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銘 錢文杰
(浙江大學 光華法學院,浙江 杭州 310008)
伴隨著中國經濟社會體制的轉型與發展,權力腐敗與腐敗治理已經成為影響國家長治久安、和諧發展的關鍵問題,而國家機關工作人員職務犯罪則是權力腐敗的極端表現。黨的十八大以來,檢察機關立案偵查職務犯罪254 419人,較前五年上升16.4%,為國家挽回經濟損失553億余元,其中包括122名原省部級以上干部的立案偵查(1)參見曹建明《最高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載《人民日報》2018年3月26日,第3版。。但當前的反腐敗任務仍然艱巨(2)在傳統紀律檢查、行政監察、檢察偵查、政府審計和腐敗預防等“九龍治水”反腐格局中,反腐資源投入與治理成效不彰的困局、反腐制度大爆炸與反腐機制不暢的困局、腐敗“黏性”與反腐慣性的困局、硬性反腐過剩與軟性反腐不足的困局、反腐厲度極端化與腐敗烈度居高不下的困局等日益顯現。參見劉艷紅《中國反腐敗立法的戰略轉型及其體系化構建》,載《中國法學》2016年第4期,第219-224頁。。反腐敗體系和反腐敗能力的現代化是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中之重。在此背景下,我國啟動了新一輪的反腐敗治理改革:2016年,全國人大授權北京、山西、浙江三地開展監察體制改革試點(3)早在2012年,廣東省珠海市橫琴新區就嘗試探索建立了第一個“整體防治”的懲防腐敗專門機構——廉政辦公室,下設綜合部、紀檢監察部、審計監督部、反貪污賄賂和反瀆職侵權部等4個部門,對口指導紀檢、監察、檢察、審計等工作。參見陳璇、文雅茜《廉政辦的反腐意義有多大——珠海橫琴新區首創“聯合反腐”機構》,載《中國青年報》2012年9月13日,第11版。;2017年,十九大報告提出“深化國家監察體制改革,將試點工作在全國推開”;2018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修正案》在第三章“國家機構”中增加“監察委員會”一節,監察法出臺,刑事訴訟法亦相應調整。由此,我國的腐敗犯罪追訴體系發生了重大變革。
監察體制改革的總目標是“建立黨統一領導下的國家反腐敗工作機構”[1]17,而職務犯罪偵查權的轉隸、調查權的規制以及監察委辦案與刑事司法的銜接等,都非一蹴而就之事。新中國成立以來,有關職務犯罪偵查已經歷了數次改革和調整,并以刑事訴訟法等相關法律法規的修改為支撐,其背后又是政治體制和司法體制的重大變革。迄今,職務犯罪相關研究雖然不少,但對職務犯罪追訴模式演進的體系解讀和對其歷史脈絡的細致梳理尚不多見。基于刑事司法體系化視角,緊扣職務犯罪偵查向監察調查的轉型,本文嘗試探討我國職務犯罪追訴的模式演進及其法理基礎,以期對監察調查制度的完善和發展有所裨益。
新中國成立之初,圍繞國家制度頂層設計,一方面是廢除舊政權的六法全書,另一方面是探索新政權的司法建制。當時的原則是有綱領、法律、命令、條例、決議規定者,從綱領、法律、命令、條例、決議之規定;無綱領、法律、命令、條例、決議規定者,從新民主主義的政策。在中國共產黨的統一領導下,紀檢機關、監察機關與檢察機關等分工負責,分屬于黨委、政府和司法機關三個系譜,群眾參與占絕對主體地位,但也致使反腐擴大化以及社會秩序紊亂,職務犯罪偵查是以懲罰犯罪為綱的聯合辦案模式。
1931年,中華蘇維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亦稱“第一次全國工農兵代表大會”)通過的《工農檢察部的組織條例》第5條(戊)規定,工農檢察機關“若發覺了犯罪行為,如行賄、浪費公款、貪污等,有權報告法院,以便施行法律上的檢查和裁判”,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檢察機關職務犯罪偵查制度初見端倪。而中華民國基本上承襲了清末的做法,賦予檢察官一般偵查權和指揮偵查權[2]53。新中國成立伊始,囿于統一的刑法典、刑事訴訟法典等缺位,檢察機關究竟是領導公安機關偵查,還是根據案件性質做出明確分工,當時還沒有定論[3]147。而在1950年的第一屆全國檢察工作會議中,時任最高人民檢察署副檢察長李六如在《人民檢察任務及工作報告大綱》中強調“保障《共同綱領》第18條之實施,注意檢察損害公共財產、經濟建設和貪污等案件”,并將“檢舉損害經濟建設和國家財產等行為”列為檢察署的工作重點之一,偵查權隱含在“檢察權”的概念中,與檢察機關行使一般監督的職權相關聯。特別是在1951年底至1952年10月的“三反”“五反”運動中,檢察機關就牽頭查辦了劉青山、張子善貪污案等,積累了直接受理刑事案件偵查的工作經驗,但也存在刑訊逼供取口供、機械考核定指標、從重從快求效率等實踐偏向。
1954年,第二屆全國檢察工作會議決議要求:首先建立重要刑事案件的偵訊及偵訊監督制度。根據當時檢察工作的方針任務和主觀力量確定檢察機關對刑事案件的偵訊范圍,并建立切合實際的簡易可行的偵訊程序和偵訊監督程序,使之逐步系統化、正規化。當時,檢察機關刑事自偵案件的管轄范圍仍處于摸索階段,如1957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草案(草稿)》對職能管轄做了立法保留,假定為第11條至第30條,留待司法部關于管轄總結確定后,再補充條文[4]459。1957年,時任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長張鼎丞在向全國人大所做的工作報告中指出:各級人民檢察院進行了對職務犯罪案件、經濟犯罪案件和侵犯人權犯罪案件的偵查工作(4)參見張鼎丞《關于一九五六年以來檢察工作情況的報告》,2008年3月7日,http://www.gov.cn/test/2008-03/07/content_912348.htm,2019年5月28日。