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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澤

2019-12-06 07:38:47許海濤
延河 2019年11期

許海濤

天還未大亮,蒙蒙的,秦虎靜進入陂頭村,到了楊志德屋門口,按下車窗,給了聲喇叭。不一時,大紅鐵門上的小門開了,楊志德手上攥玻璃茶杯,肩上背黑皮包包,閃出門,朝秦虎靜揚揚手。

上了車,秦虎靜問楊志德:“今兒跑哪一路?”

楊志德笑道:“想了半晚夕,想不出眉眼。剛想到的,山西。”

“山西?”

“西安大大小小的古玩城,西府的扶風、岐山、鳳翔、渭濱和金臺,咸陽的秦都、渭城、乾縣、禮泉、涇陽和三原,渭南的臨渭、蒲城、富平、澄城和大荔,不管是跑家、耍家,還是有點兒響動的藏家,咱都跑遍了,尋遍了,篦子篦一樣,邪了,一點兒聲息都沒有!剛等你的時候,看見電視上的‘晉善晉美,我靈醒了,咱老是在關中這個大盆盆兒里尋,狗日的翻到了盆外,咋能尋得著?盆盆兒外,最有可能的是山西啊!”

“為啥?”

“跟陜西一樣,山西耍古石雕的也多得很!山西九毛九,最會做買賣,明清時候大小財東多如牛毛,留下了不少好東西。有個張蘭鎮,專交易古董,上萬人擺地攤兒,幾百萬、幾十萬元的硬貨,幾百元、幾十元的零碎,啥啥兒都有,鄉里最大的古董集,全國啊,各地的愛家、跑家、耍家、藏家都往那兒淘寶!”

“全國最大的古董集?沒聽你說過呀!”

“我才聽到的!你知道,我腿短,不上遠路,只在咱縣跟周圍幾個縣跑。”

“有關系沒?”

“沒有直接的,但能掛上。”

“掛上?”

“韓城的老樊,上周買了我三方石槽,還有些零碎玩意兒,人不錯,跑得野。他常到山西尋貨,能掛上。”

“韓城,鯉魚跳龍門,過了黃河,就是山西!”

“咋辦?”

“尋老樊,上張蘭。”

老樊有一爿鋪子。小玩意兒,銅錢、珠子、銀耳墜、玉扳指;大塊頭,半面墻的磚雕耕讀傳家,十一扇的楠木屏風,黑大漆銅泡釘的楠木老門;中不溜兒,馬槽、門墩、坐鼓、中堂獅,雜七雜八,塞得鋪子沒下腳處。老樊笑道:“離了你那兒,跑得沒停點點兒,昨晚才回來。你看,收下的貨還沒來得及零整呢!”

楊志德贊道:“好生意!”

“沾了城隍廟的光,游客多,逛罷了買個念想!”

北京故宮有九龍壁,韓城城隍廟有五龍壁。與九龍壁一樣,五龍壁也是琉璃瓦拼砌而成,浮雕,色彩沉郁瑰麗,云有繚繞祥和之姿,龍有出水騰空之勢;修建于萬歷年間,比乾隆三十七年修造的九龍壁還早了近二百年。老樊的鋪子,離五龍壁一箭遠,斜對著城隍廟檐牙高啄的山門。楊志德說道:“不光鋪子在亮眼處,貨還硬杠杠,只會惹客下錢了!老樊,這位是秦老師,搞藝術的,愛古石雕,最愛有調調兒、有味道的石獅子。”楊志德向老樊介紹秦虎靜。秦虎靜朝老樊微笑點頭。

老樊指馬槽旁的中堂獅,問道:“秦老師,你看我這三個中堂獅咋樣?”

大者約八十公分高,小者約四十公分,中者約六十公分,皆張嘴、開襠、翹臀,獅頭上的毛發皆雕作“疙瘩”,像螺髻;皆富平墨玉石雕就,盤磨得烏潤油亮;年份皆在清中期,包漿厚膩。秦靜虎笑答道:“都是值錢的梢子貨,卻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古味濃,就像志德說的,有調調兒、有味道……”

老樊會意,打斷秦靜虎的話,笑道:“我知道你要啥!你跟賈平凹一樣,要年齡大、模樣怪的獅子,丑八怪也不嫌,是不是?”

賈平凹有一座“靈石異獸”收藏館,藏有“靈異”的石獅子好幾百尊。秦虎靜和楊志德當然看過了。秦虎靜答道:“對頭!我要大家伙,越大越好。”

“多大算大?八零,九零?”

“一米往上,一米三四,一米五六最好!”

“一米五六!太大了吧?”

“大了才壯觀,有氣勢啊。”

“秦老師是不是行內人?”老樊不跟秦虎靜說了,面向楊志德問道。

楊志德答道:“算,也不算。”

“啥意思?”

“算,秦老師眼力好,有學問,咱只覺得獅子嫽,說不出,他能把獅子的嫽說出子丑寅卯來;不算,秦老師是貔貅,只收不賣。”

“我問的不是眼力和學問,我問秦老師懂行情不,一米五六的石獅子,不是一個錢兩個錢的事兒……”

楊志德哈哈笑了,說道:“你怕秦老師不是買主?這兒是步行街,車開不進來。見了秦老師的車,你就清白了。三五百個錢,對秦老師不是個啥事!”

老樊上下打量秦老師,笑道:“不好意思,看你斯斯文文的,沒想到是個咥大貨的。”

“聽你的意思,有大家伙?”楊志德問道。

“我沒有。解州有個朋友,專耍大獅子。”

“解州?”

“在運城,關公的老家。”

楊志德說道:“你領路,咱去看!”

老樊面有難色。秦虎靜說道:“規矩我懂,不會讓弟兄們白跑的。”

楊志德緊跟著說道:“樊哥,成了事,秦老師的謝承都是你的,我不沾一分。秦老師跟我是多年關系,一個人。”

老樊說道:“關系是關系,買賣是買賣。按規矩來,咱弟兄倆二一添作五。”

楊志德說道:“你大頭我小頭。”

老樊笑道:“八字沒見一撇呢,掰扯這做啥?得讓事成!先吃飯,吃了飯咱就走!”

老樊給老婆安頓了——老樊四處跑貨,老婆守攤子——裝了手機充電器和身份證,拎了包,離了鋪子,請秦靜虎和楊志德吃晌午飯。

飯是羊肉饸饹就“皇燒餅”。羊肉饸饹紅、油、光、筋、酥。紅,辣子紅艷艷;油,滿碗油汪汪;光,饸饹穰和滑溜;筋,饸饹筋道有嚼頭;酥,羊肉臊子酥爛。“皇燒餅”就是“黃燒餅”,抹糖飴,撒芝麻,進爐烤,出得爐來,焦黃酥脆。老樊說道:“你鄠縣秦鎮米皮的絕配是肉夾饃,我韓城羊肉饸饹的絕配是‘皇燒餅。別小看了這燒餅,皇上吃過呢!”

