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伊琍：蒲草一樣

林秋銘

那叢充滿尖刺的荊棘長成了柔韌的蒲草，演員的身份，讓馬伊琍在生命的中流獲得了對復雜人性的感悟。她開始承認不完美，看到了不同女性無法掌控命運的軟肋。

那次風波過后，她退而默默經(jīng)營家庭。兩個女兒的降生撫平了她身上的毛躁，她隱藏起了鋒利的一面，與孩子磨合成長。

看過的美劇里，她最喜歡《欲望都市》中的律師米蘭達。那是一個生孩子之后也能堅持每周55小時工作的女強人。米蘭達最后的歸宿是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她和他為經(jīng)營家庭都付出了極大的善意和溫柔。“家庭的部分永遠是你內(nèi)心最軟的那一面，家庭所有的事物都應該軟弱地去處理。如果你仍像30歲的時候，身上都長著刺，當兩個孩子的媽媽，自己會很累的。”她說。

女演員的品格

發(fā)布那條離婚聲明的前一天，馬伊琍正在西寧參加first電影節(jié)。她穿著一件黑色皮質(zhì)露肩裙，帶著慣有的笑容走在紅毯上，當時沒有人能從那樣的笑容里預想到她揣摩已久的決定。回到后臺，她換上了黑色的棉質(zhì)T恤，和姚晨、宋佳、海清抱成一團合影，4個人都發(fā)了一模一樣的微博：“女演員。”

當晚的閉幕式她沒有參加，海清在臺上的一番演講讓“中生代女演員的困境”又一次回到了公眾的視野中。海清盯著手機里的講稿，口舌有些磕絆地說：“歲月賦予我們經(jīng)驗，皺紋，閱歷，寬容善良，善于溝通。我們沒有傳說中那么不好合作……我們一定會比胡歌便宜，也一樣好用，希望大家給我們更多機會。”

缺席的馬伊琍或許并不認同這樣的“困境”，她甚至懷疑中生代的劃分標準本身。她擔心這樣的劃分出現(xiàn)以后，會變成傳遞無奈和不滿的管道。但凡出了問題，她首先反思的一定是自己。

“我是一個遇到問題永遠先找自己的問題在哪里的人，先解決自己的問題，事件會往前推進一步。一部戲，你能掌握的是什么？就是我的表演好不好，能不能把每場戲都演好，每場戲里的鏡頭能不能都演好，這些是牢牢在你手里掌控，別人拿不走的東西。”

自始至終，她對演戲的掌控力都表現(xiàn)在維護表演的尊嚴。她挑剔劇本，如果不合她的標準，她連客串的角色都不愿意出演。同學或者好朋友找上門，她一一回絕，將礙于人情的客串請求拒之門外。“如果我這個演員一天到晚給人客串，我就立不住了。我自己認為，我的表演是珍貴的，不可以隨隨便便把我珍貴的創(chuàng)作到處濫用。”

她沒有畏懼和焦慮。哪怕再等一會兒，把等待的時間悉數(shù)投入家庭，她也不會選擇按下妥協(xié)的按鈕。

去年9月，得知日本女演員樹木希林逝世后，馬伊琍讀了許多關(guān)于她的報道。她印象最深的是，樹木希林在飾演《小偷家族》時，為了更貼近角色，把假牙給摘了，希望在鏡頭前表現(xiàn)人老了以后，愈來愈不堪入目的樣貌。

“我希望自己到年紀大的時候，也可以這樣摘掉假牙，無所畏懼，一直演下去。”馬伊琍在朋友圈寫道。

從荊棘到蒲草

如果說假牙意味著枯朽，那么在最開始，它不屬于馬伊琍的接納范疇，年輕的她難以理解生命的脆弱。

強韌的性格早在童年就埋下了種子。馬伊琍在上海的弄堂里長大，父母都不到初中學歷，是最普通的雙職工家庭。一家人擠在石庫門里，日子清苦。

馬伊琍喜歡跳舞，她的父親每天都在報紙的中縫里搜羅少年文藝團招生的消息，一期不落。她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后座上，一站一站地考試。馬伊琍在屋里上舞蹈課的時候，父親就在門外等著，兩小時后再用自行車載她回家。

一次，排練結(jié)束，馬伊琍想吃肯德基，父親沒有拒絕。“你進去吃，我在外面等你。”馬伊琍連連擺手說不要了。

高一的家長會結(jié)束后，馬伊琍的父親領到了班主任分發(fā)的成績冊，他發(fā)現(xiàn)思想品德那一欄是“差”，老師告訴了他原因：“你女兒跟多個男生有早戀。”

