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乾坤
批判理論作為法蘭克福學派所創立和發展的理論范式,深刻塑造了20世紀至今的西方思想史版圖,界定和把握其理論特征和邏輯結構具有重要的意義。在阿多諾留下的大量手稿文獻中,《關于批判理論的要點說明》(ZurSpezifikationderkritischenTheorie)一文,以一種提綱式的寫作方式,從不同的角度分別向我們明確闡述了批判理論的核心特征。這篇至今仍未公開發表的文獻,對于我們理解法蘭克福學派批判理論的思想內涵以及法蘭克福學派的發展脈絡,具有極為關鍵的思想史價值。
對于如何界定批判理論這一問題,以往我們都會到霍克海默1937年發表的《傳統理論和批判理論》一文中尋找答案。在這篇文章中,霍克海默以他思想隨筆式的文風闡述了批判理論的理論功能和邏輯結構。與傳統理論以“建立純數學的符號系統”[注]曹衛東編:《霍克海默集》,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7年,第169頁。為目的,將數學中通用的推導方法運用于所有學科不同,批判理論在理論功能上始終強調在現實社會過程中來理解知識的有效性。傳統理論滿足于自身純粹邏輯的圓滿性,致力于“永恒的邏各斯的數學”[注]同上,第176頁。,認為“任何理論都是獨立于人且具有自身的發展”[注]同上,第209頁。,因而被霍克海默明確認定為一種唯心主義信念;而批判理論始終立足于現存社會,探求的是社會的合理狀態。因為批判理論致力于從當下走向社會的合理狀態,因此它將知識的主體放置在社會勞動的邏輯結構之中。傳統理論停留于概念的體系,批判理論則著眼于概念與社會現實的有機聯系,特別是對于以交換為基礎的社會機制的剖析。最后,霍克海默還指出,傳統理論在認識方式上是以笛卡爾的《方法談》為基礎的,而批判理論“以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為基礎”[注][德]霍克海默:《批判理論》,李小兵等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89年,第230頁。。
霍克海默在《傳統理論與批判理論》一文中并沒有試圖論述批判理論的體系和普遍標準。在他看來,“根本不存在判斷作為一個整體的批判理論的普遍標準,因為批判理論總是以不斷重復出現的事件為基礎,因而是以自我復制的總體性為基礎的”[注]曹衛東編:《霍克海默集》,第210頁。。在寫作這篇文章的時候,霍克海默已經和社會研究所的多數成員一樣流亡美國。他在這篇文章中對傳統理論和批判理論的界定,大概是為了批判當時美國思想界占據主流的實證主義研究。因此,這篇文章更多是對批判理論的理論功能、特征和邏輯結構的初步且宏觀的描述,并沒有展開過多的理論細節。實際上,批判理論的理論細節恰恰在對不同研究對象的具體分析時才能呈現。因此,在這一理論綱領的指導下,法蘭克福學派第一代學者展開了一系列具體的社會研究。然而在霍克海默的這篇文章之后,法蘭克福學派的思想家們就極少再從總體的視角對批判理論進行反思和界定。直到三十多年后,阿多諾重新嘗試對批判理論的理論特征和輪廓進行一個“要點說明”,這便是他在1969年3月28日寫下的《關于批判理論的要點說明》一文。
《關于批判理論的要點說明》一文原稿有兩份,一份是阿多諾手書的一頁手稿,一份為謄寫的兩頁打印稿。這一手稿目前收藏在法蘭克福的阿多諾檔案館,至今仍未公開出版,但是人們可以在柏林的本雅明檔案館查閱到這份手稿的掃描件。該文共八條,翻譯為中文僅800字左右。較之于霍克海默的《傳統理論和批判理論》中對批判理論所做的初步、宏觀的界定,阿多諾在這篇文章中用凝練的語句對批判理論進行了提要式的全面而具體的界定。阿多諾之所以用這一形式寫作這一文本,顯然是因為歷史語境的不同。從《傳統理論和批判理論》到《關于批判理論的要點說明》的這三十多年間,批判理論所面對的對象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二戰后,國家壟斷資本主義在西方得到迅速發展,并普遍采取了福利國家的社會經濟形式。20世紀30年代的批判理論代表人物,面對的是法西斯主義的肆虐及其昭示的發達資本主義深刻危機;而20世紀60年代,批判理論所面對的則是一個帶著自由平等和良善的意識形態外觀、同時被全面管理的世界。這一點尤其表現在聯邦德國戰后所實行的以福利國家政策為標志的“德國新自由主義”之上。與此同時,在冷戰格局下,批判理論繼續保持、甚至強化了對于蘇聯模式為代表的現實社會主義實踐的懷疑態度。