,從而對檢察機關偵查權的范圍進行了初步總結。直至1962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聯合發布《關于公、檢、法三機關受理普通刑事案件的職責范圍的試行規定》才明確了檢察機關管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基層干部和企業職工中貪污、侵吞公共財產及侵犯人身權利等構成犯罪的案件。這是第一次對檢察機關自偵案件的管轄范圍進行了較為寬泛的規定,而這也被1962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草案(初稿)》所吸收(5)關于刑事訴訟法中是否需要明文規定檢察機關直接偵查辦理案件的范圍,主要有兩種意見:一種認為檢察機關是法律監督機關,過多地承擔偵查任務,會影響法律監督工作,建議規定偵查工作由公安機關進行,檢察機關只是保留其認為有必要的少量偵查;另一種認為檢察機關實踐中承擔著職務犯罪等案件的偵查,需要通過明確立法以防止實踐中的扯皮和推諉,而且這也是法律監督的重要組成部分。,各級檢察機關相繼增設業務機構,并將“職務上犯罪”的偵查作為檢察機關查案辦案的工作重心。
對于職務犯罪偵查的實踐情況,在此以當時轟動全國的劉青山、張子善案為例。雖然該案是在“三反”運動中被查處,但其作為處理國家領導干部嚴重職務犯罪的典型,在相關法規嚴重匱乏的新中國成立初期有著強烈的示范意義。案發時,河北省委迅速成立了“劉青山、張子善大貪污案調查處理委員會”,由河北省人民政府主席楊秀峰擔任主任,河北省人民監察委員會(6)當時的人民監察委員會隸屬于行政機關,承擔國家行政監察職責,具體負責監察政府機關和公務人員是否履行職責,是否違反國家政策、法律、法令或損害人民及國家的利益等。主任李國華、河北省人民檢察署檢察長孫光瑞和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宋志毅等任委員,而在多名委員組成的具體辦案組中,則是由檢察長孫光瑞任組長,直接負責偵訊[5]14。河北省人民檢察署成立了該案的“偵訊辦公室”,并抽調了河北省公安廳李定一處長參加偵訊工作。關于劉青山、張子善二人的逮捕決定,則是由河北省委向華北局請示,經討論并報毛澤東主席以中共中央名義批準[6]64;而有關逮捕執行和后續羈押,則是由河北省公安廳具體負責(7)當時,有關逮捕、審理和判決等都必須有相當級別黨委的審批,特別重要案件則需要報黨中央批準。參見范恒山主編《政治體制改革詞典》,(北京)中國物資出版社1988年版,第305-306頁。。由此可見,在“黨管政法”的基本治理經驗中,新中國成立初期的職務犯罪案件專門調查是由檢察機關統籌,并且會在大案、要案的具體偵辦中抽調公安機關、監察機關的偵訊力量等形成合力,甚至還有法院的提前介入。至此,黨委領導和聯合辦案的反腐敗格局初步形成(8)1951年12月8日,毛澤東明確指出,“應把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的斗爭看作如同鎮壓反革命的斗爭一樣的重要”,即腐敗行為被定義為政治錯誤并被譴責為“封建”“修正主義”或“反革命”。參見楊開峰《中國行政倫理改革的反思:道德、法律及其他》,載《公共行政評論》2009年第3期,第127-149頁。。
關于職務犯罪偵查的具體程序,在最高人民檢察院1956年出臺的《各級人民檢察院偵查工作試行程序》中,初步建立起了以懲罰犯罪為導向的偵查制度:(1)要求檢察機關在偵查階段制訂偵查計劃;(2)可以采取包括勘驗、鑒定、搜查、扣押、偵查實驗等手段搜集證據;(3)規定“取保候審”“監視居住”和“逮捕”等強制處分;(4)以“檢舉”程序為界限,嚴格劃分“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且施行訊問或強制處分等只能對“被告人”展開;(5)規定偵查終結后的決定起訴、免于起訴或不起訴等案件分流機制。與此同時,強調檢察機關在偵查訊問時,注意對被告人無罪證據和對其有利信息的搜集,以及嚴禁刑訊逼供和誘供等非法行為。但是,上述制度并未在實踐中得以真正落實,特別是伴隨著1959年《各級人民檢察院辦案程序試行規定》的出臺,“多快好省”的檢察目標被確立,辦案程序大為簡化,甚至采用了“支持第一、制約第二”的工作原則,職務犯罪偵查呈現出明顯的嚴厲打擊犯罪、追求效率的傾向。而在后來的“文革”中,各級檢察機關由造反派組織奪權,檢察制度實際上被廢棄,檢察工作陷入癱瘓[7]60。1975年《憲法》則從國家根本大法層面確認了檢察機關被撤的事實,即明確規定“檢察機關的職權由各級公安機關行使”。
在統一的刑事訴訟法典等缺位的新中國成立初期,檢察機關與紀檢監察、公安機關、人民法院等共同組成刑事追訴機構,懲罰犯罪被視為職務犯罪偵查的唯一價值,保障人權則被泛化的懲罰犯罪所弱化,從而呈現一邊倒的態勢。具體體現在如下兩個方面:
一方面是對懲罰犯罪的片面強調,體現在大包大攬的偵查管轄、從嚴懲犯罪出發的量化考核等。例如,擴大解釋“貪污”,內容涵蓋“一切國家機關、企業、學校及其附屬機構工作人員,凡侵吞、盜竊、騙取、套取國家財物,強索他人財物、收受賄賂以及其他假公濟私違法取利之行為”[8]63;針對“職務犯罪”,也未嚴格區分“利用職務之便”和“利用工作之便”,檢察機關甚至可以偵查“乘領導疏于監督檢查,盜竊公物公款”的案件等;規避“程序規則”,以滿足定指標、分任務的考核要求。運動式反腐下的職務犯罪偵查重政策、講時效、依賴群眾運動,被當作階級斗爭中的關鍵戰役,而按程序辦事被認為會放縱敵人并難以為公眾所接受,導致本身就簡單粗糙的《×××工作細則》《×××實施辦法》《×××試行程序》等規范被進一步虛化、擱置。