哪個皇上吃過,哪顧得問?秦虎靜和楊志德埋頭大咥,一人傾盡兩碗饸饹、兩個“皇燒餅”,羊肉湯喝得一滴不剩。咥完,抬起頭來,楊志德說道:“跟我鄠邑的米皮和辣子疙瘩一樣得咥!”

秦虎靜說道:“沒想到韓城有這么美的吃食!”

老樊臉上的自豪,像羊肉湯,汪汪的,叫道:“秦老師,旁人小看韓城我不說啥,你小看韓城,我可要說你了!”

秦虎靜茫然,問道:“咋?”

老樊說道:“韓城是司馬遷的老家,你是念下書的人,不該不知道吧,不該不敬吧!”

秦虎靜站起來,雙手合十,彎腰鞠躬,說道:“罪過,罪過,給太史公賠罪了!”

老樊哈哈大笑,站起來,叫道:“韓城能行人多,一碗飯還做不好?走,上解州!”

扆家莊。

村口立石牌坊式樣的門樓,正中,刻了這么三個隸書大字。秦虎靜剎住了車,問老樊道:“這個字咋念?”

老樊答道:“應該念‘一吧。”

“為啥是應該?”

“耍大獅子的老‘扆,人人都喊‘一哥。”

楊志德笑道:“樊哥,原來你只逮了音。”

老樊哈哈大笑:“不逮音逮啥?”

進了村,按老樊的指引,過兩條巷子,右拐,行百十米,見大紅鐵門左右雄赳赳蹲踞一對石獅,一眼兒的老貨,高過一米五。不待老樊發話,秦靜虎靠邊,車子停在了門口。老樊說道:“停得剛好,就是這兒。”

迎上來的是個小伙子,三十出頭,渾身上下干凈利索。不看人,先瞅車,伸大拇指贊道:“輝騰,牛!”

老樊笑道:“眼力就是好!我以為是帕薩特呢。輝騰真格牛,一百五十公里,沒顛一下下,比我那面包車舒服多了!”

小伙子笑道:“樊叔,面包車多少錢,輝騰多少錢,能比嗎?”

老樊向秦靜虎介紹道:“這是扆哥的兒子,小扆,也是跑家,跑得歡,腳踏秦晉兩省。”又向小伙子介紹道:“這是秦老師,西安的大老板,搞藝術的。這是你楊叔,跟咱們同行,給秦老師領路呢。”

秦虎靜問起“扆”姓的來由,小伙子一愣,答道:“我說不準,得問我爸。”

進了門,走在前頭的楊志德大喊:“獅子林!”

直頭的,歪頭的,張嘴的,抿嘴的,踩繡球的,踏獅娃兒的,披肩發的,螺髻的,甩尾巴的,垂尾巴的,蹲著的,走著的,青石的,麻石的,花崗巖的……十幾米寬,二十幾米長的院子,小到七八十公分高的中堂獅,大到兩米多高的迎賓對獅,擺得實實的。小伙子揚手指屋后,說道:“后院還有呢!”

前院和后院中間的屋子,像一座老廟,四面高臺,檐下有斗拱,檐角飛挑,屋頂鋪青黛小瓦,古氣得很。迎面的墻,卻是水泥的,安鋼板的防盜門。防盜門前,站一位老者,拄拐杖,笑瞇瞇地看著客人。老樊說道:“這就是扆哥。”幾個人緊走幾步,上了高臺,到了老者跟前。老者笑道:“咋這個時候才來?天快黑了!”

老樊說道:“西安客,路遠!”

老者朝秦虎靜和楊志德拱手道:“要不了四個鐘頭,算不得遠,常有西安客上門,一早來,黑了回。”

老樊說道:“在我鋪子耽擱了一陣子。”

楊志德向老者敬煙,老者擺手道:“我皈依佛門,在家修行,不吸煙。”

秦虎靜笑道:“你家像廟呀!”

老者笑道:“不是像廟,真是廟,我扆家莊的村廟,叫保福寺,明代建的,眼看著要坍塌,沒人管,我修繕了,一為修行,二為獅子有個地方。我家在前面一條巷子,地方局狹,展擺不開。”

秦虎靜向楊志德說道:“趁天還亮,你跟老樊到后院看看,看有沒有上眼的貨。我跟扆哥在這兒聊一聊。”

老者抱歉地笑一笑,說道:“本該我帶你們看,腿腳不便。正平,你帶兩位叔去看。”

噢,小扆叫正平。正平幾個下了臺子,往后院去了。老者指著檐下的小板凳,說道:“坐,坐下說話。”

老者身后有一把圈椅。秦虎靜扶老者在圈椅里坐定了,這才搬了小板凳,坐在老者膝下,開口問道:“扆哥,剛才說常有西安客上門,都是些啥客?”

“啥客都有!搞房地產的,做園林古建的,點綴自家院子的,美院學雕塑的,學畫畫的,最多的是一線跑家。”

“一線跑家來買還是賣?”

“買!西安是大城市,價好,從我這兒買下,拉回去能掙錢啊。”

“沒一個賣的?”

“有,但不是賣給我。”

“賣給誰?”

“我跑一線,來價便宜,出價合適,才有生意。西安的貨價大,我沒法兒要。他們賣給大老板,開煤礦的,搞煉焦的,鬧房地產的。”

“咋樣聯系這些大老板?”

“有中人啊!”

“中人在哪兒?”

“張蘭,那兒的世事大!”

“你認得不?”

“老了,不跑了,認不全。兒子接了班,都認得。”

楊志德、老樊和正平從后院回來,秦虎靜站起來,朝楊志德喊道:“有上眼的沒?”

老樊答道:“有!”

秦虎靜快步走向楊志德,叫道:“真的?快去看!”

楊志德卻搖頭,說道:“是我看中的一對富平門墩獅,不是你找的。”

秦虎靜失望地坐回了小板凳。老樊說道:“秦老師,志德拉回去能掙錢。小扆開價三萬,看扆哥能讓多少了。”

正平朝老者說道:“爸,楊叔看上了河津收回來的那對門墩獅,給了兩萬三。”

老者笑道:“那里人就愛那里的貨!石頭是富平墨玉的,雕的模樣也是關中模樣,關中人的最愛!頭一回交道,兩萬八,托運是我的。”

楊志德說道:“兩萬四。”

老者擺手道:“我從不說虛話,實打實,托運費算我的,低了兩萬八成不了生意。”

老樊說道:“志德,莫廢唾沫了,扆哥從來都是一口價!”

