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敬民
(上海大學外國語學院,上海大學應用翻譯研究中心,上海)
一、
我國“改革開放以來的40年,是中國翻譯文化事業繁榮昌盛的40年,是翻譯活動日益頻繁、不斷豐富的40年,是中國翻譯研究不斷探索、快速發展的40年,也是中國翻譯學科從無到有、砥礪前行的40年。對這40年來中國翻譯與翻譯研究所走過的發展歷程加以回顧、反思、總結,無論在理論層面,還是在實踐層面,都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與學術意義”(許鈞,2019: 21)。有鑒于此,近一段時間以來,我國不少專家、學者紛紛撰文,對這四十年的翻譯以及翻譯研究做了回顧與反思,并在此基礎上展望未來,推出了一批具有承前啟后意義的研究成果,顯而易見都具有各自的“現實意義和學術意義”。毫無疑問,《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翻譯研究概論(1978—2018)》(以下簡稱《概論》)一書的出版,是繼《中國翻譯研究(1949—2009)》之后又一總結性、反思性文獻,是迄今為止這方面研究的又一集大成者,對于中國翻譯研究歷程探索所做出的貢獻,相信絕不僅限于當下。
如果將該書與許鈞、穆雷主編的《中國翻譯學研究30年(1978—2007)》一書相比,我們可以發現,《中國翻譯研究(1949—2009)》將翻譯研究論文的主題分類為13種:翻譯理論、翻譯技巧、口譯研究、翻譯批評、翻譯教學、翻譯史、非文學翻譯、計算機技術與翻譯、國外譯事譯論、術語研究、翻譯工具研究、書評綜述、翻譯行業和管理。而《概論》選取了“十一個具有代表性的方面”,通過“整體把握”和“重點評述”相結合的方法,探討“我國改革開放以來翻譯研究所取得的成就”:翻譯學科建設、翻譯學理論建設、中國傳統譯論的闡發與研究、外國翻譯理論的引介與反思、翻譯史研究、翻譯批評研究、中國口譯研究的發展、成就與趨向、中國文學“走出去”與中譯外研究、技術手段與翻譯研究、中國翻譯職業發展、翻譯學術出版。兩相對比,顯而易見,后者不僅及時準確地增添了我國近十年來在學科建設、中譯外研究、翻譯職業化等領域的新成就,新的熱門話題,而且更為引人注目的是沒有對“非文學翻譯”做專章討論,回避了“文學翻譯研究”與“非文學翻譯研究”之間的區分。
正如許鈞(2019)在該書“緒論”中所言,該書的撰寫目標是“整體把握”“重點評述”“緊貼時代”和“展望未來”。由此產生的問題是,為什么“非文學翻譯”不是“整體把握”的內容?為什么“非文學翻譯”不能成為其“重點評述”的對象?從該書的“后記”中,我們可以發現,其選題并非心血來潮地率性而為,而是本著認真負責的態度,廣泛地征求過國內諸多著名學者的意見。因此,其中的原因,很可能基于回避“文學翻譯研究”與“非文學翻譯研究”之間的區分。那么,由此而產生的進一步問題則是,為什么要回避?它是否意味著文學翻譯研究與非文學翻譯研究之間差異的消弭?或者,它是否意味著非文學翻譯研究已然不像十年前那么引人注目?
