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海洋
2018年時值《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簽署40周年,李克強總理5月出訪日本和安倍首相10月訪華,標志著兩國中斷多年的“穿梭外交”基本恢復,中日關系的發展呈現出改善的態勢。201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70周年,日本則正式進入令和時代。在新的歷史節點上,中日關系如何延續良性互動的態勢,中日關系能夠達到什么樣的高度?中日關系的未來是進入新的歷史階段,還是發展到一定程度便遇到“天花板”,最終回到友好-對抗的循環當中?這種爭論一直困擾著對日政策的研判。總體而言,中日之間都無法在無視對方的基礎上獲得長期安全和繁榮,這構成了雙邊關系雖然矛盾重重但仍必須認真考慮如何進入新階段的基礎。
中日兩國地理毗鄰,歷史糾葛與現實問題相互交織,經濟社會交往密集,兩國關系的發展同時存在著明顯的向心和離心傾向。無論過去曾出現的“政冷經熱”、“政冷經冷”局面,還是今天雙邊關系的重啟,都是中日關系離心力與向心力相互牽扯的結果。向心和離心傾向形成長期僵持的局面,意味著中日關系不是單純的外交誤判和偏見的產物,而是兩國關系的真實映射。
第一,在國際體系層面,經濟全球化成為體系層面中日重視雙邊關系、形成向心力的基礎。中國和日本GDP分別位居世界第二、第三的位置,都是經濟全球化進程中的重要行為體并遵循共同的規則。全球化的愿景和國際經濟的高度依賴,形成了一種客觀化的基礎,使中日關系的離心趨勢被限制在一個范圍內。盡管全球化并不總是帶來合作,日本右傾化趨勢的加劇就和2008年全球經濟危機后西方世界經濟衰退有很大的關系(1)劉力臻:《日本經濟長期衰退的政治經濟學分析》,《日本學刊》2016年第2期。,但是,經濟全球化總體而言給中日關系帶來了更為明朗的前景是不爭的事實。首先,如果中日關系的冷淡是全球經濟下行周期下的政治映射,那就意味著雙邊關系的冷淡可以被新的全球共同發展周期替代;其次,經濟合作深化會刺激共同制度安排和治理能力的改善(2)王明國:《東亞地區治理機制的有效性評估與未來發展》,《當代亞太》2014年第2期。。一個日漸拓展的合作和治理空間可以形成強大的外部激勵,使包括中日在內的各國相向而行。
中日的離心趨勢,則很大程度上源于兩國對現行國際政治秩序的理解存在巨大差異。中國對二戰后國際秩序的理解,是建立在雅爾塔體系和聯合國憲章的基礎之上,以社會主義制度的普遍建立、亞非拉地區民族國家政治獨立、逐漸崛起為基本特征,更關注當代國際政治秩序與傳統秩序相比的進步因素;日本把西方世界對非西方世界的支配視為國際秩序的基本現實,西方世界如何作為一個整體發揮領導地位和積極作用,以及非西方世界對西方國家的依附,成為日本理解國際秩序的核心(3)連合総合生活開発研究所:「中野晃一右傾化に抗うリベラル左派連合の再生に向けて(特集安倍政権の4年と日本政治のこれから)」,『數據信息意見:連合総研レポート』,2016-11,8-11頁。。兩國理解國際秩序的區別在于,中國把非西方世界的發展視為一個獨立的有價值的進程,后者則把維護和擴展西方世界視為國際政治秩序正當性的基礎。視角差異導致兩國都從某種程度上傾向于認為自己是現行秩序的維持者,并將對方定義為不滿現行秩序的異己。
第二,從區域層面來分析,中日關系的“向心-離心”趨勢受到區域化、聯盟政治雙重因素的影響。東亞的地區一體化為中日關系提供了日益強大的向心力,“東盟10+3”、亞太經合組織、中日韓FTA等框架已經在事實上為雙邊關系規定了制度化的合作路徑。中日兩國都無法回避強有力的東亞區域化進程帶來的吸引力及廣闊前景。中日關系從屬于區域化整體進程的觀點帶來了一種暗示,兩國可以更加信任全球化和區域化的力量而非彼此的誠意,更相信中日在一體化方面的共識而非彼此的共識(4)周永生:《日本經濟外交政策的轉變及其影響》,《東北亞論壇》2014年第1期。,只要區域一體化進程能夠給日本提供足夠的吸引力,兩國目前受損的關系就能夠回到戰略互惠關系的框架內(5)門洪華、宋志艷:《日本相對衰落與中國的應對》,《社會科學》2016年第7期。。
