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梅敬
馬克思的道德思想是馬克思整個理論體系中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它的形成和發展同馬克思主義的形成和發展大體上是一致的。馬克思的哲學世界觀特別是唯物史觀的創立和發展,本身就包含著馬克思道德思想的重要理論和原則,而馬克思道德思想的重要原理是唯物史觀在道德學中的具體運用,也是唯物史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從馬克思理論體系發生、發展的整理路徑和整體架構出發,而不是從某個具體結論出發來研究道德在馬克思理論體系中的地位問題,是一個可以嘗試的視角。本文就嘗試從道德理論的視角,沿著道德理想—現實狀況—必經路徑—理想實現的發展路徑和階段對馬克思的理論架構做一整體性理解。
中學時代的馬克思受到了典型而純粹的人道主義教育,這從他為畢業考試所寫的三篇論文中可以看出。他的宗教作文《根據<約翰福音>第15章第1至14節論信徒同基督的一致,這種一致的原因和實質,它的絕對必要性及其影響》闡述了宗教對于人類道德發展的必要性。因為我們雖然常常看到“人心中有神性的火花、好善的熱情、對知識的追求、對真理的渴望”,[1]450但是人類內心欲望的火焰以及罪惡的誘惑使得崇尚德行的熱情顯得那么可笑。大家對富貴功名的追求勝過了對知識的追求、對真理的渴望。在“歷史”這個“人類的偉大導師”面前,任何一個民族,不管它的文明程度如何,不管它孕育出了多少偉大的人物,不管它技藝如何鼎盛……都不能解脫迷信的枷鎖。在迷信的枷鎖下,很難形成有價值的、真正的概念,“就連倫理、道德在它那里也永遠脫離不了外來的補充,脫離不了不高尚的限制;甚至它的德行,與其說是出于對真正完美的追求,還不如說是出于粗野的力量、無約束的利己主義、對榮譽的渴求和勇敢的行為。”[1]449可見,從古代以來,人的本性一直是在把自己提升到一個更高的道德水平。
他的德語作文《青年在選擇職業時的考慮》被廣泛引用,這篇文章以一種清晰而邏輯的理性思考說明了馬克思自己的人生理想,以及職業選擇的標準和作用。他表達了職業只不過是人類理想和自我完美的手段,相對于尊嚴、正確的思想、為人類工作而言,“任何職業都只不過是一種手段”。所以馬克思一生沒有固定的職業,卻有著始終如一的人類理想。他崇尚尊嚴,因為尊嚴使人高尚,尊嚴使得人的活動更加具有崇高的品質,“是使他無可非議、受到眾人欽佩并高出于眾人之上的東西”。[1]458他為人類的幸福和自身的完美而工作,并且認為這兩者是辯證統一的。“在選擇職業時,我們應該遵循的主要指針是人類的幸福和我們自身的完美。”[1]459
為人類福祉而奮斗、從而實現自我價值(完美、高尚、尊嚴……)的崇高理想指引了馬克思一生的理論和實踐活動。這是一種自發而樸素的道德理想,是馬克思整個理論體系的理論前提和價值目標。
在資本主義社會,工人階級作為無產階級,生活在水深火熱中。工人階級作為財富的生產者,卻成為貧窮的忍受者;作為資產階級“精致化需要”的滿足者,卻成為“骯臟、墮落、腐化”的生活者。“需要的精致化和滿足需要的資料的精致化”與“需要的牲畜般的野蠻化和徹底的、粗陋的、抽象的簡單化”并存。“骯臟,人的這種墮落、腐化,文明的陰溝……成了工人的生活要素”。[2]225由于資本的逐利本性,資產階級“像狼一般地貪求剩余勞動”,他們剝奪工人的休息時間,無限拉長工作日的時長,“不僅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極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純粹身體的極限”。[3]197-198甚至連工人維持再生產的“人體成長、發育和維持健康所需要的時間”都被侵占了。資本考慮的是利益最大化,在勞動力不斷供應的前提下,“資本是不管勞動力的壽命長短的。它唯一關心的是在一個工作日內最大限度地使用勞動力。”[3]197-198
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社會的現實是非人道的、不道德的,資產階級“用公開的、無恥的、直接的、露骨的剝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蓋著的剝削”。[1]274-275資本主義社會的人是異化的人,“他的任何一種感覺不僅不再以人的方式存在,而且不再以非人的方式因而甚至不再以動物的方式存在”。[2]225工人作為最賤的商品,生產的產品越多,自己越貧困。而“人的價值和人的貶值之間”、“物質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貶值”之間的不正常關系都是由于異化,由于勞動所生產的對象成了異己的存在物。
