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出塵

扎哈留給我們的“記憶”,不僅是一個建筑師坎坷的成長之路,也是一個背負著各種身份標簽的青年,憑借天賦和勤奮實現自我價值的故事。
2019年6月底,北京的新機場大興國際機場宣告建成,9月25日,北京大興國際機場正式投入運營。在《衛報》評選的“新世界七大奇跡”中,它被排在全球第一,高于沙特國王塔和港珠澳大橋。
如果對現代建筑稍感興趣,應該一眼就能識別出,這個獨特的曲線式設計出自已故英國建筑師扎哈·哈迪德之手。她在中國很多城市留下過許多作品,包括北京的銀河SOHO和廣州大劇院。大興國際機場是她最重要的遺作。
不過,這位建筑師的身上,還有著以下不為常人所知的標簽:事業女性、未婚、阿拉伯人、穆斯林、外來移民、戰爭流亡。
宏大的建筑背后,是一段曲折而傳奇的人生軌跡。
1950年,扎哈·哈迪德出生于伊拉克巴格達的遜尼派穆斯林家庭。
哈迪德家族地位顯赫,扎哈的奶奶來自曾長期統治摩蘇爾的Al-Dabbagh家族,母親是一位富有的“帕夏”(奧斯曼時期的貴族頭銜)的孫女,父親穆罕穆德·哈迪德是一位經濟學家和活躍的政治家。
1958年,卡塞姆領導的軍事政變推翻了君主制,伊拉克共和國繼而建立,扎哈之父在同年被指名為財相(地位相當于我國的副總理),成了全國經濟界首屈一指的人物。
雖然偶有沖突,那個時期的伊拉克仍相對開明和繁榮,不同族裔與教派之間還能和平相處。那時伊拉克女性地位也不低,很多女性從事建筑師、設計師等職業。扎哈在富裕穩定的環境里度過了童年。
扎哈父親青年時期曾游歷世界,就讀于倫敦政經學院。他因而立場開放,反對宗教隔離與民族仇恨,主張多元共存和學習西方。
他將扎哈送去一所多宗教的天主教學校,讓她與其他宗教的孩子一起長大。他也經常帶全家人在各地旅游,游覽過的羅馬建筑遺跡對扎哈留下了深遠的影響。
扎哈后來回憶,在一次父親帶她在伊拉克郊區探索蘇美爾遺跡時,她產生了想成為建筑師的夢想。發現女兒的興趣后,作為藝術家的母親引導扎哈完成了她的第一個小作品——她家的客廳。
然而,扎哈的完美童年并不長久,因為那里是伊拉克。
1963年,伊拉克爆發政變,阿拉伯復興黨處決總理卡塞姆取得政權。扎哈之父作為曾經的財相也遭到了長年的拘禁,財產被剝奪,哈迪德家族也因此四散世界各地避難。
這只是巨變的開始。幾年后,薩達姆·侯賽因掌權,此后的故事我們就很熟悉了:伊拉克從此陷入不同族裔教派之間以及與鄰國和英美之間的沖突與仇恨,長期處于戰爭和混亂,直至今天。
1963開始,扎哈開始了在世界各地的漂泊,先是在瑞士和英國讀書,又在黎巴嫩貝魯特美國大學的數學系修讀本科。如今留學是一件方便和時髦的事,但在那個現代通訊未普及、全球化方興未艾的20世紀60年代,很少會有人選擇如此長期地在國外求學。
黎巴嫩是當時中東最富裕的國家,首都貝魯特被稱作“東方巴黎”。然而1970年代早期,零星的沖突就已經顯露,扎哈于1972年畢業后,只得再一次離開。
1975年,黎巴嫩內戰爆發。1982年,以色列入侵黎巴嫩,內戰擴大成第五次中東戰爭,“東方巴黎”變成了一片焦土,扎哈的校舍也毀于戰火。
漂泊多個國家后,扎哈最終就讀于倫敦建筑聯盟學院,終于選擇了自己喜歡的建筑學專業。1977年,她以榮譽學位畢業,并獲得了在著名荷蘭建筑師雷姆·庫哈斯所屬的大都會建筑事務所工作的機會。
在師從庫哈斯三年后,扎哈在倫敦開辦了自己的事務所,開始了夢寐以求的建筑師生涯。由于伊拉克深陷動蕩,她入籍英國,專注事業。
