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海洋安全意識的啟蒙和發展是社會進步的必然。隨著社會生產力發展到一定水平,人類具備了探尋開發海洋的能力和手段,海洋的經濟意義逐步顯現,海洋安全問題也隨之而來。特別是明代以后,倭寇海上入侵加劇,嚴重擾亂社會經濟和生產生活,促使海洋安全意識逐漸萌生并不斷鞏固,海防意義不斷擴大。
中國古代海洋文明可以追溯到7000年前的河姆渡文化時期。漫長的海岸線,瀕海而居的先民從最初的討海到后來的揚帆遠航,留下了造船、航海術等不朽的物質文化遺產,并漸漸具備了認識海洋、利用海洋的觀念和意識??脊疟砻?,早在舊石器時代中國沿海就留下了先人活動的足跡,“貝丘人”在海邊撿拾貝殼、魚類等作為食物,新石器時代已經懂得“木浮于水上”,利用石斧刳木為舟使華夏先民能在海上(水上)停留成為可能。夏商周時期,伴隨青銅技術的出現,已經可以制造風帆和木板船,船的容積增加,功能增強,沿海地區貨物交換、人員往來日益活躍,海洋經濟活動初露端倪。春秋戰國時期,冶鐵業的發展,使生產工具發生革命性變革,加速了農業、手工業和制造業的進步,沿海造船規模漸趨復雜,海洋經濟活動進一步繁榮。同時,人們對海洋活動與經濟活動有了理性聯系,沿海資源開始得到保護,反映在觀念形態上,表現為海洋意識的初步發展。秦漢以降,海洋文化的內涵和外延得到不斷擴充。秦漢時期,秦始皇4次巡海,可見海洋意識的覺醒已經上升到國家意志的層次。此時,沿海經濟快速發展,大批因海而富裕的商人,對國家海洋政策的制定起著關鍵作用。而秦始皇通過海運解決蒙恬在北河駐軍的糧餉,說明海上交通也被賦予軍事意義。兩漢時代,漢武帝7次巡海,“其所成就的海上絲綢之路,不僅溝通了中國北起遼東鴨綠江口,南至廣西北侖河口的南北沿海大航線,還形成和發展了南北兩條通往海外的遠洋航線。同時,發現和開發了南?!雹購垷?、方堃主編:《中國海疆通史》,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80頁。。從漢代開始,櫓、尾舵、水密隔艙等造船技術和導航、使風等航海技術在世界范圍遙遙領先。三國兩晉南北朝時代,統一的政治格局被打破,社會矛盾不斷激化,政權更迭頻繁,社會經濟發展受到一定影響。一方面,沿海經濟發展處于相對徘徊階段,大量人員向戰區較遠的沿海州郡遷移,成為這些地區經濟發展的重要因素;另一方面,對海洋的探索并未停止,這一時期具有代表性的有東吳孫權艦隊到達夷洲(今臺灣),晉時法顯和尚從印度洋航海回國。隋唐五代是中國封建社會的鼎盛時期,也是中國航海的繁榮時期。隨著生產力水平的大幅度提高和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造船技術、地圖繪制技術和指南針在航海中廣泛應用,中國無論是近海還是遠洋航行,均獨步于世界。中國與渤海國、朝鮮、日本等國家和地區的交往非常頻繁,“海上絲綢之路”十分興盛,出現了專門管理海外航運貿易的機構,交州、廣州、泉州、揚州、登州等地成為名噪中外的濱海貿易港口。宋元時代,中國的航海業進入全盛時期,航海技術取得重大突破,以羅盤導航、天文定位與航跡推算為標志,航海技術比西方早2—3個世紀進入了“定量航?!钡碾A段。宋朝與印度尼西亞、印度、波斯、阿拉伯、東非沿岸國家都有海上交通往來。