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20世紀上半葉的中共革命深刻改變了中國社會性質及其發展走向,其間革命的理念、理論和行動互為支持,密不可分。2019年8月,30多位專家學者齊聚蘭州大學,從不同角度切入、通過不同議題探討了錢糧、組織、行動、思想觀念與革命之間的關系,并就怎樣理解和如何觀察中共革命的行動機制展開了深入對話,認為中國共產黨是很有計劃性和趨勢性的政黨,中共革命的行動機制存在于變動之中,絕非靜態的和結構化的。
2019年8月17-18日,由蘭州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與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革命史研究室、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讀書會聯合舉辦的“中共革命的行動機制”學術研討會在蘭州大學召開。來自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中共中央黨校、中共中央黨史與文獻研究院、北京大學、蘭州大學等多所高校的30多位專家學者出席了會議。與會代表從不同角度圍繞錢糧、組織、行動、思想觀念與革命之間的關系進行了熱烈討論,進一步拓展了革命史研究的寬度與深度。
革命雖然不是請客吃飯,但革命的基本前提是保證每一位革命者有飯吃。換言之,革命需要經費和糧食,保證革命者的生存所需,否則一切都無從談起。
蘭州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陳丹作了《革命籌款與日美爭霸:荷馬李〈無知之勇〉在日本的譯介》報告,指出美國人荷馬李在日俄戰爭后分析了太平洋地區的地緣政治形勢,認為日美矛盾將日益凸顯,針對這種態勢寫成《無知之勇》,并在歐美獲得暢銷。面對日美關系的變化和中國國內革命的實際情況,到處籌款的孫中山委托池亨吉將該書譯介到日本,獲得了最終翻譯權,亦在日本獲得暢銷。她認為孫中山敏銳地洞察時局、捕捉到了日美之間潛存的緊張關系,進而靈活地進行革命籌款,促使荷馬里《無知之勇》在日傳播,也使得日本更加關注美國的動向。
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江沛認為,文章通過《無知之勇》在日本的譯介,反映出孫中山籌款方式的多樣性和革命性。雖然該書日譯者池亨吉在給孫中山的信中明確表示愿意從該書銷售中抽取一筆錢作為革命的籌款,但文章只是推測,并未給出該書在日暢銷獲得的具體收入,以及給孫中山捐款的具體數目,這使得該著作的譯介和暢銷與孫中山革命籌款之間的關系并不確切。蘭州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張淑芳疑問,荷馬李在得知望月小太郎私下翻譯后,為何沒有堅決制止?他在授權池亨吉翻譯后,為何沒有果斷拒絕望月小太郎對翻譯權的爭取?荷馬李在日譯本翻譯權的態度上不夠堅決,這是否為提升書本的知名度、銷售量和幫助孫中山籌款而有意為之?文章沒有交代清楚。荷馬李與孫中山的密切關系,在《無知之勇》譯介于日本過程中發揮了怎樣的作用,也還需進一步挖掘和探究。
糧食事關人類的生存,戰爭狀態下的糧食尤顯重要,是各方極力爭奪的重要戰略物資。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王士花《抗戰時期中共在山東的糧食保衛戰》一文,對抗戰時期中共在山東采取軍事、政治和經濟手段來保護糧食,應對日偽及國民黨軍的征購與封鎖,征收后對糧食進行妥善收藏等問題進行了考察,認為在中共山東地方黨領導下,抗日武裝、民主政權、群眾團體和廣大鄉民都參與到爭奪糧源、保衛糧食的斗爭中,這體現了抗戰時期中共黨政軍民一體化的高效行動機制大大提高了工作實效。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黃道炫說,日軍并非直接進入民眾家中去搶糧,而是通過提成等方法動員治下民眾到根據地去搶糧,中共也使用同樣的方法動員民眾到日占區民眾家中去搶糧,老百姓都樂意為之。這也造成了蘇區時代就存在的問題,即赤白對立。他很想考察根據地村長的角色,看看他們如何承擔和應對來自日、偽、國、共等方面的壓力。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孫會修提醒應該注意常態與變態的關系,糧食始終處于變動狀態,它與根據地革命隊伍的發展壯大也密切相關。擁有糧食的農民對糧食的給予和保護存有不同的限度,民眾不可能是一味地保護,如果日、偽得不到糧食就會大舉進攻根據地,進而危及根據地的生存與發展。而抗戰時期山東根據地不斷擴大的事實反證了農民保衛糧食既不會完全勝利,也不會一味保護,只有在遇到災荒時才會出現極端的搶糧事件。文中需要呈現出這種變動狀態和限度。