但是,區域化的邏輯一旦被聯盟政治視角取代,美日韓軍事同盟的存在使地區安全結構嚴重失衡的問題馬上就凸顯出來(6)于海洋:《對東北亞地區領土爭議的戰略思考》,《國際問題研究》2014年第3期。。美國主導的聯盟體系運作復雜,對中日關系的影響也有多重性。較為中立的觀點認為,美日同盟內的離心趨勢會給中日靠近提供某種動力。美國和日本的聯盟互信不是絕對的,美國經常需要通過與中國的合作使日本維系對聯盟的依賴(7)倪峰:《美國與東亞關系的歷史考察——兼論中美日三國互動及地區影響》,《日本學刊》2017年第5期。,日本也希望通過對華關系平衡美國對日本的控制(8)北九州市立大學経済學會:「前田淳サブプライムローン危機後の國際資金フローの展開:アメリカの影響力は変化したのか(上)」,『北九州市立大學商経論集』(The Review of Business and Economics),2019-03,59-68頁。。另一種更為悲觀的觀點則認為,日本對聯盟管理權的接管將加劇中日的離心趨勢。隨著美國的相對衰落,美國對同盟的管理讓位于讓盟友分擔成本和壓力的考慮。日本則把對華強硬立場視為提升聯盟內地位的更好途徑,并漸漸對美國東亞聯盟形成了綁架效應(9)袁偉華、田光強:《權力轉移、戰略依賴與聯盟轉型——以冷戰后美日聯盟轉型為例》,《當代亞太》2017年第3期。。無論美日誰是主導,只要美日同盟存在和牢固、且這一同盟對中國而言具有明顯的實力優勢,日本就會面臨足夠的政策誘惑,借助聯盟力量對中國進行遏制。中國則需要做出回應,強化反遏制的威懾能力,“通過堅定的意志和行動平衡或分化美日韓軍事同盟”(10)韓旭東、趙大鵬:《從美日聯盟看釣魚島爭端及我國的對策》,《亞非縱橫》2012年第5期。。
立足于中日雙邊關系層次,導致向心和離心傾向的因素更為復雜。總體而言,中日兩國在一系列方面已經達成了共識,但很多困擾著雙邊關系的深層次因素依然在發揮作用。
首先,中日雙方在至關重要的實力認知方面已經基本消除了誤判的可能。中國國力全面超越日本、日本依然具有強大國力,這兩個事實已經逐漸獲得了兩國的認同。東北亞地區因為在歷史上沒有出現過中日并強的局面,所以在兩國國力基本持平的那個時間段內曾經出現了很強的不適應感:中國危機論在日本曾經甚囂塵上(11)東洋経済新報社:「ヴォーゲルエズラ·FINTERVIEW 戦前の日本に似る中國の國力過信(特集2019大予測:世界の針路を129テーマで徹底解説)——(世界政治·経済広がる自國第一主義経済はついに減速か)」,『週刊東洋経済』(Weekly Toyokeizai),2019-12-29,136頁。,中國國內的“日本急速衰退論”也曾認為安倍經濟學的失敗無可避免,日本正處于一場巨大經濟危機的前夕(12)郭言:《炒作“中國威脅”難掩安倍經濟學失敗》,《經濟日報》2016年8月5日。。但是,目前中日兩國的主流聲音已經逐漸看到,兩國實力關系不是簡單的此消彼漲關系,而是都在增長(但速度不一),并面臨很多共同的挑戰(13)李偉:《加強中日合作,共同培育發展新動能》,《中國經濟時報》2017年4月21日。。
作為一衣帶水的鄰國,中國和日本雙邊關系在諸多領域內相互需要是客觀的事實。據日本海關統計,2018年,日本與中國雙邊貨物進出口額為3175.3億美元,增長6.8%。其中,日本對中國出口1439.9億美元,增長8.4%;自中國進口1735.4億美元,增長5.5%。數據顯示,兩國的經濟相互依賴程度極高,經濟合作在規模和結構上都達到了空前的高度。同時,中日在諸如環境合作、跨國移民與犯罪管理等非傳統安全領域的合作治理,已經達到了相當深入的程度。中日雙方在各領域密切的合作關系,在各自國內形成了廣泛的受益人群。這些群體雖然相對沉默,但實際具有巨大的政策影響力。
