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杵增

2019年是清朝大詩人黃仲則的270年誕辰。黃景仁,字仲則,以字行。江蘇武進人,生于1749年,享年35歲。詩人在乾隆“盛世”里,一生困頓不遇,留下風華絕高的《兩當軒集》,在唐宋詩的籠罩下,一峰突起,成為支撐清詩與唐宋詩并論的重要力量之一,對后世的郁達夫、錢鍾書等杰出詩人產生深遠的影響。其廣為傳誦的佳句有“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人同聽雨誰千古,天放看山又十年”“花月即今猶似夢,江山從古不宜秋”“詎有青烏緘別句,聊將錦瑟記流年”等。
1774年冬,江蘇常熟虞山,東邊的仲雍祠來了兩個年輕人。
黃昏時候,漫山衰草,暝色爬上他們的衣襟,一直不肯散去。二人沉默了很久,看著北邊那座墓,其中一人忽然開口:“對我有知遇之恩的人已經死了。倘若我不幸比你先死,你能幫我整理出版我的詩集嗎?就如老師的朋友幫他整理《玉芝堂》那樣?!?/p>
開口說話的人叫黃仲則,旁邊是他的好友洪亮吉。他們早上剛到虞山北邊拜祭了老師邵齊燾的墓?!队裰ヌ谩肥巧埤R燾的詩文集,死后由他的好友王太岳幫忙搜集刊印。
說這話時,黃仲則26歲,洪亮吉29歲。大概在這個時候,黃仲則就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詩作必將傳世。
洪亮吉聽到這話感覺不對勁,死活不肯答應。黃仲則急了,跑進祠里,抓過一把香點燃,在神像前禱告,逼著洪亮吉松口答應才罷休。
黃仲則是歷史上有數的詩歌天才,我們熟知的“百無一用是書生”,即是他自嘲的詩句。包世臣在《齊民四術》中盛贊道:“乾隆六十年間,論詩者推(黃仲則)為第一?!?/p>
27歲時,黃仲則迫于生計,準備北上京城尋找出路,臨行寫下《別老母》一詩跟母親告別:
搴幃拜母河梁去,白發愁看淚眼枯。
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
貧窮與病痛,是這位寒門天才一生揮之不去的噩夢。
黃仲則生于乾隆十四年(1749年),江蘇常州武進人,是北宋大詩人黃庭堅的后裔,“詩本吾家事”于他而言不算過分。不幸從小父親就去世了,家道從此衰落,便由祖父黃大樂撫養,母親督促他讀書。啟蒙之后,祖父給他定了一個奇怪的要求,不讓他學寫詩,與此同時讓他跟著塾師學作科舉文。
對當時的讀書人來說,考科舉進仕途,才是養家糊口、施展抱負的正路,不過年幼的黃仲則對這個安排感到無奈。他生來就不喜歡此道,偏偏學業量又倍數于平常的孩子,面對科舉文,心中常感到到孤獨麻木。叫他寫時文的時候,雖然“援筆立就”,卻總覺得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學的地方。
祖父不讓他學寫詩,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喜歡一個人偷偷翻看家里藏的一兩本古今詩集。連蒙帶猜,遇到以為自己讀懂時,便得意洋洋地說,“我喜歡的就是這個了!”抓筆就寫起來。旁人看了他寫的,笑話他。黃仲則不以為意,逐漸喜歡寫幽苦的句子,更得不到肯定了,他反倒更加喜歡詩。
黃仲則是那個時代罕有的以詩人自期者。年輕的時候他喜歡李白,有次在拜謁李白墓時,動情地說:“我所師者非公誰。”常感慨“如何辛苦為詩后,轉盼前人總不如”。25歲那年除夕,黃仲則又動了詩興,正吟哦推敲,子女在一旁偷笑他,他自嘲道:“汝輩何知吾自悔,枉拋心力作詩人”,所謂“枉拋心力”,其實也是黃仲則對自己志業的自信及自知。
1757年,黃仲則剛九歲,已經有詩名傳出來。這年他應學使者試,寓居江陰小樓上,快到考期了,仍然蒙著被子臥床不起,同行者催他,他說,“剛剛想了‘江頭一夜雨,樓上五更寒兩句詩,正準備湊成一整首呢,你們別打擾我。”
