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麗姍
【摘 要】在《清明上河圖》所展現繁榮市井商貿的畫面主線背后,實則涌動著另一條看似熱鬧卻令人心悸的隱藏暗線。本文試圖從畫卷中“眾人觀畫”這一細節場景出發,試圖揭露《清明上河圖》所表現的盛世之景及其背后所反映的真實社會面貌,在顯與隱、福與禍的交織中探尋張擇端艱難而危險的曲諫之路。
【關鍵詞】清明上河圖;眾人觀畫;盛世危言
中圖分類號:J205 文獻標志碼:A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19)31-0197-03
《清明上河圖》作為我國傳世長卷風俗畫,通過傳統的繪畫技巧,展現了北宋時期獨有的城鄉生活和經濟發展面貌。現實主義手法、全景式構圖、工筆白描等各種繪畫技巧都被張擇端巧妙地運用到畫中,更以一種細膩而獨特的視角描繪了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開封)沿岸的城鄉地域風貌及商賈的繁榮盛況,通過藝術手法反映了不同階層民眾的生活現狀。
《清明上河圖》全卷按照時間維度可分為三個部分:郊區農村風光、以虹橋為中心的汴河盛況以及城門內外的商貿活動場景。張擇端“讓畫面產生出一種戲劇性的變化,讓人物在狹窄的畫卷中具有高度的藝術凝聚力與概括力。”[1]張擇端通過傳統繪畫技巧的運用,以“散點透視”的方法組織畫面結構,從而達到了長而不冗、繁而不亂的視覺效果。通過人物的刻畫、景物的攝取、情節的設置等不同視覺手法的合理把握,將細節的調整充盈到整個畫面的藝術風格之中,使不同人物的形態、動作以及生活的細節表現得淋漓盡致。
一、盛世之憂的遮蔽
藝術是反映社會現實的形式之一,張擇端運用嫻熟的繪畫技巧和巧妙的表現手段,通過畫筆再現了汴京往日的繁華之景。盡管《清明上河圖》因其場面宏大和具有較高的歷史文獻價值而被眾人所推崇稱贊,但專家學者分析,雖然《清明上河圖》場面恢宏,但其所表現的并非繁榮市景,而是一幅帶有畫家對北宋社會深刻憂患的“盛世危圖”。在《清明上河圖》展現繁榮市井商貿的畫面主線背后,實則涌動著另一條看似熱鬧卻令人心悸的隱藏暗線:卷首以驚馬闖郊市為伏筆,從而奠定了焦慮的基調,又以虹橋上文武官員爭道與撞橋險情的相互交織形成了畫面高潮,在畫卷前后還出現了士兵懈怠、邊防頹敗、商貿侵街、黨爭嚴酷、商賈囤糧、酒患泛濫等社會危情。
在《清明上河圖》中,后段的銜接處,張擇端描繪了“眾人觀畫”這樣一個場景。車鋪的西北方,一位盤腿而坐、淡定自若的老者在茶坊前的地上擺了個攤兒,他的周圍鋪滿了書畫,有的已被展開供路人觀賞品評,有的則被卷好放在包袱旁,等待有緣人的開啟。也許是這位老者的字畫太過于生動傳神又有特色,大家紛紛被字畫吸引,來到老者的地攤上圍觀討論:正在附近茶坊內飲茶的客人好奇地來攤位上觀望,在店外招呼客人進店的小二也趁機來湊湊熱鬧,坐在樹下休息、整理衣裳的腳夫插空探頭觀望;還有身戴玉佩的文人學士,靜靜地站在一旁雙手插袖,若有所思;著深色服飾的官差,在購置完日用品后也來到了老者的攤前,拿起一幅中意的畫卷細細品評。細細數來多達十二位觀賞者,將攤位圍了個水泄不通,甚至連趕路的挑夫都被這熱鬧的場景吸引轉過頭來往攤位這邊張望。