從更直接、具體的動因來說,阿多諾寫作《關于批判理論的要點說明》,極有可能受到德國“六八”運動的觸動。這可以從具體的事實和阿多諾自身的理論反思得到佐證。在德國“六八”運動期間,阿多諾和霍克海默這批學者,同時受到了來自社會輿論左和右兩方面的壓力。一方面,左派學生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包括法蘭克福學派的學者在內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鼓舞,并希望阿多諾這樣的左派教授能夠對他們表達公開的支持,然而阿多諾始終對運動保持一定的距離。另一方面,保守力量公開將阿多諾這批人視作為學生反抗運動提供思想彈藥的人,對其大加嘲諷。然而對于阿多諾自身來說,他“對大學改革或復興政治參與這些具體的想法沒有特別的興趣,他一心想的就是保存和開發思辨哲學和先鋒藝術所劃出的地盤,因此他在同情與厭惡學生反抗運動之間猶豫不定”[注][德]魏格豪斯:《法蘭克福學派:歷史、理論及政治影響(下)》,孟登迎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817頁。。1969年1月31日,還發生了由他的學生漢斯-于爾根·克拉爾所帶領的學生占領社會研究所的鬧劇。阿多諾在發現這一情況后選擇了報警,并在幾個月后在法庭上指證克拉爾。在1968-1969年前后,阿多諾還公開發表了一系列講話表達了對于學生反抗運動的不滿,這一系列講話的核心觀點,就是強調理論和實踐之間的距離,捍衛批判理論的學院屬性。在1968年所做的一次名為《論順從》的廣播演講中,阿多諾便批判了片面強調實踐的“偽行動主義”。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丟掉了思想的實踐最終不過是順從的實踐:“思想并不能通過飛躍到實踐來洗脫‘順從’的罪名,如果不知道走錯了路,一直往前走,也不過是順從的實踐。”[注]Theodor W. 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10.2, Frankfurt a.M.: Surkamp 2003, S. 796.在1969年接受《南德意志報》的訪談時,阿多諾再次強調批判理論和實踐之間的距離:“批判理論……從未考慮其可實用性,亦從未屈從過任何實用性的標準……批判理論必然也包括對時局的分析,但它避免行動主義……”[注]Theodor W. 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20.1, S. 398.概言之,從1968年至1969年前后,學生反抗運動所帶來的理論與實踐的關系問題,成為阿多諾這一階段的思考主題。
學生們所踐行的“批判理論”與阿多諾所理解的批判理論到底是什么關系?面對打著革命口號的年輕學生時,阿多諾應當倍感有必要闡明批判理論的要點。這極有可能是阿多諾寫下這篇《關于批判理論的要點說明》的直接原因。遺憾的是,在寫作了這篇文獻四個月之后的1969年8月6日,阿多諾便心臟病突發,在瑞士旅行的途中溘然長逝。所以,這篇文獻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視為阿多諾的思想遺囑。在這份《關于批判理論的要點說明》中,阿多諾是如何闡發批判理論呢?
