條約乃至和平保障條約之類的說法出來,也是此時的事情。”“同樣的事也能在日本感受得到。最好的例子是6月11日股價飆升。盡管當時對英印通商關系最為惡化,匯率變動也對日不利,但總統與石井子爵的會談內容一度傳來,日美仲裁裁判條約交涉之說一經報紙發表,股市即對此歡呼好感,新東以下,顯示出飆升1個月以來的新高值。”“也必須就美國將對日反感悉由國聯承續之事闡明緣由。煽動世界因‘滿洲’問題反日感情的是美國。美國最先倡導,國聯隨后跟從,此乃最初的情形。”“與在歐洲不停地下工夫[簽訂]洛迦諾條約、四國條約相比,很明顯,太平洋方面,并沒有太怎么[進行]這種程度的努力。在太平洋,會有哪怕是一種建設性的具體方案嗎?史汀生主義[只]是單純的否定性政策。倘若乘此時機,像石井子爵那樣,以其開啟的[協商]為中心,產生出何等方案來,則對兩國至為幸甚。”[62]
1934年元旦,蘆田發文強調,成立日、“滿”、蘇、中組織,進而包含英美、徹底修復各方關系至為重要。題下兩行文字標示:“已到了保持冷靜并為爭取建立穩固的基礎而真誠努力之際。”[63]而在西方,蘆田構想卻不乏現實對照甚或互動。法蘇為對付德國威脅,準備聯合東歐國家締結地區性多邊互助公約,因其建立安全保障的宗旨與洛迦諾公約相同,又稱東方洛迦諾、東方公約,1934年10月,法國外長巴爾都在馬賽被法西斯雇傭者刺死,公約夭折。而據1930年《倫敦條約》規定,英美日等締約國須于1935年召集海軍國會議另締新約,以替代該約,進一步限制海軍軍備,1934年7月,英美遂于倫敦開始預備折沖。10月23日,英美日三國海軍裁減預備會談在倫敦唐寧街10號英國首相官舍開幕。其間,開始摸索并嘗試實踐早在一兩年前蘆田就已提出的洛迦諾構想。李執中《日本外交》第15章“太平洋之動蕩與軍縮”第1節“‘遠東洛加諾’于倫敦會談之擬議”寫道:“西門外相旋即以締結太平洋‘洛加諾’協定問題,向日本為試探的提議。此項消息傳入美國,惹起甚大之注意,[12月]22日紐約《泰晤士報》倫敦特派員專電:‘為打開海軍預備會談局面,英、美、日三國政府間,傳在進行太平洋洛加諾協定締結之交涉。……英國國民現已相信打開海軍預備會談目前之停頓狀態,舍促進英、美兩國之友好關系以外,殆無方策。’”[64]
1935年2月9日,蠟山政道撰文主張締結太平洋政治協定:“‘滿洲事變’引發的國際問題中,首先即是領土問題。由日本支援的(偽)滿洲國的成立,與美國指導而由國聯通過的不承認原則,是不能通過國際條約上的爭論而得以解決的重大政治問題。盡管如此,除使國際間[重新]開始產生新的意愿外,別無他途打破僵局。尤其是,英美兩國協商而傾向于承認(偽)滿洲國,殊為必要。為此,必須理解,日本主張的行使自衛權并非恣意而為,內在原因即是與正在孕育著的‘保全’‘支那’領土同樣而應予尊重。”[65]1937年2月19日,蘆田出席“新日本‘前夜’談”座談會稱:“我的觀點數年來一點也未變。這就是,不要越過(偽)滿洲國國境以武力解決問題。我認為,將武力行使的限度,僅止于(偽)滿洲國國境之內,在此以外的土地上,依靠和平方法發展下去,這是與現在日本國力相稱的走法,而且也是使摩擦最少、最能取得成效的方法。”[66]6月17日,神川彥松提倡建立太平洋和平機構,雖較兩年前蠟山論點已有放大,但與蘆田構想相比而言,反失澒洞、汗漫,不著邊際:“太平洋的和平組織,斷不容許像日內瓦的國際聯盟的組織那樣單一。參加太平洋和平機構的分子(Member),必須含有兩種屬類(Category)。第一屬類乃為太平洋地域上的土著民族所構成的國家或民族團體(National Communities)。土著太平洋地域上的國家或民族團體,乃是以太平洋地域為其祖國以太平洋地域為其先天的本據與太平洋地域有著最重大的利害關系的國家或民族團體。第二屬類乃是非土著于太平洋地域上的、非以太平洋地域為其本據而是作為殖民地的諸國。這些國家對于太平洋不論如何有重大的利害關系,但是他們本國的本據不在太平洋地域而在別的地方。所以屬于第二屬類的諸國諸民族的重大的利害,不能說是在太平洋上的。將各國家民族之是否在太平洋上有著生活的本據區別出來,乃為調節太平洋諸國的利害所絕不可缺的步驟。依這種標準來把太平洋諸國諸民族加以分類時,歸入第一屬類的,亞細亞洲則為日本、(偽)滿洲國、中華民國、暹羅國以及菲律賓共和國。在兩美洲的則為美國、墨西哥、中美諸國以及太平洋岸的南美諸國。屬于第二類的諸國諸民族,在亞細亞洲的則為蘇俄聯邦所領的東部西伯利亞、法領‘印度支那’、蘭領印度,在大洋洲的則為英帝國所領的澳洲紐西蘭等諸地方以及諸島嶼、法蘭西領太平洋諸島,在美大陸則為加納大等等。”[67]