元朝與世界各國的經貿往來更是達到了空前的規模和水平,據元代大航海家汪大淵所撰《島夷志略》記載,元時中國與120多個國家或地區建立了海上貿易往來關系。明朝是中國航海的頂峰時期。明初的永樂、宣德年間,統治者出于維護自身統治、擴大國際影響、滿足物質享受等方面的需要出發,先后派遣鄭和率領當時世界上最龐大的遠洋船隊七下西洋,大大增加了中國人對印度洋沿岸的認識,開闊了眼界。鄭和下西洋以后,中國東南沿海一帶海上私人貿易逐步興盛,居民開始遷居南洋諸島國,為中國向海外發展開創了難得的機會。盡管明中期以后,由于實行鎖國禁海政策,海洋事業幾近停滯,但可以肯定,在數千年海洋實踐中孕育而成的海洋文化,對中國古代文明的發展和歷史傳承,乃至世界文明的貢獻是毋庸置疑的。
以海洋文明發展為先天條件的中國古代海洋環境的形成與發展,除了自然地理因素塑造之外,取決于海上安全形勢和對海上威脅的判斷??v觀歷史,中國在元朝以前幾乎沒有外敵的海上入侵,社會生產力水平低下,生產工具、造船和航海技術的不發達,從客觀上講不具備遠海航行的物質基礎,人們把海洋看作天然阻隔。因此,元以前的海上安全形勢表現為沿海諸侯國之間為陸地爭霸和統治者拓疆戍邊的沿江沿海岸戰爭,人們對海洋的認識和利用徘徊在較低水平,海洋安全在國家安全中的地位很低,海上安全環境相對穩定。但從明初開始,倭寇長期自海上入侵,特別是16世紀以后,倭寇大舉竄犯中國東南沿海,江、浙、閩、粵各省不斷發生大規模海盜搶劫和燒殺事件,官兵與倭寇作戰傷亡巨大,沿海居民生產、生活受到嚴重影響。此間,西方殖民勢力也開始向東方大肆擴張,葡萄牙、荷蘭殖民者陸續占領了珠江口的屯門、雙嶼、月港、澳門、臺灣等地,建立碼頭,控制海上貿易,殖民者與中國軍隊交戰增多,沿海危機日趨嚴重,海洋安全環境發生前所未有的改變,海洋安全逐步成為國家安全的重要部分,并影響國家安全和民生生活。
中國古代海洋軍事活動的起始是春秋戰國時期各種政治力量分化斗爭的需要,隨之而來的,是以舟師、水軍、水師為標志的專門水上作戰力量的不斷發展壯大。
春秋戰國時期諸侯為了國勢強盛、疆域拓展,除了在陸地交戰以外,瀕海國開始利用舟師進行海上討伐。當時,沿海的主要強國有吳、齊、越三國,各自擁有舟船、舟師。吳國有“大翼”“小翼”“樓船”“篙船”,越國有“戈船”“樓船”“大翼”“中翼”“小翼”等。①參見楊金森、范中義:《中國海防史》上冊,北京:海洋出版社,2005年,第1頁。公元前485年,吳王夫差派大夫徐承率舟師從海路北上伐齊,齊國亦派舟師攔截,兩國在黃海水域進行了一場海戰,結果“齊人敗吳,吳王乃引兵歸”②《史記·吳太伯世家》。。這表明這一時期的沿海國家已經建有相對固定編制的舟師,舟船的大小、功能有了明顯區分,而在作戰上也有了進攻和防御特點。秦漢時期是中國古代海洋征討的第一個鼎盛時期。秦始皇統一中國后,對疆域的統治和管理首先表現在陸地與海疆的統一,國家不僅要收復陸地邊界,在北方筑起萬里長城,對遠離統治中心的沿海地區更是給予關注,建立了力量強大的舟師,控制沿海區域,并通過對沿海的治理得以拓疆戍邊。西漢時期是中國海上力量發展的第一個高峰時期,也是南方海疆版圖最大的時期。漢武帝在東南沿海開始大規模的拓疆。當時訓練有素的舟師有20萬之眾,戰艦2000多艘,①參見張煒、方堃主編:《中國海疆通史》,第63頁。