《關于批判理論的要點說明》的寫作具有明顯的提綱性質,因此它涉及的主題和內容較為分散,總結起來,我們可以從四個方面來把握這份文獻。
在《關于批判理論的要點說明》中,阿多諾在第一條就對批判理論作出這樣的定義:“將主體的因素包括在內。‘粘合劑’。客觀經濟學之上安置一種心理學剩余的必要性,從而將社會綁定在一起。”[注]Theodor W. Adorno, Zur Spezifikation der kritischen Theorie, Berlin, Benjamin Archiv.在客觀經濟學之上安置一種心理學的剩余,從而賦予社會以主體性的維度,在這一意義上,批判理論是一種將客體維度的經濟學與主體維度的“心理學剩余”綁定在一起的“粘合劑”。阿多諾對批判理論第一條定義,正是對“經濟基礎——上層建筑”關系這一歷史唯物主義基本原理的闡發。在這里,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運動這一經濟基礎,以及法律、政治和意識形態體系的上層建筑,被阿多諾重新理解為“客觀經濟學”和“心理學剩余”的關系,這種重新闡釋是對批判理論的基礎理論構架的總結。阿多諾在1965年關于辯證法的講座中就指出,辯證法“首先是一種思想方法,更是一種事物的特定結構”[注]Theodor W. Adorno, Einführung in die Dialektik,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5. S.9.。批判理論與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內在一致之處在于,它并不全然依靠于客觀的經濟學規律,一種純粹客觀的經濟學是虛假的。在對客觀現實的把握中必然包含著主體維度的介入。通過主客體的雙重維度把握社會本身,這也是阿多諾辯證法思想的重要維度。
在阿多諾對批判理論的第一條定義中,已經蘊藏著法蘭克福學派批判理論與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深刻關聯。阿多諾在這里理解的“客觀經濟學”是什么呢?其實這一問題并不難回答。阿多諾在與霍克海默合著的《啟蒙辯證法》以及后來的《否定辯證法》中,都曾一再探討的經濟學概念,就是“交換原則”“等價形式”“價值形式”等,這些概念恰恰構成了法蘭克福學派特別是阿多諾所理解和把握的政治經濟學的基礎。據我們目前掌握的資料,這一基礎一方面深受阿爾弗雷德·索恩-雷特爾的影響,另一方面更與霍克海默對批判理論綱領的設定保持了一致。
在阿多諾1965年與阿爾弗雷德·索恩-雷特爾的談話筆記中,就曾對歷史唯物主義有過這樣的經典闡釋:“范疇的建構,即交換抽象的哲學反映,要求遺忘他們的社會起源,撇開一般的起源。而歷史唯物主義是對起源的回憶(Historischer Matreialismus ist Anamnesis der Genese)。”[注]Alfred Sohn-Rethel, Warenform und Denkform mit zwei Anh?nge, Suhrkamp, Frankfurt a.M. 1978, S. 135ff. 中譯參[德]阿爾弗雷德·索恩-雷特爾:《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西方歷史的認識論》,謝永康、侯振武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76頁。引文黑體部分由筆者添加。在現實的原則即交換原則之上,產生了經濟學范疇和意識形態的一種“起源學的發展”。阿多諾的哲學語言闡述的恰恰是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辯證關系的基本原理:歷史唯物主義正是從神秘化的、思辨的哲學反映和意識形態結構返回到現實的根源,因此是對起源的回憶;而忘卻起源的結果,就是拜物教與物化。正如《啟蒙辯證法》中振聾發聵的那句話:“一切物化都是一種遺忘。”[注]Theodor W. Adorno, Max Horkheimer, Dialektik der Aufkl?rung, Philosophische Fragmente. Fischer, Frankfurt a.M. 2000, S.286.需要注意的是,阿多諾所理解的經濟學基礎,并非生產力生產方式生產關系這些“生產”的話語體系,而是交換原則所代表的一系列概念,這或許構成了法蘭克福學派乃至整個西方馬克思主義,在政治經濟學的理解上與正統馬克思主義的關鍵區別。