“那你能不能在紙上把男生的名字寫下來？”他大聲質(zhì)問。磨蹭許久，老師只寫出了一個名字。“還有呢？”他繼續(xù)追問。老師生氣了。“我不跟你說了，我的女兒我最了解她，我還是找校長去說吧。”父親無條件信任的舉動惹哭了在一旁的馬伊琍。

獨立和自強是父親對馬伊琍的要求。15歲那年，馬伊琍進了上海電視臺的綜藝舞蹈隊，賺取學費。上了大學后，父親常叮囑她：“如果你跟男同學出去吃飯，不能讓男生買單。”

二十多歲的馬伊琍喜歡重金屬搖滾樂，喜歡開吉普車，喜歡讀柏拉圖，有各種偏執(zhí)的愛好。她長相清甜，笑起來會露出可愛的虎牙，卻渾身長滿了刺，碰到不喜歡的人或事，一定要說一嘴。

一次，馬伊琍和導演滕華濤去酒吧門口，碰到了高曉松和鄭鈞。高曉松向馬伊琍介紹完鄭鈞后，她突然沒來由地說了一句：“我不喜歡鄭鈞，我喜歡許巍。”過了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意識到站在高曉松旁邊的人是鄭鈞。

她的所有情緒都擺在臉上。一個沒有準備好的記者會被她直接拒絕，她厭惡拿著提綱、和受訪者假裝溝通的場面。“不好合作”是長期以來屬于她的標簽。去參加綜藝節(jié)目，不喜歡主持人，她就一直板著臉坐在一邊。

馬伊琍不服軟、強硬的性格導致她有時無法進入角色。一回，她需要扮演一個在飯店吃飯被敲詐的受害者。原本的設定是，她在被欺負后，被嚇得大哭。馬伊琍怎么也哭不出來，用了專用的道具，也擠不出一滴眼淚。原因是，她不認可這樣的做法：受了欺負，難道不應該想辦法解決嗎？為什么要哭？哭能解決問題嗎？

2003年拍完《還珠格格》時，馬伊琍直接表達了對紫薇的不認同：“我不喜歡紫薇，很反感，甚至討厭。她溫柔，但特別傳統(tǒng)，她全部的世界就圍繞著一個男人。這一點，我做不到。”

直到2006年，馬伊琍等到了夏琳，她在夏琳身上找到了共鳴，色彩得以釋放。

在觀眾眼里，那個性格剛烈的短發(fā)女孩就是馬伊琍本人。夏琳帶來的成功催使馬伊琍主動地挑選和本人性格相近的角色，不論是《北上廣不相信眼淚》的潘蕓，還是《雙城生活》的郝京妮，她都在重復演繹都市獨立女性的經(jīng)歷。年紀尚輕的她接受不了自己在熒幕上看起來很失敗的樣子，飾演驕傲自信的女性，讓她感覺良好。

40歲后，年齡的增長讓馬伊琍逐漸放下對女性的偏見。馬伊琍做出了改變，她開始接觸那些曾經(jīng)不被她接納和喜歡的女性角色。

她飾演了《找到你》的保姆孫芳，還有《未擇之路》中的卡車女司機。她們讓馬伊琍褪去了女強人的光芒，把自己浸身于底層女性的平凡故事，去體味生命的脆弱、不堪。

“也許是我成長了，開始擁有理解和共情的能力。我學會放下堅硬的外殼，去理解跟自己大不相同的女人，并且感同身受。”

換做20歲的馬伊琍，她會極度排斥羅子君這么窩囊的角色，她無法理解羅子君的選擇。“今天我懂了，懂了她的角度，她的慈悲和荒涼。”拿到白玉蘭視后時，42歲的馬伊琍淡淡地說。

馬伊琍在打開感官去觀察他人，豐富自己對外界的理解。不工作的時候，她每天都去上海城中老租界區(qū)的一家咖啡館看書或喝咖啡。咖啡館坐落在街道的拐角處，櫥窗前行人來往，“我可以看見各種形形色色的人，從拾荒者到遛狗的人，天天在那兒街頭擺拍、自拍的網(wǎng)紅，還有快遞員、房產(chǎn)中介，什么人我都能見到，豐富，放松，安全。”像放電影似的，她靜靜觀看這個行走的人類圖鑒。