另一方面是保障人權并不具有獨立價值,狹隘地將懲罰犯罪當作保障人權的實現方式。雖然1950年第一屆全國檢察工作會議便已提出“保障人權”是檢察機關的工作重點之一,主要針對“除檢查公安、法院、監獄,有無捕押不當、是否虐待用刑或久押不問等外,特別要注意區鄉機關干部有無亂捕亂押亂打等違法行為”,但是,檢察機關實踐中的保障人權仍是以“為中心工作服務”為特點,中心工作的具體內容包括政權鞏固、政權建設、經濟建設、法制建設諸方面[9]77,如推動《婚姻法》的貫徹(9)因為受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和封建婚姻制度的持續影響,1950年的《婚姻法》實施阻力較大,某些干部對貫徹《婚姻法》采取對抗和敵視態度,憑借職權等支持封建陋習和干涉婚姻自由,侵害了婦女的合法權利。。而且也少見對檢察機關自行偵查中亂捕、亂押、亂打等違法行為的制約,現代刑事訴訟制度中以被追訴人為核心的人權保障理念和機制尚未成型。
遭受了“文革”中“公檢法被砸爛”的法治浩劫,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啟了我國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的新時期,腐敗治理也邁入了制度性反腐的新階段,黨的紀律檢查和國家行政監察相繼恢復,并進行了合署辦公的模式調整。僅就腐敗犯罪而言,國家立法層面的建章立制和組織架構層面的改革重建等循序展開,不斷推動著我國審問式職務犯罪偵查的法制化。突出表現為1979年《刑事訴訟法》對檢察機關職務犯罪偵查的立體式規定,這也構成了改革開放以來檢察機關職務犯罪偵查合理擴張和依法規制的邏輯起點。1982年《憲法》明確了“人民檢察院是國家的法律監督機關”的身份屬性,統攝了“刑事法律監督”和“訴訟法律監督”的“雙軌式”法律監督模式,一直持續到國家監察體制改革啟動之前[10]6,職務犯罪偵查則是刑事法律監督的重要內容。雖然在個案層面還存在聯合辦案的情況,但已經不是主流。其間,經歷了1982年、1985年、1989年和1993年連續四次的“嚴打”,打擊犯罪仍然是最重要的刑事訴訟價值,檢察機關主導的審問式職務犯罪偵查逐步成型,制度設計呈現出強職權主義色彩。
1978年,檢察機關恢復重建,最高人民檢察院相繼設立了經濟檢察廳和法紀檢察廳,分別主管對經濟犯罪案件和違法違紀案件的偵查工作。1979年,新中國第一部《刑事訴訟法》正式頒布,第十三條第二款規定:“貪污罪、侵犯公民民主權利罪、瀆職罪以及人民檢察院認為需要自己直接受理的其他案件,由人民檢察院立案偵查和決定是否提起公訴。”即從法定偵查和機動偵查兩個方面對檢察機關職務犯罪偵查管轄做了粗放式的規定。此后,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聯合發布了《關于執行刑事訴訟法規定的案件管轄范圍的通知》,從22個方面規定了“人民檢察院直接受理刑法規定的刑事案件”,并在1979年《刑事訴訟法》規定的檢察機關負責偵查的三大類案件管轄范圍之外,增加了重大責任事故,偷稅、抗稅,挪用救災、搶險等款物,假冒商標和盜伐、濫伐森林等案件類型,并繼續保留“人民檢察院認為需要自己直接受理的其他案件”的兜底性條款。1986年的《人民檢察院直接受理的經濟檢察案件立案標準的規定(試行)》,明確了貪污、賄賂、偷稅、抗稅等犯罪案件的立案標準。1988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向中共中央提交了《關于檢察機關把反貪污受賄列為打擊經濟犯罪重點的報告》,提出要“把查處貪污、受賄犯罪案件列為打擊經濟犯罪的第一位工作”,專業化的反貪污賄賂工作局在此之后成立。1993年出臺的《中共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最高人民檢察院、監察部關于紀檢監察機關和檢察機關在反腐敗斗爭中加強協作的通知》,明確建立了以“線索移送、案件移送、聯合辦案和聯席會議”等為內容的反腐敗協作機制;1994年的《中國共產黨紀律檢察機關案件檢查工作條例》進一步規定:“調查中,若發現違紀黨員同時又觸犯刑律,應適時將案件材料移送有關司法機關處理。”這便形成了紀委監察與檢察機關協同辦案的基本辦案模式。
這一時期,檢察機關的偵查管轄范圍較大:包括了貪污罪、侵犯公民民主權利罪和瀆職罪的公職、公務犯罪;新增了重大責任事故案,偷稅、抗稅案和假冒商標案等涉及公有制經濟體制的企業、單位犯罪;挪用救災、搶險等款物的犯罪也因需要具備特定公務身份的人員實施而被納入其中;盜伐、濫伐森林等侵犯國家森林資源且無具體被害人的案件也被規定統一于檢察機關的特別偵查。綜上,可以分為三大類:(1)公職、公務犯罪;(2)其他侵害國家利益又無具體被害人的特定犯罪;(3)人民檢察院認為需要自己偵查的犯罪。由于檢察機關自行偵查案件范圍的規定較為粗放,其偵查權較大且可變性和靈活性較強,引發了實踐中利用寬泛的偵查權進行隱蔽偵查,“以案掩案”[11]214。
在1979年《刑事訴訟法》第二編“立案、偵查和提起公訴”的第二章,用八節共三十三條具體明確了“偵查”的一般性規定,這為檢察機關的職務犯罪偵查提供了明確依據并劃定了界限。此后,一系列的司法解釋逐步為檢察機關的職務犯罪審問式偵查確立了基本遵循依據。如1986年的《人民檢察院直接受理偵查的刑事案件辦案程序(試行)》規定,“訊問被告人,要作好訊問筆錄(可以錄音、錄像)”,首次規定了錄音、錄像制度;關于羈押,規定“縣級以上干部和知名人士犯罪需要逮捕的,按干部管理權限的規定征求有關部門的意見后審查決定”;對于秘密偵查,則多年來一直保持著對官員適用技偵手段需要相應級別的黨委負責人審批的做法。與此同時,考慮到職務犯罪手段隱蔽、類型復雜、敏感特殊等客觀現實,偵查實踐在立法層面之外展開探索。如逐步形成了職務犯罪初查制度,即人民檢察院針對經審查可能存在職務犯罪的線索,為判明該線索是否具備《刑事訴訟法》規定的立案條件而進行的具有一定偵查性質的初步調查。紀檢機關監察機關和檢察機關之間的反腐敗聯動協作被進一步強調,特別是“雙規雙指”在實踐中演變為職務犯罪偵查措施的外援,成為偵查權的隱形運行方式(10)“雙規”是指黨的紀律檢察機關可以要求有關人員在規定的時間、地點就案件所涉及的問題做出說明;“雙指”,又稱“兩指”,是指監察機關可以要求有關人員在指定的時間、地點對調查事項涉及的問題做出解釋和說明。參見張步文《“雙規雙指”相對合理性與適法有限性》,載《河北法學》2005年第1期,第4-7頁。。