楊志德說道:“樊哥,兄弟給你兩千,行不行?滿共還是三萬元。”

老樊笑道:“咱弟兄倆,有啥行不行的?行!”

按規矩,楊志德得給老樊兩千八百元,此謂“領路錢”,一成的例。

老者吩咐正平道:“時候不早了,請客在鎮上吃飯,安頓客住下。”

秦虎靜說道:“吃飯是小事,住也不急。老人家,你的貨,除了這個院子,哪兒還有?”

老者笑道:“全都在這兒了。你想尋啥?”

老樊說道:“秦老師要年齡大、模樣怪的獅子,丑八怪也不嫌,還得是大個頭。”

秦虎靜說道:“我最愛廟宇和道觀門前的大獅子,有禪味,有仙氣。”

老者笑道:“我也愛呢。門前那一對獅子,就是保福寺留下的,我不賣!賣了,對佛不敬啊。”

老者指著院子三對大獅子說道:“那對連臺座的,兩米一六高,頭上七個‘疙瘩,老早守縣衙的。一品官衙門口的獅子十三個‘疙瘩,十三太保!官越小,‘疙瘩越少,七品官以下就沒了。那一對是鎮橋的,一米八高,沒疙瘩,齜牙咧嘴,兇,不兇鎮不住呀!那一對是村獅,一米六高,模樣憨厚,有喜色,守在村門口,避邪納吉。守廟門或道觀的,那一對是花崗巖蹲獅,九十多公分高,年份早,模樣漫漶,只剩下大型了。”秦虎靜說道:“太小了。再一個,我要的獅子,得是咱中國的。”

正平叫道:“滿院獅子哪一個不是中國的?”

秦虎靜笑道:“獅子不是咱本土產,是隨佛教從印度傳來的,這些石雕獅子都是印度版。咱中國的獅子叫狻猊,龍的九子之一,排行第五,張口突眼,獠牙豎耳,喜靜不喜動,好坐,喜煙火。香爐愛用狻猊造型,香煙從狻猊口中繚繞飄出……”

正平打斷秦虎靜的話,問道:“你見過石頭雕的?”

秦虎靜答道:“見過。頭像獅子,角像鹿,鱗片像龍,脊梁像牛,雄的爪子像牛蹄,雌的爪子像虎爪,生猛,野性,猛一見,懾人呢!”

老者大笑,笑住,說道:“那是怪獸,古人想象出來的,世間沒有。”

楊志德笑道:“有,叫白澤,狻猊的一種,黃帝巡狩東海之濱,登環山遇見過。”

正平問道:“哪個皇帝?”

秦靜虎答道:“軒轅黃帝的黃帝……”

老樊哈哈大笑,說道:“秦老師啊秦老師,你的書念得太多了,把腦子塞實了!軒轅黃帝的獅子能傳到現在?”

正平也哈哈大笑。老者微笑搖頭。楊志德說道:“真有呢!白澤能說人話,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雞毛蒜皮,能驅鬼擒魔。鐘馗的坐騎就是白澤。”

老樊笑道:“諞得美,越諞越神了!”

正平眉頭深皺,像在費勁兒想什么,嘀咕道:“白澤,白澤,咋這么耳熟呢?好像聽誰說過!”

聽誰說過?

正平歪頭想,想不起;喝了瓶啤酒,還是想不起;吃了碗羊肉泡饃,還是想不起……解州的羊肉泡饃,不像西安,半熟的面餅掰作黃豆大小,下到羊肉湯里大火猛煮,而是類似蒲城、大荔、澄城的吃法,湯是湯,餅是餅,分開來的。肉爛湯濃,香氣四溢,小竹篩里的千絲餅——解州羊肉泡饃的獨特之處,比別處的餅講究——外焦里酥。老樊第一個咥完,碗空篩光。正平的碗空了,篩里剩下一個千絲餅。楊志德吃了多半碗,一個千絲餅。秦虎靜喝了小半碗湯,沒吃肉,一個千絲餅還未嚼完。老樊說道:“秦老師,趕緊吃,別叫白澤把你的魂牽走了!”

秦虎靜笑一笑,說道:“得換個思路。”

秦虎靜轉臉問正平:“想不起來聽誰說的,能不能想起來跟誰一塊兒聽說的?”

正平說道:“東古村的海軍啊。”

“東古村?”

“離這兒不遠,舜帝陵跟前。”

“海軍?”

“也是跑家,我的好朋友,每次出門跑貨,我倆都搭伙。”

“給海軍打電話呀!”

“真笨,咋把這一茬忘了!”

海軍好記性!前年臘月,張大魁說的,說是他朋友的,大家伙,應是一對,卻只有單只。狗日的瘋了,單只還要一百個錢,咱倆笑了笑,沒睬!

手機在擴音設置上。掛斷手機,秦虎靜問道:“張大魁是誰?”

正平還未答話,老樊說道:“張蘭數一數二的大耍家,行內誰不知道?”

秦虎靜又問正平道:“大家伙!多大?”

正平答道:“記不得了!”

“見照片了沒?”

“嘴上說的。價那么大,我不感興趣,沒問有沒有照片。”

“說沒說啥模樣?”

“記不得。只記住了白澤。要不是這個名字怪,我也記不住。”

“說沒說白澤是從哪兒來的?”

“行內有規矩,不能打聽人家貨的來路。”

秦虎靜點一點頭,說道:“好!讓我咥了羊肉泡饃。”三下五除二,風卷殘云,一碗羊肉、三個千絲餅,連了正平剩下的那個,都落入秦虎靜的腹中。

老樊笑道:“人活精神啊!精神來了,飯量就上來了。”

撂下筷子,秦虎靜站起身,揮手道:“上張蘭!”

正平驚叫道:“這么急?”

楊志德說道:“黑間沒事,正好趕一程路。”

老樊說道:“秦老師,你的賬算精,多磨蹭一天多一天的花銷,趕緊不趕遲。也好,現在是八點五十,輝騰跑得快,十二點以前能到。明早多睡一會兒。”

見正平一臉猶豫之色,楊志德說道:“正平,生意成了,按規矩辦,秦老師是大老板,實在很!”

正平說道:“要一百個錢,成交估摸最少也在五六十個錢,還是個單只,秦老師,你真愿意買?”

“只要是白澤,我肯定愿意買。”

正平又說道:“快兩年了,不知道貨還在不在?”

楊志德說道:“單只,不好出手,在的可能大。”

正平的臉色舒展了些,說道:“得給我爸說一聲。”

扆哥還沒睡,聽了要去張蘭,說道:“秦老師,看你是個斯文人,沒料想性子這么急!本想讓正平明兒帶你逛一逛關帝廟,那兒的獅子是鐵鑄的,有看頭呢。”

秦虎靜說道:“到了關公故里,真該拜一拜關公,回來時候吧。剛忘問了,你這個‘扆姓,少見啊,是個啥說法?”