這種不正常的社會關系使得資本主義社會出現了種種道德難題,面對資產階級社會不人道、不道德的現實狀況,馬克思暫時將他的人類理想沉寂,拿起批判和論戰的武器,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異化、對專制主義、世襲制、封建割據、非理性關系、宗教、宗法血緣關系、封閉落后等社會關系和文化觀念進行了無情的抨擊和徹底的批判。馬克思的理論核心和宗旨是一致的,即“必須推翻那些使人成為被侮辱、被奴役、被遺棄和被蔑視的東西的一切關系”。[1]10
從資本主義社會的現實以及馬克思戰斗的一生來看,馬克思本人與他所處的時代有著很強的疏離感。這種疏離感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馬克思與社會環境的疏離感,我們知道,馬克思出身于一個安逸的中產階級家庭,他的家庭具有猶太血統,但卻迫不得已要生活在天主教地區,因此他的家庭與社會環境始終不是同步的整體,再加上馬克思沒有進入當時所謂的正規教育系統,因此童年時期的馬克思對德國不發達的殘酷現實有著很強的疏離感。這使得馬克思更多傾向于用批判的眼光來看待社會。早在幼年時期,馬克思就表現出很強的批判能力和論戰能力。他的同學們對他既愛又怕,“愛他是因為他可以隨時開始男孩子式的玩鬧,怕他是因為他能夠毫不費力地寫諷刺詩文嘲笑他的對手”。[4]在日后的現實生活中,這種批判和論戰能力發揮了重要作用。二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疏離感。馬克思一生都在關注人,關注人的生存、人的解放、人的自由、人的發展,追求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然而資本主義社會的現實卻是人的異化發展,這與馬克思的社會理想相去甚遠,面對現實,他要做的首先是拿起批判的武器進行武器的批判。因此,馬克思自覺與資本主義社會相疏離,并在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之間,選擇了無產階級。這一思想轉變發生在斯特拉勞小村莊。柏林大學之后,由于身體原因,馬克思去了柏林附近的斯特拉勞小村莊,在這里他的思想發生了很大變化,他為人類幸福而工作的思想被隱藏,關注點從如何為自己的崇高理想而獻身轉移到“向現實本身去尋找理想”,因此他的追尋理想的腳步從“天國到人間”:“帷幕降下來了,我最神圣的東西已經毀了,必須把新的神安置進去。我從理想主義……轉而向現實本身去尋求思想。如果說神先前是超脫塵世的,那么現在它們已經成為塵世的中心。”[5]
唯物史觀是“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的科學”,[6]唯物史觀作為馬克思恩格斯的兩大發現之一,揭示出了人類社會發展的規律和前途,蘊含著消滅剝削、消滅壓迫、解放全人類、實現“自由人的聯合體”等價值觀念。唯物史觀的發現正是馬克思恩格斯站在人類解放的社會立場上,通過對時代精神本質的研究而找到了實現人類理想的有效途徑。
馬克思恩格斯逝世后,伯恩施坦等機會主義者曾指責馬克思未能明確提出一種道德理想來鼓舞工人階級同資產階級進行斗爭,并試圖用新康德主義來修正馬克思主義。為了捍衛馬克思的道德思想,考茨基于1905年寫了《社會主義倫理學》一書,這是考茨基對馬克思恩格斯倫理思想的具體闡釋,是有史以來第一次試圖用唯物史觀寫成的倫理學著作。此后法拉格的《思想起源論》和《財產及其起源》等著作,也都力圖用唯物史觀的觀點來捍衛馬克思的道德思想。可見,唯物史觀對于馬克思道德思想的證成具有重要作用。
學界較多學者認為,唯物史觀是科學性和價值性的統一,是雙重維度的統一體。這毋庸置疑,但僅限于此卻是不夠的。需要進一步明確的是,唯物史觀不是一種從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共產主義社會的社會范式、社會模式、社會階段的規定,而是對人類社會演進規律的發現。因此唯物史觀的道德(價值)維度不是現代意義上的道德律令,而是一種歷史和實踐必然性上的道德根據,這種道德根據不是為了規范人們的行為(必須怎樣做、應該怎樣做、期望怎樣做)以適應于社會的發展,而是從一種歷史發展的必然性上來建構一種社會以適應于人的自由全面發展。