職務犯罪偵查模式呈現出強職權主義的特點:(1)檢察機關職務犯罪偵查的權力較大,特別是在檢察機關自行偵查權、提起公訴權和免予起訴權的多權融合之下,自偵、自訴、自免等職能同體,進而呈現出一種“偵查制約起訴、起訴制約審判”的實然司法(11)綜觀當下中國刑事司法實踐,分工負責、互相配合、互相制約原則主要存在過度強調互相配合、制約失衡現象嚴重和辯護主體缺位等問題。參見左衛民《健全分工負責、互相配合、互相制約原則的思考》,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16年第2期,第25-30頁。。(2)對檢察機關職務犯罪偵查的制約較少,例如對其自行偵查的案件,檢察機關可以自行決定使用任何強制措施,且嚴重限制人身自由的逮捕由本級檢察機關批準即可,自偵、自捕等身份重合問題嚴重,導致自偵案件中的逮捕占公訴比居高不下,1993年的占比甚至高達99.07%,而且實踐中超期羈押現象頻發。(3)在以政黨為核心的中國特色反腐敗體系框架之下,紀律檢查機關、行政監察機關與檢察機關分工負責、相互配合的權力銜接體系,促使其辦案機制在深層結構、資源汲取與價值取向等方面的聯系日趨緊密。
檢察機關偵查以懲罰犯罪為職責導向,審問式偵查下主張從重從嚴打擊職務犯罪,尤其是在20世紀90年代之前,追究犯罪、懲罰犯罪被看作刑事訴訟法的首要目的[12]40。與此同時,國家也注重對制度初創時期經驗和教訓的汲取,并通過外部立法和內部規范等規制職務犯罪偵查。
首先是職務犯罪偵查的立法規制。通過刑事訴訟法中的概括授權和特別授權條款以及相關司法解釋,明確了檢察機關職務犯罪偵查的權能、范圍和規范,以適應立法規制偵查的國際通例。其次是職務犯罪偵查專門機構的調整,形成了“分工→分權→專業機構”的制衡體制,而功能分化與機構分立也是刑事司法專業化和現代化的重要標識。從設立經濟檢察廳、法紀檢察廳,到組建案件舉報中心、反貪污賄賂局等,初步形成查辦貪污賄賂犯罪案件的專業隊伍和偵查機制,推進了職務犯罪偵查的規范化運行。再次是職務犯罪偵查內部制約的強化。預審、偵查工作與審查批捕、起訴工作等相分離,分別由反貪污賄賂局和刑事檢察部門分工負責;對于不服免訴的申訴,由上一級檢察機關的控告申訴部門復查處理等。以立法規制和運行規范為突破的偵查規制,其實是以內部分權和主體自覺為支撐。審問式偵查下的保障人權初步明確,卻難掩“嚴禁刑訊逼供”等淪為口號式宣言的現實。例如疑罪從無、反對強迫自證其罪、非法證據排除、偵查階段有權獲取律師幫助等立法缺位,說明以刑事訴訟中的權利來規制職務犯罪偵查權力的相關機制尚未真正建立。
以1996年和2012年《刑事訴訟法》的兩次修改為標志,檢察機關職務犯罪偵查權經歷了合理擴張和依法規制,審問式與對抗式相結合的偵查模式逐步成型。合理擴張使偵查程序能夠達到實質的效果,即達到控制犯罪之目的,符合實質合理性的要求;而依法規制則使偵查程序具有正當性,符合形式合理性的要求[13]197。在以懲罰犯罪為主導的審問式偵查之下,選擇將刑事審判的對抗主義引入偵查階段,有利于保障被追訴方“有效參與”和“實質影響”偵查過程并享有訴訟防御的權利和訴訟救濟的權利。
1996年《刑事訴訟法》的修改主要是為了解決1979年《刑事訴訟法》的“法律規定過于粗疏、可操作性差,《刑事訴訟法》與其他現行法律的一些規定不協調,與世界各國刑事訴訟制度變革的共同趨勢不協調”等問題。主要的調整之一便是限縮檢察機關自偵案件的范圍以解決如下問題:檢察機關自偵案件范圍不斷擴大、辦案過多、牽扯了過多精力,反而難以集中力量查辦貪污賄賂等腐敗案件和進行法律監督[14]35。1996年《刑事訴訟法》第十二條第二款規定:“貪污賄賂犯罪,國家工作人員的瀆職犯罪,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利用職權實施的非法拘禁、刑訊逼供、報復陷害、非法搜查的侵犯公民人身權利的犯罪以及侵犯公民民主權利的犯罪,由人民檢察院立案偵查。對于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利用職權實施的其他重大的犯罪案件,需要由人民檢察院直接受理的時候,經省級以上人民檢察院決定,可以由人民檢察院立案偵查。”而且在1997年《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中,從規范層面第一次提出“職務犯罪”,并明確了公安機關、檢察機關案件管轄中的移送與配合等。與之相適應的是在1997年《行政監察法》中,明確要求監察機關在辦理監察事項中對涉嫌犯罪的案件,應當移送司法機關依法處理,而接受移送的機關應當將處理結果告知監察機關。
這一時期,檢察機關職務犯罪案件管轄權的變化呈現出兩大特點:一是管轄范圍的清晰化,二是案件類型的精細化。例如,對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利用職權實施的犯罪采用了明確列舉,以適應《刑法》規范,增強了立法的明確性、銜接性和可操作性;取消了牽扯檢察機關過多精力的涉稅犯罪案件偵查等;明確界分“利用職務之便”和“利用工作之便”等,收縮作為反貪對象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的范圍,將反瀆職偵查限于國家機關工作人員[15]8。在繼續保留檢察機關機動偵查權的同時,明確要求“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利用職權實施”“重大的犯罪案件”和“省級以上人民檢察院決定”四項要件的同時滿足。