老者笑道:“念書人都愛問。我祖上原是做官的,不姓扆,后因事隱居深山,改姓了扆。扆是屏風,用了它與世隔絕的意思。我們這一支,明朝時候就住在了這里。”

楊志德問道:“扆是啥樣的屏風?”

老者擺手道:“老皇歷了,我也弄不清!”

名兒叫張大魁,卻是個小個子,精瘦,眼珠滴溜得活泛,像把啥都能看透。落了座,沏好茶,張大魁說道:“開門見喜,你們是今兒第一撥客。”

正平介紹道:“這三位是陜西來的客,老樊、老楊是咱行內人,這位是秦老師,搞藝術的。”

張大魁說道:“鋪子貨雜,想要啥,隨意看。正平領來的朋友,價錢上別擔心,一定優惠到底。”

張大魁的鋪子大啊,三四百平方米,石器、木器、銅器和瓷器,還有字畫、繡品和掛毯,分門別類擺著、掛著,玉器、文玩和雜項,陳列在柜臺里。待客的茶臺,在鋪子中央。秦虎靜、老樊、正平喝茶。楊志德在鋪子里轉看。

秦虎靜說道:“聽正平說你有一只白澤……”

“白澤?”張大魁皺了眉頭。

正平說道:“前年臘月,我跟海軍,你要一百萬的那個。”

張大魁恍然,說道:“那不是我的呀!”

秦虎靜坐直了,問道:“你賣的,怎么不是你的?”

張大魁說道:“代賣的。”

“代賣誰的?”

“襄汾的曹光丹。”

“為什么幫他代賣?”

“曹光丹是不是出啥事了?”

“沒有呀!”

“聽你的口氣,曹光丹像犯事兒了。”

“張老板,為啥這樣想?”

“你像審犯人哩。”

“對不起,咱老陜說話直。張老板,白澤還在你手上不?”

“本來就不在我手上。”

“你怎么代賣?”

“我介紹了,客有意,再聯系曹光丹。事成了他還我的賬,再按規矩給我提中介錢。”

“你的賬?”

“曹光丹借過我五萬元。”

“他為啥借你的錢?”

“曹光丹是個跑家,在鄉下看中了一樣大貨,錢不夠,讓我幫他,事成之后,把大貨賣給我,價合適。沒料想,肉包子打狗。我表哥的女子嫁到了襄汾新城鎮,我跟曹光丹聊過,他也是新城鎮人。借給他錢,也有這個拉扯的原因。”

“啥時間?”

“三年前了。”

“白澤長啥樣兒?”

“綠砂巖的,一米五高;年份在宋,頭像獅子,身子像龍,長滿鱗片,脊梁像牛,偏頭,向右偏。應該還有一只,向左偏,成對的。”

“有傷沒?”

“背上有一處刀砍的印痕。我手機上原來有照片,后來刪掉了。”

“為啥刪掉?”

“給愛大獅子的朋友吆喝了一程,沒人要,都嫌是單只,不成對兒。”

“我要!你聯系曹光丹,咱去看貨。”

“好久沒聯系曹光丹了,不知道貨還在不在?”

“聯系了才知道呀,你打電話!事成了,兄弟不讓你白忙活。”

張大魁撥出了號碼,手機傳來“您好,您撥打的號碼已停機……”

秦虎靜皺眉道:“號碼對不對?”

張大魁把手機遞給秦靜虎,說道:“你看,曹光丹,怎能錯?”

“他家在襄汾新城鎮啥村子?”

“時間長了,記不清了,好像有個堡字。”

“張老板,咱一塊兒跑一趟新城鎮,找一找曹光丹。”

“我走不開……”

“曹光丹多大年齡,長啥模樣?”

“四十五六歲,中等個子,胖,大眼睛,粗眉毛。”

秦虎靜站起來,朝鋪子西南角喊道:“志德,看下啥貨沒有?”

西南角擺放古石雕,楊志德正在低頭看,聽見喊聲,走向茶臺,應道:“沒看下。”

“我們走!”秦虎靜低頭看左右坐著的老樊和正平。

張大魁送幾位到店外,拽秦虎靜的袖子,說道:“借一步,問你一句話。”

走開幾步,張大魁湊到秦虎靜耳旁細聲說道:“曹光丹是不是出事兒了?”

“為啥這樣問?”

“狗日的賭博呢!”

“你咋知道?”

“叫過我好幾回,我都沒去;又借過我幾回錢,我都沒給!”

“啥時候?”

“讓我代賣白澤那陣子。”

“之后呢?”

“打那兒以后,再沒見過他。打電話要那五萬元,狗日的連電話都不接。”

“張老板,你跟我說這個話是啥意思?”

“白澤是不是曹光丹偷的?如果是偷的,跟我啥事兒沒有呀。”

“你為啥說白澤是曹光丹偷的?”

“剛才你問話時候,我想起了曹光丹給我的話,這才琢磨透他為什么那么說。”

“啥話?”

“他讓我只給藏家介紹,不要介紹給跑家和倒家。”

“啥意思?”

“到了藏家手里,再也不出世了;到了跑家和倒家手里,倒來倒去……”

“明白了。到了跑家和倒家手里,容易漏風。正平是跑家,你為啥說給他?”

“我只想賣出去,拿回我的五萬元。”

張大魁湊到秦虎靜耳旁,聲音壓得更低了,說道:“秦老師,你腰上的硬家伙,怪嚇人的!”

秦虎靜下意識摸腰間,笑問道:“你咋看見了?”

“喝茶時候,你坐在我對面,衣服張開了!”

“張老板,你真是個耍古董的,眼賊!”

秦虎靜回來,志平說道:“秦老師,曹光丹的電話打不通,白澤這事不好辦了。咱到古玩城轉一轉,看看有沒有其他上眼的貨色?”

秦虎靜抬眼環顧,古玩城的氣勢宏大啊,像一座城堡,四四方方。四面的墻,像西安城墻,青磚砌筑,頂設箭垛,凜然不可犯。墻東西南北,正中,巍巍聳峙古色古香的城門樓子。墻內,衢道井然,古木森森,青磚、黛瓦、白墻的鋪面房,兩層高,一排排,數不清有多少排。鋪面前,有的栽拴馬樁,有的蹲石獅子,有的站石馬,有的橫石碾盤……秦虎靜感覺像在明清歲月,嘆道:“好一個張蘭,世事真大!”

正平說道:“秦老師,三四百家鋪子哩,還不算古玩城外的。逢會時候,十里八里,擺滿了地攤兒……既來之則安之,我帶你們逛一逛。”

秦虎靜擺手道:“逛,不急,古玩城跑不了。白澤,怠慢了,就跑得不見影兒。走,上襄汾!”