雖然“馬克思致力于研究資本主義制度不合理、不正義,并推斷其必然滅亡的是辯證邏輯,而非道德”,[7]但是離開道德,離開馬克思對人類的解放和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崇高理想的追求,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就失去了最初的動機和目的。馬克思所說的 “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1]294在不同的歷史階段,“每個人的自由發展”對“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意義迥然不同,在私有制社會、在剝削社會(“人類史前史”),“每個人的自由發展”對“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意義是有限的,是局部的。而隨著歷史的發展,到了共產主義社會,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成了“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每個人的自由發展”對“一切人的自由發展”具有了普遍的意義,這是符合人性發展的,是合乎道德而不局限于道德領域的高層次的道德,這里的“高”就高在它抽離了具體的歷史的社會的條件,而放眼于整個人類社會,從一個更高的理論架構中抽離了道德本身,而成為一種道德無涉的道德。
有學者認為,在《法蘭西內戰》中,“馬克思認為工人階級沒有理想可以實現,僅僅從自己的利益出發就可以保證自己和社會的解放。對此,懷爾德認為可以有另一種解讀,即工人階級并沒有放棄道德理想,相反,他們發現了真正實現這些理想的手段”。[8]對此,我們認為這一手段就是唯物史觀。正是有了唯物史觀的發現,馬克思的人類理想才有了實現的可能和實現的路徑,正是發現了唯物史觀,一直以人類自由發展為目標的馬克思,果斷將其目光離開人類發展本身,轉向歷史發展,將其全部精力傾注在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改造上,因為這是實現人類自由發展的最好方式和唯一途徑。
我們知道,馬克思的崇高理想是短時間內無法實現的,而馬克思的著作中又充滿了他對共產主義的急切向往和盡快消滅資本主義的迫切心情,因此他必須找到一條快速而有效的途徑來完成這一理想。唯物史觀的發展之所以被提高到兩大重要發現的位置,是因為馬克思通過唯物史觀找到了一條將自己人生的崇高理想向現實轉化的合理路徑。馬克思恩格斯對于唯物史觀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因此造成了學界對這一理論的推崇和研究熱潮,這無可厚非,因為馬克思的道德理想或者價值學說,關于人類歷史的社會更替以及人類的解放等偉大目標正是通過唯物史觀這一偉大發現成為“現實”的,所以偉人給予了它高度的評價。
在馬克思的重要著作中,多次提到了自由人聯合體,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對自由人聯合體做了闡發,具體內容即“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只有在共同體中,個人才能獲得全面發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說,只有在共同體中才可能有個人自由”。[2]571在《資本論》中也提出:“設想有一個自由人聯合體。”在馬克思那里,自由人聯合體是這樣一種生存狀態,人們“用公共的生產資料進行勞動,并且自覺地把他們許多個人勞動力當作一個社會勞動力來使用……” 。
“自由人聯合體”,這是馬克思恩格斯對人的解放后社會形態的一種全新的建構,是馬克思道德體系中的道德價值,是馬克思實現價值目標的載體。應該說,在實現人的解放、人的自由、人的發展的層面上講,共產主義道德的優越性呈現的比較充分。在馬克思那里,共產主義不是一種未來理想,而是一種現實運動。”那么“自由人聯合體”如何實現呢?馬克思在1875年的《哥達綱領批判》中,有一段關于共產主義高級階段的著名論述:“在共產主義社會高級階段,在迫使個人奴隸般地服從分工的情形已經消失,從而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對立也隨之消失之后;在勞動已經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之后;在隨著個人的全面發展,他們的生產力也增長起來,而集體財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只有在那個時候,才能完全超出資產階級權利的狹隘眼界,社會才能在自己的旗幟上寫上:各盡所能,按需分配!”