1996年《刑事訴訟法》承繼并細化了1979年《刑事訴訟法》“訊問,詢問,勘驗、檢查,搜查,扣押物證、書證,鑒定和通緝”的收集證據、查明案情的方式。實踐中,職務犯罪偵查手段日益升級并強化了偵查權。例如,心理測試(測謊)技術開始被應用到職務犯罪的訊問和詢問中,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CPS多道心理測試鑒定結論能否作為訴訟證據使用問題的批復》(高檢發研字〔1999〕12號)明確了“人民檢察院辦理案件,可以使用CPS多道心理測試鑒定結論幫助審查、判斷證據”。錄音錄像技術得到試點與推廣,被用作固定言詞證據,為破解職務犯罪偵查的證據收集、固定這一難題提供了技術支持,特別是保障有罪供述筆錄的可信性,防止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翻供,提高控訴效果[16]158。如南京市人民檢察院2006年全年共對172起案件進行全程錄音錄像,自實行全程錄音錄像后,職務犯罪偵查案件翻供率由原來15%左右下降為不足5%,對干警辦案行為的投訴率下降了15%[17]68。數據信息引導、技術平臺支撐的偵查變革和電子檢務邁向智慧檢務的轉型升級,通過建立和完善執法信息共享和查詢機制、互聯網數據采集與存儲平臺、全景式職務犯罪偵查信息數據模型等,推動了偵查指揮、遠程取證、智能鑒定等檢察業務流程再造,顯著提升了檢察機關發現、追究和證實犯罪的能力。
2012年《刑事訴訟法》則主要從三個方面強化職務犯罪的偵查權:第一是豐富偵查手段,特別是技術偵查措施入法,明確了技術偵查的適用范圍、主體范圍和程序要求等。同時,立法規定了職務犯罪技術偵查要受重罪大案原則、必要性原則、合法性原則和協同性原則等約束,且具體措施限于特定種類。第二是新增“指定居所監視居住”的強制措施。在職務犯罪案件的偵查中,指定居所監視居住可以有效防止在住處監視居住中可能發生的串供、毀證等。與此同時,為了防止職務犯罪案件中對此規定的濫用,在對可能適用案件范圍進行限制的基礎之上,不僅強調符合逮捕條件的實體要件,而且設置經上一級人民檢察院批準的程序要求。第三是建立了行政機關收集證據的司法追認機制。規定行政機關在行政執法和查辦案件(12)考慮到我國監察部門對國家機關工作人員違法違紀的案件有權進行調查,《刑事訴訟法》中的“查辦案件”主要是針對此種情形。參見陳光中等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修改條文釋義與點評》,(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12年版,第61-62頁。過程中收集的物證、書證、視聽資料、電子數據等實物證據,在刑事訴訟中可以作為證據使用,這便搭建了行政監察與檢察偵查之間的銜接橋梁。
1979年《刑事訴訟法》實施以來,對職務犯罪偵查權的規制已有所體現,而1996年《刑事訴訟法》修改以及相應的改革探索有效引入保障人權的理念,通過外部對抗實現權利對權力的有效規制,推動職務犯罪偵查權的規制優化。正如有學者所稱,在齊一的偵查程序設計思想和立法體例之下,真正在1996年《刑事訴訟法》修正后遭遇全面束縛的是檢察院的職務犯罪偵查(13)一方面是因為檢察院沒有公安機關的雙重性質所具有的第二套手段;另一方面是因為國家機關工作人員職務犯罪的案件性質不同于公安的普通刑事案件,所有嫌疑人均身份信息明確,檢察院完全不可能享用《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二十八條等特別授權規定。參見劉忠《讀解雙規偵查技術視域內的反貪非正式程序》,載《中外法學》2014年第1期,第209-233頁。。
首先是保障人權的理念確立。“尊重和保障人權”在我國經歷了一個“由執政黨的意志上升為人民的意志,由執政黨的政治理念和價值上升為國家建設和發展的政治理念和價值”的發展歷程[18]42。2004年“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寫入《憲法》,時任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長賈春旺要求檢察工作“牢固樹立尊重和保障人權的觀念”。以羈押為例,最高人民檢察院相應提出“羈押制度應符合人權保障原則,要切實體現正當性和節制性的要求”,當年的檢察機關自偵案件逮捕率就較上一年度下降了近6個百分點(14)2003年,檢察機關決定逮捕16 020人,提起公訴26 124人,逮捕率為61.32%;2004年,檢察機關決定逮捕17 078人,提起公訴30 788人,逮捕率為55.47%。數據皆來源于《中國法律年鑒(2004)》和《中國法律年鑒(2005)》。。職務犯罪偵查經歷了結構性的轉型和變革,實現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相統一,被確立為職務犯罪偵查的基本目的。2012年《刑事訴訟法》進一步將“尊重和保障人權”明確為刑事訴訟法的任務,對職務犯罪偵查起到提綱挈領的指導作用。反映在實踐中,自偵案件逮捕率的下降可以作為一種佐證,如圖1所示,自1996年以來,檢察機關自偵案件提起公訴的總量呈上升趨勢,但決定逮捕的總量卻相對穩定,逮捕占公訴比整體呈下降趨勢,逮捕決定的理性化程度逐步提升。

圖1 1996—2016年檢察機關自偵案件決定逮捕、提起公訴統計(15)數據來源于《中國法律年鑒》(1997—2017年),逮捕率是檢察機關自偵案件中決定逮捕的人數與提起公訴的人數的比值。
其次是限權性規范的立法定位。區別于刑法授權性規范的特征,刑事訴訟法屬于限權性規范,《刑事訴訟法》每一個條文都為國家刑罰權劃定行使的邊界,暗含著對公權力的限制。如在1996年《刑事訴訟法》的“一般偵查”之外,增加了“人民檢察院對直接受理的案件的偵查”專門性規定,并在法律條文設計上大幅增加數量,對檢察機關職務犯罪偵查權力的行使進行立法規制(16)其中,第一編總則第六章“強制措施”有27條,第二編立案、偵查和提起公訴第二章“偵查”有47條;而在1979年的《刑事訴訟法》中,則分別是15條和32條。。2012年《刑事訴訟法》進一步嚴格并細化了逮捕的條件,新設羈押必要性審查制度,確立和完善偵查階段的非法證據排除規則(17)職務犯罪偵查中,不僅要收集證據,而且要排除非法證據;不僅要收集證明犯罪的證據,而且要收集證明證據收集合法性的證據;不僅要收集與定罪有關的證據,而且要收集與量刑有關的證據;不僅要做好偵查階段的偵查工作,而且要做好出庭作證(目擊證人)和出庭說明情況、證明取證合法性的工作等。參見朱孝清《刑訴法的實施和新挑戰的應對——以職務犯罪偵查為視角》,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2年第9期,第3-11頁。。這些規定為職務犯罪偵查權的行使提供了規范和約束。