北京大學歷史系王奇生認為,糧食的確非常重要,但不同區域的情況也會有所差異。抗戰時期華北地域主要分為日占區、共占區和爭奪區(或游擊區),其中糧食爭奪和保衛情況最復雜的就在爭奪區。文章需要分區域考察,在什么區域是征糧食,在什么區域是保糧食,在什么區域是搶糧食;什么時候是爭奪戰,什么時候是保衛戰。另外,日軍和偽軍在很大程度上是不一樣的,不能籠統來談。偽軍和偽政權不能籠統地談,要注意細分,進而呈現出歷史的復雜性。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楊奎松認為,山東地域遼闊,1940-1945年間山東根據地的變化非常大,它分不同區塊,內部情況復雜,但并非每個區塊都會發生搶糧,所以要針對具體的根據地、具體的糧食爭奪事件和手法來展開論述。并且,不同時空下進行的糧食爭奪的手法都有各自的原因,這也需具體分析。
任何革命行動的發生與發展都必須要解決資金和糧食的問題,無論是革命早期進行的城市暴動和武裝起義,還是在面對強敵包圍的蘇區和根據地求得生存和發展。商人和民眾是錢糧的所有者,如何從他們手中獲取,一代代革命志士想方設法,多方努力,積極奔走。當然,他們不會隨意、無限制地提供錢糧,會積極保衛自己的財產,一旦他們的生存受到威脅就會鋌而走險,為生存而戰。
“革命就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力行動。”如何將一個階級內數以百萬計的人聚合、領導起來,這就需要完備、高效、發達的組織系統。只有依靠組織系統,革命者才能被打造成有組織、有體系的有生力量。
中共自成立時就是一支有組織、有理想、有紀律的革命隊伍,還逐漸領導起一支素質不斷提高的軍隊。中共革命從城市轉入農村后,不斷加強政治控制和組織建設,黨軍關系的調適就是其中十分重要的內容。安徽大學歷史系黃文治考察了大別山區中共黨軍關系的歷史變遷過程,認為它主要經歷了從黨與軍隊的地方化時期相對穩定,到黨軍二元并立時期的黨軍糾葛,再到組織整肅后正式確立以黨領軍的復雜過程。其間,黨與軍隊一直處于不斷調整和試錯的狀態,最終在深陷與克服的兩難困境中完成了“黨改造槍”的任務,黨軍關系一元化地位的底定,確定了后來中共乃至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黨軍關系。
天津工商大學楊東認為,既然以大別山區為中心去討論黨軍關系,就不能局限于大別山區。中共革命發展歷程中,每個根據地都有自身的發展邏輯,如“朱毛式根據地”、“方志敏式根據地”、“李文林式根據地”等。當然,它們都是在中共領導下展開的,只因時空等各種因素制約而出現不同發展軌跡,但它們的革命目標、宗旨和實踐邏輯都是一致的,這就需要思考如何去書寫中共革命的特殊性和一般性。
楊奎松表示,將社會科學的名詞引入歷史研究時需先做界定,黨軍關系是否屬于形態?黨軍關系至少涉及軍隊與中央的關系、軍隊與地方黨委的關系、軍隊內部的軍事人員與政工人員的關系這三重維度,不同時期,這三重維度所呈現的關系也有所不同。如何將它們清晰、有條理地呈現出來,這的確很有難度。此外,應該注意不同維度之間的關系。例如,地方黨委理解的黨軍關系是否等同于中央理解的黨軍關系,軍隊中政工人員理解的黨軍關系是否等同于中央理解的黨軍關系?在理解黨軍關系時,要特別注意政治組織和特務組織,他們擁有超過所有軍人的權力,是黨領導軍隊的重要武器。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李里峰認為,組織形態不是一個死框架,而是一個生命體,需要注意“活”的部分。大別山區黨軍關系經歷的三個階段性變化,與中共及其領導的軍隊的發展程度和狀態密切相關,如何將兩者互相影響的動態關系呈現出來,這十分必要,也有助于深化對黨軍關系變化的認識。
蘭州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劉繼華梳理了陜甘游擊隊經歷的從開展兵運、到收編土匪綠林武裝、合并南梁游擊隊與陜北游擊隊、再到成立西北抗日反帝同盟軍、三嘉塬改編的曲折過程,認為陜甘游擊隊在創建、補充和配合紅二十六軍,開展土地革命,建立和鞏固陜甘革命根據地的過程中得以發展壯大,不斷提高政治影響力。這是黨的領導、統一戰線與武裝斗爭在西北地區相互作用的結果。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研究員、蘭州大學特聘教授王也揚認為,文章比較清晰地梳理了陜甘游擊隊的創建、發展過程及其歷史作用,但文中將陜甘游擊隊成立后“徘徊于南下和北上、輾轉于平原和山地間”的活動歸入“提高軍隊素質”中有些文不對題。陜甘地區因惡劣的自然環境而流民眾多,民團、幫會、土匪等遍布,陜甘游擊隊在建立時對這些力量都有所吸收。如何克服會黨、土匪不守紀律的流氓習氣,將他們改造成為無產階級革命軍人,這一直困擾著中共,借此排除異己、肅反等現象都有存在,故不能只看到陜甘游擊隊的積極正面作用,也應看到存在的問題及其影響,進而全面客觀地反映歷史的本來面目。