老樊叫道:“秦老師,人生地不熟,村名都不知道,瞎撲啊!”

正平說道:“秦老師,為這么個貨色,又是單只,不值當啊。”

秦虎靜問道:“不值當?”

正平答道:“真要是好東西,張大魁不會代賣的。”

“會怎樣?”

“自己買下來啊!好東西誰愿意代賣?”

楊志德說道:“話不能這樣說。同一件東西,在愛家眼里,咋看咋好,千方百計想得到手;在不喜歡的人眼里,白送,還嫌累贅呢。跟人一樣,對脾氣了,天天粘在一起;不對脾氣了,半個眼都見不得。白澤不對張老板的胃口。”

秦虎靜笑道:“志德說得對。白澤不對張老板的胃口,卻合我的脾氣。閑話少敘,上襄汾!”

正平說道:“你們去吧。我不去了。”

楊志德問道:“咋了?”

“不敢說是大海撈針,起碼是池塘撈針!電話打不通,又不知道在啥村子,白跑!我爸一個人在家,我回呀。”

秦虎靜伸出手,握住正平的手,說道:“回去問老人家好!正平,讓你空跑一趟,不知道咋感謝你……”

“東西沒到手,感謝啥?”

“我送你到車站,給你買車票。”

“不用!我在這兒逛一逛,下午回。楊叔,你的貨,我回去了就給你發走。”

正平向幾位拱一拱手,轉身走了。秦虎靜面向老樊,問道:“老樊,你咋辦?”

老樊笑道:“山西人走了,陜西人咋能走?出門不舍伴兒,上襄汾就上襄汾!只是不知道村子的名字,尋到啥時候呀!”

秦虎靜笑道:“說不定第一個村子就尋到了。”

老樊笑道:“哪有那么好的運氣?我不急,就當跑一線,一村挨一村,指不定能跑出個好東西呢!”

真有那么好的運氣!

三小時后,進入襄汾縣新城鎮的強堡子村,停好車,活動活動腰身,打問了村口的人家,真有個曹光丹!秦虎靜笑道:“老樊,我神機妙算,算準了曹光丹在強堡子村。”

老樊笑道:“耽擱我挨門進戶淘寶了。”

三人臉上漾滿喜色。秦虎靜摸了摸腰間的硬家伙,湊到楊志德耳畔,悄聲說道:“撲騰六年了,這回非把狗日的撲倒不可!”

楊志德低聲道:“要緊的是白澤!”

秦虎靜笑道:“撲倒了狗日的,白澤還能不見?”

按村人的指點,尋見了曹光丹屋。頭門敞著,走進去,不見人影兒。老樊喊叫:“有人沒?”

喊叫了三聲,東廂房有了響動,有人挑門簾出來,是位中年婦人,亂頭發,皺衣裳,趿拉著布鞋。她揉一揉眼睛,問道:“找誰?”

“曹光丹。”

婦人不吭聲,揚一揚手,指向頭門。頭門是紅漆的鐵門,糊過麻紙,時間久了,一坨一坨的,斑斑駁駁。秦虎靜不解,問道:“啥意思?”

婦人不吭聲。老樊低聲說道:“莫不是人不在了?”

楊志德嘀咕道:“年齡不大呀!”

秦虎靜上前兩步,離婦人近了,關切地問道:“老曹他?”

婦人冷冷地答道:“上個月過了頭周年。”

漾在三人眉梢的喜色剎那間變成了霜色,空氣也像凝了霜,冷冷的。冷了一會兒,秦虎靜緊鎖的眉頭展開,說道:“嫂子,我們是老曹的朋友,是來……”

婦人突然變了臉色,臉漲紅,歇斯底里叫道:“曹光丹欠你的是曹光丹欠下的,不是我欠的。要賬,到陰曹地府找曹光丹要去!”

秦虎靜一愣,隨即厲聲道:“你冷靜一點!我們不是來尋曹光丹要賬的。”

婦人臉上的潑蠻勁兒消退了些,愕然問道:“那你們來做甚?”

“我們跟曹光丹是同行,來看他的貨……”

“他還有什么貨?都被債主拉得光光的!你們看,屋里有甚?”

曹光丹屋房子不少,東西各兩間廂房;正房面南背北,三層小樓,上下九間;門房也不小,白瓷片貼外墻面,琉璃瓦裝點屋頂。此刻,秦虎靜他們站在門房里。秦虎靜說道:“我們來看的貨,叫白澤,跟獅子模樣差不多。”說著,掃視前后左右。門房空空蕩蕩的,廂房間的長方院子也空空蕩蕩的,三層小樓了無生氣。

婦人見楊志德望小樓,說道:“你們尋,尋著了就是你們的。”

秦虎靜說道:“那我們就不客氣了。”

婦人歪頭,皺眉,不吭聲。秦虎靜給楊志德遞眼色。楊志德看一眼婦人,問道:“房門都開著沒?”

婦人不耐煩地說道:“開著呢。”

楊志德進了院子。秦虎靜關切地問道:“嫂子,老曹咋走的?”

婦人還是歪頭皺眉的樣兒,冷冷地吐出三個字:“腦溢血。”

“周年都過了,為啥不去派出所銷戶?”

婦人抬頭,睜大眼,答道:“家里亂成這樣了,哪里顧得!”緊盯秦虎靜,“你咋知道沒銷戶?”

一旁的老樊,瞪大眼,驚異地望秦虎靜。

秦虎靜答道:“我想知道的,自然能知道。”

秦虎靜打開手機,翻找了會兒,遞給婦人,說道:“這個就是白澤,你看看,見過沒有?”

婦人接過手機,瞇眼看了,遲疑了會兒,點了點頭。秦虎靜要過手機,翻了頁面,又遞給婦人,說道:“這個人,你認識不?”

婦人接過手機,瞇眼看了,點了點頭。秦虎靜說道:“請你談談具體情況吧。”

婦人臉色緊張,囁嚅道:“我只是見過,沒我的甚事呀!”

秦虎靜說道:“有沒有你的事,調查清楚了才知道。我們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秦虎靜拉開黑皮小包,取出個小小的皮本本,遞給婦人:“我是陜西鄠縣公安局的偵查員秦虎靜,這是我的證件。”

婦人連連擺手,說道:“不看,不看。”

證件懸在空中。老樊說道:“你不看,我看。”接過證件,打開看了,沖秦虎靜瞪眼、咧嘴,一臉的不可思議。

秦虎靜從老樊手中要過證件,打開,朝婦人亮一亮,說道:“還是看一看好。你說吧。”

婦人說道:“說啥?”

老樊對婦人說道:“公安局問話呢,站著怎么行?”

