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能源轉型帶來的地緣政治風險

文 | 余家豪

作者系VeriskMaplecroft全球風險咨詢公司高級能源分析師（亞太區）

從化石燃料到可再生能源的轉型將改變全球經濟關系，其影響不亞于從木材到煤炭，從煤炭到石油的歷史轉變，亦會對地緣政治帶來新的面貌與風險。

幾十年來，石油地緣政治一直是能源地緣政治的代名詞。

到了近年，全球能源經濟和地緣政治都在發生變化。技術創新和成本下降推動了化石燃料向可再生能源的轉變，使可再生能源越來越像傳統能源一樣具有競爭力。這種全球能源結構轉型已經成為一股重要的地緣政治力量，改變著地區和國家的權力結構。同時，地緣政治的轉變也為全球能源經濟帶來新的風險。

各個能源生產國影響力此消彼長

在全球能源轉型的趨勢里，大力發展可再生能源的國家在未來將更具全球影響力。例如，擁有巨大可再生能源潛力的國家如果可以出口新能源電力并成為主要出口商，就有機會成為主導能源轉型里的一員。

目前一些國家已經是可再生能源發電的凈出口國，例如巴西已成為水電可再生電力的主要出口國，挪威向鄰國和荷蘭出口電力，且在為德國和英國建設新的傳輸電纜。不過，發展并出口可再生能源受地緣限制，例如澳大利亞有很強的新能源經濟能力，但地理位置限制其出口電力。另外，礦產豐富的國家在可再生能源價值鏈里位置關鍵，施政到位的話，可借助各國對開發能源技術的需求，刺激經濟發展，提升自身影響力。

不過，在全球能源轉型里收益潛力最大的，是具備可再生能源技術創新能力的國家。在這方面，中國具有明顯優勢。中國目前是最大的可再生能源生產國和出口國，在光伏、風力發電、電動汽車等方面都處在全球能源轉型的最前沿。長此以往，如果能不停加強可再生能源的出口能力，就能創造貿易優勢，平衡其他方面進口問題，甚至引領市場發展，獲得類似蘋果、三星或者華為那樣在技術競爭中的全球領導力，提升其地緣政治地位。

相反，傳統從油氣資源獲得地緣政治影響的國家如果不能重塑新能源經濟，其全球影響力將會不可避免地下降。不少油氣生產國，國家治理能力并非很強，大多都奉行一種社會契約，即利用油氣收入，來推行高福利政策，提供高額度補貼，支撐國防開支，以及投資海外資產。全球能源轉型下，油氣收入下降，這些國家維持社會福利和國防的預算也隨之下降，政府將難以實現提供公民所期望的社會經濟方案，因而需要重新制定國策。減少依賴單一資源和建立多元化經濟一直是俄羅斯、沙特等油氣生產國的政策目標，但鮮有成功案例。再者，轉型過程有可能會出現社會動蕩和政治合法性受質疑等問題，在治理能力比較薄弱的國家，其國內政治動蕩甚至可能會蔓延到國界，影響鄰國，形成周邊安全問題，這可能是能源轉型的最大地緣政治風險。

同業同盟與知識產權

隨著向可再生能源的加速過渡，圍繞可再生能源技術和關鍵材料的同業同盟亦逐漸形成。這些同盟盡管很難有歐佩克對石油那樣深遠的影響，但也夠影響這些能源和材料的關鍵消費者。

以稀土為例，它是可再生能源設備硬件的關鍵組成部分。目前，中國和俄羅斯占有大部分的稀土資源，而幾乎所有稀土的開采生產和加工都在中國，其他地方開采的稀土一般必須出口到中國進行加工然后再進口。為了避免壟斷限制和供求緊張關系，各國對應戰略包括在其他國家開發供應，通過技術創新減少可再生能源和其他部門對稀土的需求，以及鼓勵循環再用。各國可能傾向于為自己保留稀土元素，并在這些資源上進行競爭,供需之間的短期和中期不匹配也可能給生產國帶來影響。這些對可再生能源技術至關重要的材料在其他行業也很重要，也增加了不同行業之間競爭的可能性。與此同時，隨著供應緊張，以前不太受重視的國家或者行業，可能會在產業鏈里變得越來越重要。

發展可再生能源技術和基礎設施需要大量投資，當中知識產權尤為重要，對于具有強大創新文化和研究能力的國家，這可能是一個優勢。該趨勢可能會令各國的戰略定位從單純追逐能源供應，轉為同時加強基礎設施能力和管理系統效率。因此，在可再生能源是主要能源的世界中，投資和技術可能日益成為合作的來源或地緣政治競爭的節點。

長遠來說，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之間在技術轉讓方面的緊張局勢加劇，各國之間在可再生能源科研的支出不僅考慮經濟或環境問題，也混合了地緣政治考量，中歐在光伏合作上的糾紛或者中美貿易戰都是例子。另外，各國在可再生能源基礎設施方面的競爭將會越來越激烈。亞洲擁有可觀的可再生能源，在可再生能源發展中占很大份額，誰能把握亞洲可再生能源基建的機遇，就能大大提升其地緣政治影響力。

可再生能源電網與網絡安全

大規模可再生能源應用離不開電網應用，亦離不開數字化。新興數字技術正在改變能源市場，令其更智能、高效，更具互聯性和可持續性，同時亦令可再生能源電網比傳統油氣行業更容易受到網絡攻擊，暗藏風險。

大部分可再生能源設備和電網系統，都非常依賴電腦管理能源生產和分配輸出，對網絡安全要求比較高，以確保連續性服務。犯罪團伙、恐怖分子或敵對國家的相關部門可能會攻擊或者控制電網的數字化系統，以達到盜竊、軍事或間諜目的。在最極端的情況下，網絡攻擊者可能會試圖擾亂電網的管理和電力分配，打斷、破壞工業基礎設施，包括電力供應。而國家層面的行動甚至會破壞國家關系，挑起地緣政治矛盾，就像俄烏天然氣糾紛一樣。

大型跨區或者跨境電網的情況更加被動，因為整個電網上某一國家的網絡漏洞，可能會拖垮其他依賴同一電網的國家，黑客可以利用電網這種互聯性質，針對電網上安全最弱的國家來攻擊，來制造混亂，破壞國家之間的關系。某一國家如果跟其他幾個國家連上同一電網，某天發現供電斷了，在情況不明確又缺乏證據的情況下，很可能就向鄰國興師問罪。

一個經常被引用的案例是2015年12月對烏克蘭西部的網絡攻擊電網，黑客在配電中心的計算機系統上安裝惡意軟件，導致30個變電站離線，令超過20萬人在黑暗中長達六個小時，凸顯了電力數字系統的潛在網絡攻擊風險。世界各地的系統運營商已經建立了保護電網的標準，公司正在成為更加警惕并制定應對計劃以防范網絡攻擊，并在開發新的智能電網系統，優先考慮網絡安全。

兩個世紀以來，石油、煤炭儲量的地理集中有助于構建國際地緣政治格局。煤炭和蒸汽動力推動了工業革命，而工業革命又反過來影響了19世紀的地緣政治。從那時起，對石油生產和貿易的控制一直是20世紀強權政治的一個關鍵特征。從化石燃料到可再生能源的轉變可以改變全球經濟關系，其影響不亞于從木材到煤炭，從煤炭到石油的歷史轉變，亦會對地緣政治帶來新的面貌與風險。

（本文節錄自筆者與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Meghan O'Sullivan教授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