通過查閱史料可以得知:北宋的統一使得長期封建割據而造成的分裂和隔閡局面得以消除,文官政治的推崇和自由經濟政策的廣泛應用,使得北宋社會在一段時間內保持著相對安定的局面。中原經濟、文化的恢復和發展,使迅速繁榮起來的商業和手工業為繪畫藝術提供了豐富的物質基礎,而科技的進步又進一步促進了北宋繪畫藝術的提高和發展。
宋朝的歷任皇帝都非常重視文化教育,而且都對繪畫有所研究。宋徽宗時期,他對國畫藝術的貢獻功不可沒,不僅大力支持并推動國畫藝術的發展,扶持繪畫突出的貧民,還創建了中國美術教育“第一院”——翰林圖畫院。宋徽宗在位時,廣泛收集全國的古物和書畫以擴充翰林圖畫院,同時又設立了畫學,完善科舉制度來選拔和培養繪畫人才,可以說宋代是中國歷史上古代宮廷畫最為繁榮的時期。宋代文人士大夫把繪畫視為文化修養和風雅生活的重要部分,因而他們對書畫文玩的欣賞收藏也蔚然成風。與此同時,宋代城市經濟發展和對繪畫需求量的增加,推動了民間職業畫家的出現,他們多以賣畫為生,其創作具有明顯的商品化性質,為適應市場需求而作。
回到“眾人觀畫”這一場景本身,不禁讓人思忖張擇端細致描繪這一場景的用意何在。從張擇端的人生經歷可知,他在汴京賣畫一直賣到富商和官宦之家,同時描繪了山水畫,創制了“燕家景”,后經朝官劉都知推薦,進了翰林圖畫院任九品畫院待詔,再后來為了謀生努力自學界畫,并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格,成了他的一項專長后方才如愿成為翰林圖畫院的一名畫家。畫中的賣畫老者仿佛是張擇端自身的影射,是他自己人生某個階段真實經歷的再現。
分析到此,不禁問道:為何有如此多的觀者圍聚在老者的周圍?或許,這與老者所賣的畫卷有關。宋代是中國繪畫藝術高度繁榮的時期,翰林圖畫院畫家的作品,反映了最高統治者的審美標準,謂之“院體”畫,因其造型準確,形神兼備,格法嚴謹,工整細致,華麗細膩,形成“院體”畫的獨特風格。宋徽宗注重繪畫“粉飾大化,文明天下,亦所以觀眾目,協和氣焉”(《宣和畫譜》卷十五)宣傳教化、籠絡重臣、粉飾太平的政教功用。不禁猜想,老者所賣之畫可能是當時圣上所推崇的院體畫,因其生動準確的造型,華貴富麗的色調而吸引眾人圍觀。那這一賣畫老者是否可能為宋徽宗的刻意安排?對于國家內憂外患的現狀,其實宋徽宗內心可能早已知曉一二,只不過是佯裝忽視國情,借助繪畫來麻痹自我罷了。通過刻意安排在集市上出售一批“院體畫”以達到安撫民眾潛藏在心中的不安情緒,粉飾太平,眾人與其皆醉的目的。
換一個角度進行猜想,在宋徽宗之前,畫家一直被視為伎術之例。盛唐時期,著名畫家閻立本就曾告誡其子:“躬私役之務,莫辱大焉”“爾宜深戒,勿習此藝。”[2] 足以見得當時畫家的社會地位是何等低下。而至宋徽宗時期,出于其自身對繪畫藝術的酷愛,他對畫家的社會地位也予以高度重視:“政、宣間,獨許書畫院職人佩魚,此異數也。”(鄧椿《畫繼》卷十《雜說·論近》)此時,畫家的官階已經達到了可穿紫服、佩魚的三品高官地位,這足以看出書畫院在宮廷體制中已然高于其他各部,真可謂“不以眾工待也”。宋徽宗酷愛并重視繪畫,廣收古物和書畫,引入繪畫人才來擴充翰林圖畫院的事情已在民間流傳開來,各項制度亟待完善,“薦入”與“詔入”制同時出現,因而汴城的優秀畫師希望自己的畫作能被士大夫相中推薦給宋徽宗,以此契機進入翰林圖畫院,通過技藝提高自身地位的同時也可以榮耀家族,那么這位賣畫老者是否也是有這一想法的眾多民間普通畫師中的一員呢?
