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震
多琳·馬西是英國著名的激進地理學家、馬克思主義的城市學者。作為后現代地理學的代表人物,馬西以別具一格的空間理論作為其城市哲學研究的基本解釋方法,其著力建構一種更具開放性、可進入性的城市空間。她不僅認為城市是相互關系的產物,而且強調城市權力的不平等隨著具有層次性的權力網絡疊加而不斷變化,正如她對空間的獨特理解那樣——城市空間也總是處在建構之中。總體來看,馬西的城市地理空間包含著三重維度:全球地理連接的空間;本土博弈的混合空間;表征身份認同的第三空間。
多琳·馬西首先是在批判學界關于社會空間的三種理解上來展開其學術邏輯的。在馬西看來,這三種理解方式是一種“回避的想象”,是面對空間的挑戰時最常采用的策略。她認為這種策略使得社會科學、政治、日常生活等諸領域的理論話語變得溫和、含蓄。
第一種理解是將把空間轉化成時間,常常表現在現代主義的宏大敘事當中。這種理解方式在敘述城市史的時候是按照時間順序來敘述的,是從古希臘的雅典依次羅列到倫敦等現代特大城市,而且后者一定是前者的未來。當然,城市的貧窮、落后問題在這種思維中一定可以隨時間消解。馬西指出“所有這些,整個不均衡的地理世界被有效地重組(想象上地)成為一個線性的歷史隊列”,[1]20這種理解無外乎標志著空間同時性的毀滅。馬西在《城市世界》中通過分析倫敦銀行街景觀開發案例,進一步揭示了由這種思維方式主導的城市規劃所造成的空間矛盾——歐洲現代規劃方案與一種本土空間想象(帝國的幻象)的對抗。然而,對抗最終被“一種被斷定了的沒有其他選擇的方式”——新自由主義的規劃方案所代替。
第二種理解是將空間想象為一種平面化,把空間作為一種擴展的維度。馬西在《保衛空間》 中說明這種平面化策略“將空間想象為發現之旅,想象為被穿越和可能被征服之物,便會有特殊的衍生結果……這種想象空間的方式如此輕易地可以引導我們將其他地方、其他民族、其他文化僅僅視為‘在’這一平面的現象。它不是一種天真無邪的規避動作,因為通過這類方法,他們被剝奪了自己的歷史”。[2]7馬西在多部著作中都舉了古墨西哥的特諾奇提特蘭城的例子,她認為阿茲特克人建立的這座城市不僅僅是西方人全球化過程中被馴服的空間體,它是有著自己的輝煌的“他者”,并且有著獨特的發展軌跡。馬西進一步分析了特諾奇提特蘭作為特定時期權力和貿易中心的網絡(地理)連接,以此進一步拒斥資本主義平面化空間。我們下文將談到“地理連接”這一術語在馬西城市分析話語中的重要性。
第三種理解是關于“探索之旅”的想象。馬西批評在這一想象中,能動的主體只是旅行者,而被發現者是被動等待的在空間表面生活著的人。馬西認為這種想象在哲學領域中有很長一段歷史——是把時間和時間性作為人的內在的一種保護。但當代的交往理論表明,人的主體性是在與社會以及外部的他者的交往活動中塑造的,沒有交往就沒有自己的本質。基于此,馬西注意到了城市中各種排他主義的建筑空間、高檔社區和門禁系統,此類空間基于保護的考慮隔絕了“不安全因素”——他者。馬西提示我們注意:這類隔絕空間仍禁止不住內部的張力與矛盾。但與“探索之旅”不同的是,這種建造高墻和門禁的做法顯然比幾百年前的富有冒險精神的探索者技遜一籌。