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孫會修《共產國際指導中共的困境:莫斯科中山大學的黨小組指導員》一文,考察了共產國際通過設立黨小組指導員制度,輔之以副指導員和三人團制度等方式來指導中共留蘇學生,認為共產國際面對語言和文化隔膜的實際困難時,向數量眾多的中共學生班級指派俄國指導員,以期面對面、手把手地教導使中共留蘇學生成長為合格的革命干部,但這一制度在實施過程中面臨指導員質量無法保證、因文化隔膜而難以進行深入政治指導、嚴重缺勤等多重困境。
李里峰認為文章寫作有些平面化,指導員制度出現困境的根本原因是蘇聯(指導員)不了解中國和中國知識不夠,這個結論失之簡單,希望通過案例深入莫斯科中山大學內部指導員與留蘇學生、共產國際與中共之間的矛盾和斗爭中來展開,這才更生動和具有可讀性。《中共黨史研究》編輯部吳志軍認為文章標題與內容脫節,全文內容并未明顯體現出共產國際指導中共的“困境”。
黃道炫認為文章標題尚需斟酌,1930年代共產國際指導中共的這個所謂的“困境”如何判斷?這個“困境”是否真實存在,表現在什么地方?如果存在,莫斯科中山大學的黨小組指導員能否呈現這個困境?這都需要仔細考慮。如果找到幾個可貫穿其中的指導員的材料,圍繞這幾個人來談這個“困境”,這就會更有意思。文中表述黨小組指導員制度只是幫助和提升中共留蘇學生的一種輔助性制度。莫斯科中山大學配設強大的師資隊伍,基本能實現和完成對中共留蘇學生的馬列理論、革命理論的交流與教學,那么,中蘇之間的語言和文化隔閡是否成為共產國際指導中共的“困境”?
隨著科學技術的進步和發展,革命行動不再單純依靠人力、財力、意志和信念等,技術也是要予以借助和倚重的內容。中共中央黨校黨史教學科研部齊小林《抗日戰爭時期中共軍隊無線通信網的構建、運用與管理》一文,從組織系統、硬件設備、人員管理和保密措施等方面梳理了抗戰時期中共內部無線通信網的歷史面貌,認為抗戰時期中共利用多種手段建立起復雜而龐大的無線通信網絡,通過嚴格的管理辦法來應對通訊安全的挑戰,防止無線通信泄密。面對在技術、人員培養、工作態度和各部門配合等方面的種種困境,中共做出了諸多努力予以彌補,基本適應了實際需要。
江西師范大學黎志輝認為,以往很少從技術角度去研究抗戰史,文章對中共隱秘戰線之無線通信網的研究有特殊貢獻,但文章并未分階段去梳理中共對無線電通信無序狀態、不良現象的注意和整頓,而是將無序狀態和整頓措施各自放在一起,這就使得各階段的現象和整頓的情況比較模糊,如果分階段論述,就會更容易去揭示抗戰時期不同階段中共在無線通信方面所面臨的種種難題及其解決辦法。
王奇生認為,通過技術去討論歷史的角度值得肯定。如土地丈量和田賦征收就一直困擾著歷代政府。再如,1919年共產國際成立,至1927年全世界有60多個國家的共產黨在搞革命,革命形勢瞬息萬變,各國情形又千差萬別,在當時的交通通訊條件下,共產國際在指揮這數十個共產黨革命的過程中遇到了什么困難?莫斯科寫信給上海中共中央,中共中央再復信,往返耗時需兩個多月,雖然當時已開始使用電報,但電報費用極高,多數情況下仍依靠信件交流,只有特別要緊的事才使用電報通訊。所以,共產國際指導各國革命就存在明顯的技術難題,也因此出現過不少問題。
成立于抗戰后期、發展至新中國初期的李順達互助組被稱為革命年代中共培養和塑造著名勞動模范和學習典型的代表性組織,在晉冀魯豫邊區乃至新中國初期均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常利兵《算賬與說理:組織起來的實踐機制——以李順達互助組為中心(1943-1951)》一文,在梳理李順達互助組發生、展開和落地的歷史脈絡基礎上剖析了該互助組開展的勞動互助、生產發家和愛國豐產競賽,展現了組織起來從宏觀治理策略、政策口號轉變為具體生產實踐行為的歷程,揭示出算賬與說理的運作機制能在一定地域社會和人群生計狀況中有效地改造和重構鄉村社會。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李哲認為,文章試圖通過李順達互助組這一個案去呈現中共的根據地政策和新中國的國家動員機制,但敘述過程中沒有形成內在貫通的邏輯,未能體現“算賬”和“說理”這兩種機制所具有的統攝性,以致各部分存在斷裂。文章在整體論述中并未對中共“組織起來”制度策略的“在地化”過程產生的種種條件作更細致的呈現,這可能會影響對其整體歷史過程的把握。華東政法大學滿永認為,文中事例所呈現的“算賬”主要是算時間賬,但它更像是計劃,兩者是有區別的。“算賬”能否被視為“組織起來”政策的實踐機制,這值得考量的,因為文中呈現出“算賬”的實際效果并不好,1948年時農民發家致富對“組織起來”的興趣很快消亡。不過,新中國成立后“李順達”互助組重新發展起來,這次發展是否也借助了“算賬”機制?前后兩者在時間上的斷裂需加以彌合和說明。