中日間的離心力同樣有著復雜的歷史和現實根源。中日都有著“世界大國”身份的自我認知:中國國內哪怕是最保守的觀點也認為,中國已經成為有“全球影響力的地區大國”(14)馬榮久:《中美權力轉移與亞洲地區體系》,《當代亞太》2014年第1期。;日本也同樣試圖把自己定義成一個世界大國(15)Richard Rosecrance and Jenifer Taw, “Japan and the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Leadership”, World Politics, https://www.cambridge.org/core.,并把日本在西方同盟體系內地位的上升等同于日本全球大國地位的恢復。然而,中日國內都存在著否認對方全球大國地位的傾向。總體而言,我國對日本是否具備成為一個全球性大國的基礎性條件(外交和國防政策的獨立性)存在懷疑,在政策層面,往往將中日關系視為中美全球性關系的區域派生物。日本所理解的全球大國則需要獲得西方世界的認同,因此,對中國全球大國地位的合法性存在疑慮(16)日本戦略研究フォーラム:「村井友秀平成時代の中國脅威論(特集平成の御代を振り返る、そして未來へ)」,『日本戦略研究フォーラム季報』(JFSS季度報告),2019-04,45-50頁。。
對彼此國家定位的否定又和國家發展愿景的問題聯系在一起。中日兩國都意識到不太可能阻撓對方的發展,但兩國都對彼此發展的走向有著很強的提防心理。中國對日本未來走向的憂慮程度有所差別:一種判斷認為,日本國內政治氛圍的右傾化和保守化可能導致冷戰體系在東亞的復活,認為未來的中日競爭是實力不平衡發展和意識形態對峙結合的產物;更為悲觀的判斷擔心日本今天的右傾化趨勢與二戰前的軍國主義是一脈相承的,日本政策的最終目標就是重現其二戰前在東亞地區的絕對優勢地位(17)孫立祥:《中共領導人對日本軍國主義復活動向的關注與警惕》,《西南大學學報》2015年第3期。。如果日本存在軍國主義基因的判斷成立,中日關系也就不再有彈性空間的存在。日本國內同樣存在兩種傾向:一種認為,中國的發展前景具有明顯的不確定性,日本需要為中國可能造成的威脅做好準備,很多日本政治家對塑造中日關系信心不足,他們認為,通過接觸掌握對華關系主動權或順應中國的偏好和預期都困難較大;另外一種觀念在極右翼政治勢力中則更為流行,他們基于歷史、種族、意識形態等因素,把中國視為明確的威脅而非僅僅是不確定性因素。這兩種觀點在評估所謂“中國威脅”的程度上有所不同,但是,他們處理對華關系的策略卻差別不大。他們對對華關系信心不足,在策略層面只投入較低資源對待中日關系。對他們而言,與其強化對華關系,還不如通過強化西方同盟對中國的敵視、整合西方世界資源平衡中國崛起的影響(18)Bhubhindar Singh, “Japan Embraces Internationalism: Explaining Japanese Security Policy Expansion through an Identity-Regime Approach”, Japanese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17 (4), pp. 589-613.。
中日關系的向心力和離心力長期并存,形成了一種大致的平衡。中日關系因此長期表現出某種停滯狀態,很多人也認為,這種平衡是中日關系的正常狀態或應然狀態。這種認知從認識論的角度來看,體現了我們對于外交關系中的“結構約束”和“戰略塑造”,更強調前者而忽視后者的傾向。
國家間關系一直是結構與能動的對立統一。結構約束是國家間復雜交往所形成的穩定平衡,它代表了國家間關系在一定時間內的基本現狀。國家間關系的結構對相互矛盾的政策信號進行了外部約束,并大致上勾勒出各政策選擇自洽的領域及其邊界。具體而言,結構約束平衡了國家的向心和離心傾向,使每一種傾向都能建立一種穩定的預期,實現政策層面的可控性。但是,結構性約束不是國家間關系的全部。事實上結構的形成、穩定與轉換,都是國家間互動實踐塑造的。國家偏好與意志的轉向,國內政治與社會環境的改變,國家間互動形成新的共識和方向,都會逐漸產生強有力的修正性實踐,改變既有的結構性狀態。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國家間外交關系包含“結構約束”和“戰略塑造”兩個方面,兩個方面相互影響但不能相互替代。結構的穩定性對國家的影響不是絕對的。