多琳·馬西通過對學界三種社會空間觀點的批判與沉思,形成了自己對空間的另一種理解,并將它提煉成幾個命題:“第一,空間是相互關系的產物;第二,將空間理解為同期多元化意義上多樣性存在的可能性領域;第三,認為空間總是處在建構之中。”[2]13同時作為馬克思主義學者的多琳·馬西表示自己已不再使用“辯證”這一術語,而代之以“關系”的術語。她認為:“任何事物(人、地區、國家)的身份認同及建構都是各種關系的產物,這些關系既來自其自身內部,也來自其他人群或更廣泛的世界。”[3]據此,馬西總是將城市置于更廣闊的地理空間中,強調城市是更廣闊的社會關系網絡的中心——城市是全球地理連接的空間,這也是她在《城市世界》中歸納的理解世界中城市的基本方法。我們很容易從以上觀點中得出“城市是一個混合的、開放的聚集體,并處在與全球其他城市和非城市相互連接中”的結論。城市學者約翰·瑞奈·肖特曾指出闡述城市的三種基本話語:專制的城市、由特定宇宙觀主導的城市和集體的城市。其中,集體的城市是民權社會的產物——“城市是共享的空間、人們生活在其間平行或是交織,有共同的計劃、活動并產生相鄰效應”。[4]馬西正是站在這一話語基礎上,著力從理論上建構一個開放的、民主的、日常生活的城市,以期這種城市的空間格局能夠產生效益。
作為全球地理連接空間的城市在馬西的理論中被置于多重網絡中——經濟的、政治的和文化的網絡(綜合地理系統、具有層次性的權力網絡)。以特諾奇提特蘭城為例,該城市在阿茲特克人統治時期,處于經濟網絡的中心,同時又是政治和文化網絡的中心。但一旦該城淪為西班牙人的殖民地,即所謂在建設和重建、談判和重新談判城市位置的過程中失利,其就退出了原來經濟網絡中的權力主導地位,而在新的全球貿易網絡中淪為附庸。但該城在文化上仍處于墨西哥本土文化網絡的中心,且同時并入了全球商品文化的網絡中。在馬西看來,任何一次的有關城市爭奪的政治事件都是有關城市在互聯的全球地理中進行網絡位置協商的結果。馬西認為,城市所置身的全球地理網絡的重構必然引起城市內部的效應,涉及到城市內部空間、場所的重構和整個城市風格的塑造——影響城市的命運。
馬西在把城市作為全球地理空間表征的時候,強調的是多重性。不是因為特諾奇提特蘭城并入了全球貿易網絡(主導性網絡不只一條)就意味著它的未來就是“馬德里”,該城有著自身獨特的發展軌跡與未來。作為后現代學者,馬西對城市、空間的看法出于多元分析的學術語境,她多次強調其采納“關系”(或網絡、連接等)而不是“辯證”術語。不過,在馬西放棄采納“辯證”這一傳統馬克思主義的術語的同時,我們有必要澄清馬克思并不乏理論的空間維度。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認為:“城市已經表明了人口、生產工具、資本、享受和需求的集中這個事實;而在鄉村則是完全相反的情況:隔絕和分散。”[5]馬克思在此指出了全球資本主義特有的空間結構即城鄉對立,并多處表明城市空間的集聚效應是資本主義生產與社會關系再生產的前提。馬克思無意過分同情鄉村的遭遇,而是為建立在一種歷史運動和社會過程理論基礎上的人類解放理論提供系統連貫的說明。而回過來看馬西把特諾奇提特蘭城作為多元軌跡的觀點,無疑否認了幾個世紀以來這座墨西哥城的時代性進步與發展。單單指出一點就可以對馬西提出較有力的反駁,被西班牙人推翻的阿茲特克人本身也是本土奴役與剝削者,很難說阿茲特克人的奴役與剝削有什么進步與獨特的軌跡可言。反過來看,也正是西班牙人使克諾奇提特蘭城成為全球地理連接的空間,而這種變化是無可規避的。還應該特別指出的是,不管是馬西特有的空間理論還是著名地理學者哈維“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的提法,無一例外都削弱了辯證法的否定力量,等于間接放棄了馬克思的歷史進步理論和階級分析的框架,這也是列斐伏爾大聲疾呼當今城市中“無產階級在哪”的原因之一。