此時的扎哈可以說是有一個極差的事業開局:入行年齡大、轉專業、第一學位為非著名大學,此外她還有以下在當時社會非常不利的標簽:外來移民、宗教少數群體,以及女性。
在1980年代的西歐,事業女性仍會遭遇職場歧視。尤其是建筑設計行業,由于其高強度的工作量和獨特的職場文化,在當時被認為“不適宜女性從事”的職業。
同時這種沒有量化標準、依靠同行評審來定優劣的行業,又天然地有著嚴格的鄙視鏈。在扎哈事業初期,她的設計受到了“古怪”和“不可建造”的惡劣評價。扎哈在成名后如此回憶:“(我當時的設計總被拒絕)那一定是因為我是個女人的事。”
如此獨特的出身,讓她在設計和行事上都更加特立獨行。她在業內以脾氣火爆、要求嚴苛著稱,或許與此有關。
直到1993年,43歲的扎哈終于完成了第一個由她主要設計的建筑:德國的Vitra Fire Station。一年后,她獲得了扭轉生涯的機會:卡迪夫灣歌劇院項目。
卡迪夫灣歌劇院是當時英國為迎接千禧年計劃建造的一批大型公共建筑之一,由行業專家組成的專業的評審委員會向全球征標。因之前的消防站項目而小有名氣的扎哈工作室也積極參與。
他們在三輪競標中每次都以第一名的成績獲勝,這通常意味著已經贏得了項目。然而由于不得而知的原因,最后關頭,市政府突然拒絕了扎哈的設計。
這是扎哈職業生涯受到的最大的打擊,工作室幾乎破產,她甚至考慮過轉行。扎哈在回憶這段艱苦時光時說:“在上個世紀90年代,說實話,我們都沒有休息。整整十年,我們也許只有10個人,可是產出像100個人。”
上個世紀90年代,個人計算機性能的提升讓使用軟件構筑復雜的建筑模型成為了可能,但很多傳統工作室對此嗤之以鼻。數學系出身的扎哈發現這些建模軟件非常適合模擬自己多曲面的設計,因此激進的在工作室推廣這門新技術,最終成為實現彎道超車的重要原因。
終于,長期的投入在1999年獲得了回報。
那一年,扎哈團隊的建筑方贏得了羅馬當代藝術博物館的競標,這就是National Museum of Arts of the 21st Century (MAXXI)。49歲的扎哈迎來了事業的轉折點。
工作室在上個世紀90年代長期蟄伏時積攢了大量設計方案和技巧,在1999年的成功后全面爆發,整個行業為之顛覆。
2001年前后,扎哈主導設計的Phaeno Science Center和BMW Administration Building在德國開建并最終建成,推翻了之前對于其設計“不可建造”的質疑。2005年,扎哈贏得了設計倫敦奧運會游泳館的機會,這標志著她的理念終于被市場接受。
榮譽也接踵而至。2010年和2011年,扎哈兩次獲得了英國建筑界最高獎史特靈獎。2012年,扎哈受封為女爵士。2016年,獲英國皇家金獎,為獲該獎的唯一女性。
所有榮譽中,最重要的還是2004年獲得的普利茲克獎。這個獎是建筑師領域的最高獎,長期被歐美男性壟斷。扎哈獲得該獎在那一年成了轟動性的新聞。扎哈也從此因她獨特的曲面式設計獲得了“曲線女皇”的稱號。
那婉轉而繁雜的曲線,是扎哈的作品最突出的特點。如大興國際機場,幾乎全部靠眾多的曲線來架構,沒有常見的橫梁或豎柱。設計背后亦有深遠的文化背景。
扎哈在倫敦求學過程中學習了大量抽象主義藝術,特別是俄羅斯藝術家卡基米·爾馬列維奇的作品,給了她大量的創作靈感。
而據扎哈多年的同事Saffet Kaya Bekiroglu介紹,靈動的曲線源自扎哈故鄉中東地區常見的地方藝術,特別是伊斯蘭書法和建筑。
