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舒鳳,韓璞庚
德性倫理學復興是20 世紀中后期倫理學領域的重要理論景觀。以1958 年安斯庫姆(G.Anscombe)《現代道德哲學》一文為標志,德性倫理學對規范倫理學的兩種代表性道德理論:義務論與功利主義展開了激烈的批判,后經福特(Phillipa Foot)、麥金太爾(A.MacIntyre)、赫斯特豪斯(R.Hursthouse)等人的推動,迅速在西方學術界掀起一場德性倫理學復興運動。這場運動以規范倫理學為批判對象。作為現代道德生活領域的主導性道德理論,規范倫理學根本上與現代社會的理性化特征相一致。然而,面對現代性帶來的道德危機,規范倫理學逐漸暴露出各種問題,難以有效地解決現代道德領域的種種困境,復興德性倫理學可謂是對現代道德理論的有力補救。正是在此背景下,不僅德性倫理學復興漸呈燎原之勢,而且德性倫理學與規范倫理學的關系也成為迫在眉睫的理論問題。面對現代社會的各種道德危機,尤其是在解決現代人如何安身立命的重大生存論問題上,規范倫理學與德性倫理學究竟處于何種關系,亟待從理論層面加以澄明。如果說現代倫理生活已經摒棄單一的倫理學方案,尋求規范倫理學與德性倫理學的融合之途的話,那么,在“重理性”“講規范”“尋秩序”的現代社會,如何獲致這種融合的內在基礎,無疑也需要充分的學理證成。
一般認為,規范倫理學是對人的行為進行合理指導的道德理論,而德性倫理學是專門聚焦人的道德品質的道德理論。兩者時常在對比和區分中獲致自我說明和理解。寬泛地說,德性倫理學盡管關注人的道德品質,但其內容仍舊是對人的行為起著規范性的內在品質,從而,德性倫理學無疑是規范性的道德理論,但卻有別于規范倫理學。本文是在對比和區分的語境下,使用規范倫理學和德性倫理學,前者主要是現代道德哲學的基本形態,以義務論和功利主義為典型代表,后者主要指20 世紀50年代以來復興的,旨在關注人的道德品質的道德理論,這種道德理論古已有之,伴隨著對現代道德哲學的批判又重新被喚起。德性倫理學最早就是在與規范倫理學的對峙中復興,并進一步在相互對看中表達各自的理論主張。
一個完滿的道德理論,必定包含了對規則和品質的雙重說明,但究竟選擇以規范還是以品質作為核心的道德理論,卻成為現代性的重大道德問題。按照麥金太爾的說法,現代社會的道德問題是作為啟蒙道德謀劃的產物,反映道德領域普遍必然性追求的失敗,根本原因在于,奉行了以理性為特征的“韋伯式世界觀”[1](P137)。然而,面對日漸多元化、破碎化的現代社會,這種追求普遍標準的道德規范體系,逐漸暴露出自身的問題,也反映現代道德哲學的合法性危機。正是基于對規范倫理學在現代性境遇下面臨的種種問題的認識,德性倫理學對規范倫理學展開了批判。
首先,在德性倫理學看來,規范倫理學聚焦人的行為,會忽視人內在的道德品質和道德動機。現代社會注重規范,規范也較為契合理性化的現代社會,有其自身的合理性。但規范倫理學忽視了人的內在道德品質或動機,道德行為由此會喪失內在的驅動力,從而造成道德成為“不得不”服從的機械律條,原本出于人之內在善端的卓越行為,淪為外在的道德負擔。安斯庫姆指出:“從事道德哲學目前而言對我們來說是不合算的;除非我們擁有一種令人滿意的心理哲學。而這正是我們明顯欠缺的東西。”[2](P41)所謂“令人滿意的心理哲學”即是表明,完滿的道德哲學,應該基于道德主體做出道德行為時的內在心理狀態,而做出合理說明。一旦缺失了內在道德動機,或者說,行為并不出于道德品質,這樣的行為往往不是由內而外的,很難稱得上是真正的道德行為。而且,也會造成現代道德哲學領域的“精神分裂癥”,人們的道德動機與道德行為之間,將會處于對立的狀態。這種行為常常呈現強制性,而非源于主體動機的自覺行為。