李里峰表示,文中并未說清楚“算賬”、“說理”的具體含義,算賬僅僅是算互助組對農民農業生產的好處嗎,說理僅僅是說互助合作的道理嗎?這背后實有其他邏輯。算賬表面是經濟邏輯,但其背后還有政治邏輯,將民眾組織起來去提升他們對中共政權的政治認同就是政治邏輯。即使在政治邏輯內部,它還有兩套邏輯,一是以斗爭為中心的邏輯,一是以團結整合為中心的邏輯,斗爭的邏輯存在于不同階級之間、地主與農民之間、國共之間。文章主要強調了團結的邏輯,而忽視了斗爭的邏輯。另外,國家話語與鄉村社會的話語存在互動和張力,“組織起來”和“階級斗爭”都是國家話語,“新富貴圖”、“過好時光”都是農民自己的話語,兩者之間一定會有不太吻合甚至沖突的地方,這也需加以呈現。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符鵬跳出產業史與技術史層面,回歸中共組織問題上,在梳理中共“一長制”的蘇聯來源、高層爭論與最終退場的來龍去脈的基礎上,以1956年前后天津工廠管理體制的變化為中心探究了當時該廠管理體制中黨政關系具體變化所呈現的結構性實踐面相。
中國農業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曹佐燕認為,文章以1956年前后天津工廠管理體制的變化為中心來探索“一長制”興替的實踐構成與觀念機制,但全文涉及1956年天津工廠管理體制及其變化的內容很少,所論議題與體制變化幾乎沒有直接關聯,同時論述“一長制”具體實踐的相關材料明顯缺失,嚴重影響了論證的圓滿。王也揚指出,1956年社會主義改造完成后的中國全面學習蘇聯,蘇聯計劃經濟體制下工廠管理的“一長制”引入中國,但它與中共革命傳統不符,工廠管理在很長時間內并未真正形成“一長制”,所以這并非中國工業的要害問題,研究“一長制”也未真正觸及中共領導下工廠和企業的本質問題。李里峰說,文章強調1956年是工廠管理體制的關鍵轉型期,但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建構起來的。其實,1956年的變化并非如此重要。它只是在治理實踐過程中遇到不同問題后隨時進行的調試,但調試到這種狀態并不意味著就不會回到原來的狀態。所以,一種機制和制度并不具有像新中國成立、十一屆三中全會這樣的轉折性意義,它只存在一個不斷演進、積累和調試的過程。它始終是在黨政之間去找到一個平衡點,且不同時期的平衡點也有所不同。
革命不是憑一己之力就能實現,而是需要一代代數以萬計的仁人志士的不斷努力。如何將普羅大眾的力量聚合到一起,組織體系必不可少。無論是訓練有素的軍隊還是政工隊伍,無論是國內黨團的自主建設還是接受國際組織的指導,無論是調適黨軍關系還是動員和管理民眾與工人,這都需要嚴密的組織體系予以保障。同時,組織自身也需在革命歷程中進行自我調整,以符合現實需要。缺乏合理、高效組織的革命隊伍就像一盤散沙,就不可能集中力量去實現革命的目標。
只有付諸實踐,革命所追求的目標和理想才能實現,否則一切都只停留于紙面之上。自晚清開始,革命者逐漸喜歡用暗殺來消滅對手。雖然因其暴力手段的非法而飽受輿論詬病,但暗殺依然在近代政治舞臺上頻頻現身。政治暗殺的內幕往往因牽涉眾多政治勢力的紛爭而錯綜復雜。1935年12月25日,時任交通部次長唐有壬在上海被殺,次年10月25日,時任湖北省政府主席楊永泰遇刺身亡。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劉文楠通過豐富的史料還原唐有任和楊永泰被殺及其偵辦、審理的過程,以此分析了被時論定位為“親日派”的處境,認為唐有壬和楊永泰的死推進了試圖用“隱忍”來換取表面和平的政要的更快去職。
黃道炫認為,文章基本搭建起1930年代中期政壇幾大刺殺案的解讀框架,但現有論證力度尚顯不夠。為什么那個時代會連續發生刺殺政界要人的案件,而1949年后基本絕跡,這與軍事技術、警戒措施等直接相關,也與政壇內部的派系斗爭相關,可文章與這些角度保持了距離,認為刺殺行動出于自發。如果將刺殺動機歸為當時對日抵抗的情緒和對“親日派”的厭棄,那為何九一八事變后民情高漲之際沒有發生連續的刺殺事件?楊永泰雖偏向知日,但并非對日交涉的一線人物,如果刺殺是出于打擊“親日派”,那為何要選擇楊永泰作為刺殺對象呢?這些都值得深究。