伊塔洛·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依照兩種不同視角將城市劃分為“老鼠之城”和“燕子之城”,即“貧困之城”和“富裕之城”。毋庸置疑,如今污染、犯罪、區隔等城市現實與城市浪漫主義依然并行存在,雙重城市始終是單一的官方城市圖景不可回避的問題。而馬西在關注這一問題的基礎上,更深刻地描繪了城市空間復合(混合)的另一種形式。她考察了墨西哥城市中心的三元文化廣場,該廣場是前哥倫布風格、西班牙殖民主義風格和現代主義風格建筑的混合體。該廣場說明:城市是不平等勢力的歷史和地理相遇的混合空間,這里面孕育著潛在且偶爾沖突的根源。但同時城市產生了新的東西,是具備創造力和力量的社會關系的中心。城市的經濟和社會結構的變動,是各種不平等勢力本土博弈的結果,也因此,“空間正義與城市權”是作為混合空間的城市的核心問題。
一直以來,城市決策首要考慮的就是社會正義和公民權利的問題。在當前歐美等國,社會正義問題是城市政策發展的中心。而“空間正義與城市權”則是該城市問題的確切本質在空間理論的語境中的同種定義。國內學者強乃社在《空間視野中的當代城市哲學》一文中系統梳理了中外歷史中關于城市的哲學思考,并正確地提出空間正義與城市權是當代空間視野中城市哲學中的重要問題。他認為“城市權的核心與關鍵是鞏固空間的生產、消費、管理上的正義問題。”[6]18但是,強乃社只強調了圍繞公共空間私有化過程中的矛盾與斗爭,這是新自由主義制度模式中的特殊城市狀況,當代城市政治(空間正義與城市權)的復雜性遠遠不止于此。
列斐伏爾認為,城市權就是去往城市并在城市生存的權力。哈維基于對資本流通領域的研究,發展了列斐伏爾的城市權理論,提出城市權是限制資本對城市的侵害,在城市居住并對城市進行民主管理的權力。空間正義與城市權也是多琳·馬西城市哲學的中心概念。馬西在她的著作中也多次論述了相應的城市權力不平等問題和新自由主義視域下的空間正義問題,但基于把城市作為“歷史和地理的混合空間”的理解,她看待該問題的角度顯然又是與列斐伏爾、哈維等人極其不同的。為闡述多琳·馬西對城市權的認識,有必要先對“權力”進行甄別。
首先,馬西批判了傳統的對權力主體的過度理想化的分類,認為某些城市空間性“是在影響力不同的空間化社會關系的網格下協調的結果”,[7]176突出了城市空間的差異性和混合性。她在《生活在威森肖》一文中描述了執行城市新規劃的曼徹斯特市政府和柴郡北部鄉村的斗爭與博弈,該斗爭最為特別的地方在于政府是社會主義者組成的進步的一方,致力于提高工人階級的地位,而當地居民則是無理抵抗的既得利益者。馬西表達了城市權力問題的復雜性,因為一反我們的認知,反抗者恰恰擁有影響城市規劃方案的權力。正如我們所理解,發生在威森肖的地方斗爭是圍繞地方利益的博弈,說明了空間正義涉及經濟與社會利益的公平分配的方面。但實際上,社會、空間正義還延伸到人的有尊嚴、被尊重的權利。在這一點上,馬西堅持城市空間總是處在混合性、差異化與不斷建構當中,例如她認為特諾奇提特蘭城的愛茲特克人并不一開始就在那里,例如她在《保衛空間》中提到漢堡易北河河床的巨石是幾千年前的由地質運動造就的北方“移民”。既然幾百年來漢堡本地人都難稱得上是本土居民,那么外來的他者就理應獲得公民權與尊重。