其次,德性倫理學認為,由于聚焦人的行為,規范倫理學注重對行為作出正當與否的判斷,而遺漏了人的道德情感。在德性倫理學看來,一種完滿的道德理論必然包括了對道德情感的系統說明。當代德性倫理學的重要代表人物斯洛特(M.Slote)所沿襲的休謨主義路徑,正是延續了情感在道德判斷中的基礎性地位,在德性倫理學看來,德性是道德主體進入現實的道德情境所展現的生命狀態,有德性的人在做出德行的時候總是伴隨著人的道德情感。亞里士多德在解釋德性的時候,指出“我們必須把伴隨著活動的快樂與痛苦看作是品質的表征”[3](P37),“德性是與快樂和痛苦相關的、產生最好活動的品質”[3](P47)。德性倫理學關乎道德主體如何合宜地展現道德情感。相比之下,由于不考慮道德主體內在的生命感受,關注行為是否適應或遵守(conform to)道德規則,規范倫理學往往被視為一種非人格化(impersonal)的道德理論。這樣,在德性倫理學看來,過分地注重規范的遵守與否,不僅情感難以獲得應有的道德地位,而且也隔斷現實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關系。人與人的社會交往并不僅僅依靠理性化的契約來維持,更多地源自相互之間的倫理情感與道德關懷。然而,規范倫理學卻無法增進社會成員的道德情感,反而是將現代人推向冷冰冰的人際交往的“罪魁禍首”。
最后,德性倫理學認為,規范倫理學普遍抽象的道德標準,使得道德抽離了所依賴的現實社會語境。在德性倫理學看來,德性本應是現實性的,道德應該植根于歷史文化傳統,德性總是存在一定的社會語境與歷史脈絡當中。在麥金太爾看來,“任何一種道德哲學都特別地以某種社會學為前提”,“從而,對于任何道德哲學的主張,如果不搞清楚其體現于社會時的可能形態,我們就不能充分地理解它”[1](P29)。對于倫理學而言,人們的社會生活樣式具有根本性和基礎性的地位。理解道德背后的歷史文化傳統與群體生活經驗,往往成為進入道德思考的重要入口。一旦抽離了背后的社會歷史語境,就很難把握真正的道德。在德性倫理學看來,規范倫理學脫離了現實的生活情境和社會背景,并不深入到現實的人的具體生活樣式,思考任何在現實的生活中成為卓越的道德主體,很難真正地理解人類道德生活。特別是在麥金泰爾看來,現代社會日漸呈現出與傳統社會不同的理性化特征,這使得“規則成了社會生活的首要概念”,“首要的問題只涉及規則:我們應該遵循什么規則?我們為什么應該服從這些規則?”[1](P150),無法提供關于現實生活的統一性觀念,導致現代道德哲學成為沒有繼承任何一種倫理文化傳統的“斷簡殘篇”。這樣,道德無疑成了沒有任何煙火氣的規則堆砌。
事實上,德性倫理學與規范倫理學總是相互批評、同步發展的,規范倫理學在接受德性倫理學批評的同時,也反思德性倫理學理論存在的不足。總體來看,規范倫理學認為,德性倫理學并不像如斯洛特說的可以成為三大獨立的道德理論之一,它是對以規范倫理學為主導的現代道德哲學的反思和糾正,充其量不過是對現代道德哲學的一種“補救”而已,很難說德性倫理學已經達到與規范倫理學相抗衡的地位。
第一,在規范倫理學看來,德性倫理學只不過是規范倫理學的某種依附性形式,并不構成一種獨立的道德理論。規范倫理學奉行的是基礎主義(foundationalism)的論證方式[4](P37),即以基本概念為起點,并以基本概念派生出的系列概念,鉤織完滿的解釋系統。它視規則為首要的、基礎性的概念,德性則被理解為遵循規則的傾向和習性,并不是一個自足的概念,只是派生概念。規范倫理學也會關注德性,認為德性是一種內在性情,但其根本內容是規則內化的結果,是常規性、習慣化地服從規則所形成的內在心性。照此理解,規則是第一位的,而德性是第二位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德性只是規則的內化狀態,德性依附于規則,德性倫理學的基本主張也僅僅是規范倫理學某種形式的表達而已,并不具有獨立性,德性倫理學也就不能夠成為一種獨立的道德理論。
