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等生智利暴亂，拉美經濟受波及

寇佳麗

作為美國的“后院”，拉丁美洲通常并不會吸引太多關注的目光，尤其當前中美貿易爭端久談不決、英國脫歐屢陷困境、日韓關系進入結冰期，而其他國家也因經濟不景氣各自有本“難念的經”。實際上這兩年，拉丁美洲經濟整體表現也不好，該地區經濟體量排名前三的國家——巴西、墨西哥和阿根廷的經濟增長都比較糟糕。原本，拉美各國好好整理自己的局勢和發展就好，偏偏樹欲靜風不止，智利當局的一個漲地鐵票價的行為，竟然引發了大范圍的游行示威甚至暴動，牽扯出背后日積月累的沉疴宿疾。

3毛錢引發的暴亂

不考慮當前的游行暴亂，智利絕對算得上拉丁美洲各國中的“優等生”。

2015年以來，智利國內生產總值（GDP）穩步增長，從2439.19億美元增長到2018年的2982.31億美元。智利央行數據顯示，2018年，按購買力平價計算，該國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已達25891美元（2018年，中國人均GDP為人民幣64644元，約合9215美元），為拉美地區最高值。同年，智利GDP增速超過4%，是2013年以來的最好成績。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甚至預測，到2022年，該國人均GDP會超過30000美元。

可就是在這樣一個發展穩定的國家，地鐵票價的小幅上漲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后果。

10月6日，智利首都的地鐵運營商，即圣地亞哥地鐵有限公司（國有企業）決定將早晚高峰時期的地鐵票價由800智利比索（約合人民幣7.97元）漲到830智利比索（約合人民幣8.27元）。此后，智利經濟部長胡安·安德烈斯·方泰勒（Juan Andres Fontaine）就此表示，如果不想高價乘坐地鐵，人們可以早點兒起床去工作場所。在圣地亞哥，通勤時間早就普遍需要2小時左右，上述態度引起了民眾的怨憤。

最初，只是由學生領導的抗議團體違規進入地鐵站臺，燒毀車廂、破壞售票機器，表達對票價上漲的不滿。逐漸地，這種不滿發展為對社會不公等問題的暴力宣泄，游行示威的群體也從學生擴大至社會各階層人士。

10月25日，圣地亞哥街頭爆發大規模游行示威活動，而此前已經多次出現流血事件。示威者集中在圣地亞哥市中心的地標廣場上，人數預計在100萬—120萬。“這是智利于上世紀90年代‘民主化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游行”，BBC（英國廣播公司）新聞網這樣報道。

10月30日，智利總統皮涅拉宣布，放棄主辦原定于11月的亞太經合組織（APEC）領導人非正式會議和12月的聯合國氣候大會，以集中精力解決國內問題。截至此時，騷亂已經造成至少20人死亡、7000多人被捕，部分超市、商鋪和車輛被燒毀。

“智利此番大規模的游行示威甚至騷亂，實際上反映了更深層次的問題，即社會治理井井有條、經濟發展穩定持續的時候，社會分配問題處理不好也還是不行。換言之，智利沒有處理好公平與效率的問題，才引發了這樣的狀況。”中國拉美學會副會長吳洪英在接受《經濟》雜志、經濟網記者采訪時這樣分析。

她告訴記者，智利經濟長期保持較穩定的增長，但增長并未有效地傳遞給底層民眾。民眾獲得感比較輕微，基本工資漲得很慢，生活水平提高得也不快。

智利一直在進行高等教育改革，但直到今天，高等教育的私有化水平還是很高，接受教育的成本也很高，階層固化比較明顯。

智利推崇私有化的養老金制度，實行私有制的強制儲蓄以及指數化的年金制度。按照制度設計，養老金只能定時定量領取。有些智利人退休后，生活質量會因此大幅下降。

“這些問題不斷積累，很容易讓民眾對生活感到無望。所以智利整個國家，看上去春光明媚，實則暗流涌動。”吳洪英這樣強調。

西南科技大學拉美研究中心副教授李仁方則告訴《經濟》雜志、經濟網記者，除上述根源外，造成智利當前局面的還有其他外部因素。

他說：“智利的暴亂，很多時候摻雜了外部力量，比如外來移民，容易把問題擴大化。據悉，此次暴亂初期，不少被逮捕的暴亂分子就是移民。另外，歷史遺留問題也讓智利更容易出現游行示威甚至暴動。該國當前政府里還有一些官員，是奧古斯托·皮諾切特（Augusto Pinochet，智利前總統，1974年12月16日-1990年3月11日在任）時期的年輕人，如今成長為政治家。因為曾經的政治迫害，一部分智利民眾對這些官員抱有仇恨心態，且長久不能消散。”因此，一旦出現游行示威，這部分民眾都很可能借機發泄內心不滿，而其是否與票價上漲有關，在所不問。