實際上,在本人看來,文學翻譯與非文學翻譯“由于文本性質和內涵不同,翻譯的著力點自然不同,對譯者的要求也不同”(方夢之,2019:55)。因此,文學翻譯研究與非文學翻譯研究之間的邊際,始終存在。但是,如果有鑒于此就將翻譯研究的整體視為由文學翻譯研究和非文學翻譯研究構成,顯然不能反映整體性翻譯研究的實然。因為,對文學翻譯與非文學翻譯的劃分,只是語言文本的文體問題。但整體性翻譯研究并不僅限于語言文本,也不僅限于語言文本的文體問題。誠然,或許有學者會認為,翻譯問題不能脫離語言問題而存在,翻譯的問題歸根結底應該是語言的問題、文本的問題。但對翻譯的這類認識顯然是片面的,只是看到了翻譯這個術語諸多意義中的一個方面。對此,有學者早已經有過闡述,認為:“長期以來,盡管翻譯已成為熱點論題,它似乎還是那么神秘,既難以為人理解,又缺少一套揭示其本質和發生方式的綜合理論。為什么會這樣呢?原因有很多,但我們認為,主要原因是‘翻譯’這個詞本身有歧義。如果只強調該術語諸多意義中的一個,就會發現,歧義是翻譯研究長期停滯的主要原因”(Bell, 2005: 11)。盡管貝爾的話有些武斷,但客觀事實就是:當我們基于“翻譯”建構翻譯研究學科時,翻譯就不僅僅是一種存在,它也是行為、現象或事件。因此,針對翻譯的歧義,方夢之認為“用英文可區別出它的不同含義和不同用法,主要有以下五義:(一)翻譯過程(translating)。(二)翻譯行為(translate/interpret)。(三)翻譯者(translator/interpreter)。(四)譯文或譯語(translation/interpretation)。(五)翻譯工作(事業)(translation)”(方夢之,2019: 8)。盡管這五種意義也未必能夠完全地涵蓋翻譯之意義,但我們至少可以看出,無論是文學翻譯還是非文學翻譯,實際上都至少涉及到這五個方面。由此可見,文學翻譯與非文學翻譯之間存在著諸多共性,畢竟,“文學翻譯和應用翻譯可說是連理枝,興衰與共?!魏问挛锒疾粫铝⒋嬖冢魏畏懂牰即嬖谟谀撤N研究體系之中”(方夢之,2019: 76)。正因為文學翻譯研究和非文學翻譯研究同時構成翻譯研究的兩個重要維度,《概論》取消掉對“非文學翻譯研究”的專門探討,實際上也就是將非文學翻譯研究與文學翻譯研究置于同等位置。這不能不說是我國翻譯研究領域在認識上的一個重要突破。因為,在翻譯研究領域,人們往往傾向于將文學翻譯的認識觀強加于非文學翻譯,甚至認為應用翻譯研究探討的都是雕蟲小技、拾人牙慧。而我國經歷了改革開放以來四十年的翻譯研究發展歷程之后,我們欣喜地看到,非文學翻譯研究已經成為翻譯研究中不可忽視的重要組成部分。
二、
在認識方面的突破是一回事,但在理論建設和實際應用方面又是一回事。如果我們只是停留在認識上的突破,而不對相關的理論建設以及應用有所建構、發展與完善,那么,我國的應用翻譯研究絕不可能取得今天的成果,更不能有輝煌的未來。
毋庸置疑,我國應用翻譯研究的發展與成熟,是與我國翻譯研究整體學科的發展同步進行的。對此,方夢之曾經指出:“20世紀80年代,國外語言學翻譯研究的鼎盛時期已過,進入多學科研究階段,而我國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還處于語言學研究的補課階段。……此后幾年,期刊上外論紛呈,新名詞不絕于耳,語言對比、技巧、方法、標準的討論比比皆是。學界在引進中有爭論,在爭論中有省悟,歷經多秋之爭,終于在新舊世紀交替之際,翻譯研究作為一門獨立學科在中國大地確立”。與此同時,“改革開放以對外科技交流和技術貿易為發軔,20世紀80年代,科技翻譯研究‘異軍突起’;90年代,商務翻譯、旅游翻譯、新聞翻譯的研究跟進;新世紀以來,法律翻譯、公示語翻譯漸成氣候,商務翻譯更成熱點。至此,我國應用翻譯各領域充分展開,大規模的翻譯實踐活動,呼喚應用翻譯深入的、系統的研究”(方夢之,2015:前言)。