王也揚指出,文章并未重審這起案件,提出西南派深涉其中本有新意,但未作過多論述。刺殺案主謀楊爾謙于1955年被捕,在監獄待了二十多年后被特赦出獄,任貴州省文史館館員。不過,對當事人數十年后的追記性材料還應保持謹慎態度。楊奎松認為,文章寫作頗具故事性,但需對偵辦兩次案件的區別加以注意,如蔣介石更重視對楊永泰被殺案的偵辦,直接出面,唐有壬案則沒有。
西北地區的回漢關系一直十分緊張,幾次河湟事變更是加劇了回漢之間的裂隙。同時,甘南的回藏關系亦十分緊張,族際間的仇恨一直延續。本來漢、回、藏三大民族間彼此存在種種矛盾、沖突和仇怨,而比較意外的是他們能于1943年團結在一起,迅速組成龐大的武裝力量,反抗國民政府的統治。王志通在從民眾聯合、國民政府應對、美國外交官介入等不同角度論述了甘南農民起義過程,認為甘南藏區土司政治勢力在國民政府強勢鎮壓中遭受重創。文章在梳理了中外人士、官民等對民眾聯合抗爭原因的分析基礎上,認為官逼民反在很大程度上詮釋了多族民眾聯合的內在原因,即國民政府對錢糧和丁役的過度征收,而不是傳統歷史敘事中的深受中共革命的影響。
江沛認為,有宿怨的漢、回、藏族民眾能捐棄前嫌,在很短時間內聯合起來形成如此大規模的武裝力量確實值得深思,官逼民反在很大程度上具有說服力,但其他的因素也應有所考慮,這有利于提升文章的學術高度。黎志輝認為,如果排除甘南農民起義并非受“共產革命”的影響,那它就應為“民變”。然而不同地區的民變各有特色,民變力量得以聚合的原因也很多樣,如宗(家)族、士紳、幫會等,這在研究時也需有所注意。
對于災荒,中共在受限于財政困難和應對國外輿論的情況下形成了生產自救新體制,強調救災服從生產,凸顯農業生產是救災的根本方法。曹佐燕以豐富的檔案資料考察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第一年五蓮縣委在明知生產無法自救的情況下,堅持貫徹“救災為了生產”和“生產即是救災”的政策,縣、區、鄉、村干部和民眾進行了不同策略的生產救災的過程,展現了生產救災過程中不同群體的復雜圖景,以及其中復雜且動態的個體、群體與政黨的互動。
黃道炫認為作者非常注重并呈現了歷史的復雜性,但不知道如何去安置歷史空間中人的行為和觀念,為什么所有人都為之努力,但最終結果卻是所有人都不愿看到的。論文寫作需要呈現復雜性,但不可能將所有復雜性都能呈現出來,這也不意味著為了論文寫作方便就將復雜性舍棄。如何去拿捏和呈現必要的復雜性,這需要不斷磨練。南方科技大學徐進說,作者認為五蓮縣委誤判災荒較輕而態度樂觀,但與五蓮縣1948年的嚴重災荒相比,它的確較輕。這樣來看,五蓮縣委的判斷是準確的。這告誡我們下比較性的結論時應注意參照對象。文章認為造成災荒的原因是征收過重和自然災害,但這需區分災荒的原因主要是自然因素還是人為因素,而非簡單并列。吳志軍認為論題并不明確,文章主要講生產救災,但最終將問題落腳到了干部問題上。這是典型的地方個案史研究,但并未交待選取五蓮縣具有的典型性、代表性,及其研究的優勢和特色。
李里峰認為文章價值在于通過個案揭示出新生的中共政權在基層治理過程中的一系列張力以及為解決這些張力所付出的努力,其中存有四個張力:第一,國家意志本身具有張力,既要救災又要征糧;第二,國家意志與鄉村社會之間具有張力;第三,干部本身存在張力,他們的行為模式和角色特征存有張力;第四,制度本身存在張力,即常規運行機制與運動式運行機制存在張力。如何將這多重張力表達出來,的確需要進一步思考。楊奎松認為,文章把縣、區、鄉、村干部混為一談,沒有注意彼此間的差別。文中所言“干部打人、強迫命令”所指的干部到底是哪一級干部?為何村干部就能打人罵人、強迫命令?作者可以去考察不同層級的干部如何一步步將強迫命令貫徹到鄉村社會,每一層級的干部對災荒、糧食生產、民眾生活等狀況的了解程度,及其在不同時期所處的不同狀態。如果把這些動態分析出來,然后一層層去講就會更清楚、更吸引人。
無論是個體進行暗殺,集體進行有組織地武裝暴動,還是有計劃、有步驟地推行具體措施來調動民眾力量,革命都必須要通過實際行動才能有所體現。只有在具體行動中,革命者才能逐漸認識到問題的復雜性及其難度,才能逐漸糾正和完善已有的方針、政策和措施,才能提升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能力。
革命需要先進的思想和理論作為指導,也需要用先進思想和理論來武裝革命者,以此增強革命的動力,保證革命的持續性。當然,革命的思想和理論也是在革命行動中不斷得以鍛造、提升和成熟的,其自身發展過程與革命行動過程相伴始終。