在舟師將領的率領下從海上南下,于公元前138年前后發動了平定東甌(今浙江和江西東部)、南越(今廣東、廣西和湖南南部)、閩越(今福建)3個割據政權的戰爭。公元前110年,東南沿海的廣闊地域納入了漢朝版圖。在東北沿海方向,漢武帝于公元前109年分別從陸地和海上發兵平定衛氏朝鮮,開創了大規模海戰的先例。唐朝是中國封建社會空前繁榮的鼎盛時期,貞觀十八年(644年),唐太宗“敕將作大監閻立德等,諸洪、饒、江三洲,造船400艘,以載軍糧”。翌年,“以刑部尚書張亮為平壤道行軍大總管,帥江淮嶺陜兵四萬,長安洛陽募士三千,戰艦五百艘,自萊州浮海趨平壤……”②《資治通鑒》卷197,《唐紀·十三》。。此后,又3次發兵東征高句麗。唐高宗更是繼承了唐太宗收復遼東和東征高句麗的國策,從水陸兩路發兵合擊高句麗,直至攻克平壤。大規模的水上征戰,唐水軍有了快速發展,戰船數量眾多、種類齊全。僅貞觀十九年(645年)李世民率軍東征高句麗,就有戰艦500艘,水軍數萬人,③參見中國海軍百科全書編審委員會編:《中國海軍百科全書(軍事歷史Ⅲ)》,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5年,第33頁。水軍的運用和戰術戰法也相當成熟。宋朝,水軍在統治者的軍事運用中仍然占有重要地位。北宋太祖趙匡胤為了平定南唐36州,開始在戰前對水軍進行有意識的訓練,“鑿大池于汴京城之南,引蔡水注之,造樓船百艘”④張煒主編:《中國海防思想史》,第17頁。,選精兵于池中練習水戰。南宋,海洋更是成為戰爭的重要場所,南宋建立之初,通過海上周旋逃避金兵,所謂“避兵鋒于海上”。此后,水師力量大為增加,曾設立水師制置使,統一指揮水師各部隊。水師部署在江淮流域和沿海地區,編有軍、將、隊等序列,僅常熟許浦的水師就達1萬多人。水師戰法運用不斷豐富,在金宋戰爭中,取得黃開蕩之戰、采石之戰、陳家島海戰等多次勝利。⑤參見中國海軍百科全書編審委員會編:《中國海軍百科全書(軍事歷史Ⅲ)》,第29頁。元代,水師擁有戰船7800艘,12萬人之眾,依靠這支水軍,元得以進軍漢水、長江中游,占領武昌、漢陽,最終攻滅南宋,并于元十一年(1274年)、十八年(1281年)再次渡海進攻日本,至元二十一年(1284年)、三十年(1293年),又遣水軍進攻緬甸、安南和爪哇,雖都兵敗而歸,但水軍規模已經可見一斑。⑥參見中國海軍百科全書編審委員會編:《中國海軍百科全書(軍事歷史Ⅲ)》,第26~27頁。
從明朝開始,海上威脅則來自日本倭寇從海上頻頻入侵。據統計,從洪武元年(1368年)至永樂二十二年(1424年),倭寇較大的入侵就有62次。⑦參見張煒主編:《中國海防思想史》,第31頁。面對日益嚴重的海上威脅,朱元璋運用滅元時的水陸軍對倭患進行頑強抵御,同時大力加強水軍建設。洪武三年(1370年)建立起一支擁有13萬多將士、1200艘戰艦的中央直屬水軍,擔負沿海地區作戰任務。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建立起一支至少擁有4000多艘戰艦的地方水軍,防守各自防區。⑧參見楊金森、范中義:《中國海防史》,第91~92頁。至明成祖時,水師發展進入全盛時期,戰艦數量、種類齊全,裝備普遍使用火器,作戰方法已經由接舷戰和撞擊戰逐漸向舷擊戰過渡。戚繼光、俞大猷等率部浙、閩、粵沿海,殲滅來犯之敵,保障了東南沿海的安全。明將鄭成功轄下的水軍規模龐大,有大“熕”船、烏船、快哨船、大戰船、趕繒船、“艍”船等1000余艘,擁兵20鎮,舳艫陳列,進退以法,將士在驚濤駭浪中,無異平地,跳躑上下,驕捷如飛,⑨參見[清]黃叔璥:《臺灣使槎錄》卷四,《赤嵌筆談》。并于1662年在海上有效地擊退荷蘭增援艦隊,從侵略者手中收復臺灣。