再次是權利對偵查權的外部規制。一方面是從保障被追訴人人權出發,探索“以權利制約權力”的外部對抗機制。例如,1996年確立了偵查階段的律師提前介入,2012年實現了偵查階段律師的辯護人化;明確規定除特別重大賄賂犯罪外,律師憑“三證”就可以會見犯罪嫌疑人,會見時不被監聽。另一方面是順應公民參與司法活動的民主要求,試點和創設人民監督員的外部監督。先后通過《檢察機關直接偵查案件實行人民監督員制度的規定(試行)》和《關于人民監督員監督“五種情形”的實施規則(試行)》等,規范檢察機關在查辦貪污賄賂、瀆職侵權等職務犯罪案件過程中的權力行使,重點是要突出對“犯罪嫌疑人不服逮捕決定的案件”“擬撤銷的案件”和“擬不起訴的案件”三類案件的人民監督。
最后是權力運行的內部規制。通過一系列的司法解釋和內部規定,強化了檢察機關偵查案件的內部制約機制。例如,《關于省級以下人民檢察院立案偵查的案件由上一級人民檢察院審查決定逮捕的規定(試行)》,探索和嘗試有限的異體監督模式,并就“報請逮捕書”中的犯罪事實、證據材料和逮捕必要性說明等進行強制規定,相關規定也被吸收進了2012年《刑事訴訟法》的修改中(18)職務犯罪案件審查逮捕權“上提一級”的改革也取得了相應的正向效果。例如,不捕率、捕后起訴率和判決率均有上升;逮捕決定的理性化程度有所提高;偵查重心前移;下級檢察機關偵查部門的偵查行為及取證策略得到規范等。參見葛琳《職務犯罪案件審查逮捕權“上提一級”改革研究——以某省改革實踐為分析樣本》,載《政法論壇》2013年第6期,第117-129頁。;《人民檢察院錯案責任追究條例(試行)》和《檢察人員執法過錯責任追究條例》等確立了檢察官辦案責任制,把主辦檢察官的責權利結合起來,實現對偵查辦案各環節的管理、考核和監督相統一;《最高人民檢察院職務犯罪偵查工作八項禁令》等,嚴格規范檢察官的偵查行為,防范偵查權被濫用。
回顧檢察機關職務犯罪偵查在1996—2017年間的變革,基本的做法是在審問式偵查中融入對抗元素,進而追求懲罰犯罪價值導向下的保障人權理念,且依法規制和合理擴張并行不悖,但加強人權保障的趨勢愈發明顯,這也是近年來法治進步的重要表征。具體體現在:一是職務犯罪偵查經歷了從“法制化”到“法治化”的調整,實現了從“有法可依”到“優法可依”的轉型,并且堅持在這一過程中不斷完善法律和細化規程。二是懲罰犯罪模式下的偵查權理性擴張。例如,技術偵查措施由“法外實踐”向“法內規范”發展;又如,初衷為固定證據的職務犯罪偵查訊問的同步錄音錄像制度,逐步演化成為被追訴方申請非法證據排除的重要線索和可靠證據之一。三是在審問式偵查中引入對抗性要素,使得人權保障在理念、技術和規則等方面全面發展。通過對追訴方公權克制與被追訴方私權擴張的雙向性調整,不斷強化被追訴方作為訴訟主體在職務犯罪偵查中的有效參與及對訴訟進程的實質影響。
上述變革是與我國《刑事訴訟法》的修改一脈相承的,反映出我國追訴犯罪的正當法律程序日益成熟,體現了刑事訴訟中打擊犯罪和保障人權相平衡的理念。在這一階段,從規范層面來看,紀檢監察機關沒有直接參與職務犯罪偵查,但實踐中紀檢監察機關為職務犯罪偵查提供了重要支撐,發揮了線索發現、案件過濾和證據收集、固定、保全等至關重要的作用。但如何理順紀檢監察機關與檢察機關職務犯罪偵查的關系,實現腐敗犯罪的高效、集中治理卻始終是一個難題。
2018年《監察法》的出臺,標志著我國監察體制改革取得重大進展,旨在建立“集中統一、權威高效”的監察體制的頂層設計初步完成并呈現出以下四大特點:(1)監察權成為與行政權和司法權并列的國家權力;(2)監察全覆蓋;(3)監察職權擴展到職務犯罪調查和處置;(4)領導體制以垂直為主[19]28。這為我國的職務犯罪偵查模式帶來了重大變革,顛覆了原有的紀檢監察機關和檢察機關雙軌機制。統一監察體制改革,契合了新形勢下全面依法治國和全面從嚴治黨的戰略布局,一方面是要解決黨政合體機制的正當性、監督程序的合理性,以及“雙規雙指”舉措的合法性等問題;另一方面是要解決我國監察體制存在的同體監督乏力、異體監督缺失、黨紀國法斷層、監察資源分散和對象難以周延等問題,通過監察委員會的高位階,實現反腐一體化和監督全覆蓋。在“反腐倡廉”這一中國特色的政治話語體系下,有效打擊職務犯罪肩負著政治、法律和社會等多重使命(19)特別是自黨的十八大以來,反腐敗持續高壓態勢之下,檢察機關2012年、2013年、2014年、2015年和2016年的自偵案件逮捕率分別為36.37%、36.64%、42.76%、45.01%和35.93%,近年來逮捕率有上升趨勢。相關數據參見圖1。但是從縱向維度來看,全國普通刑事案件的逮捕率卻是呈下降趨勢,逮捕似乎成了高壓反腐的一種符號象征。相關討論可以參見李訓虎《逮捕制度再改革的法釋義學解讀》,載《法學研究》2018年第3期,第155-167頁。,職務犯罪偵查進入了“調查”時代。監察調查雖然不直接適用刑事訴訟法,但不應與職務犯罪追訴制度割裂,而應在承繼中求發展,監察調查仍然是刑事司法的一部分,我們應在刑事司法體系化視角下來認真審視監察調查與刑事訴訟的有效銜接。