日本政府不僅沒有采納蘆田構想及其響應者的設想,反而不斷軍事擴大化。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近衛內閣悍然發動全面侵華戰爭。14日,蘆田日記稱:“晚6時,于丸之內常盤[外務省]舊友會(以佐藤尚武氏為正賓)。華北問題提了出來。我也講了一席悲觀論。我認為,此次事件亦將對內政產生極其重大影響。”“過去數年來自己等的努力全歸崩潰。”[68]1939年6月22日,鑒于日軍封鎖天津英租界、英國企圖以東方慕尼黑方式對日妥協,南京政府軍事委員會參事室主任王世杰建議蔣介石:暗示全國報紙立即公開主張續開九國公約會議,密向英美表示我方擬即提出速開此會要求,以探其意,如得贊同,即正式提此照會。26日,駐英大使郭泰祺向英外相哈利法克斯提出召開續會建議,后者表示應考慮時機是否成熟及能否解決問題。7月17日,哈利法克斯電令英駐華大使卡爾,指示在談判續開九國公約會議某一階段邀請美法參加討論,以便達成遠東總協議,并命卡爾向蔣提議由蔣出面與美國大使商討召開此會,調停中日沖突。20日,蔣介石函請羅斯福出面召開九國公約會議。當天,哈利法克斯聲明提議再度召開九國公約會議解決天津租界有關問題。8月29日,蔣介石會見美國大使,敦促召開九國公約續會討論遠東問題。9月1日,德國突襲波蘭,3日,英法對德宣戰,二戰爆發,美國遂不愿承擔責任,九國公約國續會終未召開,蘆田構想終無實施的可能和余地。1940年1月10日,蘆田辭任時報社長。1941年5月1日,《鉆石》刊行蘆田論文“日美國交調整”。12月7日,太平洋戰爭爆發,14日,蘆田“關于1941年箋記”嘆稱:“十數年苦心全化泡影。”[68]1943年7月8日,蘆田主持評論界集會慨嘆:“我等無論怎么努力也沒辦法,故而,進入安心之境。”[69]28日,英國駐華盛頓公使喬治·桑瑟姆,向美國國務院遠東政策組負責人喬治·布萊克斯利及休·博頓,就戰后對日處置問題陳明見解,“認為日本國內穩健派在戰時依然存在,并具體指出外務省出身的蘆田均、東京帝國大學的高木八尺等即是其例。”[70]表明美國自擬訂戰后對日占領政策之時起,即特別注重發揮蘆田等親英美穩健派的作用。1943年秋,蘆田終借防空疏散之機,高蹈遠引、赸寓鐮倉,潛心探究如何收拾戰后殘局。
綜上所述,蘆田構想雖極高明,其職業外交官特有的投機、陰險、狡詐大派用場,但較其辭任外交官前夕,反對發動事變,反對擴大化作戰,回國后卻倒轉而與軍部、列強合作,謀圖軍事占領與外交保障相結合,已是大步倒退,自相矛盾,注定其肅軍反擴大化作戰失敗難免。事實上,一切試圖瓜分、犧牲弱小國家權益的陰謀,往往終被粉碎,正如洛加諾精神快速枯萎一樣。1936年3月7日,洛加諾公約初因德國兵進萊茵非武裝區而遭毀廢,1939年4月,再被德國宣布廢棄,歐洲戰爭策源地源此形成。可見,1925年8月5日九國公約宣告生效,而洛迦諾會議恰逢召開,二者并非簡單的巧合,雙雙瓦解、崩潰,亦同此理。然而,無論蘆田構想言詞多么美麗,許諾多么慷慨,只能是欺騙性策略手段,縱使當局納行,其實質性成效亦極有限,只能為謀取權益延時一年數載而已,而必將為中國民族解放運動摧毀。只不過是,蘆田構想及歷次事變一再證明,只要中國國內出現大規模內亂、內戰、分裂、不統一,就會給日本以可乘之機,渾水摸魚,趁火打劫,而給中國民族尊嚴、國家利益造成莫大破壞與傷害。