清初至鴉片戰爭時期,中國水師逐漸走向衰落。清軍入關后的主要作戰對象是訓練有素的明水師,為此,清順治初年就在京口(今鎮江)、杭州建立水師,順治八年(1651年)收復東南沿海后,水師正式建制,先后建立了八旗水師和綠營水師,規模達6萬人,分為內河和外海兩部分,戰船以木殼風帆船為主,曾參與平息“三藩之亂”、收復臺灣和抗擊沙俄入侵收復雅克薩。但弓馬立國的清廷最終沒有系統建設發展水師,終致在鴉片戰爭中慘敗,海上門戶洞開。
(一)以統一海疆為標志的秦漢時期沿海防務萌芽。秦漢時期,海洋疆界已經被視為國家安全的天然屏障,統治者已經意識到沿海地區的安全與穩定對國家整體安全的重要性,把海疆范圍以內認定為華夏文明的中心、范圍以外看作落后的不具有威脅的蠻夷之邦。海洋開始被賦予維護國家安全和保持文化正統的雙重使命。一是海疆疆界范圍的確立。秦始皇統一六國后,明確宣示東海、南海及北方的統治范圍。瑯琊石刻記載“六合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表明海洋沿岸地區首次正式納入國家統一治理的范圍,奠定了中華文明史上的海疆地理范圍。同時,從國家疆界認定和整體治理上看,秦始皇確立了“海內為郡縣,法令由一統”的陸海疆界一統治理格局。二是通過海疆巡狩戍衛沿海。秦始皇統一六國后的第二年就為了“示疆威,服海內”而大規模出巡,其在瀕海巡游的時間幾乎占出游時間的一半,雖未及巡至南海,但東部沿海郡縣大部巡游,通過巡游刻石,以海為界、巡狩沿海開始作為國家秩序維護的一部分被加以關注。三是通過郡縣制管理確定海岸持續統治權。秦時海疆分屬十六郡統轄,從遼寧東部和朝鮮西北部沿岸,到秦皇島、渤海、黃海、江浙沿岸以及越南沿岸,均有郡縣管理。西漢時,臨??ざ噙_21個。公元前110年,漢王朝把海南島劃入版圖,增設了儋耳郡和瓊崖郡。這些沿海郡不僅駐有行政官員,而且還派駐軍隊和軍事官員,大部分還設立了典兵之官都尉,顯然都肩負著海防之責。①參見安京:《秦漢時期海疆的經略》,《中國邊疆史地研究》1995年第1期。
(二)基于海上威脅而逐步建立的明代海防體系。海防的性質取決于當時條件下國家利益的定位和國家對海上威脅的判斷。明朝開始大量倭寇從海上入侵,嚴重影響了沿海居民的生產生活,對國家安全構成直接威脅。因此,明初始,統治者明確將海防納入國防戰略之中,并開中國歷史籌辦海防之先河,建立起初具規模的海防體系。一是沿海衛所及配套設施的置設。從洪武元年(1368年)明太祖在廣東要害設置衛所始,明朝在北起鴨綠江、南至北侖河口1.8萬余千米的海岸線上,共設置了54衛,99所,353巡檢司。以每百戶所2艘戰船統計,當有艦船6000余艘,駐軍50萬上下。除衛所城池外,還設有烽堠997個,堡190個,墩313個,水寨58個,臺48座,營23個,塘鋪24個,城7座,形成了比較周密的海防體系②參見張煒主編:《中國海防思想史》,第35~37頁。。