國家可以通過重大的戰略決策打破現有結構的平衡,使某種政策選擇上升為主導性的戰略,并通過強有力的政策實踐塑造新的可能。究其本質,立足于結構約束的外交政策,在政策層面更關注突發性問題和具體議題的政策合理性,以維護結構平衡為目的;立足于戰略性塑造的外交政策,政策重心是打破既有平衡,通過創造新的共同價值、領域或偏好,開創新的局面。偏重前者還是后者,是一個國家是否執行積極外交政策的關鍵。中日關系的“向心-離心”平衡長期存在是結構性的,造成這種平衡的各種要素都實際存在。但是,“向心-離心”平衡實際上也體現了中日關系“能動”部分的缺位。兩國關系各層面各領域的問題疊床架屋,沒有反映出一種可能的戰略規劃與外交塑造能力。
單純強調“向心-離心”平衡結構,忽略國家的戰略塑造,長期來看,可能會對中日關系的發展造成若干消極影響。
首先,中日關系出現了問題導向替代整體導向的趨勢。中日關系的議題領域是多元的。無論是歷史問題、釣魚島歸屬爭端、南海航行自由,還是TPP與FTA的選擇上,中日雙方都有清晰的問題意識。在兩國關系的具體議題上,都形成了明確的處置辦法,焦點和熱點問題也得到了有效管控。但是,不同部門、不同領域的分離趨勢依然明顯。兩國邦交的總體目標究竟是什么,經濟、政治與安全領域如何實現整合?很多問題迄今為止缺乏明確的總體答案。缺乏戰略目標的引領,則任何具體議題的處理都會陷于一事一議的局面。在兩國外交關系各個層面存在深刻關聯性的情況下,單純聚焦個別熱點問題和重點領域,意味著兩國邦交在具體問題層面是清楚且理性的,但同時也是分割和缺乏想象力的;政治、經濟、社會與安全等領域的聯動性可能產生巨大的機遇,也可能產生巨大的風險,但這種關聯性卻缺乏統籌和關注,不同領域交叉的地帶可能出現明顯的管理空白。
其次,雙邊關系出現政策取向代替戰略導向的趨勢。我們都清楚,中日關系的發展是一系列政策實踐推動的,但單一的外交政策可以解決問題,卻不能引導方向。針對一個個具體問題而產生的政策,可以證明某個問題或某個變量在兩國關系中十分重要,卻無法證明一個問題/變量比其他問題/變量更重要。在沒有大戰略規劃的情況下,不同政策的輕重緩急、前后排序找不到戰略層面的依據,只能依據事件的突發性、緊迫性等指標做危機管理(19)于海洋:《大戰略研究的反思與代價管理的必要——關于戰略代價的若干思考》,《國際觀察》2014年第4期。。就政策的長期影響來說,中日這樣的大國,兩國關系的范圍廣、相互依賴程度深,兩國對外交波動的耐受力遠高于中小國家,任何單一的具體政策實踐都不太可能立刻造成(扭轉)一種決定性的結果。如果沒有統攝性、整合性的戰略考量,具體政策哪怕出現問題,也只能在引發全局性問題或積重難返的時候才引起關注,立足長遠的某些契機和機遇也可能無法得到足夠的關注和培育。
再次,雙邊關系出現反應性替代主動性的趨勢。過度強調問題導向、過度強調具體政策的合理性,一度使東亞乃至世界最重要的雙邊關系之一陷入缺乏主動營造的局面當中。從釣魚島糾紛到專屬經濟區漁業爭端,中日關系的發展是隨著問題的出現而發展的,各種問題的出現具有偶發性,但卻最終成為影響中日關系總體性結果的最大動力。由于缺乏由政府主導的戰略舉措,兩國都無法對具體領域發生的問題或成績感到滿意,卻又只能在這些問題出現后才能獲得采取進一步行動的動力。作為東亞乃至世界最重要的國家,中日都意識到兩國關系存在巨大的潛力,也存在系統性的風險,但是這些都不能賦予兩國政府足夠的動力采取前瞻性外交動作打破現有平衡,也無法阻止或扭轉具體問題出現帶來的各種麻煩,一旦問題發生,只能被動地做局部處理,難以從兩國關系的宏觀層面加以協調。
總體而言,中日邦交的“向心-離心”平衡,某種意義上是兩國關系存在結構性問題同時缺乏戰略塑造的產物。表象層面的“向心-離心”平衡,造成了中日關系深層次發展方向的不確定。中日關系層次復雜、影響深遠,貿然做出方向性的決定固然是冒險的。但長期滿足于自發性的“向心-離心”平衡,則意味著兩國都失去了從全局塑造雙邊關系的可能,橫跨不同領域的重大外交險情無法在冒出苗頭時就得到有效解決。總而言之,兩國關系當然會受到結構性平衡的約束,但不能以現有的平衡關系忽視戰略塑造問題。