批判理論立足于馬克思所奠定的政治經濟學批判,這一點也由霍克海默所清楚表明。霍克海默在1935年的《論真理問題》(ZumProblemderWahrheit)這一重要文本中,準確清晰地表明了對社會形式的研究和政治經濟學批判之間的關系問題:“當今的社會形式可以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把握。從商品的一般概念,可以在純粹的思想建構中推導出價值這一基本概念。馬克思從價值概念發展出了處于密切聯系之中的貨幣和資本范疇……在第一個最一般的概念中,其抽象性隨著理論的發展而被克服,歷史的過程也要……經歷一種整體的思想聯系……按照這一理論意圖……對所有經濟、政治和文化領域的認識都可以通過那一原初的認識而被中介得到。”[注]Marx Horkheimer, Zum Problem der Wahrheit, In: Zeitschrift für Sozialforschung, Folge.4, 1935, Nachdruck: München1980, S.351.而在《傳統理論與批判理論》中,霍克海默同樣強調了批判理論的基礎及辯證哲學與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結合。由此可見,阿多諾“歷史唯物主義是對起源的回憶”的論斷與霍克海默其實是高度一致的。馬克思從對商品、價值的思想建構中推導出全部資本主義體系;同樣,社會形式領域的研究對象,也都可以還原到經濟學的原初認識中,這一觀點恰恰構成由霍克海默所奠定的法蘭克福學派批判理論的“跨學科”研究綱領的基礎。
《關于批判理論的要點說明》的第二至四條,則將矛頭指向蘇東的馬克思主義教條化體系。在第二條,阿多諾明確提出,作為批判理論的馬克思主義并不是一種世界觀體系或一種先在的框架,而是開放的思想空間。“馬克思主義作為批判理論的意思是,它并不進行假設,并不是簡單成為哲學。哲學的問題是開放的,而非通過世界觀被預先決定的。”[注]Theodor W. Adorno, Zur Spezifikation der kritischen Theorie, Berlin, Benjamin Archiv.批判正統馬克思主義的體系化和教條化,是西方馬克思主義一貫的姿態和立場。作為批判理論的馬克思主義或作為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理論,其生命力正在于在基本原則之上提供開放的、發展的思想空間。若非如此,那種世界觀的體系就會演變成為總體性的暴政。
故而,阿多諾在第三條寫道:“批判理論并不是關于總體性(Totalit?t),而是批判總體性的。這也意味著,它在內容上是反總體性(anti-totalit?r),以及總體性所帶來的全部政治后果的。”[注]Ibid.對總體性的批判是阿多諾在《否定辯證法》中的主題,對總體性的批判首先針對的就是盧卡奇的總體性辯證法。這種總體性辯證法,就是“六八”運動時的指導思想。阿多諾對這種總體性的批判,絕不是單純的理論批判,因為伴隨著總體性出現的是一系列的政治后果。這種政治后果,既包括法西斯主義和西方自由資本主義,也包括激進左翼學生所表現出的“左翼法西斯主義”。在阿多諾看來,這種政治訴求要求的是一個由世界觀哲學體系統治的世界,同樣是一種總體性的強制。這也是教條化的馬克思主義和現實社會主義實踐中同樣表現出的問題。總體性的方法,盡管其或許立足于主體性的維度,但這種方法對于一切特殊性和個別性的忽視反而會帶來物化的后果。阿多諾曾這樣表述:“帶著挑釁來講,總體性是一種作為物自身的社會,因此對物化負有全部責任。”[注]Theodor W. Adorno, “Einleitung”, Der Positivismusstreit in der deutschen Soziologie, Darmstadt und Neuwied: Hermann Luchterhand Verlag, 1969, S.19