盡管我國對于翻譯研究獨立學科的訴求,在20世紀20年代就已經出現,而且在50年代也由董秋斯正式刊文提出過,但我國真正意義上的學科建設則肇始于20世紀80年代末期。有學者指出,“總體來看,我國的翻譯學學科建設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即理論與學科意識的萌芽期(改革開放之處—21世紀初)、學科體制的建設期(21世紀初—2015年)、學科理論的建設期(當前)”(許鈞,2019: 29)。我個人認為,將翻譯研究學科理論的建設局限于“當前”并沒有真實地反映出我國翻譯研究學科建設。實際上,1988年,黃龍出版了專著《翻譯學》、劉宓慶出版了《當代翻譯理論》,2000年,譚載喜又以《翻譯學》為名出版了專著,2003年,許鈞出版了專著《翻譯論》,等等。這些著述,從單獨的視角來看,無疑都不能構成成熟的翻譯研究學科建設的全部,但顯然都是我國翻譯研究學科建設歷程中涌現出來的重要成果,并且都為我國的翻譯研究學科建設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毫無疑問,當前的翻譯研究學科建設還有許多問題,有待進一步深入系統地發展與完善,比如學科邊際、中國特色翻譯研究話語體系等,但不能據此就消解學科發展的歷史性。
鑒于文學翻譯與非文學翻譯之間存在諸多共性,整體性翻譯研究不能簡單地區分為文學翻譯研究和非文學翻譯研究,但文學翻譯與非文學翻譯之間的差異又是客觀存在的。因此,我們可以發現,在翻譯研究學科建設方面,文學翻譯研究延續了它作為翻譯研究理論搖籃的功能。1972年霍爾姆斯(J.Homles)基于文學翻譯研究,率先提出了他的翻譯研究路線圖。作為詩人、文學家和文學翻譯家,霍爾姆斯顯然在其翻譯研究路線圖中“沒有充分考慮其他文體的翻譯研究,應用文體的翻譯研究在他的圖中沒有地位”(方夢之,2019: 78)。繼霍爾姆斯之后,霍恩比(M.Snell-Hornby)基于文學翻譯研究和應用翻譯研究在許多問題上的重疊特征,提出了翻譯研究的綜合法。綜合法分為六個層次,第一層次將翻譯研究分為三類:文學翻譯、一般語言翻譯、特殊語言翻譯。第二層次由“基本的文本類型的原型學,涵蓋從《圣經》至現代科技用語等這些譯者主要關心的對象”。第三層次列出“與翻譯緊密相連的非語言學學科”。第四層次“指出了制約翻譯過程本身的重要因素和原則”,側重源文本,為設想的翻譯提出主要標準等。第五層次“指出了與翻譯相關的語言學領域”。第六層次“列出了與翻譯的某些領域有明確相關的語音要素”(Snell-Hornby, 2006: 34-37)。盡管霍恩比一再強調,她的翻譯研究綜合法基于原型學,“主要關心由各種關系組成的網絡” (Snell-Hornby, 2006: 38),但實質卻是基于語言學和文本類型學,根本沒有給翻譯技術、翻譯管理等應用型翻譯問題留有研究空間,甚至連翻譯教學、譯員培訓也不在其“綜合”范圍。雖然名曰“綜合”,其實并沒有體現出翻譯研究的綜合性。另外,巴斯內特(S.Bassnett)也是基于比較文學翻譯研究提出她的翻譯研究框架:翻譯史研究、目的語文化中的翻譯功能研究、翻譯的語言對比研究、翻譯詩學研究。
較之于國外學科建設的努力方向,我國的翻譯研究學科建設是文學翻譯理論與非文學翻譯理論并行發展的。在此方面,方夢之作為我國應用翻譯研究的倡導者和實踐者,對推動我國的應用翻譯研究發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他一直認為,非文學翻譯“以傳達信息為目的,同時考慮信息的傳遞效果,它特別區別于傳達有較強情感意義和美學意義的文學翻譯”(方夢之,2019: 55),理應在翻譯研究的整體框架中給予它一定的位置(方夢之,2019:78),因此,方夢之將翻譯研究路線圖修正如下:

由上圖我們可以看出,方夢之將翻譯研究劃分為理論本身的研究和將理論研究成果應用于翻譯研究的應用性研究。理論研究包括“普通理論”、“描寫理論”和“專門理論”。專門理論由“文學翻譯理論”和“應用翻譯理論”構成。顯而易見,雖然“非文學翻譯”“應用翻譯”或“實用翻譯”可以互用,但是,方夢之在這里所提出的“應用翻譯理論”,其含義并不只是局限于“應用(文體)翻譯或非文學翻譯”的理論。就其所包含的宏觀研究、中觀研究、微觀研究和特殊研究四個方面來看,尤其是“特殊研究”中所包含的“翻譯技術”、“翻譯管理”等,它實際上旨在與“應用研究”相結合,并在此基礎上構建一個自洽的應用翻譯研究話語體系。對于這個話語體系,自方夢之在上個世紀90年代提出來之后,多有專家學者進行論述,其中包括了李亞舒、曾利沙、黃忠廉等著名學者。本人在他們的研究基礎上認為,該話語體系可以劃分為應用文體翻譯研究、翻譯理論應用性研究、應用型翻譯研究、應用翻譯理論元理論研究等四個方面。
三、
我國有關文體與翻譯的研究,成果豐富。其肇始可以追溯到王佐良于1980年出版的《英語文體學論文集》以及后來出版的《英語文體學引論》(1987)、《翻譯:思考與試筆》(1989)。繼王佐良之后對于翻譯問題研究做出貢獻的是劉宓慶。劉宓慶率先在其《現代翻譯理論》(1990)中以“翻譯的風格論”為獨立一章,基于現代語言文體學,從“風格意義的可知性”“風格的可譯性”“風格翻譯的原則及可譯性限度”及“關于所謂翻譯體”這四個方面較為系統地探討了文體翻譯,然后又于1998年出版專著《文體與翻譯》,從新聞報刊文體、論述文體、公文文體、描述及敘述文體、科技文體和應用文體六個方面進行了探討。其中除了描述及敘述文體之外,其他五種文體都是我們所說的應用文體。
文體翻譯研究為應用翻譯研究提供了一定的理論基礎,進而產生了一批針對科技文體、商務文體、廣告文體、新聞文體、法律文體等方面的專項應用性研究。但也正因為文體翻譯涉及面太廣,不僅操作性較為復雜,而且對于不同文體之間的邊際較難界定,在翻譯研究的應用性方面有所局限,因此,文本類型研究逐漸地開始取而代之。從某種意義上講,翻譯的文本類型研究其實是對文體翻譯研究的進一步精細化發展。因為,在文體翻譯研究視野中,應用文體翻譯并沒有得到精細化分類,雖然在文體翻譯研究中也不乏文本體裁的分類,但往往流于粗線條,比如文學文體、科技文體、公文文體、新聞文體等,而且對文學翻譯的關注甚于應用翻譯。而文本類型翻譯理論,雖然諸多學者對文本的分類有所差異,總體而言還是突出了應用翻譯的文本類型的細分特點,傳統中依據文體進行的一些粗線條劃分方式,逐漸淡出翻譯研究視域。不過,文本類型理論也遭到各種質疑:“1)研究文本類型對理解翻譯過程有何助益?譯者在翻譯實踐中如何處理不同文本?譯者的專業化是否同時以科目內容和文本類型為條件?2)原語和譯語的文本類型在哪些方面、多大程度上相同?原文和譯文之間能觀察到哪些異同?”(Trosborg, 2012: vi)。甚至有學者認為,劃分文學翻譯與非文學翻譯毫無必要。因為,“仔細想來,區分文學翻譯與非文學翻譯,討論時自然有其方便之處,但是如果循此邏輯,每換一種具體對象就要換一種理論,翻譯理論的應用性研究自然是繁榮了,但每種理論的‘可適性’也未免太低了吧”(潘文國,2019)。不過,這種質疑與爭論,其實并不是對分類的徹底排斥,只不過研究立場不同而已。畢竟,不同時期翻譯研究會更加青睞特定的一些應用文本類型,比如近年來逐漸成為熱點的政治話語、外交話語、軍事話語,但應用文體、文本類型翻譯研究作為一個整體,是應用翻譯研究不能回避的話題,甚至是應用翻譯研究永恒的話題。
翻譯理論的應用性研究,鑒于霍爾姆斯的影響,實際上往往成為應用翻譯研究的代名詞。它涉及到兩個基本的問題:哪些翻譯理論可以得到應用以及如何加以具體應用?眾所周知,翻譯研究在經歷了漫長的經驗性、隨談式“案本求信”探索之后,在20世紀50年代之后隨人文社會科學的迅猛發展迎來了翻譯理論爆發期,諸多翻譯理論紛至沓來。當代翻譯理論表現出與以往任何時代相比更加自由因而更加不穩定的特征。不少所謂的當代翻譯理論,只不過在繼承與發展的過程中吸收了其他學科的研究成果和研究方法,并在此基礎上進行各行其是的反思性理論改造、改頭換面、標新立異,并沒有太多的理論創新意義,“僅以‘(翻)譯學’為關鍵詞,對我國出版的相關專著做了初步統計,已達70余種(多在新世紀出版),還不包括譯學會議論文集、研究集刊、重版書等”(方夢之,2017)。