二是海防思想的逐步產生并豐富。明初在海防籌措上主要目的是防御來自海上的外患,對進犯的倭寇實行水陸并防方略,首先是派出水軍在沿海巡邏,遇有進犯立即殲滅,倭寇登岸,則以衛所軍進行追剿殲滅。嘉靖中期后,東南沿海海情嚴重,明廷一方面嚴令禁海,另一方面加強沿海防御,朱紈、俞大猷、譚綸、戚繼光、胡宗憲等抗倭名將在海上作戰中,對海防實踐的理性總結不斷豐富發展,出現了“御海洋”“固海洋”“嚴守城”等系列海防主張。這種多層次、大縱深的海防思想是明以前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在中國海防思想上占有重要地位。三是消極防守的海禁政策。作為海上正面防御的補充,明朝采取以斷絕海寇接濟為初衷的海禁政策,“禁瀕海民不得私自出?!保m在明初期有其一定的合理性,沿海短期內減少了倭患危害損失,但長期禁海政策一方面斷絕了沿海民眾獲得財富的途徑,大量民眾轉而到海上劫掠為生,加劇了海患;另一方面,禁海政策筑起的海上藩籬直接阻隔了中國走向世界。當西方國家走上工業化道路,進入人類歷史嶄新階段的時候,中國的帝王將相和“天朝上國”的臣民們依然沉醉在中華大國的睡夢中,這種消極和無知,使中國漸漸遠離了新興的世紀文明。
(三)輕視海洋安全利益需求而施行的前清海防政策。清朝建朝之初就面對明末強大的水軍,馬上得天下的清政府不得不關注水軍、關注沿海,本身就缺少海洋實踐的清政府,在海洋的籌劃之初天然地帶有輕視偏見,并缺乏主動性。一是被動地繼承了明朝既定的海疆政策。清軍以騎射為專長,在與明軍作戰過程中逐步建立水師。水師基本沿襲明水軍軍制,分為內河與外海兩部分。經制兵中分為八旗兵與綠營兵。八旗水師兵力不多,但兵員多為清王朝統治者的嫡系,享有特權,在薪餉等方面明顯高于綠營水師。綠營水師是清水師的主力,雖在清前期訓練嚴格,戰斗力較強,在澎湖、雅克薩之戰、第一次鴉片戰爭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但隨著清政府腐敗加劇,清水師發展緩慢直至衰弱。到鴉片戰爭前夕,清水師雖有6萬人之眾,可實際可戰者僅有數千人,外海戰船僅有890多艘,質量很差,薄板舊釘,不堪一擊。①參見丁一平、李洛榮、龔連娣編著:《世界海軍史》,北京:海潮出版社,1999年,第97~99頁。二是實行更為嚴厲的海禁政策。盡管清前期提出“海防為急務”②楊金森、范中義:《中國海防史》,第549頁。的觀念,“嘉慶年間的海防觀念已經包括海疆、海防、海戰等概念,并且形成了守海岸和海上設防的縱深部署思想”,但是,作為對付反清勢力的政治和軍事措施,清政府多次頒布命令實行“海禁”,“今后凡有商民船只私自下海,將糧食貨物等項與逆賊貿易者,不論官民,俱奏聞處斬”。內容寬泛、執行嚴厲的“海禁”政策,嚴重破壞了沿海地區的政治、經濟秩序,同時深刻影響海上力量的持續發展。三是實施“遷界”政策。由于海禁政策收效不大,清政府給海禁政策注入了新的內容,那就是“遷海”。順治八年(1651年),清平定浙江以后,開始實施遷海計劃。順治十八年(1661年),清政府正式下“遷海”令,“遷沿海居民,以恒為界,三十里以外悉墟其地?!雹踇清]孫爾準等修,[清]陳壽祺纂:《[道光]重纂福建通史》卷八十六,《海防篇》??滴跞辏?664年),“又遣吏部尚書碩圖,偕藩院將軍提督,令再徙內地五十里?!