伊斯蘭書法以流動而繁多的曲線而著稱,西亞地區是“發券打拱”技術的發源地和興盛地,該地區的建筑依托這種技術的曲面非常常見。當地清真寺常使用空間利用率更高的曲面來支撐,而不使用中國和西方常見的柱梁結構。
在扎哈等現代藝術家手上,這些古老藝術的靈感以現代形式成為普世性的建筑美學。
扎哈沒有像很多大師一樣只專注于歐美,而是在全球各國發展,其中也包括中國。
扎哈的設計在中國受到額外的歡迎,她也成了中國大型作品最多的建筑師之一。若你在成都、南京、臺北、廣州或北京的街頭,無意看到一座華麗曲面的現代化建筑,那極有可能就是出自她的團隊。
扎哈曾說:“若建筑設計還沒有殺死你,那你還不夠好……你必須貢獻全部時間去從事它”。為此,她終生未婚未育。
扎哈之父在薩達姆統治時期小心翼翼地經營自己的產業,在1995年終于逃離伊拉克到了倫敦,離散了30多年的家人終于團聚。1999年,帶著對伊拉克未來形勢的絕望,這位左派政治家客死倫敦。
2012年,扎哈的兄長、75歲的弗拉斯突然患病離世,此前,兄妹長期在同一個城市生活,關系親密。
2012年初,戰后的伊拉克處于短暫的和平時期,新政府邀請扎哈為重建中的伊拉克設計了新的央行大樓。在簽字儀式上,這位共和國首任財相之女激動地說:“我深受感動自己能被邀請設計新的央行大樓……我生在伊拉克,我至今仍感覺這里很親近。”
然而,短暫的和平很快就又被恐怖組織打破。兩年后,恐怖組織占領了哈迪德家族故鄉摩蘇爾,改稱ISIS。啟發扎哈建筑師夢想的蘇美爾遺跡因此遭到嚴重破壞。扎哈設計的央行大樓也至今都沒建完。
成名后的扎哈,還是會因其出身、行事與其顛覆性設計收到兩極化的評價。
2011年,《每日郵報》就攻擊扎哈設計的倫敦奧運會游泳館,說它比正常泳道短了兩英寸,最終被證明不屬實。2014年,扎哈設計的卡塔爾足球場被曝出大量建筑工人死傷,《紐約書評》將此事歸罪于扎哈,最終在法庭上敗訴。
最著名的事件是2020年東京奧運會主場館的設計案。原本扎哈在2012年已贏得了競標,卻在2015年遭到了日本建筑師界和民間的強烈反對,最終被首相安倍以“造價過高”為由中斷了建設。
2016年,長期的積勞終于成疾。在兄長去世僅4年后,處在事業高峰期的扎哈在美國治療支氣管炎時因心臟病發作而去世,年僅65歲。
扎哈的葬禮在倫敦大清真寺舉行,倫敦的圣保羅大教堂也為她舉行了悼念儀式。漂泊半生的扎哈一生辛苦勞作,最終與摯愛的父親和兄長一同安眠于英國。
扎哈去世前幾天還在忙于工作,還有數個項目未完成,最終成了未競遺作,其中就包括大興機場。
扎哈去世時,算上未完成的作品和概念設計,她的工作室共在全球45個國家留下了大小1000多個作品。建筑類型涉及多個領域,從博物館、劇院、大樓、體育場到機場。數量之多、范圍之廣,在業內少有。
盡管她的設計一直受到爭議,但這種前衛的設計提高了公眾對于現代建筑的興趣和品味,為繁雜緊張的都市生活增添了新意。
扎哈還曾在耶魯大學等多個大學長期任教,向全世界建筑學生傳授自己的理念和技術。扎哈雖然無子女,繼承她風格的建筑師卻大有人在。
著名建筑師保羅·安德魯說:“建筑是人類的記憶”。扎哈留給我們的“記憶”,不僅是一個建筑師坎坷的成長之路,也是一個背負著各種身份標簽的青年,憑借天賦和勤奮實現自我價值的故事。
這正是扎哈留給世界的遺產。

(李麗薦自大象公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