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必然會造成世界格局與國家外交戰略的重組,中日關系這樣重要的雙邊關系,不可能面對國際秩序轉型而無動于衷,而應該成為國際秩序轉型的重要部分。當前,中日關系已經顯現的三個趨勢不僅深刻影響了國際體系,也直接為中日關系擺脫“向心-離心”平衡、實現戰略重啟創造了可能性。
首先,包括自由貿易規則在內的現行政治經濟秩序受到嚴重威脅,這對中日兩國都造成了嚴重的沖擊。在經濟層面,美國發動的貿易戰不僅針對中國、日本等具體國家,更針對包括WTO、TPP在內的各種全球自由貿易安排。自由貿易原則的支持者,因為受到共同的直接威脅,出現了某種程度聯合的可能性。在政治層面,西方世界內部整體性出現了裂痕,特朗普政府的極端單邊主義外交政策,對西方主導下的國際秩序造成了直接傷害;更為嚴重的是,特朗普政府政策體現出來的美國保守派勢力的強大,使西方同盟內部的信任基礎出現了巨大裂痕。“美國優先”政策的擠壓,造成了一種西方世界和非西方世界都有必要重新調整彼此關系的局面(20)宮崎正弘、石平、福島香織:「日本は再びアジアの盟主になる:トランプvs.習近平!米中激突で漁夫の利を得る」,『日本寶島社』,2017-03。。國際政治經濟秩序的劇變風險,使中日關系中共識的部分擴大了。對于中國而言,只有更為緊密地將自己的命運與全球化進程結合在一起,使中國嵌入國際政治體系當中,才能使美國對中國的敵視變成對全世界的整體威脅。日本也發現其在經濟全球化、全球治理等問題上的立場,更近似于中國而非美國。盡管兩國在西方世界與非西方世界的關系問題上依然存在分歧,但是,中日希望現行秩序總體穩定和有序調整的意愿是近似的。
其次,西方同盟體系的脆弱化激勵了東北亞區域化進程的發展,使中日關系的調整具備了基礎性條件。美國的單邊主義傾向和對極限施壓策略的沉迷,使其外交政策脫序的風險驟增——美國政界很可能高估了自己煽動出來的民粹主義外交政策的風險管理能力。聯盟主導國不愿意考慮其他成員的利益訴求,且聯盟承諾的忠誠程度受到廣泛質疑,必然導致成員國出現脫離聯盟的趨勢(21)Glenn H. Snyder, Alliance Politics,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7, p. 175.。開放區域概念的吸引力,隨著狹隘的聯盟概念受挫變得更加具有吸引力。對中國而言,慎重處理中美貿易沖突、維護中美關系的戰略穩定,固然是當前外交工作的第一要務,但是,中國也清楚地知道,中美關系的戰略穩定已經無法單純指望與日益激進的美國打交道獲得。中國需要認真思考如何避免美國領導下東亞同盟體系更加好戰的問題,東北亞區域化進程的深化能夠給中國提供更好更穩定的戰略縱深。同時,在中美可能全面進入戰略競爭的態勢下,中日間的善意可以限制美國利用東亞軍事同盟體系推行其危險政策,也能夠增加聯盟內的多元化傾向,使同盟避免做出選邊站的抉擇。就日本來說,美國對聯盟的不屑和對盟友的強制,反倒增加了盟友的自主性,使他們意識到依附聯盟的負面效應,從而更重視依靠地區的共同發展維護自己的利益。無論從地緣政治還是區域經濟一體化的角度,日本都無法承受東亞地區重新陷入完全冷戰所產生的負擔(22)木內登英:「トランプ貿易戦爭:日本を揺るがす米中衝突」,『日本經濟新聞出版社』,2018-10。。多年以來,美日同盟和東北亞區域一體化,構成了日本外交政策天平的兩端;當同盟一側出現問題時,日本必須增加對區域化的安排來維系其外交態勢的總體穩定;做一個同時和雙方保持接觸的第三方遠比選邊站更符合日本的利益。
再次,中日戰略目標的明晰化,廓清了兩國合作的空間。中日邦交的離心傾向,核心問題在于雙方相對實力在世紀之交的劇烈變化,以及由此導致的戰略互信缺乏。隨著時代的演進,中日都已經逐漸接受了新的實力對比,并對彼此實力有了更客觀的評價。更為重要的是,實力對比發生質變時期引發的意圖猜疑在今天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澄清。十九大的召開和人類命運共同體戰略指導思想的確立,為本世紀中葉以前的中國發展厘清了方向。中國在中美貿易紛爭及“一帶一路”倡議落實中的具體政策實踐,增強了中國維護現行國際秩序的可信性。