笨滴跏四辏?679年),又在“福建上至福寧、下至詔安,趕逐百姓重入內地,或十里或二十里”④[清]江日昇:《臺灣外紀》(臺灣外志)卷二十二,民國印,進步書局校印。。連續三次強制性遷海,造成了“濱海數千里,無復人煙”“沃壤捐作蓬蒿”。表面看,“遷?!笔菓7乐?,逼迫鄭氏父子,有其特定的歷史背景。但是,這樣的遷界政策直接扼殺了通過海洋了解世界、經營中國的可能,大量居民的內遷使得沿海對外經濟活動停止,沿海城池、島礁荒廢,大大壓縮了沿海岸活動的海防戰略縱深。更為嚴重的是動搖了沿海島嶼、礁石在海洋政治、經濟和軍事上的戰略地位。1683年,清康熙朝統一臺灣后,清廷部分大臣倡言棄之不顧,認為臺灣“此一塊荒壤,無用之地耳”,“得其地不足以耕,得其人不足以臣”。這些棄守臺灣的主張雖然遭到施瑯將軍的極力反對,康熙帝同意保留對臺灣的管轄,卻仍堅持“不使其失,亦不使其興”的原則,禁止赴臺人員攜帶家屬,限制開發臺島。遭到同樣命運的還有海南島,海南島的開發在清代一度陷入停滯。⑤參見張煒、方堃主編:《中國海疆通史》,第312~313頁。
(一)有限開放的海洋觀念。海洋觀作為人類認識海洋所形成的一種觀念,也必然反作用于人類社會。人類文明從一開始是在陸地和海洋同時產生的,經過幾千年的發展,形成兩個并行的文明體系:大陸文明體系和海洋文明體系?!暗乩泶蟀l現”之后的資本主義時代,隨著新航路的開辟,海洋文明才驟然超越大陸文明,人類不再視海洋為世界的邊緣,海洋的作用主要表現為連接世界的“偉大通道”,這就意味著能夠通過海洋追求世界性經濟活動以及由此而產生的經濟利益,因此,從海洋中走出來的國家主導了世界文明的進程。中華民族認識海洋、利用海洋的歷史十分悠久。在自然經濟時代,海洋“興漁鹽之利,通舟輯之便”,具有十分樸素的經濟和交通觀念,特別是明朝的鄭和下西洋,海洋被賦予具體的“懷柔”“賓服”等政治目的。從客觀上講,中國古代海洋文化,就技術和實踐本身具有世界性,是開放的,對世界航海,乃至世界文明產生重要影響。問題是這種領先于世界的海上實踐,其本質需求與西方是不同的,它并不是以消除海上威脅、追求經濟利益、改變國家命運為根本目的,而是對內的集權統治、自我封閉。明清時期的反復“禁?!薄伴_?!闭?,正是封建統治者保守海洋觀的最好佐證。
(二)以農耕為主的從屬性海洋經貿活動。海上權力的真正獲得是建立在和平與廣泛的商業基礎之上。將海洋自然狀態有效地轉變為存在著海權的狀態,最具決定性的方式就是商業控制。①參見[美]馬漢:《海權論》,蕭偉中、梅然譯,北京:中國言實出版社,1997年,第229頁。產生于自然地理條件優越的中華農業文明,曾經登上了世界文明的頂峰?!案?,織而衣”,幾乎所有社會發展需求都能從土地經營中獲得滿足,土地自然成為生存和發展的基本條件,由此產生的農業經濟必然成為社會主要經濟成分,并得以鞏固和不斷傳承。其間,海洋經濟沒有作為國家經濟的主要成分被加以利用,其發展是作為農業經濟的補充而出現的。中國歷史自漢以后,特別是唐、宋時期,海上貿易出現繁榮和興盛的景象,對社會經濟發展起到促進作用。清朝康、雍、乾三朝,沿海貿易十分興盛,來華的外國商船絡繹不絕。海外航運、海上貿易、民船發展、漁業發展都被清政府幾經籌劃。但這種海洋經濟發展思路,并不是受商品經濟規律支配的民間自由貿易,而是由國家壟斷的官方赍賜貿易,即使這樣,海洋貿易在整個社會經濟生活中所占比例也很小,其經濟屬性遠遠弱于政治目的,海洋體現在商品交換、利潤獲得、物質繁榮的獨特意義和商業優勢未受到重視挖掘,海洋經濟的補充性、單一性、從屬性始終存在。