翻譯研究理論流派紛呈固然是好事,沒有理論流派的爭論,就不可能推動理論的發展,也不可能促使學科地位的提升。但是,理論流派并非只是空洞的概念游戲,也不是盲目地追隨權威或者主流,更不是盲目地套用其他學科的概念與方法。潘文國指出:“大量的碩、博論文以及一些專家的學術著作‘以某某理論觀照下的某某研究’等為題,其框架大多是先用一定篇幅介紹國外理論,接著提出一些所謂的問題,再套用國外理論解釋一番就算完事。這類‘惡性西化’的研究恐怕只能叫做‘偽學術’,實際上既沒有解決任何理論問題,因為理論本來就是現成的;也沒有解決任何現實問題,因為想解決的問題還在那里”(潘文國,2016)。由是觀之,面對各種理論,如何切實有效地做好翻譯理論的應用性研究,其本身就是一個值得系統深入探討的問題。
隨著翻譯的職業化以及語言服務產業化發展,應用型翻譯問題在應用翻譯研究中得到越來越廣泛的重視。它所指向的,既不是應用型文本,也不是翻譯理論如何應用,而是與應用型文本翻譯過程密切相關的產品、活動或者現象。那么,哪些問題只屬于應用型翻譯問題?哪些問題是翻譯研究中普遍存在因而也構成為應用型翻譯問題?客觀地說,要具體地列舉其中的問題相當困難。因為,翻譯涉及的因素非常復雜,我們只能進行粗略的分類研究?;魻柲匪箤梅g研究分為四大類:譯員培訓、輔助翻譯、翻譯批評和翻譯政策。圖里(Gideon Toury)在此基礎上剔除了翻譯政策,保留了其他三個方面作為應用翻譯研究的范疇。芒迪(Jeremy Munday)則將翻譯政策研究融入語言教學政策和課程設計之中,其他部分繼續沿用圖里的分類方式。方夢之先生借鑒了國外相關翻譯研究理論研究成果,跳出簡單的分類研究模式,以“一分為三”+“特殊研究”的模式建構應用翻譯研究話語體系。毋庸置疑,“一分為三”所包含的研究范疇,許多并非應用翻譯研究所特有。他的應用型翻譯研究主要聚焦于“特殊研究”所構成的若干要素。而“應用研究”則關涉翻譯理論的應用性研究。
毋庸置疑,應用翻譯研究的元理論研究,長期以來都未能得到譯學界的重視。所謂元理論,就是對理論研究的研究?!耙婚T學問的元理論或元學問是這門學問的自身反思、自我認識,它主要研究這門學問的學科特征與判別標準(包括這門學問作為一門學問必須具備的條件、必須滿足的要求),它所特有的目標、任務、問題、方法,它的根據與確證,它的體系框架,它的功能、功用,它的發展變化以及與其他學問的劃界、關系”(劉永富,2002: 1)。在社會學中,布迪厄發展了“社會學的社會學”,反思社會學存在的問題,為社會學的繁榮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但是,反觀我國應用翻譯研究,有關元理論的研究顯得相當匱乏,對于應用翻譯研究的目標、任務、問題以及方法并沒有形成具有獨特性的元理論體系。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1)西方翻譯熱衷于建構翻譯研究的整體性理論框架,熱衷于應用翻譯研究中某個子項的研究,如術語研究、翻譯技術研究、文體翻譯研究、譯員培訓研究、翻譯職業研究、翻譯項目管理研究等,對于應用翻譯研究的元理論研究并不關注。即使所謂的多元系統理論、關聯理論或者綜合法,或者聚焦于文學翻譯研究,或者只是針對文本類型或者教育培訓而言,如目的論。在此語境下,我國的應用翻譯研究,除了方夢之、李亞舒、黃忠廉等人極力倡導并實踐之外,關注其元理論建設的學者也相對較少。2)我國的翻譯研究傳統上就是專注于“案本求信”,注重考據,但在整體理論的構建方面缺乏宏大敘述的視野。因此,我國并不缺乏應用翻譯研究的子項研究,反而涌現出一大批的子項研究,如本地化研究、翻譯技術研究、翻譯能力研究、翻譯策略研究、翻譯標準研究、翻譯職業化研究、翻譯教育研究、生態翻譯學、文化翻譯學、變譯理論、譯者行為批評、大易翻譯學、和合翻譯學、共生翻譯學、翻譯書評學等。從目前這些子項研究的發展來看,有的順應時代要求,發展勢頭很猛,前景光明;有的卻顯得有點捉襟見肘、后續乏力,本身就有點力所難支;有的只是曇花一現,只是滿足于提出某種概念,一時吸引學術界眼球而已??傮w而言,盡管這些子項為應用翻譯研究的系統性話語建構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如果不著力推動應用翻譯研究元理論的建設,必然導致這些子項研究因缺乏宏觀理論關照,最終難免獨木難支。
