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落西門
大多數都市精英每天唯一的運動就是擠地鐵。這是一種高強度的有氧加無氧運動,全面考驗一個人的體力、耐力、反應能力和平衡能力,綜合在一起統稱“地鐵力”。這是一場速度的較量,是一場智慧的角逐,是大多數都市精英一生遇到的最大公共危機。
早高峰擠地鐵,對身體素質的要求絲毫不亞于十項全能。你需要在關鍵時刻像短跑運動員一樣瞬時爆發,像足球運動員一樣精準射門,像搏擊運動員一樣抗衡壓力,像滑冰運動員一樣靈活平衡,還要像射擊運動員一樣耳聰目明,以便第一時間占據有利地形。
作為一名新時代三好都市精英,每個工作日早上7點,會準時被夢想叫醒,忘了自己是怎樣靠慣性起床換衣洗漱出門,怎樣本能地走過800米穿過一條街上了公交,怎樣路過那些熱情招呼你的黑車三蹦子,以及摞了好幾層的共享單車。仿佛一睜開眼,已經排在地鐵口九曲十八彎的鐵欄桿里等待進站,跟這個城市的其他千萬精英一起,預謀一場盛大的遷徙。
北京的站點各有所長。有的是換乘路途迂回,有的是乘客民風彪悍,有的是經常甩站不停車,有的是發車間隔長令人望眼欲穿。而我所在的回龍觀,拿手好戲是限流,只能無奈地看著命運的大門在自己面前徐徐關閉,眼巴巴地期待著下一波開閘放人。
這是一條讓“碼農”和白領齊破相的線路。沒在早高峰擠過十三號線的人,不足以談人生,我邊啃胡蘿卜雞蛋餡包子邊想。
待兩個包子消化得差不多,終于被人流推搡著進了站。我從車廂的擁擠程度和站臺的排隊人數,推算自己三趟之后上車的可能性。地鐵協管員運籌帷幄地指揮著,他們在這方面的經驗無人能出其右:包往里面收一下!關門時就這樣別動!那角上還可以再上一個!還不忘助推一把門邊的乘客,并收獲一個感激的目光。
誰都不想遲到,哪怕有一個手指能上車,也要擠進來去上班,此情此景真是可歌可泣。漆黑的隧道里流傳很多軼事,擠傷擠殘擠癱瘓的沒有,擠掉鞋擠碎手機擠破豆漿的倒是常見。那些在早高峰地鐵上拼搏進取的無名英雄,與各行各業如雷貫耳的名字一起,成為這個城市的傳奇。
4趟地鐵開過后,終于輪到我了。我回憶起動作要領,前腳蹬,后腳撐,丹田運氣,腹部發力,只聽后面的人一聲大喝:想什么呢,上還是不上啊?一股怪力從背后襲來,長江后浪推前浪,瞬間就上去了。
我使出吃奶的力氣向里開拓,避免承受來自側后方的更大壓力。一邊感嘆人是如此富有彈性能屈能伸,一邊小心地調整位置,避開車廂壁、柱子、巋然不動的大塊頭等堅硬物體。有人撕心裂肺地喊“讓我下車讓我下車”,然而很快被上車的人流湮沒。
上來后的用戶體驗也沒好到哪兒去,甚至掏不出手機,更何況我的舊手機在地鐵里沒信號,只能百無聊賴地觀察四周,靠打量別人來取悅自己。目之所及處,各種熱門的電視綜藝游戲小說盡在掌握,讓你隨時隨地緊跟娛樂風向,把握傳媒態勢。前面的男子逐個戳開朋友圈美女圖片檢閱,一水兒的網紅臉;后面的小伙子頭戴耳機嘴里念念有詞,一遍又一遍;左邊女士的假睫毛有點兒掉真睫毛有點兒粘連;門口美女背著的羅意威真假難辨且已被擠扁。當然,這也是我一天中親密接觸異性的唯一機會,拿不準旁邊女性的第二粒襯衣扣是忘了系還是故意解開,感到扣后波濤洶涌時隱時現……并非心懷不軌,而是無路可退。
車廂里還充斥著高密度爆炸性起床氣,只需一個火星就可以引爆。經常看到兩人因為一點兒小摩擦劍拔弩張惡言相向,套路無非是“你別擠我”“人這么多能不擠嗎,怕擠打車去啊!”沒有人勸架,大家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
擠地鐵的難度逐站增加,上來的人越來越多,個個志在必得勢如破竹,每個人都練就了一身縮骨神功,以適應這寶貴的空間。我上身前傾靠著一人身側,背包上掛著另一人的左胳膊肘,腳下踩著不知誰的行李包,另一只腳懸空不知碰著誰的腿,肩上還耷拉著另一個人的腦袋,柔韌性受到了終極挑戰,感覺自己身上長出無數受力箭頭,就算物理奧賽金牌得主都無法解出這推力拉力摩擦力之間的微妙平衡。
我對這沙丁魚罐頭已非常適應,車廂晃晃悠悠前呼后擁,我隨波逐流但屹立不倒,四周都是溫暖柔軟的身體,讓我聯想起出租屋中那張陳舊的席夢思床墊。
都市精英們承受著太多生活壓力。對熟人要優雅,對陌生人要微笑,老幼病殘要及時讓座,鞋子腰帶要顏色配套。對同事要和顏悅色,對領導要費力討好,升職從來無望,相親總被人挑。戴著假面做慣了別人,只有在冗長擁擠的地鐵上,才能短暫地松口氣做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