(三)被動防御性的海洋軍事實踐。海洋軍事實踐的動力來源于對海洋經濟利益和政治利益的認識和追求。古代地中海沿岸的腓尼基、迦太基、希臘、羅馬以及15世紀地理大發現后崛起的海上強國葡萄牙、西班牙等,無不利用海洋進行商品流通、經貿活動和財富掠奪,社會經濟活動的重心在本土之外,國家經濟、政治和安全籌劃由陸地拓展到海上就成為必然,更為重要的是這種海上籌劃是國家整體意志在海洋的自覺體現。而中國古代海洋實踐則不具有對外掠奪的性質。盡管從春秋戰國開始就有了海上戰爭,海洋軍事活動此后從未停止,沿海諸侯國在爭霸中充分運用海洋,利用水師和舟船進行戰爭,許多歷史時期統治階級通過海上戰爭得以拓疆戍邊。特別是從宋、元開始,海洋軍事活動能力不斷提高,南宋高宗紹興二年(1132年)在慶元府定??h(今浙江寧波鎮海)設立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專門管理海防的軍事機構——沿海制置司,可見沿海布防受到重視。明代朱元璋甚至因為打擊倭寇建立了沿海防御體系,然而,所有這些海上征戰的重心從來沒有離開過陸地,水師、“樓船軍”作戰無不為了擴大陸地疆域,鞏固陸地霸權。因此,以恢復陸上秩序為前提的海洋軍事實踐絕不是主動的、影響國家全局的。
(四)重內輕外的海上力量建設。海上力量的建設歷來服從服務于國家安全的需要。中國古代幾千年的歷史寫就的是大陸文明史,國家安全的重心始終在陸地,國家對海洋利益的訴求很少或者幾乎沒有。從組建形式上看,中國歷代樓船軍、水軍都是從陸軍中抽調而來,他們平時進行陸軍的訓練,人船分開,只有戰時才登船作戰,戰爭停止后,就上岸或者歸田耕種;從戰爭運用上看,國家軍事力量的主體是陸軍,水師僅是陸軍的補充,當國家戰爭是從水陸兩路進行的時候,只要陸地戰爭結束或達成目的,水師也就結束戰斗班師回城;從作戰能力上看,古代水師以沿海岸作戰為主,兵力的輸送和轉移大多依托沿海城池,沒有遠海作戰能力,即使明朝的鄭和下西洋具有軍事意義,但是國家整體行為的主體不是戰爭,而是政治上的“賓服”。以上這些就從根本上決定了海上力量建設首先服從國家陸地安全,即消除內患,其次是應對外敵入侵,即被動防御。因此,海上力量建設中走向世界海洋、控制海上通道、參與商業競爭的因素很少,表現出陸權統治下忽視海權的國家整體防務的先天不足。
綜上,中國古代海洋安全意識,是在大陸文明發展具有絕對優勢、海洋文明并不落后的背景下萌發的,統治者在擴大和鞏固陸地疆域的同時,能夠將沿海區域納入國家整體版圖加以籌措,并且發展海上力量,逐步建立沿海防務體系,這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不得不承認是積極和主動的,為國家發展和陸權的鞏固創造了重要條件。但同時,中國古代海洋安全意識是建立在封建王朝自我封閉的基礎之上,忽視國家整體安全和長遠發展,表現出消極和被動,從而喪失了引領國家走向海洋強國的歷史機會,使當時的中國漸漸遠離了新興的世紀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