那叢充滿尖刺的荊棘長成了柔韌的蒲草，演員的身份，讓馬伊琍在生命的中流獲得了對復雜人性的感悟。她開始承認不完美，看到了不同女性無法掌控命運的軟肋。

“我變得會示弱了”

去年，馬伊琍參加了節(jié)目《圓桌派》的錄制。節(jié)目里，竇文濤形容她：“二十幾歲表現(xiàn)出一種剛勁兒，有了孩子之后剛勁兒變成了韌勁兒。”

“我變得會示弱了。”做了母親之后，馬伊琍接受記者采訪時說。

她最讓公眾熟知的一次示弱，是那句被傳遍了的“且行且珍惜”。在媒體期待向來脾氣不好的馬伊琍失控時，她選擇了輕描淡寫的原諒。“你再要強也要懂得示弱，不能一強強到底，那這個人就不可愛了。人總是要有示弱的時候，更何況你總是想要有愛情、有婚姻。”

那次風波過后，她退而默默經(jīng)營家庭。兩個女兒的降生撫平了她身上的毛躁，她隱藏起了鋒利的一面，與孩子磨合成長。

袁泉用“完美”來形容馬伊琍。在劇組拍戲時，她常看到馬伊琍拍完戲后迅速把妝卸了，陪伴女兒參加課外活動。在外人看來，馬伊琍毫不費力地將事業(yè)與家庭平衡得恰到好處。

她清晰地知道自己的犧牲。“女性既要成為一個事業(yè)有為的獨立女性，又要成為一個賢妻良母，這個要求是完全不合理的。在婚姻、家庭和工作中都做到完美，這對任何人來說都很難。你們看到的都是我最光鮮亮麗的時候，但看不到我為孩子、為家里的事情忙得焦頭爛額、如坐針氈的時候。”

馬伊琍堅持親自帶孩子。每天早晨6點她必須起床，為了節(jié)省時間，一邊用吸奶器吸奶，一邊吃早飯。為了讓奶水充足，她逼著自己吃下富有營養(yǎng)的食物，后果是身形水腫，腰部變粗。

《北上廣不相信眼淚》播出后，公眾拋來殘忍的疑問：馬伊琍的胸部怎么下垂了？殊不知哺乳期的她不能穿塑形內(nèi)衣。

家里的衛(wèi)生間是馬伊琍得以暫時躲避瑣碎的港灣。她的衛(wèi)生間有一個漂亮精致的桌子，擺放著香薰燈、劇本和筆。每天晚上等孩子睡著后，她會溜進衛(wèi)生間里，將門關(guān)實，輕輕扭亮一盞燈，趁著燈光通讀劇本。

衛(wèi)生間的門切割開了馬伊琍的兩個身份，演員和母親。她在這兩種角色中突破和成長，回應如何成為女性的母命題。

“因為我的工作比較特殊，擁有這樣的可以說話的權(quán)力，那我就要用足這個權(quán)力，我能做的不是來告訴你們，我今天口紅用的是哪個色號，我喜歡什么牌子的包，我喜歡吃哪家店，如果我可以為女性說一些女性心里想表達的東西，我覺得這個才是有意義的。”她接受光芒glamor 的采訪時說。

一次采訪中，記者讓馬伊琍總結(jié)自己的前半生。“我一直覺得我過得很開心，我走的每一步都是我努力過的，沒有遺憾，沒有后悔。”那生活和感情呢？“如果重新來一遍還是這樣的。”她回答。

和20歲聽搖滾樂的馬伊琍比，現(xiàn)在的她更酷了。43歲的馬伊琍，粉底逐漸變薄。沒有拍戲的日子里，她連妝都不化就出了門，只是會準備一些紙巾，把臉上的汗水和油按壓吸干，愈加從容地展現(xiàn)毫無修飾的臉。她不再裝作強大，大方地展露時間留下的溝壑。

今年生日，她寫了一篇長文對過往40年做了總結(jié)。

“二十多歲，對手里擁有的一切，只想控制以求永恒，因而為未來的諸多不確定而莫名煩惱，錯過些美好。四十多歲，知道凡人和事，沒有永恒不變，一念陰陽。唯一把握得住的，便是眼前的時光。”

“剛才朋友說，因為你是夏天出生的人，所以一直熱烈啊！那么，我稍緩點腳步，順應下自然，服帖著時光，熱情而好好地生活，以待生生不息。”

（周游薦自《博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