如果說前兩條批判還是我們所熟悉的話,那么接下來的一條批判,則是我們既往對阿多諾思想研究中很少關注到的一點。這一點仍然和交換原則這一經濟學客觀原理有關。阿多諾在第四條寫道:“批判理論并非本體論,并非實證的唯物主義。在其概念上,對物質需要的滿足是一個自由社會的必要不充分條件。實現了的唯物主義,同時也是作為對依賴于盲目物質利益的唯物主義的廢除。超越某種交換原則意味著同時實現它:任何人都不允許得到的比平均社會勞動的等價物還要少。”[注]Theodor W. Adorno, Zur Spezifikation der kritischen Theorie, Berlin, Benjamin Archiv.阿多諾的這條說明,從兩方面說明了批判理論和唯物主義的關系。一方面,批判理論并不是一種本體論意義上的實證唯物主義,即一種排除了一切人的主觀能動性的唯物主義;另一方面,對理想社會的追求同樣不能僅僅依靠滿足物質需要,恰恰相反,要超越的正是這種被馬克思稱作為“物的依賴性”的資本主義社會形式。這種“物的依賴性”,正如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中所指出的,正是商品生產和交換的社會形式。然而,這里的關鍵在于,這種超越并非簡單的否定,而是在否定之中同時帶著肯定,是一種辯證的態度。這里,我們同樣可以聯想到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和《資本論》中都曾論述過的商品交換原則與平等和自由的意識形態的關系問題[注]Ibid.。如果在社會主義的實踐中,完全否定商品交換的原則和市場的基礎作用,那么就會退回到前資本主義的“人對人的依賴關系”,也就是那種以宗法關系為主導的等級社會。在《否定的辯證法》中,阿多諾曾更為清楚地論述這一觀點:“如果人們抽象地否定了這一原則,如果人們為了不可還原的質的更高榮譽而斷定對等不再是理想的原則,那就是為倒退回古代的不公平尋找借口。自古以來,等價物交換的主要特點是在不同等的事物以其名義來交換時,剩余勞動價值會被占用。假如可比較性作為一個尺度范疇而被簡單地取消了,那么,內在于交換原則中的合理性——當然是作為意識形態,但也是作為一個前提——就會讓位于直接占有,讓位于暴力,在今天就是讓位于壟斷集團赤裸裸的特權。”[注][德]阿多爾諾:《否定辯證法》,張峰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93年,第143—144頁。在對批判理論的這一條闡述中,我們看到了阿多諾對于現代社會的矛盾性結構的辯證思考,而這種思考同樣與馬克思有著深層的關聯。
霍克海默早在《社會哲學的現狀和社會研究所的任務》和《傳統理論與批判理論》中,就對科學主義和實證主義進行了批判。在1969年出版的《德國社會學中的實證主義爭論》中,他更清晰地表述了批判理論和實證主義之間在方法論上的沖突。在這一文集的“導言”和《社會學與經驗研究》的文章中,阿多諾系統地分析了實證主義方法論的缺陷及自身的矛盾。
在《關于批判理論的要點說明》的第五條和第六條,阿多諾更為凝練地表述了對科學主義和實證主義的批判。首先,“對于批判理論來說,科學是社會生產力的一種,并與生產關系交織在一起。科學自身被那種物化(Verdinglichung)所戰勝,而這種物化正是批判理論所針對的。科學不能作為批判理論的尺度,批判理論并不是像馬克思與恩格斯所宣稱的那樣是科學”[注]Theodor W. Adorno, Zur Spezifikation der kritischen Theorie, Berlin, Benjamin Archiv.。這里,我們同樣看到批判理論和馬克思主義的深刻契合之處,即在對待科學這個問題上,批判理論和馬克思主義一樣,將其視作與生產力和生產關系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因此,科學絕非永恒的、絕對的、自然的和純粹客觀的。將科學永恒化、絕對化,所帶來的結果恰恰就是阿多諾在這里指認的“物化”,也就會成為喪失了主體維度和社會維度的外在強暴力量。阿多諾所批判的科學主義,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自然科學獲得了獨立性和主導力量之后的方法論立場,科學主義和實證主義以自然科學為榜樣;而馬克思和恩格斯所宣稱的“科學”,仍是經典意義上包含了人類社會歷史內容的、作為“大全”和體系的科學,批判理論并非這種科學,這一點與阿多諾在第三條中對于體系化的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相呼應。