李里峰《“運動時代”的來臨——“五四”與中國政治現代性的生成》一文指出,甲午戰爭后國恥事件不斷積累,激發了國人的救亡意識和民族情感,在強力持久的救亡壓力下,主義話語和群眾運動作為有效的思想和行動武器得以形成、強化和傳播,而五四運動正是這一脈絡從量變到質變的臨界點。進而,他認為政治/知識精英代表和喚醒“群眾”,以“主義”解釋世界,以“運動”改造世界,逐漸成為各種新興政治力量共享的行為模式,推動了獨具特色的中國政治現代性的生成。
滿永指出,“五四運動”存有“大五四”和“小五四”的區分,其中“大五四”包括1915-1919年的新文化運動,“小五四”則主要指1919年的學生運動,文章在具體討論時需有所區分。文中過分強調了“五四運動”與此后中共主導的諸多政治運動之間的關系。表面看來,中共主導的政治運動中,民眾是運動的主要參與者,但是動員式參與而非自主性政治主體,這與五四時期的學生群體存在顯著差別。中共主導的政治運動具有很強的組織性,而五四學生運動雖有組織,但更多是“態度的同一性”;中共主導的政治運動多具工具性意義,是具有技術性的政治操作,存在一種行動機制,這在本質上區別于一般意義上的群眾運動。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周斌表示,呂芳上從學運角度指出五四運動是一場自發的學生愛國運動,而“運動學生”則是從中共創建、青年黨創立和國民黨改組后才開始的。能否將學生運動、工人運動等歸入“群眾運動”,這需仔細區分和考量的。
王奇生指出,公車上書、義和團運動、1905年抵制美貨運動等,與之后由政黨主導的運動明顯不同,這需仔細分辨。近百年來五四運動的意義不斷被夸大,需要注意。江沛認為,印刷、郵政、交通和電報等現代傳播技術在20世紀初期達到了一定規模,構成了現代信息傳播網絡。所以,五四運動能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形成全國性的規模,信息溝通起到重要作用。五四運動的興起既與安福系和研究系的派系爭斗密切相關,也與科舉廢除后學堂興起密切相關,大學正是信息集中地和運動爆發點。這都是之前的運動所不具備的條件。在總結五四運動的轉折性意義時,這些或許都可加進去。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何浩以《沙文漢工作筆記》為核心文本去觀察浙江省在1957年前后的建設與改造,進而考察中國社會主義如何在國家政治再啟動下調適、把握和形塑自己的地方感,并進一步構想社會主義的未來形態的。即通過沙文漢筆下的浙江治理去看待中共如何從奪取政權向建設社會主義轉型,區域的、農村的和小范圍的革命經驗如何面對全國實際,以及在社會主義藍圖尚不清晰的情況下中央和地方如何互動等問題。
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近代史研究所王龍飛認為,僅從沙文漢工作筆記去論述歷史實踐的脈絡、有關浙江及浙江基層的實際情形,就使得不少論述缺乏對應層面的史實支撐,那些一般性情理或邏輯也就不一定經得起細致推敲。沙文漢作為中共重要的城市地下工作者,在統戰工作方面具有豐富經驗,故而他的工作筆記中有關統戰的內容較多,這是他個人基于統戰工作經驗的局限和偏好,還是統一戰線在組織路線上本身具有重要性?這需深入思考。劉文楠認為浙江的地方組織從未被完全消滅,南下干部與本土干部的張力使得一些原有社會結構得以存在。當中央政策下達浙江,南下干部強力推展時,本土干部就會對那些并不符合浙江實際的政策、方針和措施打折扣。這就需要注意沙文漢作為本土干部的特殊性,及其與實際工作推展之間的具體關系。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吳敏超認為文章過分強調了浙江的特殊性,忽視了1940年代中共在浙江的作為,新中國成立初任浙江省委書記的譚啟龍長期領導四明山根據地開展革命斗爭。李里峰認為文章在概念使用上與歷史學和政治學都存在許多差別,使用了許多擬人化和隱喻式的文學表達,如“現實感”、“政治感”、“地方感”等,但這個“感”的主語是誰?中共作為一種組織,它是不存在這種“感”的。
滿永認為,僅靠《沙文漢工作筆記》還是不夠,省委文件、紀委文件等都應予以補充。文章對《沙文漢工作筆記》的解讀還不夠細致和充分,筆記大量講到合作化運動和富農問題等都有待進一步解讀。文中有些表述也值得推敲,農業合作化在具體實踐中都會遇到各種問題,是退回去還是向前進一步?歷史邏輯顯示是通過前進一步來解決存在的問題,所以合作化的動力在很大程度上是內在困境催生出來的。楊奎松表示,《沙文漢工作筆記》是他主編的,但筆記使用要慎重,第一是大量的內容不能編進去,第二是筆記只是沙文漢個人在負責某方面工作時所做報告和會議記錄等,有些是自己所記,有些則是秘書所記。使用《沙文漢工作筆記》的另一難題就是其他資料比較缺。譚振林主持浙江和華東局工作時,沙文漢就一直不被信任,被視為黨內統戰對象。因此,他的省長職位一直不穩,所負責的工作也是非常不重要的工作,幾乎沒有參加核心的重要會議。另外,當時浙江省黨內關系非常復雜,內斗嚴重,時任浙江省委書記的江華緊跟毛澤東,嚴格執行比較“左”的方針和政策,所以他在浙江黨史上頗受爭議。可見,沙文漢筆記中呈現的1950年代浙江社會主義改造和建設的內容很片面,這就需要其他史料加以考證。