重文抑武的基本國策提倡文人典軍,嚴禁武人干政,這使得宋代官吏多為文人而非武將。在宋徽宗的推崇和布局下,北宋人才的選舉也多以藝術技法論長,而非因治國謀略為官。大敵當前的北宋,內憂外患,畫家張擇端對于國家岌岌可危、飄忽不定的未來而滿心憂慮,于是他將北宋社會的真實現狀和自己的憂愁畫進《清明上河圖》中,希望以此引起宋徽宗的重視和反思。
二、以畫曲諫的顯現
在宋徽宗時期建立的畫院和執行的制度,促進了當時藝術風格的創新和技法的新發展。成功藝術品的靈感總是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以社會生活習俗為題材的風俗畫更是如此。在《清明上河圖》尾部的跋文里金人張著寫到:“翰林張擇端。字正道,東武人也。幼讀書,游學于京師,后習繪事。本工其界畫,尤嗜于舟車、市橋郭徑,別成家數也……”。[3]從此跋文中我們得知畫家張擇端已是宮廷畫院的翰林,尤其善畫舟車、市肆、橋梁、街道、城郭,工于界畫但不拘于界畫,還吸收了各家所長,有精湛繪畫功力的同時又有豐富的民間生活的經歷。國寶級文物——《清明上河圖》無疑是畫家仔細觀察體悟并高度提煉市井生活再通過巧妙構圖精心刻畫生活的結果。“張擇端作為當時的宮廷畫家,他的職責不僅僅是完成藝術的任務,而是把個人的祖國情懷化為一種動力,傾注在藝術的創作中,把自我的精神圖式描繪在藝術品里。”[4]可以說,畫卷中的樓閣建筑、流動車馬、生活用具等都在無聲地訴說著彼此相關聯的身份。
通過創作《清明上河圖》,張擇端想要宋徽宗能夠了解到一些存來已久的社會頑疾。他的這種針砭時弊的做法無疑會引來殺身之禍,但正是由于宋代立國之始就已存在的“文德致治”的基本國策,宋徽宗登基時也曾明詔天下:“……朕方開讜正之路,消壅蔽之風,其于鯁論嘉謀,惟恐不聞,而行之惟恐不及。其言可用,朕則有賞;言而失中,朕不加罪……”(《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卷第一百二十三)對諫者采取比較寬容的態度,才使張擇端免遭不幸。宋代畫家的創作趨向逐漸發生了改變,社會現實和朝廷政治成為他們關注的主題。北宋的諫言越往后影響越廣泛、越激烈,不僅有朝官,雜劇家、畫家等藝術家也加入了諫言隊伍中,從而產生了由書面文字諫言到文學藝術進諫的轉變,即從“文諫”擴展為“畫諫”“藝諫”和“詩諫”等藝術形式,藝術手段的擴展和形式的多變在無形之中增強了藝術修辭的諷刺程度。
臺諫制度的逐漸成熟使得張擇端敢于以畫曲諫,通過反諷的手法向宋徽宗告誡種種社會危機和國家隱患,希望引起宋徽宗對國家現狀的重視。在北宋歷史上,官吏通過畫作向皇帝陳述民情的手法不止這一例,熙寧七年(公元1074年),光州司法參軍鄭俠向宋神宗遞呈工匠所繪制的《流民圖》,以請求宋神宗停止王安石變法。但遺憾的是,這幅表現饑民真實狀況的《流民圖》被奸臣利用制造輿論,愛國愛民的畫家鄭俠受奸臣挑釁而被罷官革職返鄉。
北宋中后期,朝廷官吏的諫言內容主要圍繞兩個方面,中期主要是關注當時的變法與反變法,而晚期則主要集中于宋徽宗的靡費用度與政治失敗:如采運花石綱、重建延福宮、新建艮岳等,這些看似為國為民的作為實則遠遠超過了當時的社會負荷,如前文提及的邊防問題、商貿侵街、囤糧酒患等,都已是朝臣們上訴已久卻遲遲沒有得到解決甚至逐步惡化的一些社會問題。拋棄描繪開封繁盛之景而轉焦于揭露社會存在的諸多敗象,將社會的矛盾以及包含的主要問題進行放大凸顯,“張擇端關注國家安危的政治態度、崇儒遠佛道的宗教心理和遠離娛樂的思想特性,及悲天憫人的憂患意識和現實主義的創作態度,交織成創作《清明上河圖》的動力。”[5] 他通過繪畫的方式將“文諫”轉為“畫諫”,以人物造型、神態等形式語言直接諷刺了官軍的貪飲、懶惰和文官武將爭道的丑態等,可以說,這種曲諫比直諫更為深刻、更具有感染力。