婦人扭身進了廂房,搬出兩個小板凳,放好,請秦虎靜和老樊坐,自己站著。秦虎靜說道:“說說你知道的白澤和杜伯稼的情況。”

婦人眼圈紅了,哭出了聲,嗚咽道:“我們家的日子本來好好的,曹光丹跑古董,跑下錢了,你看,十幾年前蓋的三層樓,強堡子頭一家!自打粘上了這個杜老板,曹光丹犯了渾,走上了邪路……”

“先說白澤,白澤在哪里?”

“杜老板拉走了。”

“啥時間?”

“曹光丹快不行了的那幾天。”

“杜伯稼咋知道老曹快不行了?”

“我打的電話。電話號碼我知道。”

“你咋知道的?”

“曹光丹給我的。杜老板欠曹光丹的錢,曹光丹不敢要,我敢,我給他打過好幾回電話。”

“杜伯稼欠曹光丹的是啥錢?”

“白澤的錢。”

“白澤的錢?說具體點!”

“杜老板讓曹光丹收白澤,答應收到后給六萬元。曹光丹收到了,杜老板卻不給,嫌是單只。單只也該給三萬元啊!”

“老曹啥時間收到的?”

“五六年前?六七年前?記不準了。”

“啥時節?”

“臘月天吧,記得快過年了。”

“跟誰?”

“他自己。”

“用啥車拉回來的?”

“記不得。”

“曹光丹多少錢收來的?”

“他沒給我說。”

“白澤放在哪里?”

“我家后院。”

“放了多長時間?”

“收回來后一直放在我家后院,直到杜老板拉走,四五年吧。”

“為什么讓杜伯稼拉走?”

“他給了一萬元。”

“不是三萬元嗎,怎么一萬元就讓他拉走了?”

“急著用錢,給曹光丹看病,逮住一萬是一萬。”

“杜伯稼把白澤拉到哪兒去了?”

“不知道。”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杜老板沒來,一個女人來的。”

“女人,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我給杜老板打電話,都是這個女人接。”

“用什么車拉走的?”

“面包車,拉貨的那種。”

“車號?”

“不記得了。”

“電話號碼是多少?”

婦人扭身進了廂房,出來時手上拿一部老年手機,查了號碼,念給秦虎靜。秦虎靜記了。這時候,楊志德已經站在秦虎靜身邊一會兒了。秦虎靜問道:“沒戲?”

楊志德答道:“沒戲!”

秦虎靜說道:“戲挪地方了,咱趕緊去攆!”又面向婦人,“那女人長啥模樣?”

“一般人,中等個子,不胖不瘦,燙小卷卷,噢,嘴唇厚。”

“多大年齡?”

“三十多歲,過不了四十歲。”

往哪兒攆?

河北大城!

“為什么是河北大城?”老樊問道。

“你把我的證件都看了,該知道我是干啥的了。這點事我們還弄不清白?”

“難怪神機妙算呢!”

河北大城的哪兒?老樊說道:“有電話號碼,打給她問呀!”

秦虎靜擺手道:“千萬不敢!好不容易逮住了狐貍的尾巴,驚慅了,就剩下攥在手上的尾巴了。”

楊志德說道:“在古玩市場尋。白澤要賣,離不得古玩市場。杜伯稼這狗日的,離了古玩活不了。”

秦虎靜問道:“大城縣有沒有古玩市場?”

老樊答道:“離北京近,肯定有!再小的縣城,都有耍古董的。”

楊志德說道:“樊哥說得對。尋見一個耍古董的,就能拉出一串兒。”

秦虎靜說道:“那個女的,很可能是杜伯稼的姘頭。怕的是杜伯稼躲在暗處,那個女的在明處活動。”

老樊笑道:“一點兒都不用怕。耍古董的女人少,一縣能有幾個?禿子?上的虱——明擺著!”

三人哈哈大笑,輝騰躍入了高速公路。?,念薩,關中土音,腦袋。秦腔不是被叫作“掙破?”么!老樊坐在副駕駛座,面向駕車的秦虎靜,問道:“秦老師,你在公安局當啥官?”

秦虎靜笑道:“你不是看了證件嘛,偵查員。”

老樊搖頭,說道:“我看你像個當官的,隊長?”

楊志德說道:“隊長能擱下?副局長,管隊長的。”

老樊叫道:“局長啊!白澤多大的來頭,讓局長親自上陣?”

秦虎靜苦笑道:“慚愧啊,白澤被盜六年了,親自上陣都沒眉眼。白澤呀白澤,于公于私,我都得把它尋回來!”

“于公于私?”

“老樊,你知道秦萯陽宮不?”

“不知道。”

“你知道秦朝有個嫪毐不?”

“知道呀。秦始皇他媽的情人,家伙大,家伙的能耐更大,能轉動車輪子。”

“秦始皇他媽跟嫪毐的奸情敗露后,秦始皇臉上掛不住,把嫪毐‘車裂,滅了九族;把他媽遷到了萯陽宮。”

“萯陽宮是秦始皇他媽的冷宮啊。”

“白澤,一對兒,就守在秦萯陽宮大門口。”

“萯陽宮在鄠縣?”

“是的。專家說,這一對兒白澤,是目前全國發現的唯一一對保存完好的白澤神獸石雕。雖是宋代雕刻,但照的是高古樣子,國家二級文物,珍貴得很,鄠縣的寶!”

“難怪曹光丹要一百萬呢。張大魁眼力有限,沒看透。于公,鄠縣的寶被盜了,你當公安局長的,有責任尋回來。于私呢?”

“志德說。”

楊志德雙手搭在正副駕駛座椅背,往前縱了縱,伸頭在正副駕駛座間,問老樊道:“你知道秦萯陽宮在鄠縣的啥地方?”

“不知道。”

“還記得我村叫啥不?”

“陂頭村。”

“秦萯陽宮就在我陂頭村!”

“哎呀!去你屋咋沒見?”

“我屋在村東,萯陽宮在村西。”

“你咋不領我去看?”

“白澤剩下一只,看了傷心啊。白澤不見了,全村兩千多口人,沒人不掉眼淚!不管男娃,還是女娃,誰沒在白澤身上耍過?騎呢,抱呢,摸呢!狗日的賊娃子,偷走了白澤,把全村人的心吊在空里。”

“咋知道賊娃子是杜伯稼?”

秦虎靜答道:“我們是吃干飯的?再賊的賊娃子都會留下蛛絲馬跡。我判斷,盯上白澤的是杜伯稼,下手偷白澤的是曹光丹。不止曹光丹一人,應不少于三人。白澤一米五高,一噸半重,一個人偷不走。”

“六年了,咋逮不住杜伯稼?”