蘭州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許飛在搜集和梳理1960年代國內對電影《早春二月》的批判性文本的基礎上,解讀了對蕭澗秋、陶嵐和文嫂三個電影主人公的批判文章,認為潮水般的批判文章大多觀點相似,用固定化和單一化的政治宣傳術語和革命話語批判電影主人公,說他們不重視階級斗爭、忽略革命,甚至有些文章為批判而批判,羅織一些與影片并無實際關聯的“罪名”,反映出特殊政治話語試圖塑造一批符合政治要求的知識分子、時代新女性和革命家。
吳敏超認為,對《早春二月》的批判和時代語境分析到這個層面,無法顯示出這個案例的特別和經典之處。通過個案展現批判中不同地域、身份和職業者之間的某些差別以及為什么有這種差別,反映當時文藝界形勢變化和社會輿論變遷,理解這套批判話語體系背后隱含的意義,都值得深挖。劉文楠表示,文章未凸顯當時的時代環境、時代氛圍和時代特征明,應把大時代的背景放進去,這樣呈現出的面相才更加豐富和深入。拍攝《早春二月》的1962年,政治環境出現“小陽春”,各領域也有種萬物復蘇之感,“早春”二字就有這樣的隱喻意義,所以文章在講批判時要將這部電影誕生的原因結合起來。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李哲說,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文藝批判的方式存有些許微妙變化,批判的對象常常不是文學作品本身,而是作品中的人物,進而去評斷人物的進步或落后、革命或反動等,這里隱含的復雜的批判機制,也需深入探究。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賀照田考察了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群眾路線重構的內涵,指出它與中共“八大”時群眾路線的差異和變化,認為從當時種種時代條件和時代需要來說,撥亂反正思潮中群眾路線的重構令人非常不可思議。他嘗試去解釋這一群眾路線重構之所以發生的原因,及其引發的眾多后果,提出群眾路線是理解當代中國大陸當代史不可或缺的視角。
首都師范大學美術學院莫艾認為,群眾路線并非被作者視為的某一固化的政治原理表述,也不僅僅是被作者視為的中共政治展開過程的工作方法。從某種意義上說,群眾路線可被視為中共在抗戰時期探索如何有效深入社會和將政治實踐真正根植于社會,進而形成社會有機連帶、打造新的社會機體和政黨機體過程中的經驗和思想結晶。群眾路線問題的實質既關涉打造一個穩固有力的現代中國和現代中國社會有機體所要經由的基本路徑問題,也關涉政治和政黨如何獲得扎根社會的能力的問題。所以,要想群眾路線真正發揮作用,精英分子需將自身置于復雜、不斷變動的社會現實的種種挑戰中,不斷打破思維惰性和自我中心的意識狀態,加深對社會和民眾的理解,突破對民眾的單向啟蒙模式而與之形成雙向互動。黃道炫認為,群眾路線在中共革命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目前學界很少將其作為學術問題加以研究和討論,該文算是開了先河。1944年,延安的中共高層在討論陜甘寧邊區是否需要群眾組織時,劉少奇、胡喬木等絕大多數人都主張取消,只有鄧發提出要予以保留,群眾還需要這個代表群眾利益的說話空間。對此,毛澤東未直接表態,但給時任《解放日報》社長博古的信中側面表示不能取消群眾組織。毛澤東的堅持促成了群眾組織的繼續存在,并且它在新中國成立后各群眾運動中發揮的作用不斷被強化。雖不敢言彼此間存在緊密邏輯,但歷史事實呈現了不斷向前的變化過程。雖然文章也在考慮群眾路線被放棄的原因,不過給出的解釋尚不能完全讓人信服,現實、政治和認知層面上的變化應該才是問題的關鍵。
近代以來的政黨都具有濃厚的意識形態,對政黨領導的革命行動的認識,任何時候都不能忽視思想觀念在其中產生的作用和影響。革命領導者如何將廣大民眾動員起來,使之成為忠實的革命者,學生運動、工人運動、群眾運動都是非常重要的方式,游行、武裝暴動、公開批判、自我批評等都是非常重要的手段。革命領導者隨著對各種運動的認識加深,逐漸總結出具有豐富經驗的革命理論和革命路線,繼續指導革命工作的推展。