其次,馬西關心的空間正義的主要部分是社會排斥問題。她分析了社會排斥的源頭——社會人與城市網絡連接的分離脫節——城市作為混合空間的勢力不平等。強乃社在《空間視野中的當代城市哲學》中“無家可歸已經變成了一個典型的都市正義、空間正義的問題”,[6]18但他只是單薄地指出因為私有化空間的封閉性導致無家可歸者被視為威脅者而被驅離。馬西則認為不斷變動的城市內部以及與其他城市之間的聯系是空間非正義的根本緣由。克諾奇提特蘭城在被西班牙人管理之前是墨西哥地區地理與貿易網絡連接的中心,連西班牙人都贊嘆它的繁榮,但是一旦被西班牙人征服之后,該城便被接入了一個新的國際貿易、地理網絡并淪落為從屬與邊緣的地位。對于城市內部也是如此,棚戶區和乞丐(弱勢勢力)的形成都是基于與社交主導性網絡聯系結構的隔絕。可見,馬西對城市空間正義問題的理解與她對空間混合性的基本認識緊密相連。由此,馬西給出了解決問題的部分思路:“這里重要的一點是,城市中的這些分隔不僅是已經存在的不同社區在不同空間里的映射。在維護設置建立差異上,空間組織(地理)很重要。”[8]95
第三,馬西反對一種“城市秩序論”即新工黨主張社會融合的做法,試圖建構一種基于開放性空間的城市權力關系。相對于把城市政治看作政府主體的城市治理和社會治理來說,馬西多從日常生活的角度來闡述她的相關見解。而日常生活領域常常被各種城市混合空間的沖突與矛盾所塞滿,因此難免在人們的頭腦中形成有秩序的日常生活的愿景,也因此有些城市被歸為有秩序的城市和成功的城市之典范。在國內城鎮化理論中,我們也經常看到學者們企圖營造一個秩序井然的城鄉融合的場所。但對于馬西來說,一個有秩序的城市并不符合她所想象的不斷建構中的空間。她拋出了“誰的秩序”這個深刻的命題。馬西認為,問題不在于秩序和失序之間的簡單選擇,事實上人們只是把自己熟悉并可以掌握的事物看作是有序的,而“孟買集市在不知情者看來就是一片失序,但是對于那些了解它的人來說,它有自己的節奏、模式和規則”。[8]145對此,馬西極力強調把城市空間看作是多重敘事的集合(不僅僅是混合),多重軌跡的相遇,特諾奇提特蘭城有自己獨特的城市史,特諾奇提特蘭城的個體和群體也有自己獨特的生活軌跡。每一看似雜亂的腳步流動中其實都可以從之分辨出不同的群體節奏,這在《城市世界》中被稱為“節奏的活力”。馬西在此批判的對象是“統治秩序”和“市場秩序”,而反對這種秩序空間就是建構一種基于開放性空間的權力關系,這種權力關系的持續必將實時對既定的民主提出挑戰。
在面對“城市作為全球地理連接的空間、不平等勢力的混合空間”這一議題上,多琳·馬西雖然放棄了傳統馬克思主義一直的堅持的“辯證”這一術語,而采用“關系”術語分析城市、城市問題,但并不代表多琳·馬西是反馬克思主義的。事實上,馬西是堅定的馬克思主義學者,她的著作《勞動的空間分工:社會結構與生產地理學》具有濃厚的政治經濟學色彩。“馬西是以勞動的空間分工及其組織結構為分析焦點與中心線索的,從而彰顯出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空間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另一重要方向、路徑與特色。”[9]