在維護現行國際秩序的大前提下,中國不希望東北亞地區的政治格局發生重大的變化,這就成為中日關系最大的公約數。同時,中美關系緊張狀況的長期化,中國勢必要將中日關系作為更為獨立的雙邊關系處理,中國提升對日關系在外交總體布局中的地位勢在必行;就日本而言,在中日實力現有的對比情況下,中國不走強國必霸的老路一定會受到日本的歡迎和支持。日本固然可以在一定程度的美中沖突中獲得解禁安全束縛等好處,但是日本絕對無法從中美沖突走向激化中獲得好處。日本真的愿意充當美國對中國全面遏制的軍事前沿嗎?日本對中國未來發展道路的懷疑是深刻的,但日本更清楚,過激的圍堵會逼迫中國采取強硬的政策,而這對毗鄰中國、必須站在對抗一線的日本是毫無益處的。日本未來政策的選擇,取決于它對當前局勢的判斷,從目前的態勢看,日本已經轉而尋求更平衡的美中關系和更友好的日中關系。
總體而言,中日關系的戰略性重啟已經具備了相應的條件。結構性的約束對于任何大國關系而言都是存在的,但是大國關系重組反復發生,意味著積極的戰略塑造有可能打破既有束縛,中日間長期的向心-離心平衡態勢也是如此。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中國已經對國際格局產生了重大的影響,中國有能力也有責任使中日關系出現新的變化,推動區域和雙邊關系的穩定和發展。
首先,中國應該積極塑造一個能夠廣泛包容雙方利益的共同戰略方向。方向是戰略的根本,方向一致是外交合作的基礎。國家間總會存在這樣或那樣的爭議,方向的一致會在國家間爭論時起到“扳道岔”的作用,引領國家間關系相向而行。十九大的召開標志著中國社會主義建設進入了新的歷史時代,在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指導下,我國基于“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所確定的施政方略,已經清晰勾勒出對內對外政策的總體藍圖。習近平同志在十九大報告中,圍繞中國國際戰略,明確提出“堅持和平發展道路,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為總的發展目標。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要相互尊重、平等協商,堅決摒棄冷戰思維和強權政治,走對話而不對抗、結伴而不結盟的國與國交往新路。要堅持以對話解決爭端、以協商化解分歧,統籌應對傳統和非傳統安全威脅”(23)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http://politics.gmw.cn/2017-10/27/content_26628091.htm。。這構成了我國外交戰略的戰略方向;中國堅定奉行獨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奉行防御性的國防政策,永遠不稱霸,永遠不搞擴張,中國積極發展全球伙伴關系,構建總體穩定、均衡發展的大國關系框架,按照親誠惠容理念和與鄰為善、以鄰為伴周邊外交方針深化同周邊國家關系,這些構成全球、區域與雙邊外交層面的具體方針(24)阮宗澤:《人類命運共同體:中國的“世界夢”》,《國際問題研究》2016年第1期。。我國國際戰略總目標的確立,明確了中國對日政策的總方向。無論是站在命運共同體的高度,還是立足周邊外交的布局,中國對日戰略的總目標都是推動中日關系朝著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方向前進,把對日政策納入中國規劃的合作路線當中。