抗戰勝利,南京政府盡管參與同盟國對日占領、制裁、改造,但因失察、失策,雖對鳩山一郎動議整肅,卻未能提議整肅蘆田,失究其戰爭責任,反而對其參組片山內閣、自組蘆田內閣之兩屆中道政權大加贊賞,完全沒有認清、甄別誰才是中國真正的對手和最危險的敵人。戰時中文大報雖對蘆田言行多有報道,卻未能嚴加批判,究其深意,戰后初期,甚竟對其輕視至極。國民黨黨報便刊文認為:“片山內閣里的閣僚,多系一些不甚知名之士,片山本人在此次選舉以前,便即不為外界所知悉”,“至于外務大臣蘆田均,‘曾任日本英文時報的編輯,為此屆閣員中唯一無國際背景的“不知名之士”。’與老奸巨滑的幣原相比,當不可同日而語。”[71]甚至評論“蘆田外交與其企圖”稱:“擁有外交官出身及民主黨總裁雙重資格的蘆田,也就因利乘便,在自身取得副首相兼外相地位而外,還替民主黨爭得重要的內藏兩席。然而蘆田的外交經驗也就貧乏得可憐,在30年代以前不過僅僅做過大使館書記官參事,此外也只是充過國聯代表隨員海牙會議專門委員之類,不惟缺少幣原吉田之流的老謀深算,甚至連獨當一面的外交經驗也嫌不夠。再從他由政友會而跳到民主黨充任總裁一點看來,充分表現出是一個日本型的政客,而絕不是個有抱負的民主斗士。”[72]以致戰時、戰后相當長時期,南京政府并未高度警覺蘆田其人,戰后議和,反而深受蘆田之害,屢陷被動,大吃其虧。蘆田終得主持修憲,再度出臺又一構想,謀撰憲法第九條“為達前項目的”文字,為再軍備留有余地,直至全權負責外交、秉政,確立對美英為主片面議和及對美結盟政策等等。
總之,蘆田以其構想,對14年抗戰進程,對日本社會發展皆產生深遠影響。蘆田能動性雖強,國會演說及相關論著驚世駭俗,作為外交家幾無困難難得住他,卻仍有其自身無法解決的難題,無法抗拒的政治極限。蘆田構想未被當局及大眾普遍理解,主因之一,在于相較于同期英美等國,社會發展仍屬落后,國民政治素質普遍偏低,而一味盲從天皇、軍部。事變期日本自認時機絕佳,到頭來反卻急轉直下,喪失主動,滑向深淵,乃至14年抗戰終不可免,這與其說是外交出了問題,莫如說內政出了問題,近代天皇制國體、政體發生根本性致命危害。正像宇垣一成日記貶稱蘆田為政客一樣,蘆田最終發現,借助軍人之手、壓制軍人干政之路亦行不通,法西斯主義、軍國主義、皇國主義泛濫成災。前引芳澤謙吉外孫緒方貞子一書,盡管贊同丸山真男問責天皇制價值之論,但全書仍以軍部干政、國策無責任論作結,回避體制宿疾及天皇戰爭責任。酒井哲哉所撰該書序言,而謂現代日本很難想象再有軍人干政之論,亦失武斷,最近日本軍方權力過大即引爭議。盡管蘆田能夠不同于其他外交官而辭職回國,看到近代天皇制畢竟未脫君主制窠臼,國家發展亟需解決此一政治課題,并在整個14年抗戰期,一直擁有超凡耐心與自信,迎接戰敗到來,甚至戰后主持外交乃至秉政期,大力推進民主化、現代化改革,內在動機,即源自“九·一八事變”引發的舊憲法致命痼疾之深入思考。然而,無論1945年9月4日,第88屆國會開幕儀式上,向眾議院遞寄《關于政府應采取何種措施以說明導致大東亞戰爭不利結局之原因及責任質問》書,抑或人生盡頭,撰刊二戰外交史,意在將其作為畢生“最近世界外交史”系列第5冊問世,卻都沒有公開揭掊天皇制癥結及昭和天皇戰爭責任。《朝日新聞》即報道此著稱:“至于結束語,被稱為是蘆田先生借此全部系列著作想要說的話,所做的概括與總結。其中,就外交官的使命搞不好也會促使國家滅亡而寫道:‘就這樣,第二次世界大戰落幕了。由于闖進這場大戰,結果,徹底破壞了日本人多年積累起來的政治、外交及經濟信譽,而使國家走向滅亡。究其原因,是徑將國家的政治、外交交與不可以交付的人的手中,致使國政與外交導入錯誤方向,而且,軍閥掌權后擢用的外交家,除極少數例外之外,素質頗為窳劣。這是歷史給予我們的教訓。’”[73]皇權與軍權勢力,是封建殘余濃厚的后發國家日本這一根藤上的兩顆毒瓜、苦瓜,日本政治民主化、現代化任重而道遠。2016年7月13日,平成天皇有意退位。在安倍政權持續贏得議會多數議席、亟欲改憲之關鍵時刻,象征天皇制歷史遺留問題再起波瀾。那么,蘆田生前是否即懷有日本共和國之夢?他又是如何為此社會轉型暗自努力奮斗的?如此等等,皆值得進一步深入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