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到“自由人聯合體”實現的五個條件:一是分工的情形消失,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不再對立;二是勞動從謀生的手段變成生活第一需要,從而性質發生根本改變;三是個人發展越來越全面;四是生產力迅速增長,集體財富的源泉充分涌流;五是完全超出資產階級權利的狹隘眼界。由此可見,馬克思的共產主義是和生產力相適應的,是資本主義社會歷史發展的客觀結果,是一種歷史規律的必然。
在歷史發展進程中,人類會先后生活在兩種生存狀態中,一種是虛假的共同體,一種是自由人的聯合體。在虛假的共同體中,每個人都如同獨立的原子,相互獨立,“由于這種共同體是一個階級反對另一個階級的聯合,因此對于被統治的階級來說,它不僅是完全虛幻的共同體,而且是新的桎梏”。[2]571這種共同體建立在分工的基礎上,由于分工,個人力量、個人關系轉化為物的力量、物的關系,要消滅這一現象,只能“靠消滅分工的辦法”。消滅分工之后,個體之間的聯合將不再采取自發的形式,而成為能夠控制自己和社會全體成員生存條件的自由人聯合體。在馬克思看來,自由人聯合體是歷史發展的必然,使人類擁有了真正獲得自己主導地位的現實可能性,這不僅是一種歷史趨勢,也是人類自主性活動實現的現實運動。
在馬克思的思想發展歷程中,共產主義是其終生的理論口號和實踐原則。雖然他共產主義的思想內涵有著很大的變動性,比如,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談到的共產主義不同于《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共產主義,早期的共產主義思想更偏重于一種具有倫理性質的理想,之后更關心人的自身發展和人的解放的現實道路以及如何消滅私有制。馬克思的共產主義是建立在實在的歷史基礎上的現實運動,而非建立在思想基礎上的人本學共產主義,人本學共產主義“始終一貫地把各個具體的一定的個人之間的關系變成‘人’的關系”,然后用“人”來批判現實,從而把共產主義“離開了實在的歷史基礎而轉到思想基礎上去了”,因而必定帶有空想性質。作為現實的運動,共產主義的獨特之處就在于:“它推翻一切舊的生產關系和交往關系的基礎,并且第一次自覺地把一切自發形成的前提看作前人的創造,消除這些前提的自發性,使它們受聯合起來的個人的支配”。[1]122可見,在共產主義社會中,人真正確立了自己在歷史發展中的主體地位,成為歷史的主人。
從道德視角來考察馬克思的理論體系的整體發展架構,我們會發現,馬克思的整個理論體系以及實踐發展都是圍繞他的道德理想(對人類幸福的追求)展開的。這么說不是抬高道德在馬克思理論架構中的地位,而只是從不同視角觀察馬克思理論體系得出的一種觀點而已。這一觀點的產生路徑主要包括馬克思為人類幸福而奮斗終生的道德理想、理想遭遇無情的現實而被暫時擱淺、唯物史觀的發現使得共產主義理想成為歷史的必然。展開來說就是,馬克思青年時代選擇為人類幸福而工作的職業,在為人類的幸福而工作的同時實現自身的完美,這是他最初的理想抱負。然而在現實生活中,他一方面在經濟上常常入不敷出,被迫要考慮生計問題,另一方面不滿于資本主義社會的不人道和不道德,體悟到工人階級生活狀況的不堪,在這種條件下,他不得不為滿足生計而工作,又不得不投入到與現實世界的論戰和批判中去,這使得他對于自身理想以及人類生存狀況的關注沉淀到他革命工作的下一層次,變得隱蔽起來。與此同時,馬克思也深刻地意識到道德理想的實現不能依靠道德等上層建筑,而只能先從最根本的問題入手,這一根本問題即社會歷史發展規律的探尋,這一根本問題解決之后,道德問題會自然而然地得到解決(也就是說道德問題是第二位的問題,并不需要優先解決),馬克思的道德理想也在這一過程中得到了實現。如果僅僅從這一角度來看,唯物史觀的發現就成為馬克思實現道德理想的一條有效而必經的路徑。這么說,不是降低唯物史觀的地位,而是從某一個更小的視角去觀察,而得出“橫看成嶺側成峰”的結論。在此基礎上,我們粗淺地認為,道德在馬克思理論體系中具有道德底蘊和價值內核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