李仁方強調，目前看，智利經濟仍然是拉美各國中表現突出的。從宏觀角度分析，智利保持了穩定的經濟增長，在拉美地區，能做到這點的國家并不多見。智利物價長期穩定，通貨膨脹長期維持在2%左右;考慮到美元的溢出效應，智利比索也算得上匯率穩定;居民可支配收入的增長今年以來有所下降但也仍舊在增長;失業率保持在8%左右，稍高卻無可厚非，因為今年以來，在智利投資的不少企業都更愿意雇傭勞動素質更高的委內瑞拉人和性價比更高的海地人（工資低）。

公平、效率難兩顧

在圣地亞哥的暴亂中，有示威者明確亮出，他們抗議的是“新自由主義”，但在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拉美研究所副所長孫巖峰看來，新自由主義并非罪魁禍首;更確切地說，智利選擇走新自由主義這條路并沒錯。

智利是拉美地區最早實行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的國家。早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智利政府全力推行新自由主義經濟改革，主要有歸還收歸國有的外資企業、推動國有企業私有化、實施出口導向戰略、實行貨幣自由兌換、實行市場開放等。這期間，智利政局穩定、經濟政策連貫，為經濟增長創造了良好條件。1974年，智利人均GDP為1554美元，2007年，上述數字變為10502美元。按照世界銀行的標準，智利當時就已成功進入中等收入國家行列。2014年，智利人均GDP再次上升為14520美元，被稱為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國家。

“從經濟角度說，智利選擇新自由主義以及開始市場化，沒有錯誤。因為智利自然資源比較少，內部市場也比較小，戰略縱深狹窄，這些都決定了它只能走一條外向化、市場化的道路。如果一定要為智利當前的局面尋找一個理由，那還要歸結到公平與效率這里。進一步說，包括智利在內的很多拉美國家都面臨這個難題，即他們無法平衡好經濟發展中的兩端——公平與效率。”孫巖峰這樣對記者強調。

在拉美地區，如果一個國家重視效率，通常就會忽視公平，比如說智利，最終發展掩蓋不住社會沉疴，爆發動亂。又或者，這個國家重視公平，追求社會福利，但結果經濟往往難以可持續發展，苦日子到來，無法支撐社會福利，民眾一樣會不滿，大規模游行示威最終也會出現。巴西左翼政府下臺，阿根廷左翼政權失利，均與此有關。

今天，人們討論拉美各國的發展總離不開“民粹主義”，仿佛很多問題都是它造成的，但在孫巖峰看來，“民粹主義”不是問題的根源而是結果。

“正因為拉美各國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好公平與效率的問題，大家才不得不尋找新出路，而民粹主義被當作了一種嘗試。2013年，巴西就開始經歷社會與政局動蕩，民眾對經濟、政治和自己獲得的利益都不滿，最終在2018年選出了一個具有民粹主義傾向的政府。加上智利的暴亂，這些都不是好跡象。它可能標志著，拉美國家從經濟、社會到政治，都在經歷更深、更廣的調整，而民粹主義以及向暴力尋求解決問題方法的模式，很可能會為這一地區帶來示范效應。”

民粹主義的好與壞

當我們討論拉丁美洲的“民粹主義”時，我們在討論什么？

“Populism是民粹主義的英文詞，目前世界上尚未形成一致理解或統一概念。在歐美國家，我們通常使用‘民粹主義，但講拉丁美洲的情況，則多使用‘民眾主義這個詞。比較起來，民眾主義帶有的貶義色彩更淡一些。它的含義很豐富，我們大體上可以從經濟學和政治學兩個角度加以了解。”北京大學拉美研究中心主任董經勝教授在接受《經濟》雜志、經濟網記者采訪時這樣回應。

在經濟學家看來，拉美的民眾主義傾向有如下表現：一個國家的政治家為了獲取政治支持或更多選票，在競選時做出沒有原則的承諾;上臺后，為了兌現許諾，通過財政手段進行社會收入的再分配，以提升勞工收入、改善社會福利、擴大醫療、改善住房和教育、提升養老保險水平等。以此為背景，若該國經濟總量沒有進步，稅收體制也沒有改變，政府就只能依靠發行貨幣或借債維持社會福利，最終導致通貨膨脹或經濟危機的出現。

在政治學或社會學研究人員看來，拉丁美洲的民眾主義則是人為地把社會分成兩大陣營，一邊是普通民眾，一邊是精英階層，兩大陣營是對立的。其中，民眾陣營是純凈的而精英陣營是腐化的，且精英才是造成諸多社會問題的根源;因此，政治應該表達民眾意愿。這一邏輯的民眾主義將民眾與精英對立起來，把一切社會問題簡單化了。

