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福東
/歷史學者

1929年6月23日,上海市公安局發出了一道通緝令,追捕逃犯蔣巨高。蔣巨高是一名電車售票員,兩個月前,他購藥為相好張小妹墮胎不成,反致張小妹死亡。事發后,蔣巨高潛逃,警方一直未能將其抓獲。
以現代醫學眼光看,1920年代的中國民間墮胎更多服用的是劇毒中草藥。張小妹之死,醫生至少有過失殺人的嫌疑,至于為張小妹購藥的蔣巨高,他到底觸犯了什么罪名,為何又要受到拘捕呢?
蔣巨高觸犯的是一個在現代中國人眼中完全陌生的“墮胎罪”。清末修法時,中國效仿西方世界,立法禁止墮胎,北洋政府和南京國民政府均延續了相關立法,在1949年六法全書被廢止之前,墮胎的孕婦,協助孕婦墮胎的親友、產婆和醫生,均構成犯罪,要接受刑罰。
依據1928年實施的《中華民國刑法》,如果張小妹沒有死亡,協助她墮胎的蔣巨高同樣觸犯墮胎罪,依律將被判處兩年以下有期徒刑。包括張小妹本人,也要處以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三百元以下罰金。
1928年,上海市衛生局專門出臺了《管理助產女士(產婆)暫行章程》,其中第二十三條規定,登記之助產女士不準與人墮胎,如有此項情事,查出除取消執照外,按法論罪。若助產女士對于孕婦生理上認為有施行早期生產之必要時,須陳明孕婦家族聘請登記醫師診斷辦理之,不得擅施手術,違者以墮胎論。
墮胎入刑的一個最重要后果是,正規醫院均以不收治墮胎孕婦為通例,想要墮胎的孕婦于是只能求助民間游醫。類似張小妹這樣的墮胎致死事件,不時發生。
1928年9月2日,即《中華民國刑法》關于“墮胎罪”的法令正式生效第二天,上海《申報》的廣告欄中,仍有“墮胎秘法”的推廣。
任何時代,墮胎都是一種廣泛存在的剛需,在缺乏現代避孕手段而舊禮教仍有廣泛市場的民國時期,有此需求的婦女尤其多。她們被現代醫學所拋棄,就只能求助于各種不靠譜的“墮胎秘法”。
立法者慢慢也注意到相關規定的不人道。1935年7月1日,新刑法正式生效,有關墮胎罪的規定也有了變化。自此,如果孕婦面臨健康風險需要墮胎,墮胎則不需再擔刑責。
但也就是在這個月,上海第二特區法院卻圍繞一個來自安徽的37歲婦人王劉氏的墮胎行為,展開認真的調查,試圖證明王劉氏非因健康問題墮胎。
王劉氏住在上海法租界西愛咸斯路607號后樓。她在給一個俄國人家做傭工期間,發現自己懷孕已有三月。她服用了打胎藥方,而后變得重度昏迷,雇主向法捕房報案后,將其送到廣慈醫院。醫生將其腹中的死胎兒取出后,她始轉危為安。
法捕房以王劉氏涉嫌墮胎,將其移送上海第二特區法院。王劉氏辯稱,她因日間工作操勞,傷及胎兒,導致身體疲乏無力,才經哈同路擺測字攤的姚先生開出打胎藥方,沒想到服用后昏迷。
她試圖證明,自己是在胎兒危及自身的情況下才始墮胎。但法庭并不輕信她,法官試圖調查清楚:被吿腹中的胎兒,是否在服藥前即已滑下,危及孕婦健康。最后的判決結果不得而知,但法庭嚴懲私自墮胎的立場是清晰的。
這并非孤例,種種跡象表明,在立法放寬的同時,針對墮胎罪的執法反而變得越來越嚴厲了。1946年10月22日,一個叫丁風的作者在《申報》“婦嬰常識一束”中說:“墮胎雖不合法,但較生產為安全?不對。墮胎的死亡率,超出正常生產十倍以上。”要知道,在1946年,中國仍是一個婦女分娩死亡率非常高的國家,比其危險十倍以上的墮胎的危險性可想而知。
但因為墮胎是犯罪,所以墮胎的醫學安全問題也就相當程度上不在醫學研究的考慮范圍之內。事實上,并沒有證據證明“墮胎罪”的設立阻止了墮胎行為,它造成的最大后果是:胎兒的生命權沒有獲得保障,而孕婦則在毫無安全可言的墮胎過程中大規模死去。
1949年,“墮胎罪”隨著六法全書的被廢棄,也在中國大陸宣告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