對科學主義的批判與對實證主義的批判是共同進行的,因此阿多諾在第六條寫道:“六、這也就是說,在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理論中——在其沒有被軟化的情況下——必須自我批判地反思。它是與實證主義不可調和的。實證主義是理性的一種受限制的結構,它的非理性是內在決定的。批判理論是受到一種變化了的理性概念驅使的。”[注]Theodor W. Adorno, Zur Spezifikation der kritischen Theorie, Berlin, Benjamin Archiv.這里,阿多諾闡述了批判理論和實證主義所分享的不同方法論:批判理論把握的理性,是一種具有自我批判能力的、“變化了的”理性概念,這一理性毋寧說就是辯證的方法;而在實證主義那里,理性是一種受限的、片面的理性,因而是一種非理性,或者說,就是阿多諾和霍克海默所堅持批判的“工具理性”。對實證主義的理性方法的批判,在《啟蒙辯證法》就已經完成了,在那里,阿多諾和霍克海默揭示了以交換原則為基礎的計算理性、工具理性必然走向自我否定的命運,也揭示了這樣一種片面的理性恰恰是一種非理性:康德和薩德的思想形象,生動地展現出這種對立。實證主義之所以是理性的一種“受限制的結構”,是因為它將社會視作一個絕對客觀的、無矛盾的對象。在阿多諾看來,社會本身就是主體性建構所表現出的客觀現象,因此,主體性的因素是無法被排除掉的,“社會的對抗性”才是“核心的東西”[注]Theodor W. 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8, Frankfurt a.M.: Surkamp 2003, S. 206.。這也是阿多諾在《關于批判理論的要點說明》第一條就明確闡明的。對他來說,用客體的社會取代主體的社會,是社會學的物化特征的根源[注]Ibid., S. 316.。
通過對科學主義和實證主義批判,阿多諾在這一文本的最后兩條說明中,繼續探討了批判理論的方法論問題,特別是辯證法與實踐的問題。
阿多諾在第七條寫道:“七、與作為形而上學的唯物主義相反,批判理論認為辯證法要比體系化的馬克思主義重要得多。辯證法首先尤其適用于意識形態。批判理論不能居高臨下地打發掉上層建筑。作為有社會必然性的幻象,意識形態的概念也包含了一種正確的意識。并非所有的精神都是意識形態。批判理論將內在批判也稱為精神。”[注]Theodor W. Adorno, Zur Spezifikation der kritischen Theorie, Berlin, Benjamin Archiv.對辯證法的方法的強調,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一條核心線索。不論是對正統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體系的批判,還是對科學主義和實證主義這種資產階級方法的批判,作為其支撐的都是辯證法。這里,阿多諾更為清楚地指出了這種辯證法的有效范圍,即首先是在意識形態領域。意識形態是虛假的,是一種客觀經濟學的“心理學剩余”,但問題的關鍵在于不能簡單地打發掉意識形態,意識形態作為社會現實生發出的結果,其中必然有正確的意識。正如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談及的文字游戲:意識(Bewuβtsein)正是被意識到的存在(Sein)。辯證法就是對意識形態的批判,在批判中去偽存真,正是在這種批判中達到對起源的回憶。
批判理論也應是實踐的,阿多諾在最后一條說:“八、批判理論以對一個人類享有尊嚴的社會的興趣所驅使,因而是實踐的。但是它不能作為一個有待驗證的實踐來度量;真理、理性的客觀性對于批判理論來說是有義務的。它并不假定理論與實踐的一個統一體,這在當今的社會中是不可能的。在理論和實踐之間并沒有過渡性。”[注]Ibid.但阿多諾同時指出,批判理論不是作為一種可以度量的、與理論嚴格對應的實踐。批判理論當然訴求真理和理性的客觀性,但它所理解的實踐并非將科學與真理嚴格付諸于現實,這本身就是不可能的。首先,在阿多諾的理解中,批判理論建立在對現存社會的批判性把握,是以追求人類的尊嚴及社會的合理狀態為目的的,因此它本身就已經是實踐的,無需再借助于直接的、經驗的具體實踐。將理論付諸于實踐的主張,因此也就是不成立的。其次,除了邏輯上的不成立外,如果一定要將批判理論付諸于具體實踐,將帶來“偽實踐”和行動主義,這是另一種“同一性強制”的表現。這一點對經歷了和自己的革命學生的對峙之后的阿多諾,或許會有切身的體會。阿多諾面對革命學生對批判理論不從理論引出實踐結果所表現的“順從”的指控,堅持理論必須獨立于實踐之外,解放的可能僅僅存在于沒有被預先設定結果的思想中[注]Theodor W. 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10.2, Frankfurt a.M.: Surkamp 2003, S. 795-796.。