分組報告結束后,學者們圍繞怎樣理解和如何觀察“中共革命的行動機制”進行圓桌討論,各與會代表做了精彩發言。黃道炫表示,會議名稱不用“實踐機制”是因為“實踐”含有價值判斷和傾向性,而“行動”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也是一個活躍的、活動中的概念。大家在研究中共歷史時總在反思,中共的所有行為和行動都具有明確的政策制定、執行邏輯和自主意識嗎?雖然近年來質疑聲不斷,但這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部分事實,即中共確實是很有計劃性和趨勢性的政黨。岳謙厚表示贊成,“實踐”具有驗證性,而“行動”的不確定性更強,有成功,也有失敗。常利兵指出,我們在討論“中共革命的行動機制”時會不經意間用“中共改革的行動機制”來加以評價。作為組織形態的中共本身存有一套系統性結構,這套結構一旦落實地方就會有所轉化,這一轉化過程并不單一,也不具有剛性,而是存在互動性和彈性。所以,行動機制絕非靜態的和結構化的,而是存在于變動之中。
江沛認為,在研究“行動機制”時,要注意從現實角度去理解處于國際化背景和工業化不斷延伸過程中的近代中國。學生運動多集中于北京,而工人運動多集中于上海,其他城市無法替代。國際化和工業化是如何影響近代中國的社會結構、思維方式和社會思潮的演變,與中共革命存在什么關系?根深蒂固的傳統文化會影響人們的思維方式,它是如何在革命行動中發揮作用的?毛澤東曾講“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黨員要教育農民理解現代政黨的行動模式,但絕大多數農民意識又會反過來侵蝕黨的組織體制,所以中共很多行為模式被農民意識所包圍。我們將如何看待革命行動機制中這一彼此交叉過程呢?
王奇生認為,社會科學研究方法可被歷史學者加以運用。社會科學研究強調結構性敘事,特別關注那些“不變”、“慢變”的面相,試圖總結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理論,而歷史研究更強調時間性敘事,特別注重“變遷”尤其是“劇變”的方面,喜歡“歷史的轉折點”。雖然學科有分野,但歷史學者也應注重歷史中“不變”和“變得慢”的部分。中共革命歷程中,我們能否找到一些比較具有穩定性的機制?另外,共產黨不只中國才有,它是一個世界性的存在。所以,我們研究中共時一定要將其放在世界共產主義運動中去觀察和理解,既要注意它與共產國際的關系,也要注意它與其他國家共產黨之間的異同,但這些我們做得很不夠,仍需加強。例如,為什么共產國際不同意中共早期建立自己的武裝,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在蘇聯革命經驗(或世界革命經驗)中,革命的基本范式就是暴動,法國大革命、俄國十月革命、中國的辛亥革命都是“暴動型革命”。暴動具有短暫性和爆發性,不需要職業革命武裝。中共建立職業革命武裝,逐漸形成的“根據地型革命”和長期的武裝斗爭都是在革命行動中慢慢形成出來的。
楊奎松認為,中共革命雖然只有幾十年時間,但變化太大了。僅從語言上講,1921-1924年初,中共五大與中共四大的語言已不相同。1921-1923年陳獨秀任領導人期間,中央文件中還有不少五四時期的語言,1924年后中央文件的語言已開始國際化和俄國化。特別是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八七會議緊急指示和11月革命會議中的概念使用和革命敘事開始變得非常繁復,至少延續到1935年。因為這些文件出自留蘇學生之手,他們善于長篇大論,以致中央指示動輒萬言。1938年毛澤東掌權后,中央指示的語言越來越“毛化”,毛式語言直接影響了中共的一代人,其中蘊含了毛澤東借此強調“中國化”和民族形式的用意。從此來看,中共革命本身經歷了諸多變化,不同時候有不同的面相、側重和改變。實際上,毛式語言不是四書五經式的文言文,而是農民的語言,這也是毛澤東得以統率中共、使其深入農村,通過農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取得成功的關鍵因素之一。無論是陳獨秀,還是留蘇學生,他們都無法將中共革命理念落實到中國農村社會,因為彼此間無法進行有效地溝通。鄧中夏等人創辦夜校,試圖增進與民眾的交流,但最終沒能成功。其后,中共與農民的交流得以成功,正是源于毛澤東領導中共后做出的一整套交流溝通機制的調整與轉變。
這次會議,老、中、青三代專家學者匯聚一堂,圍繞“中共革命的行動機制”這一話題從不同角度和方向切入、通過不同議題展開熱烈討論,頻頻迸發出思想的火花,進一步深化了我們對中共革命的理解和對中共革命精髓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