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麗燕
故鄉,是大地冊頁上一行行或長或短的句子。而那些遺落在故鄉深處的人物和風景,則是故鄉的一粒粒符號。
碌碡
它的名字很奇怪,粗心馬虎的人,一不留神,就叫錯了它的名字。它的前世,是深山里的一塊石頭。寬厚仁慈的大自然,用風霜雨雪的甘露瓊漿把它潤澤。多少年過去了,多少輩過去了。它還是一如從前,靜默著。一個偶然,它被發現。發現它的人,用最原始的方式,最笨拙的方法,把它一步一叩首地請回去。
憨厚老實的莊稼人,用滿是裂子的手,撫過它有些粗礪的表面。在一撮一撮的煙絲里,男人的神情有些沉靜,眼神中,有對它的估量和盤算。
請石匠來看一看,男人幽幽地說。石匠的目光,在它的身上停留。石匠的掌紋,在它的身上留痕。幾個月之后,它,成了一只圓滾滾,胖墩墩的碌碡。從此,它所有余生的時光,都與一個叫做磨盤的物什,緊緊地聯系在一起。
秋天,地里的棒子收了,豆子也收了。女人把一簸箕一簸箕的玉米撒在磨盤上,男人用力推著通插在碌碡中心的木棍,碌碡吱吱嘎嘎地開始工作。碾好的玉米碴子,熬粥喝,最是暖胃暖心。
電氣化,自動化沒有進入故鄉的那些歲月,碌碡,用忙忙碌碌的轉動,喂飽了一張張饑餓的肚皮。喂笑了一道道飽經風霜的皺紋。
炊煙
炊煙,是故鄉的一張動態壁紙。清晨,在炊煙中醒來的,不單單是幾雙清亮亮的眸子,還有雞窩里紅冠子的公雞,豬圈里哼哼唧唧的黑豬,不遠處的園子里的玉米,土豆,向日葵。匍匐在地上,蔥蔥蘢蘢的野草和閑花。
裊裊升起的炊煙,順著泥坯磚頭砌成的矮矮煙囪,扶搖而上。輕若細紗,細如流云,薄似空氣的縷縷炊煙,與故鄉的曠野,融為一體。一時間,不知道是曠野融化了炊煙還是炊煙隱藏于曠野。
炊煙里,有楊柳的枯枝敗葉,有田間的瓜果蔬菜,有生活的吃米油鹽,有日子的酸甜苦辣。一縷炊煙升起,一頓飯就有了著落。一縷炊煙升起,一個人就有了來處,也有了歸途。
散學的孩童,遠行的游子,晚歸的牧人,荷鋤的農夫,都是在炊煙的召喚下,找到了回家的路。有炊煙的地方,就有阡陌交通,雞犬相聞。有炊煙的故鄉,就有了流動的血液,跳躍的脈搏和永不停歇的思念與牽掛。
城鎮化的機器轟鳴著,嘶吼著,故鄉的筋骨在一夜之間,血肉模糊。炊煙,從此不復存在。沒有了炊煙的故鄉,就是元氣大傷的病人,它的生命,還能維持多久?
老井
老井,是故鄉的眼睛,晶瑩澄澈,纖塵不染,純得沒有一絲雜質。
老井,在故鄉,隨處可見。往事越千年。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井水處,有人煙,井水處,有生命,井水處,有歡笑,井水處,有豐盈的理想和美好的追求。
老井的水,澆灌出滿園春色,收獲了累累碩果。老井的水,是清的,是涼的,也是甜的。吃過了從井水里長出的麥子,那饅頭和烙餅,包子和花卷的香氣,還在舌尖上纏綿。喝過了用井水熬的湯,泡的茶,兌的酒,那綿長悠遠的味道,還在舌尖上流連。穿著井水浣洗過的衣裳,鋪著井水滌蕩過的被褥,那和著肥皂的特殊氣味,滲入肌膚的紋理,一生一世,概莫能忘。
多年之后,人,遠走他鄉。無人打理,無人清淤的老井,被風雨侵蝕,它的世界,從此撲朔迷離,模糊不清。
遠去的,不只是背影,還有歲月。老去的,不只是年齡,還有回憶。懷念的,不只是曾經,還有遺落在曾經的人物和風景。
去不了的地方叫遠方,回不去的地方叫故鄉。故鄉,在輾轉漂泊之間,成了一張泛黃的紙,又薄又脆。而那些寫在紙上的符號,也次第朦朧成了一個個未知。
故鄉如書,那隱藏在消逝在紙頁上的一個個符號,在風起的清晨,滿月的夜晚,化成一顆顆咸澀的淚珠,打濕了漂泊的足跡。
故鄉,還能回得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