阿多諾對待理論與實踐的態度可以總結為:理論因為一定要關切人類社會,因此必然是實踐的;與此同時,理論要和實踐保持距離,不能成為實踐的仆從,而應保持自身的獨立性。這種觀點看似與大多馬克思主義者常常強調的“理論與實踐相統一”的觀點背道而馳,然而縱觀20世紀60-70年代的形勢,阿多諾對于理論的純粹性和真理性的捍衛是極為深刻的。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不能簡單從表現形式上將阿多諾的這種態度視作一種保守和退步,實質上阿多諾依然強調對現存世界的批判,只不過,“阿多諾的時代的最大現實就是,理論向實踐的過渡、改變世界的實踐失敗了,哲學要改變世界的誓言被打破;在這個過程中,獨立的、批判性的理論卻受到了壓制”[注]謝永康:《何處為象牙塔?——阿多諾與批判理論的政治悖論》,《黑龍江社會科學》2014年第5期。。也就是說,當時代的精神過度裹挾在盲目的實踐中時,內在性的批判、獨立的理論思考就是具有革命性的。
阿多諾對批判理論所做的這份要點說明,在法蘭克福學派的發展史上,非常少有地專門對批判理論進行了全面而具體的定義。可以說,在這八條簡短的說明中,很多判斷我們并不陌生。但還原到思想史的語境可以看到,阿多諾所做的這份說明是非常獨特的,因為它試圖在20世紀60年代末的特殊時代背景下,對批判理論的范式做出界定。
正如魏格豪斯所指出的,在阿多諾和霍克海默回歸德國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很大程度上刻意掩飾了社會研究所在20世紀30年代前后所進行的批判理論研究,在客觀上造成批判理論傳統在20世紀50-60年代之間的中斷[注][德]魏格豪斯:《法蘭克福學派:歷史、理論及政治影響(下)》,孟登迎等譯,第593—594頁。。直到1969年后,在阿爾弗雷德·施密特和羅爾夫·提德曼等人的主持下,才系統地重新發表了《社會研究雜志》等一系列社會研究所20世紀30年代的研究成果。這一傳統的中斷造成的最重要后果,就是一些人對是否存在批判理論范式的質疑。哈貝馬斯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哈貝馬斯進入法蘭克福大學社會研究所后,就發現“霍克海默非常害怕我們會打開研究所地下室里那只裝有全套雜志的箱子”[注]同上,第716頁。,認為法蘭克福學派“有什么堪稱體系的批判理論”[注]同上,第716頁。。后來,在1984年對批判理論進行回顧時所作的《法蘭克福學派影響史三論》(DreiThesenzurWirkungsgeschichtederFrankfurterSchule)中,哈貝馬斯甚至質疑法蘭克福學派“第一代”作為“學派”的合法性,認為這一研究傳統實際上是一種“虛假的統一性”(fiktive Einheit)[注]Jürgen Habermas, “Drei Thesen zur Wirkungsgeschichte der Frankfurter Schule”, Hrsg. von A. Honneth, Die Frankfurter Schule und die Folgen, Berlin1986. S. 8.。批判理論是否存在一個確定的范式?這一問題因此深刻影響了阿多諾之后的法蘭克福學派批判理論走向[注]參見李乾坤:《批判與建構的沖突——論阿多諾之后的法蘭克福學派批判理論格局》,《江海學刊》2018年第4期。。哈貝馬斯否定法蘭克福學派存在體系性的東西,從而走向交往行為理論范式的建構。然而,阿多諾的這份未能在當時公開發表的說明,清楚無誤地向我們厘定了批判理論的范式。更為重要的是,這一范式建立在對馬克思主義的深刻繼承之上,特別是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原則和辯證法方法,這就揭示了批判理論范式與馬克思主義的內在關聯。
批判理論與馬克思主義的關聯,首先體現在“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基本理論框架。批判理論與這一理論框架以一種創造性的方式保持了一致,在經濟學的客觀現實和“心理學的剩余”所涵蓋的意識形態領域之間,批判理論堅持了前者的第一性;其次,批判理論堅持辯證法的方法論,一方面反對正統馬克思主義的體系化和教條化,另一方面對片面強調客觀真理性的科學主義和實證主義保持了批判立場。這里,阿多諾用以連接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中介,正是政治經濟學的交換原則、商品原則等概念。