命運沒有因此眷顧他。12歲到16歲這四年間,他的祖父、祖母、兄長相繼去世,只剩他和母親相依為命,窮困如影子一般,從此將他纏住不放。
黃仲則人生中第一次高光時刻,在19歲時就來了。當時他在錢塘江觀潮,寫了《觀潮行》《后觀潮行》兩首詩,一下子聲名鵲起,天下傳唱。《觀潮行》的最后兩句“潮生潮落自終古,我欲停杯一問之”,文辭上有師法李白“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的痕跡,名士袁枚尤其喜歡這兩首詩,在《隨園詩話》中特地標舉出來,認為黃仲則的詩很像李白。
第二次高光時刻,在他24歲這年到來。
這時名士朱筠正督學安徽,延請名宿到幕下校文。朱筠聽說了黃仲則的名頭,特地派人去請他。黃到了后,又把好朋友洪亮吉介紹過來。與此二人一接觸,朱筠喜不自禁,寫信給錢大昕、程晉芳道,“我剛到江南,就遇到黃、洪兩個年輕人,他們的才華就像寶劍龍泉、太阿一樣,都是萬人敵?!秉S、洪二人深感朱筠的推重,都以對待老師的禮數來對待朱筠。
1772年,三月初三上巳節,朱筠聚集幕下高才,在采石磯太白樓上宴飲,酒正酣時,一眾文士搖筆賦詩。當時八府士子正在當涂考詞賦科,聽說朱筠舉辦了文會,全跑過來圍在太白樓下,等著好作品出來便要搶先傳抄。黃仲則一襲白色夾衣坐在樓上人群里,喝得差不多了,長身而起,站在斜陽中,頃刻間寫成了196字的《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樓醉中作歌》。
在這首詩末尾,黃仲則寫道:“高會題詩最上頭,姓名未死重山丘。請將詩卷擲江水,定不與江東向流。”眾人眼見“崔顥題詩在上頭”情景再現,就都擱筆不寫了。
后來,有年輕人在朱筠座前將自己的詩作與黃仲則詩相提并論,朱筠聽了哈哈大笑道,“黃仲則啊,那可是天才!”
左輔是黃仲則的朋友,后來官至湖南巡撫。在回憶起黃仲則時,說他“狂傲少諧”,瞧不起一般人,不怎么愛開玩笑,又因才華高,多受人妒忌。
但黃仲則的師友偏偏不少,而且都對他推重、回護良多。
在他21歲時,過湖南任湖南布政使王太岳的幕僚。王太岳系海內重臣,成名非常早,當時已年近50,是當之無愧的文壇巨擘,兼之又是邵齊燾的好友,相當于黃仲則的師長輩。但王太岳每次寫了新的作品,都必須拿給黃仲則過目之后才定稿。
除了王太岳,黃仲則的師友過從,如邵齊燾、朱筠、袁枚、翁方綱、紀曉嵐、畢沅、洪亮吉、汪中、黎簡等,無不是一世人杰,談起黃仲則的才學,都贊賞服氣,也愿意跟他交往。
廣東順德人黎簡,在其父親去世后,再沒有離開過廣東,但詩文名聲非常大,文壇大佬袁枚到了廣州,專門拜托人約黎簡,想要見他一面以慰平生。黎簡對袁枚并不感冒,推掉了。不過黎簡對黃仲則非常推崇,主動給黃仲則寫信,贈詩稱贊道:“君為天上謠,笙鶴空翱翔。眾人仰而和,引聲絕其吭?!倍藦拇藭磐鶃?,雖然終生沒有見過面,但一直引為神交。
在黃仲則的朋友中,還有一位比較“狂”的,叫汪中,比他大五歲,跟他處境、性格多有相似的地方:七歲時父親去世,由母親鄒氏撫養教導大。汪中雖未正式入過學堂,年少時已在學問上展露出天分,常喜歡拿著問題跑去跟那些主持學堂的山長辯駁,駁倒之后順便嘲諷一番,讓人羞愧難當,落下了“狂生”的罵名。
黃仲則22歲時,遇到了汪中,汪中寫詩送給他:“早孤感同病,心期樂疏曠。各懷萬里心,高視重云上”“及此同時居,相見常苦少。悔余求友心,沉憂為爾老”,兩人身世相近,而又各負才學,一經邂逅就如同相交多年的老友。