我們注意到馬西空間政治經濟學批判中的一些特別的東西,她指出空間與城市“經常被一種強大的力量所支配,這些力量可能來自西方的全球領導者、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貿組織等等,但同時,那些想象也無形地滲入到我們的日常生活中”。[1]21馬西非凡地洞察了全球金融領導組織在空間與城市中的權力支配與滲透,這不得不令人警醒并使我們從新自由主義空間不平等問題中抽出身來,更多地關注權力的全球集中與全球空間的意識形態控制(雖然馬西本人止步于此)。這種意識形態一方面試圖取消國家、民族、地方、城市的貿易邊界以利于商品、資本輸入與支配,另一方面又強化國家、民族、地方、城市的本土文化觀念與進入門檻以降低可進入性與東西方人口的流動性。這在政治文化領域表現為在當今世界的政治實踐中有著本土與全球——即在哲學上反映為文化保守主義與代表現代性的自由民主價值的對立。我們在馬西的作品中看到一種必然的結果,作為后現代學者的馬西并沒有在二者中擇其之一。綜合前文的分析,馬西反對代表單一現代性的自由民主價值,這是毋庸置疑的。當然,馬西并沒有反對自由價值本身,她批判的只是它的象征意義。馬西同樣反對文化保守主義,如我們前文提到的排他主義的門禁社區。馬西認為即使是意味著本土的“日常生活”,也無不在消費全球的流行觀念、產品,而且本地人的日常生活方式多受本國的對外政策的影響。源于此,馬西走了折中性的第三條路線,她的理論實際上繼承和發展了“第三空間”的概念。“第三空間”是美國社會學家雷·奧爾登堡最早提出的,強調除卻居住場所和工作場所之外的城市公共空間的可進入性、流動性特征,意即城市空間代表著活力。馬西用“并置的城市”來說明這一問題,她認為作為第三空間的城市存在著巨大的潛力:“事實上,由于其匯聚不同的事物,其他事物也可以發生(如墨西哥城新的文化形式,或芝加哥新的經濟機會);需要把簡單的交會變成積極的互動以產生城市的創造性密集狀態。”
作為充滿活力的“第三空間”的城市在馬西那里集中體現為她的“全球地方感”的概念:在基于地方文化元素全球性的基礎上形成的全新的地方認同感。地理學者約翰斯頓指出地方感不僅僅是指“包含個人或群體及其(本土的或借居的)居住區域(包括他們的住房)之間的感情紐帶……還必須建構一些重要的空間區域來形成一個生活世界,因為‘空間是一切思想模式的一種基本框架’”。[10]馬西進一步指出地方總是超越邊界并與更廣泛的社會關系相聯系的。具體來說,馬西的全球地方感本質上說明“跨國的社會關系,既沉淀于特定的地方,也在一個交流的網絡中與大量的其他地方相連接”。[11]由此,馬西提出建構一種積極、包容、動態、開放的城市空間,即第三空間。這種開放空間在與外部的廣泛互動中確立自己的權力位置,進入不同層次的網絡連接,并能從文化意義上滿足更廣泛群體的身份認同,且是對弱勢文化群體的群體身份的認同。
馬西“全球地方感”理論下的城市“第三空間”,既規避了保守、排他的地方文化保守主義,又規避了單一的現代性與全球化(回避的想象)。這使得馬西的城市觀點導向了一種世界主義政治——一種構型政治——“這種政治對于制造我們的更廣泛的地理關系的性質和作用都負有責任”。[1]24
與馬西基于把城市作為“第三空間”因而就此明確的世界主義的政治責任的呼吁形成對比的是,我們認為其理論仍有諸多薄弱之處:
第一,馬西在著作中對城市“第三空間”的開放性表述混亂。馬西認為空間格局在城市環境中是能產生效益的,她在分析的時候變換著使用“激動”“興奮”“創新”等諸多表示開放性的字眼,但理論始終停留在表述城市社會關系的經驗性特征上。這是一種把偶然變化當作天然的社會現實的做法,不僅在分析方法上雜亂無章,而且無法對“誰的城市”“誰的權力”“誰的秩序”這樣根本性的問題做出現實的解答。問題在于,馬西在放棄辯證法的時候便把歷史唯物主義的分析方法一同放棄了。社會歷史語境中的城市發展史并非局限于意味著時間上的單一性(馬西所謂“回避的想象”),而在于揭示城市發展的深刻規律與城市非正義的根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