秦虎靜答道:“狗日的人間蒸發了,再沒露過頭。”

楊志德說道:“杜伯稼不是小蟊賊,虎靜他們專案組把辦法想盡了,死活尋不見。專案組在明處,杜伯稼在暗處啊。虎靜變了法子,撤掉專案組,往外撒話,不辦這個案子了,沉到暗處,在暗處摸。這幾天,虎靜好不容易休假,說是跟我跑一線,還不是跟我到處尋白澤!”

“不是小蟊賊,難道是江洋大盜?”

楊志德說道:“杜伯稼是老跑家,跑得早,掙了不少錢,染上了賭博,輸光了,還欠上百萬的外賬。”

“跑得早的跑家,欺鄉里人不懂,攤一個錢的本兒,能賺十個,一百個,甚至一萬個,掙錢太容易了。”

楊志德說道:“是的,輕省錢掙慣了,掙不來辛苦錢。現在跑一線,鄉里人比咱還精,貨難上手。狗日的杜伯稼,跑不下貨,賭上了,偷上了,只想逮容易錢。”

秦虎靜說道:“這回,他的容易錢掙到頭了!”

“于私,白澤在陂頭村,老楊有感情。秦局長呢?”

楊志德答道:“除了破案,虎靜的最愛就是石雕啊,也是跑家,屋里藏的貨不少呢!”

秦虎靜笑道:“都是志德給染的!”

“你是大局長,志德咋會染給你?”

楊志德笑道:“他是啥大局長?他是我同桌,跑到我村,騎在白澤身上不下來!”

“明白了,你倆從小耍大的!還有一點不明白,曹光丹咋只偷走了一只白澤?”

楊志德瞪老樊:“你還嫌賊娃子沒偷完?”

秦虎靜說道:“做賊心虛!后半夜,把公的裝上車,撬母的時候,弄出了大響動,把狗日的嚇跑了,撬杠都沒顧上拿走!”

大城縣的古玩市場不是單獨的,跟紅木家具城在一起。紅木家具都是老式樣,古色古香,跟古玩倒也搭配。逛了不到一小時,楊志德給秦虎靜發微信:“有情況!”

秦虎靜問道:“啥?”

楊志德回道:“關中石頭,女老板。”

秦虎靜指示道:“勿驚動,速回賓館。”又給老樊發微信:“回賓館。”

三人前后回到賓館,天大熱,都滿臉淌汗,洗抹了,坐下,楊志德說道:“第三排第七家,鋪子名叫古石軒,大大小小全是老石雕。一對門靠,富平青石的,一眼的咱關中貨;貨架上的一對文案獅子,十二三公分高,富平墨玉的,小巧玲瓏,也是一眼兒的咱關中貨!還有一尊佛像,也是咱關中貨,年份不淺呢。店里頭有一張紅木茶桌,茶桌后頭坐了個女人,像是老板!”

“啥模樣?”

“不胖不瘦,小卷卷頭發。”

“嘴唇厚不?”

“我瞥了眼,沒看清。”

“跟你搭腔了沒?”

“搭了。”

“說啥?”

“隨便看,看中了價錢好商量。”

“你答啥?”

“答啥?按你教的,不吭聲呀,趕緊給你發微信。”

秦虎靜笑道:“對頭!吭聲了,聽了你的陜西口音,會受驚。”

老樊笑道:“我把嘴抿得緊緊的,剛逛完一排鋪子。”紅木家具城里的古玩市場共六排,三人分了工,各探兩排。

楊志德問道:“下來咋辦?”

老樊也問道:“下來咋辦?”

秦虎靜笑道:“睡覺!”

兩人驚叫:“睡覺!睡的哪門子覺?”

秦虎靜笑道:“睡覺就是睡覺么!”

兩人驚叫:“睡得著嗎?”

秦虎靜笑道:“你倆已經立下大功了,下來的事情不用你倆操勞,只安心睡覺!”

楊志德叫道:“我非親手逮住狗日的賊娃子不可!”

老樊叫道:“出遠門了,咱弟兄們搭手,不拆伴兒!”

秦虎靜笑道:“我自家的私事,你倆不搭手,我怪罪呢;這是辦案,公事,你倆不能搭手!”

兩人大叫:“為啥?”

秦虎靜拉開黑皮小包包,取出警官證,晃一晃,說道:“你倆沒有執法權。再一個,人生地不熟,賊情不明,不安全!”

兩人大叫:“我不怕……”

秦虎靜抬手按住,繃緊了臉,說道:“服從命令聽指揮!我馬上從家里調警力,再去大城縣公安局求援。你倆睡覺,安安穩穩地睡,不要聯系我,等我的好消息!”

睡得著嗎?

等得天昏地暗,等得身困神乏,等到第三天下午三點十分,楊志德的手機響了,秦虎靜的。楊志德劃了接聽鍵,吼道:“咋回事兒嘛,把人能急死!”

秦虎靜說道:“到通州來!”

“通州在哪里?”

“北京。我給你發位置。”

“白澤找見了么?”

“你來看!”

楊志德還要說話,秦虎靜掛斷了。

火急火燎,一秒沒耽擱,將近七點時候,天色還亮,楊志德和老樊趕到了通州于家鄉一家廢棄的工廠。工廠院子停了七八輛警車,輝騰也在,警察進進出出。楊志德瞅見了專案組的應博,叫道:“小應,秦局長呢?”

應博跟楊志德握手,答道:“秦局長主持突審呢。”努嘴向工廠破舊的兩層辦公樓,又說道:“楊哥,逮住了一窩賊。秦局長說功在跑家,第一個表揚的就是你。”

楊志德拉一把老樊,說道:“還有老樊呢,多虧老樊領準了路!你幫我叫一下虎靜。”

應博朝老樊點點頭:“我去叫。”

秦虎靜從辦公樓出來,楊志德跑上前,急急地問道:“白澤呢?”

秦虎靜笑道:“饃回到了咱的籃籃兒里,急啥?”

“快領我去看!”

“一籃籃兒的饃呢,慢慢看!”

一籃籃兒的饃,楊志德只看白澤——綠紗巖,一米五高,頭像獅子,向右偏,角像鹿,鱗片像龍,脊梁像牛,爪子像牛蹄,背后刀痕如故!

“沒麻達,咱的白澤!”楊志德興奮地叫道。

老樊叫道:“有麻達,這刀砍的是咋回事兒?”麻達,關中方言,問題、麻煩、糾扯之意。

楊志德笑道:“我小時候,白澤就是這個樣兒。我爺說,白澤去捉鬼,有個惡鬼不服,趁白澤不防顧,背后下手,砍了白澤一刀。”

老樊笑道:“你爺哄你呢,你信到了如今。秦局長,這兒咋這么多的石雕?”

這兒是鋼結構的大車間,不見機器,只見各種模樣的古石雕,石獅子,石人,石神像,石佛,石馬,石人像,石牌樓,石版畫……秦虎靜答道:“一籃籃兒的饃,滿共二百三十七件,都是偷來的!”