監察體制改革的直接結果是:原來紀委行使的黨紀調查權、監察部門行使的政紀調查權與檢察機關所行使的刑事偵查權完全合二為一,成為一種綜合性、一體化的“反腐敗調查權”[20]11。通過改革,我國職務犯罪偵查演變成了“監察調查主導+檢察偵查補充”的新型構造。2018年《刑事訴訟法》第一百〇八條第一款重新定義了“偵查”概念,用“收集證據、查明案情”的表述代替“專門調查工作”,而監察調查權的本質也系收集證據、查明事實(20)例如,《監察法》第四十條規定:“監察機關對職務違法和職務犯罪案件,應當進行調查,收集被調查人有無違法犯罪以及情節輕重的證據,查明違法犯罪事實。”,偵查和調查在發現職務犯罪的根本指向上殊途同歸。正如表1所示,一方面是《監察法》規定監察機關“對涉嫌貪污賄賂、濫用職權、玩忽職守、權力尋租、利益輸送、徇私舞弊以及浪費國家資財等職務違法和職務犯罪進行調查”,這是職務犯罪調查的主要內容;另一方面是《刑事訴訟法》規定檢察機關對三類情形職務犯罪案件的偵查權,重點是保留與法律監督直接相關的對司法工作人員職務犯罪的機動偵查權和補充偵查權(21)因為當案件材料在檢察院內部審查起訴部門和偵查部門之間移送時會比監察委員會和檢察院之間反復移送更為便捷和高效,同時,自行補充偵查更有針對性,減少了銜接移送環節,在避免調查(偵查)阻力方面具有天然優勢。參見張杰《〈監察法〉適用中的重要問題》,載《法學》2018年第6期,第116-124頁。。

表1 監察調查與檢察偵查的異同
在某種程度上,調查甚至可以被視為替代了原有的偵查[21]20。實際上,用哪個詞并不重要,關鍵是看偵查或調查所囊括的權力及其有效行使,以及對權力的有效規制。早在檢察機關恢復重建的初期,辦理職務犯罪案件一般也不用“偵查”一詞,而慣用“檢察”“監督”等,檢察機關更多的是使用“調查”的思維和方式[22]112。現階段,國家監察機關和司法機關的協調銜接是改革的重點,而對作為銜接橋梁的職務犯罪調查的制度化、規范化則是重中之重。無論是偵查權還是調查權,都是一種強勢的帶有擴張趨勢的國家公權力,都會涉及職務犯罪被追訴人的基本人權,都存在被濫用的風險,這便要求必須受到正當法律程序的規制。
監察機關主導的職務犯罪調查,與監察機關作為反腐敗專門機構的身份屬性相吻合,也契合了強力反腐形勢下一體化地有效打擊違紀違規和違法犯罪的要求。監察與司法的協調銜接,主要圍繞調查權能的厘清、留置措施的轉化、監察證據的銜接等內容展開,并最終落腳于有效監察和高效反腐。
首先要從監察機關的調查權能切入,因為邊界清晰是討論職務犯罪調查的首要前提;但也需要保持監察調查的適度張力,以應對職務違法、犯罪的新特點和新挑戰。其中,《監察法》第四十一條有關調查措施用了一個“等”字,這一概括性授權即是對監察機關公共權力的不完全列舉,但也要求遵循權力擴張中的法律保留、法律明確和比例原則。僅就監察調查本身而言,《監察法》規定監察機關“依照本法對所有行使公權力的公職人員進行監察,調查職務違法和職務犯罪”,又因紀律檢查委員會和監察委員會是采用合署辦公模式,也即表明監察調查在實際運行中還包含紀委調查。可以說,監察調查權是對包括紀律檢查機關、行政監察機關、檢察機關等多部門權力的重新組合。黨的廉潔紀律、工作紀律和法律對職務違法、犯罪的規定之間的高度重合,決定了違紀、違法和犯罪調查調整范圍上的高度重合,因此調查權的運行往往呈現出階段性特征。例如,監察法規定訊問、搜查、技術調查等調查措施僅適用于職務犯罪的調查,調查措施的具體選擇也依賴于其內部批準立案手續、召開專題會議、確定調查方案等前置程序的完備;要求對于涉嫌職務犯罪的案件,將調查結果移送人民檢察院依法審查、提起公訴,從這一意義上看,調查權與偵查權所需要遵守的刑事起訴、審判標準是一致的[23]102。
其次是從監察機關的留置措施來看,用留置替代“雙規雙指”,以實現黨紀與國法的有效銜接,是國家監察體制改革的重要舉措和重大進步。具體來看,一方面是立法規定留置措施的適用以被調查人涉嫌違法犯罪為前提(22)《監察法》第二十二條規定:“被調查人涉嫌貪污賄賂、失職瀆職等嚴重職務違法或者職務犯罪,監察機關已經掌握其部分違法犯罪事實及證據,仍有重要問題需要進一步調查,并有下列情形之一的,經監察機關依法審批,可以將其留置在特定場所……”,并且是以“可能有其他妨礙調查行為”為兜底,這其實是以調查妨礙性為判斷依據,并區別于以社會危險性為判斷依據的逮捕措施,從根本上決定了監察機關采取留置措施與檢察機關采取逮捕措施的非對稱性。另一方面是留置措施又具備類似于逮捕措施的強制措施屬性,不僅是人身自由被嚴格限制或剝奪,而且留置期間亦可折抵刑期。雖然在《監察法》涉及留置措施的7個條文中,僅有2條屬于授權性規范,其余5條都是義務性規范或者禁止性規范,旨在保障被留置人的合法權益[24]9,但是基于過往職務犯罪偵查中發生的刑訊逼供、違法取證的教訓,顯然無法僅僅從內部的從嚴監管來杜絕可能發生的職務犯罪留置中的刑訊逼供、違法取證問題。
最后是關于監察機關調查所得證據在刑事訴訟中的運用。職務犯罪調查關涉與后續刑事訴訟程序的對接,而證據銜接則是程序銜接的有效連接點。其中,《監察法》第三十三條已經明確監察機關收集的證據材料在刑事訴訟中可以作為證據使用,并要求監察機關在收集、固定、審查、運用證據時,應當與刑事審判關于證據的要求和標準相一致,這就決定了應從刑事審判角度出發思考監察機關職務犯罪調查所得證據的合法性,以提高職務犯罪刑事司法打擊的有效性。一是監察證據的證據資格,《監察法》中的“可以作為證據使用”僅是表明證據具有進入刑事訴訟的資格,而證據能力與證明力尚待司法機關的審查判斷。二是監察調查的取證規范,從實質來看,《監察法》關于取證程序與調查措施的立法已經在向刑事訴訟程序靠攏,即將刑事訴訟程序的規定內化為監察規范。三是監察調查的非法證據排除,在“以非法方法收集的證據應當依法予以排除”的原則規范下,是否應當排除以及應當如何排除有賴于更加細致的規則。在《監察法》與《刑事訴訟法》規范銜接的前提下討論職務犯罪調查證據的銜接模式,有兩方面問題需要注意:一方面是當《監察法》及其解釋未對取證規范、非法證據排除予以明確時,應當參照《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執行;另一方面是當兩法皆無明確規定時,則應參照最高人民法院司法解釋關于證據的審查認定規范對調查措施進行調整,以保證所取得的證據符合審判的標準和要求(23)在審判中心主義視域下,這其實是基于《監察法》第三十三第二款的實質解釋。參見陳衛東、聶友倫《職務犯罪監察證據若干問題研究——以〈監察法〉第33條為中心》,載《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8年第4期,第2-9頁。。