這一點不僅表現在阿多諾這里,甚至自波洛克對馬克思的貨幣理論研究開始,就奠定了法蘭克福學派批判理論在對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把握上的基本特征。這也是霍克海默在20世紀30年代就已經指出了以商品范疇出發所建構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對于把握當代社會形式的重要性[注]Marx Horkheimer,“Zum Problem der Wahrheit”, Zeitschrift für Sozialforschung, Folge.4, 1935, Nachdruck:München1980, S.351.。阿多諾后來所強調“價值理論是批判理論最寶貴的財富”[注]1968年,阿多諾就巴克豪斯的畢業論文和恩內斯特·西奧多·摩爾(1928-)談話時,指出“價值理論是批判理論最寶貴的財富”。(See Hans-Georg Backhaus, “On Dialectics of the Value-Form, Footnotes to Translator’s Introduction”, Thesis Eleven, 1980(1),p.96.),正是對法蘭克福學派批判理論的政治經濟學內核的精確概括。而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上對交換原則、商品原則,或者說價值形式分析的側重,在阿多諾的學生一代中得到更進一步的發揮和展開。
因此,我們便不難理解這樣一個思想史現象,即在法蘭克福學派的第二代中,涌現出一批以研究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為主的學者,他們的主要理論工作就是探究批判理論與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關系問題,而這一關系的紐帶正是阿多諾所常常強調的“交換抽象”概念,從交換抽象概念走向對馬克思《資本論》中的價值形式研究。其中,典型代表就是漢斯-格奧爾格·巴克豪斯和海爾穆特·萊希爾特和漢斯-于爾根·克拉爾等人,這三人都是阿多諾的學生。巴克豪斯和萊希爾特在20世紀60年代跟隨阿多諾學習社會理論的課程時,便敏銳注意到阿多諾對于馬克思政治經濟學范疇批判的強調,并在隨后對于《資本論》的閱讀中,提出重建馬克思價值形式的辯證法的任務,從而開啟了“新馬克思閱讀”的理論運動[注]參見李乾坤:《德國“新馬克思閱讀”的興起、基本理論及其成就》,《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8年第5期。。值得一提的是,對于《資本論》價值形式的研究,在20世紀70年代還直接推動了聯邦德國的國家衍生問題論爭,產生了重要的思想史效應。這批學者沿著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這一在阿多諾和霍克海默那里都著重強調的主題,繼續發展批判理論,繼承了阿多諾所強調的批判理論的方法。例如,對實證主義學院經濟學的批判,巴克豪斯對馬克思價值形式的辯證法的解釋,就是要回應學院經濟學中邊際效用理論拒斥價值問題時所采取的經驗主義和實證主義方法論,他揭示出,價值并非“形而上學的剩余”,而是資本主義社會生產方式和交換方式的必然結果。
正因這批后繼者對于批判理論范式的堅持和發展,法蘭克福學派的第三代代表之一,格爾哈特·施威蓬豪伊澤在2012年為《馬克思主義歷史批判大辭典》寫作的“批判理論”詞條中,才會做出這樣的界定:“社會的批判理論是解放的社會哲學,它試圖分析和批判十九世紀中葉至今的市民的-資本主義的社會實踐的形式,以及理性的和理性的類型,這些共同匯聚成了一個思想運動。它們的共同點是從對價值形式分析中推導出來的,作為商品生產社會基礎的馬克思的價值規律理論。這一理論同時也是政治經濟學批判,也就是指出這種科學對于價值形式的解釋及其社會和意識形態后果的能力和局限。”[注]Gerhard Schweppenh?user, “Kritische Theorie”, Historisch-kritisches W?rterbuch des Marxismus(HKWM),Bd. 8/I, 2012, S.197-200.可見,阿多諾在《關于批判理論的要點說明》中對批判理論范式的厘定,特別是對批判理論范式與馬克思主義關系的思考,為此后批判理論的發展標明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