第二,“第三空間”并非一定會帶來城市收益。馬西的“全球地方感”意味著更廣泛的地方認同,或者是說開放的空間格局在城市環境中是能產生效益的。但事實顯然不是如此。據英國城市學者約翰·里德的研究,從中世紀就作為全球貿易中心和交往中心的威尼斯如今依靠旅游業依然保持著相對繁榮,但實際上它的常住城市人口卻從二十萬銳減到六萬,人們在逃離這座城市。這恐怕不能說是馬西所指的“收益”,更何談“認同”!約翰·里德的一段分析是頗意味深長的:“城市的絕對規模削弱了人與人親近的紐帶,否則這種關系可以控制任性的胡作非為。”[12]可見,“全球地方感”的理論單單基于“認同”的考量過于單薄了,該理論尚需人類學、心理學、城市規劃理論的補充和修正。
第三,把馬西城市地理空間的維度分析總體看待,其表述的城市空間結構明顯弱化了全球空間范圍內的剝削關系。馬西認為城市作為一個空間體常常處在多重、層級式的空間結構或者說地理網絡連接之中。這種空間結構具有權力的支配關系,并且有的地理網絡處于支配地位,但是這種連接現狀總是處于變動之中。她曾指出:“空間結構的這種變動,是對經濟的和政治的、本國的和國際的階級關系變化的反應。它們的發展是一種社會過程和沖突過程。”[13]在這里,馬西正確地指出了空間不平等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造成的。但問題在于,馬西一旦離開生產進入日常生活領域就馬上陷入“創新”“活力”的泥沼中。馬西把日常生活問題僅僅做了文化意義的解讀,只把城市張力當作必要的文化沖突來友好看待,而沒能對隱藏在諸多現象后的本質(全球化的階級政治)做更深刻的分析。馬克·戈特迪納的《城市空間的社會生產》中認為,必須把最近的空間發展理解為受到了全球公司的興起、干涉主義國家、技術革新的提速的結構性連接的影響。對于這一關鍵理解,馬西在《全球發展不均衡狀況下的空間、時間以及政治責任》中本有相同洞察,提示了在金融城市與金融資本的權力支配下不斷強化的全球控制與空間滲透,但遺憾的是基于一種強烈的理論姿態——多樣性、開放性,馬西在理論上放棄了對這種根本性的支配力量的剖析,在現實上放棄了對全球空間剝削關系的批判,而試圖消解本土與世界以及城市個體與全球支配網絡的對立。
基于以上分析,我們可把馬西從三重空間維度闡釋的城市地理與城市問題稱為“靈活的馬克思主義”。它一般贊同“城市生活中對自由的適度表達——生活方式、特殊興趣小組政治、亞文化群體和地下活動(比方說,色情活動和虐戀)——通常來說并沒有激烈地影響市場關系。實際上,這些表達反而利用了商品文化來實現政治訴求”。[4]148這一點在《城市世界》中馬西多次以贊頌口吻描述的悉尼同性戀運動中就可以看出。總體上看,馬西城市空間學說最薄弱的地方在于:在對城市以及城市空間問題進行馬克思主義的解釋之時,應該從資本主義發展的角度來說明這一過程。把它看作結果,而不是把它看作資本主義城市現象與聯系發生變化的原因。由此馬西的城市學說缺乏對全球范圍內的剝削關系的著墨之處,尤其,馬西在城市領域的觀點有默認城市社會的不平等現實的傾向,因為它暗示這種現象能使人堅持奮斗以改變自己所處的社會關系網絡。毫無疑問,這種觀點容易被右翼所利用,從中可見拉克勞、墨菲的“競爭的多元主義”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