四、
誠然,對應用翻譯研究話語體系做四個方面的劃分,其中的邊際并不是截然分明的,而是相互之間既有重點之別,也有重疊之處。元理論建設離不開翻譯理論的應用性研究和應用型翻譯問題的研究,應用型翻譯問題的研究也離不開翻譯理論的應用,翻譯理論所應用的對象自然也包括應用型翻譯問題。就此而言,我們可以看到,在方夢之主編的《應用翻譯研究:原理、策略與技巧》中,“本體研究”和“跨學科研究”涉及元理論探討,“文本類型與翻譯研究”涉及文體和文本類型研究,“關于翻譯理論與實踐關系的討論”關注翻譯理論的應用性研究,而“策略與技巧研究”“翻譯教學研究”“口譯研究”“翻譯史研究”和“翻譯技術研究”則既是翻譯理論的應用性研究,又是應用型問題的研究。至于許鈞主編的《概論》所選取的“十一個具有代表性的方面”,其中“翻譯學科建設”、“翻譯學理論建設”屬于整體觀照文學翻譯研究和應用翻譯研究的元理論,“中國文學‘走出去’與中譯外研究”涉及文學翻譯研究,“中國傳統譯論的闡發與研究”涉及翻譯理論的應用性研究,其余的七個方面都涉及應用型翻譯問題的研究,在研究中自然也離不開翻譯理論的具體應用。
由是觀之,我國改革開放四十年來翻譯研究得到長足發展的,恰恰突出了應用翻譯研究。其中體現出以下幾個方面的特點:1)應用翻譯研究的話語體系建設得到不斷完善,尤其在挖掘中國傳統翻譯研究理論資源,建構具有中國特色應用翻譯研究話語體系方面,近年來更是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果,和合翻譯學、共生翻譯學、大易翻譯學、文章學翻譯學等都使人對未來的研究充滿期待;2)學科交叉的疆域不斷拓展,語言服務產業的不斷發展、跨學科研究、視界融合等,使得應用翻譯研究的研究領域呈現出越來越多元化的趨勢,諸如“翻譯職業”、“技術倫理”、“人工智能翻譯”等方面的研究日漸成為研究焦點;3)研究方法越來越技術化、科學化,“信息化技術的應用對整個翻譯行業和翻譯研究的影響達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程度,信息化技術豐富和擴展了中國翻譯研究的內容和方法?!締渭兊娜宋闹髁x翻譯研究越來越重視科學技術手段在研究中的運用?!?許鈞,2019: 18-19);4)研究服務于國家戰略的意識得到不斷增強,中國文化走出去、“一帶一路”倡議下的語言服務研究、典籍翻譯研究、外宣翻譯研究、漢語核心詞語外譯研究、漢譯外策略研究、翻譯賽事研究等,無一不彰顯出我國應用翻譯研究特色。
然而,面對我國當下的應用翻譯研究現狀,本人認為存在著以下若干問題:1)套用國外翻譯理論觀照本國現實問題時往往斷章取義,缺乏系統地漢譯國外相關翻譯理論經典著述,進而需要更加有效地應用于中國實際翻譯問題;2)諸多創新理論話語流于曇花一現地提出新概念、新視角,缺乏對所提出的概念和視角做系統深入、持續科學的發展與完善;3)熱衷于發掘我國本土傳統翻譯理論資源,缺乏將發掘出來的有關理論觀照當下現實問題做系統深入的應用性探索;4)跟風扎堆式地聚焦于某些理論的應用,偏廢其他一些理論的應用性研究;5)應用翻譯研究元理論的建構與發展依然任重道遠,在應用其他學科理論成果進行應用翻譯研究自身發展進程中,如何增強自身學科意識、厘清學科邊際、堅守學科獨立方面,尚有待進一步努力;6)在將應用翻譯研究成果融入翻譯研究整體、服務于文學翻譯研究甚至其他學科研究方面,即在理論輸出方面尚存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