民眾主義之于拉丁美洲，并不全然是壞的，短期內甚至有助于社會經濟的發展。

中拉青年學術共同體（CECLA）聯合發起人兼負責人郭存海告訴《經濟》雜志、經濟網記者，拉美從殖民時期以來，就強調精英至上，忽略社會中下層民眾和廣大勞工，而民眾主義偏偏強調對弱勢群體和勞工的保護。

他指出，民眾主義可以憑借對社會中下層提供充分保障、對精英群體的權益進行限制，來激發民族情感，鞏固社會基礎，推動國家的工業化和現代化。

“當一位領導人比較具有英雄主義色彩的時候，他可以借助民眾主義激發社會凝聚力，促進社會與經濟發展。不過，民眾主義強調個人與民眾的聯系更多一些，也就淡化了國家制度的約束和影響。因此，長期來看，民眾主義的弊端是沖擊甚至摧殘社會制度。”郭存海這樣強調。

拉美經濟保持低速增長

基于政治原因、內需疲弱、外部環境動蕩等一系列因素，在2019年剩余的時間里以及2020年，拉美地區的經濟增長很可能會放緩。

最新預測顯示，該地區最大的6個經濟體（巴西、墨西哥、阿根廷、哥倫比亞、智利、秘魯）的經濟今年增長0.7%，2020年增長1.6%。標準普爾拉丁美洲地區高級經濟學家Elijah Oliveros-Rosen表示，拉美GDP預期面臨的風險向下行靠攏，而自2018年以來，隨著全球經濟增速集體放緩，該地區的投資增速已經捉襟見肘。

“討論拉美地區的經濟形勢，不能錯過的國家有5個，其中3個是拉美前三大經濟體，即巴西、墨西哥和阿根廷，無論增速如何，這3個國家的經濟體量擺在那里;還有兩個，就是智利和秘魯。”李仁方這樣告訴記者。

巴西經濟在2019年第一季度遭遇萎縮后，第二季度終于恢復了增長。分析普遍認為，巴西經濟目前增長動能仍然疲軟，包括社會福利改革在內的一系列結構性改革，對未來的經濟增長至關重要。今年5月，由于第一產業、第二產業回暖，巴西經濟環比增長0.5%。IMF近期將巴西本年度的經濟增長預測由此前的0.8%上調至0.9%。

墨西哥央行一如預期地將指標利率下調25個基點，至7.5%，并表示經濟增長前景在近數個月內可能惡化。該國央行在議息聲明中指出，經濟正處于不確定性環境，增長面臨的風險平衡偏向下行。此前，該央行曾預測，墨西哥今年的經濟增速將介于0.2%—0.7%之間。

阿根廷經濟是否已走出泥潭，實難判斷。該國經濟數據在2018年經歷了一番“地震”，第一季度GDP還增長4.1%，此后三個季度竟分別衰退3.8%、3.7%、6.1%。直到2019年第一季度，該國經濟仍然負增長5.8%，所幸接下來的第二季度恢復正增長，但其經濟形勢整體仍在惡化。

近20年，中國在拉美的投資額翻了7倍，而2016年-2018年間，投資平均額更是增長到了176億美元。作為“一帶一路”不可或缺的重要參與方，拉美和加勒比地區是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自然延伸。截至目前，已有19個拉美和加勒比地區國家與中國簽署了共建“一帶一路”合作協議。

李仁方提醒記者，中國對秘魯的投資尤其值得關注。

他說，中國企業在拉美投資頗多，但目的與形式各樣，而秘魯是中資投資實業較多的國家，比如礦山、水電站。且中秘雙邊關系長期穩定健康發展，為投資的模式與前景提供了基礎與保障。“在拉美整體經濟形勢并沒有很好的當前，中國對秘魯的投資有利于該國經濟的穩定發展。可以說，秘魯是中國投資拉丁美洲的重要代表，反映了中國投資的積極影響。”

事實上，中國在巴西的投資也很多。不過，中企在巴西的投資受后者政局變動影響較明顯。中國對智利的投資形勢也頗為顯眼。數據顯示，智利是中國企業在拉美開展并購業務總額最高的國家。2014年以來，中國在智利宣布或落實了11項投資，總額超過96億美元，居拉美之首。

截至11月13日，智利的騷亂仍在持續。圣地亞哥的示威者火燒賓館和酒店，還襲擊了阿根廷駐圣地亞哥大使館。此前，智利總統皮涅拉已公開表示，政府正在籌備“憲法修正草案”，提案包括“賦予人權更好的定義”和實踐人權的方式，以及澄清“國家義務”“提供更好的（公民）參與機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