三、顯與隱:福與禍的交織
藝術作品并非只是單純的客觀再現,而是在藝術作品背后交雜著藝術家情感的流露以及社會因素、政治背景、人文情懷等眾多因素的影響。在這種影響中,藝術家與觀者、觀者與作品本身構成了一種“對話”關系的循環。《清明上河圖》所表現的并非僅僅只是北宋時期繁華的社會景象,更多的是藝術家對社會、政治的人文關懷。雖然其在藝術造詣和技法上已經成為北宋時期的一個代表性的畫作,但是在技法之外,通過藝術家的情懷將《清明上河圖》上升到了一個獨特的歷史高度,留下了其獨有的美學特征。
在北宋的世情下,張擇端以畫曲諫,通過《清明上河圖》這一畫作描繪了北宋市井的繁榮之景和在這虛假繁華下,北宋人民真實的生活境況以及社會潛藏的諸多危機。如同老子所言:“福兮,禍之所伏”。[6]在鴻篇巨制的《清明上河圖》中,張擇端通過富含寓意和隱蔽的刻意安排,謀劃書寫了一幅真實反映社會民情的“無字”奏折。宋徽宗時期的政治、軍事和外交國情已走入了絕境,同時也到達了北宋社會矛盾最尖銳的峰點,如官民之間、官官之間的階級矛盾達到了爆發的極點;但與之相反,北宋時期的商業、經濟乃至藝術產業在長期的積累下都得到了蓬勃發展,成為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制高點,而藝術與文化產業的高度發達與黑暗的苛政形成了一種明顯的沖突,造成了社會體制的極度不平衡,因此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中,文人志士與黑暗政治的矛盾,會引發當前統治的瓦解。畫家張擇端將悲天憫人的創作態度融入《清明上河圖》的創作之中,表達了對北宋時期黑暗政治的不滿與無奈,也暗示了北宋最終的結局。只是遺憾的是,盡管這幅巨作被呈上朝堂供宋徽宗觀賞,但畫家張擇端向宋徽宗訴諸的內心無限隱憂并沒有引起宋徽宗應有的重視。
《清明上河圖》與其他畫作的不同之處在于,它將整個北宋的生活場景濃縮到一幅528.7厘米的繪畫長卷中,通過古典創作題材的轉型,將中國古典風俗繪畫帶入了一個新的領域。作為一種被遮蔽的表象,北宋時期的社會矛盾被張擇端恰到好處地藏匿于畫卷之中,其中所凸顯的北宋時期美好和繁榮的生活景象,不僅從側面反映了北宋生活和政治上的實際矛盾,而且從另一視角展現了北宋民眾對黑暗政治的不滿。雖然作為畫作并未被當時的君王所反思,但是《清明上河圖》所留下的歷史價值和研究意義是不可估量的。《清明上河圖》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故它帶給我們的不僅僅是畫作的欣賞、技法的享受,更是研究北宋歷史極其珍貴的史料證據。在對北宋真實歷史的無限思考與對精湛藝術技法的贊嘆中,也無時無刻不在啟發著當下藝術家的繪畫創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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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余輝.重新認知《清明上河圖》[N]. 中國文化報,2015-11-10(008).
[6]余輝.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的畫里畫外[J].收藏家,2015(12):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