我國職務犯罪偵查的變革史,實質也是我國職務犯罪偵查的規制史,逐步形成了一套由內及外、多措并舉的偵查規制方案,背后是“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實踐理性以及個案推動的法治進步。控制公權力和保障私權利是對正當程序原則的踐行,而監察機關的職務犯罪調查亦應秉承正當程序的良法之治。監察法雖然已明確“嚴禁以威脅、引誘、欺騙及其他非法方式收集證據,嚴禁侮辱、打罵、虐待、體罰或者變相體罰被調查人和涉案人員”等規定以嚴格規制調查權的行使,但基于實踐證明和經驗認知,“僅以標語口號式的單純政策宣導加以遏制刑訊逼供等,只是徒勞無功之舉”[25]60,而且那種試圖憑借公權力機關主動、自覺和合法的自洽性執法,都難免陷入立法規避、程序失靈等邏輯怪圈。基于我國職務犯罪偵查的經驗和教訓,為了規范職務犯罪調查權的依法行使,應嚴格按照比例原則來構造被追訴人權利保障的底線正義。
首先是明確人權保障理念對職務犯罪調查的適用,并具體化為比例原則規制下的調查權行使的正當化。不僅是因為我國《憲法》《刑事訴訟法》都已經規定了尊重和保障人權條款,更是因為我國職務犯罪偵查模式演進的經驗和教訓告訴我們,腐敗犯罪追訴中的人權保障是理性、長效和法治反腐的必然要求。因此,建議在《監察法》第五條中增寫“尊重和保障人權”[26]167。同時,將職務犯罪調查中的人權保障具體化為比例原則中的適合性、必要性和相稱性要求,貫徹于調查制度設計、運作和規制等始終。比例原則著眼于法益的均衡,以維護和發展公民權利為指歸,是法治國家控制自由裁量權行使的一項重要原則。在職務犯罪調查中,比例原則的基本要求應是:當監察機關行使調查權與公民基本權利發生沖突時,必須審查該調查權的行使是否為法律所規定,該調查權對公民權利的侵害是否適度、合比例。例如,對留置理由是否充分、合法進行審查并建立救濟機制(24)應根據涉嫌犯罪的嚴重性、破壞證據的可能性,以及妨礙調查的其他因素等,審慎采取留置措施,并且配套留置措施必要性審查機制,在職務犯罪調查中落實比例原則;還可以探索留置措施的聽證制度和司法救濟制度。;又如在堅持重罪原則的前提下,對技術調查進行類型化細分,設置不同的適用期限,并對次數進行限制。
其次是應明確職務犯罪調查中的“以權力制衡權力”,內部權力制約要求“行紀檢”復合監察權力的有限性和有效分離。諸如選擇以調查事項的差異、證明標準的高低等進行類型化區分,以突顯職務犯罪調查手段的適合性。除設置專門實施監督的內設機構外,應要求國家監察機關內部的日常監督部門、調查部門、審理部門、案管部門等形成內部制約與監督機制。外部權力制約要求強化檢察機關和法院對監察機關職務犯罪調查的監督和制約。應在當前“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整體框架內規制職務犯罪調查,克服及防范可能發生的“調查中心主義”風險。例如,檢察機關對監察機關應當進行刑事立案調查而不進行刑事立案調查的,應當要求監察機關書面說明不立案的理由;對監察機關立案后又隨意撤案的,應當發出糾正違法通知書予以糾正;對監察機關采用暴力、威脅、引誘和欺騙等非法方法進行職務犯罪調查的,應當以書面形式提出糾正意見,并在審查起訴中適用非法證據排除。
最后是應當強化職務犯罪調查中的“以權利制約權力”,核心任務就是增強職務犯罪調查階段被調查方的對抗性權利,尤其是讓有專業知識的律師參與到程序中,以克服當前職務犯罪監察調查完全封閉情形下的結構性缺陷。《監察法》并未賦予調查階段律師介入的權限,這與檢察機關職務犯罪偵查階段辯護律師參與的時間前移、權能拓展等我國近年來刑事司法改革動向相悖,也不符合國際上刑事辯護權不斷得到彰顯的法治發展軌跡。我國職務犯罪調查中的被追訴人應有權獲得辯護律師的有效辯護、值班律師的法律幫助。為了與之前對“特別重大賄賂犯罪案件”律師介入的適度限制相適應,對調查期間的律師介入可設置必要的限制和審批程序。此外,檢察機關職務犯罪偵查引入人民監督員的民主監督實踐,也為深化監察體制改革和調查規制提供了可供參考的外部監督模式。
從運動式反腐到檢察機關的審問式職務犯罪偵查,到以人權保障理念為基礎的審問式與對抗式相結合,再到監察機關的職務犯罪調查,我國職務犯罪偵查模式的演進是與我國刑事司法文明化、法治化相伴相生的。從法理基礎來看,從職務犯罪偵查到職務犯罪調查絕不是要回到運動式反腐,而是要在全面依法治國、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大背景下,在承繼我國職務犯罪偵查已經取得的經驗的基礎上,通過相關權力的整合和優化來實現公正高效地應對腐敗犯罪。從這一意義上來看,調查和偵查不是非此即彼的斷裂,而是緊密聯系的融貫,這也是監察調查與刑事訴訟有效銜接的基礎。
國家統一監察體制改革背景之下,我國職務犯罪偵查已經轉型為以監察調查為主導、以檢察偵查為補充的新雙軌構造。通過對我國職務犯罪追訴模式演進過程的深窺,可以預見監察調查權的合理擴張和依法規制的邏輯仍然將伴隨著監察機關職務犯罪調查的制度構建和實踐過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監察調查仍將是以懲罰犯罪為主要價值取向,而人權保障則是這一過程中不可或缺的另一獨立價值。在權利尚未遭到侵害之時,我們總是將它視為理所當然,而我們面臨失去的危險時,我們才開始珍視它[27]1。基于對公權力擴張天性的經驗認知,監察調查制度的完善中應鞏固和強化權利對權力的制約機制、權力對權利的制衡機制,在刑事司法體系的框架下,以比例原則為指引明確調查權的合理界限,以充分體現訴訟主體的利益并保障被追訴人的有效參與和實質影響力。只要發現和懲治職務犯罪的要求建立在尊重司法規律和堅持法治理念的基礎之上,相關制度的完善便有了基本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