老樊叫道:“真是江洋大盜啊!”

楊志德問道:“這一窩賊滿共多少人?”

秦虎靜答道:“現場逮了七個,正在深挖。”

“杜伯稼是頭頭?”

“是的。他供了,是他指使曹光丹偷的白澤。”

“恨不得抽狗日的幾耳刮子!”

“抽他?國法比你的耳刮子厲害!”

老樊說道:“秦局長,明明在河北大城,咋跑到了北京通州?”

秦局長答道:“這會兒忙,回去路上給你說。”

回去的路上,秦虎靜說了兩個片段,說著說著,鼾聲大作,睡著了。開車的應博說道:“每回都這樣,案子撂倒了,秦局也撂倒了。”

第一個片段,說的是輝騰。沒有輝騰,杜伯稼不相信秦虎靜的實力。到古石軒,秦虎靜儼然北京大老板——“秦總”,要給古典園林收購一批古石雕。此刻的輝騰,懸掛京A牌照,尾數是666。陪同“秦總”的,是大城縣的一位小老板,“秦總”的外甥。“秦總”先是相中了一尊曲陽石觀音菩薩,清代的,高度九十公分,白石。坐店的女人,嘴唇厚厚的,開價四萬元。“秦總”和“外甥”配合默契,殺價到了兩萬六,拉開皮包,立馬付現。再是相中了那一對門靠,高度一米三,頂端蹲踞一對獅子,左顧右盼。女人開價三萬八,“秦總”和“外甥”又殺價到了兩萬三千元,拉開皮包,立馬付現。后是“外甥”相中了一對麒麟,說道:“舅舅,這一對兒麒麟雕得多好,夠氣派!”“舅舅”說道:“新東西,意思不大。舅搞的是古典園林,要老東西,越老越好。”那女人道:“您想要哪些老東西?”“秦總”答道:“不是我想要什么你就有什么。結緣這些老東西,靠的是緣分啊,不是說空話。”那女人笑道:“聽這話,就知道您是行家!您只喜歡石雕?”“秦總”答道:“木雕和磚雕也喜歡。”那女人說道:“鋪子這些只是我的一部分貨,別的地方還有。”“秦總”說道:“要老,要真!”那女人說道:“假一罰十!您得空,去看看?”中午,那女人請“秦總”和“外甥”吃飯。“秦總”開輝騰去的,車子停在飯店門口。吃飯當兒,有個男人來到車跟前,趴在擋風玻璃上,察看車子的審驗和交強險標志貼。老樊問道:“你們在吃飯,咋知道的?”

秦靜虎答道:“我‘外甥放了眼。”

“‘外甥是?”

“大城縣局的同志。離了你倆,我跟大城縣局研究了偵查方案。晚上十二點多,咱們的警力也到了。第二天我去了古玩市場。”

“放了眼是啥意思?”

“跟蹤監視。”

“審驗和交強險標志貼換了沒有?”

“當然換了,都是666車子的。”

“那個男人是杜伯稼?”

“不是他還是誰?”

“狗日的賊!輝騰是誰的?”

“縣上一個企業家的,也是跑家,丟心不下白澤。我張口借車,沒二話。”

第二個片段,說的是躍進輕卡。女人說貨在北京,她得把家里安頓一下,第二天才能去看。秦虎靜同意了。秦虎靜知道,杜伯稼要準備一番。到了通州那家工廠,那女人把“秦總”領到了廢棄的車間,指著杜伯稼說道:“您跟我們老板談吧。”杜伯稼身后站了六七個壯實的漢子。雖然沒跟杜伯稼見過面,但杜伯稼的模樣軋在了秦虎靜的腦袋里。秦虎靜笑道:“老板貴姓?”

杜伯稼說道:“免貴,姓段。”

秦虎靜心想:“段?今天非‘斷你了不可!”嘴上道:“收的東西不少啊,敬佩!”

杜伯稼說道:“時運不濟,暖不住了,出!”

“怎么出?”

“滿共二百三十六件貨,躉走,一口價,五百萬。單挑,一件一件說。”

“是不是先看看貨?”

“那當然了!”

貨擺得雜亂,看了一個多鐘頭,不見白澤呀!北墻角矗立一件物什,彩條布包著,遮擋了幾片彩鋼廢料。秦虎靜看見了,問道:“段總,那是什么?”

杜伯稼答道:“那一件不包括在二百三十六件內。”

“為什么?”

“價大!”

“多大?”

“一百萬!”

“一百萬就算價大?看看嘛,看上了給你一百萬!”

杜伯稼努努嘴,手下的壯漢移開了廢彩鋼板,解開了彩條布,白澤亮了出來。秦虎靜撇嘴道:“我以為是什么呢,丑八怪呀!”

杜伯稼笑道:“秦老板,看來你不懂這個啊。”

“怎么說?”

“這尊石雕叫白澤,三皇五帝時候的神獸,全國獨一無二!”

秦虎靜叫道:“三皇五帝時候啊!不可思議,從哪里收到的?”

“山西運城。”

“應該是一對吧?”

“是的,沒辦法,只收到了一只。如果收到了一對兒,四百萬。”

“五十萬,我要了!”

“別的貨看上了沒?”

“都看上了,五百萬就五百萬,總共五百五十萬。”

“五百八十萬!”

“五百六十萬!”

“五百八十萬!”

“好,五百八十萬就五百八十萬,咱倆都發。裝車!”

“你還沒付……”

“我付錢,你叫車,兩不耽擱。最好叫躍進輕卡。”

“躍進輕卡拉不了這些石雕呀!”

“躍進輕卡拉白澤最合適,像賈忠敏那輛!”

說這句話的時候,秦虎靜的“京腔”變作了“秦腔”,杜伯稼愣住了!愣了幾秒鐘,大喊道:“這倆貨是雷子,撂倒他!”

六七個壯實漢子跑向門背后,一人手上多了一條鐵棍,“嗷嗷”叫著,沖過來。“秦總”掏出了腰間的硬家伙,“外甥”也舉槍在手……

老樊問道:“下來呢!”

秦虎靜迷糊道:“大部隊沖進來了!”呼嚕嚕,鼾聲響了起來。

老樊問:“賈忠敏的躍進車是啥意思?”

楊志德答道:“偷白澤用的車,是杜伯稼租賈忠敏的。虎靜他們循這條線,三天就破了案,就是逮不住杜伯稼,找不見白澤。”

“跑得了一時,跑不了一世。跑得再野,還是把狗日的逮住了!”

楊志德說道:“讓我給村上報喜,準備鑼鼓家伙,迎接白澤回家。”

老樊說道:“得感謝扆哥和正平哩!”

楊志德笑道:“那是當然。”

責任編輯:劉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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