中日關系如果想擺脫傳統的向心-離心平衡,關鍵在于通過堅定的外交努力使兩國外交戰略目標中方向性一致的地方明確起來:既要讓中國的目標取信于日本,又要讓日本愿意參與到中國的戰略目標當中。塑造能夠包容各方需求、彼此承認的共同方向,并在互動和互構的過程中使共同方向被中日接受,這構成了中國對日戰略的基礎。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總體框架下,中國在自己設計的全球、區域和雙邊框架下,應該給日本留有一個合理和可成長的空間:強化兩國關系具有向心力的方向,使這些方向獲得更多的資源和支持。中國對日外交中和平、合作、非擴張、非權力政治和國際治理的方向,既有深厚的基礎,本身也蘊涵著巨大的包容性空間,為日本國家利益的實現和擴展提供足夠的空間。在大變革的時代背景下,只要日本不堅持高風險的遏制策略,那么,兩國關系離心力的一面可以通過管控矛盾,使之不成為全局性的問題。在大方向一致的基礎上,中日可以在具體表述、具體問題上保持開放的態度和靈活的策略,通過兼顧日本合理訴求的方式創造兩國更廣闊的空間。
其次,營造兩國邦交能夠容錯的寬松戰略氛圍。杰克·斯奈德(Jack Snyder)曾經指出,“通過學習、模仿或共享”,國家間可以共同塑造出一種有利于合作的戰略文化(25)Jack Snyder, The Soviet Strategic Culture: Implications for Limited Nuclear Operations, Santa Monica: Rand, 1977, p. 8.。戰略文化并非用于消滅或排斥政治偏好差異,它的功能在于用相互學習和模仿,為雙邊關系的政策排序創造共識的氛圍,用共享的態度和行為抑制可以被弱化的爭論。建設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一個宏大的使命,也是一個世界性的使命,我們在提出這個目標時,就應該考慮到它所面臨的復雜艱難的價值沖突,也應該充分考慮到新共識可能遭遇的困難。中日在歷史觀、意識形態、美日軍事同盟等方面的分歧是長期而深刻的,建立一個寬松的戰略氛圍,既不是在這些問題上改變中國的立場,曲意迎合對方的觀點;也不是中日間要建立諸如美日那樣緊密的聯盟關系;而是兩國在全球化、區域化合作的基礎上形成一種不排他的共同發展的共識。
寬松戰略氛圍需要一個逐漸塑造的過程,其約束作用不是剛性的,在這個緩慢的過程中,中日之間的既有矛盾依然會反復浮現。我國需要警惕的是那種將兩國關系冷淡視為常態、基于排斥情感而拒絕共同發展前景的傾向,防止消極的戰略氛圍擴散至其他領域。兩國關系重啟是大局,但重啟后的兩國關系仍然會頻繁出現波折。中國要采取積極主動的政策,但不能期望每個積極善意的舉動都一定能得到回應;塑造一個寬松的戰略氛圍,可以避免對每項積極政策嘗試都做苛刻的審視,增加對兩國關系波動的容忍程度。
最后,依據戰略方向明確中日外交的政策排序。戰略的最大意義在于通過對不同政策的排序,來實現國家一段時期的總體目標,通過確定政策優先性的順序,使具有向心力的一面超越離心力的一面。對日戰略的重啟,必然要落實到一個個具體的政策領域。我國對日戰略既要明確對日政策的主要方面,又要兼顧次要方面。中國的道路自信既包含道路的價值進步性,也包括中國堅定維護國家利益、塑造周邊和國際環境的意志和勇氣。主張人類命運共同體和新安全觀,當然不是看不到中國和日本在傳統安全領域的重大矛盾,中國國防現代化和區域拒止能力提升,保衛主權完整和遏制周邊地區軍事挑釁,仍然是對日戰略中的一部分。但是,中國外交需要建立清晰的可預見性和可信任性,使日本和全世界承認中國對這些問題的關注不是當前對日戰略的主要方面,使他們相信中國可以在傳統安全領域獲得優勢,但不會濫用優勢,而愿意把中國的優勢用于推動全球化和區域化的發展。
中日關系的長期冷淡,曾經使整個地區產生了消極的思維慣性。這種宿命論的觀點,根源就在于過分強調結構約束的作用,忽視了戰略塑造的價值。如果立足于狹隘的具體政策領域,中日關系中很多深層次的矛盾是難以找到解決方案的。從戰略塑造的高度理解和研究中國對日外交政策,則有可能在兩國關系間找到新的可能性。中日關系既是兩國最重要的外交課題之一,也是地區和世界范圍內最重要的雙邊關系之一。中日關系的改善態勢為我們重新思考對日戰略提供了契機。依靠包容性的戰略目標和積極主動的政策實踐,中日關系有可能擺脫“向心-離心”平衡的束縛,進入新的階段,進而為全球化和區域化的發展提供新的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