能夠讓一眾人杰看重,首先是因為黃仲則有真才實學。他不是那種只會舞文弄墨的“才子”,讀書議論很見覃思。在《讀史偶書》一詩中,談到“指鹿為馬”的趙高與秦始皇,赫然說:“趙高斬汝祀,于趙為忠臣?!边@里的說法固是“詩人之言”,然本自《史記·蒙恬列傳》的一句“趙高者,諸趙疏遠屬也?!毙枰x書很細才會留心到。他認為趙高是趙國后代,入宮接近秦始皇,攝取高位之后令秦朝二世而亡,是在為趙國復仇。
黃仲則的《金陵雜感》一詩,在大開大合的氣勢中,蘸滿了悲懷故人與故國的情思,更足以見出這絕非一個僅著眼于一身進退的尋?!安抛印保?/p>
平淮初漲水如油,鐘阜嵯峨倚上游。
花月即今猶似夢,江山從古不宜秋。
烏啼舊內頭全白,客到新亭淚已流。
那更平生感華屋,一時長慟過西州。
黃仲則對待自己的作品非常嚴肅,其詩的一大特點,就是吐屬極其真率。他在《感舊四首》里回憶起自己少年時的感情經歷,這份心語,能瞬間擊穿那些承受過失戀痛楚之人的內心防線:

洪亮吉
喚起窗前尚宿酲,啼鵑催去又聲聲。
丹青舊誓相如札,禪榻經時杜牧情。
別后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
云階月地依然在,細逐空香百遍行。
曾有朋友勸他:“你的詩愁苦的詞句太多了,擔心成為讖語啊,還是要少點寫這樣的句子為好。”黃仲則回了一首詩,里面寫道:“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表明自己的作品即自己最真實的心聲,不能因為擔心苦語成讖就去造假。
黃仲則在生活中為人至真,幾乎不懂得去掩飾自己的感受,這一點讓他能交到誠心相待的朋友。當然,有時候也會讓朋友對他“又愛又恨”。
當初跟洪亮吉在安徽朱筠幕下,白天忙工作,到了晚上,黃仲則就開始通宵達旦地寫詩,每寫好一篇,立即嚷著跑到洪亮吉床邊,叫醒他,像個孩子一樣,等著他的贊美夸獎。有時洪一個晚上得爬起來好幾次,甚至整夜都沒法闔眼。
擁有超群的天賦,得到同時代眾多名流看重,友朋都是一時之杰且愛護有加,再加上過早地接觸生死憂患,更爭氣和早熟,黃仲則應該很早就能出人頭地,過上好日子才對。
不過現實很殘酷。除了16歲在童子試中名列第一,自19歲應江寧鄉試開始,一直到32歲止,13年間,連續考了八次鄉試,黃仲則再沒有一次考上。
16歲那年,他應郡縣童子試,同鄉考生三千人,高瘦俊朗、站在人群中像仙鶴一樣的黃仲則,出手拿了第一名,第二年得補博士弟子員。
常州知府潘恂對黃仲則大為贊賞。當時慕名要與他訂交的人爭涌過來。黃仲則有時不耐煩了,索性頭一抬,置之不顧,從此被戴上“狂生”的帽子。
這時黃仲則頗為意氣飛揚,雖不喜歡科舉,但考得好,生活就有希望由此而得到改善,社會地位也將得以提升。在趕往揚州游學的路上,有個傍晚經過一座山坡,他登高四望,萬千思緒涌上心頭,一顆渴望建功立業的心,簡直要跳出嗓子:“男兒作健向沙場,自愛登臺不望鄉。太白高高天尺五,寶刀明月共輝光。”前途對他來說,充滿無限可能。
三年后的秋天,黃仲則應江寧鄉試落榜了。考不上不僅心情差,更意味著生計沒有著落。洪亮吉這一次其實也沒考上,只好回家當私塾先生賺點錢,但黃仲則不愿意這么干。這時剛好潘恂從常州知府升遷為浙江觀察使,便力邀黃仲則入幕僚,一起過浙江。
對落第秀才來說,去給大官當幕客,以作畫吟詩等本領博取主人賞識,掙點資用,也是一條出路。這樣的身份,說得好聽是“清客”,骨子里則是哀樂由人,與當時社會地位低下的戲子無異。
黃仲則去了。他要養家,沒得選擇。
1768年秋,黃仲則第二次應江寧鄉試失敗,再加上前不久恩師邵齊燾去世,心情異常痛苦。第二年開春,持著邵齊燾的遺信去杭州,第一次拜訪鄭虎文。鄭虎文對黃仲則很好,留他住了一個多月,他就哭了,跟鄭說:“我沒有兄弟,母親年紀大了,家里也沒有積蓄,沒有可供養家的收入,我要到處走走找份工作,賺錢養家才行?!鞭o別鄭虎文,準備去湖南布政使王太岳幕下當幕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