第二,在規范倫理學看來,德性倫理學對情境的強調,容易陷入道德相對主義。德性倫理學反對規范倫理學追奉的普遍原則,突出強調了現實情境、特定道德主體的作用。從方法論上看,德性倫理學堅持了有別于規范倫理學的普遍主義方法論的特殊主義(particularism)思路,它強調特殊的道德情境或行為者的特殊性,引起了規范倫理學的質疑。德性論強調特定的道德主體,是一種典型的以行為者為基礎(agent-based)的倫理學。真正的道德應該是出于道德主體深思熟慮的考量和抉擇,道德生活的關鍵在于培養人們的實踐智慧。不過,在規范倫理學看來,這里所提及的“道德主體的審視判斷或實踐智慧”都沒有客觀、現成的標準,它依賴人的主觀判斷,這樣造成的結果是,道德行為容易成為道德主體的主觀考量,從而陷入主觀主義。“由于美德倫理學進一步承認行為者之間的差異以及具體情境之間的差異,并且強調行為者個體的感知力、判斷力和內在品質在道德推理中的重要作用,因此它又容易被批評為‘主觀主義’的,似乎缺乏作為一門道德理論的說服力和穩定性。”[5](P176)此外,與實踐智慧相關,盡管道德行為離不開道德主體結合具體情境加以展開分析,從而情境成為道德思考的重要要素,但德性倫理學容易造成對社會背景、歷史文化傳統等外部情境的依賴,導致德性倫理學容易陷入道德相對主義的風險。“美德倫理學強烈的道德特殊主義理論立場,比如,對文化多樣性、文化傳統和道德社群的獨特特殊性的執著,不得不承受道德相對主義的壓力。”[6]
第三,在規范倫理學看來,德性倫理學是精英主義的,而不能適應平等化的現代社會。無論是古希臘的德性倫理學,還是傳統的儒家倫理,德性均有著較高的人性預設,對應于“君子”“圣賢”等理想人格。德性展現了人性卓越(human excellence),只有那些將物質名利拋開身外,并且一生的行為都在恪守高尚品性的人,才能稱得上“君子”“圣賢”。德性所倡導的超越常人的卓越品質招致批評。“德性倫理蘊涵的精英主義和等級主義的思維,存在著用道德生活價值取代生活價值的道德理想主義傾向。”[7]在規范倫理學看來,德性倫理學要求所有人都將德性作為道德目標,力圖使每個人成為德性之人(virtuous agent)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在現實生活中,個體的需要、境遇、接受水平等都存在巨大差異,特別是在現代社會,人的多樣化、差異化日漸嚴重,時常是分歧大于共識,“理性多元化”與“合理分歧”是不得不加以考量的事實。一視同仁地要求每個人成為“道德圣徒”“君子”并不現實,無疑也對人提出了過高的道德要求,難以普遍推廣。現代社會建立在主體平等、理性的基礎上,道德生活追求最低限度的道德共識,面對“價值觀上的不可歸約的多元性”[1](P137),“兜底式”的道德規范恰恰最為適用。
在規范倫理學看來,德性倫理學是與傳統社會相適應的倫理學樣式,它只適合小共同體、熟人社會,依靠親密關系維系的生存場景。這樣,在現代性語境下復興德性倫理學不過是人們應對道德問題時,渴望回歸古典的“道德鄉愁”。隨著社會現代性的不斷凸顯,與德性倫理學相適應的社會架構已經不復存在。現代社會的公共化特征日漸明顯,傳統的熟人社會被陌生人社會取代,社會交往是脫域式的,具有普遍化、快節奏乃至虛擬化等特征。理性化、科層制的社會組織形式,消解了人與人相互照面中產生的情感與態度。以植根于傳統社會語境的德性論來治愈社會道德危機,無疑是無視現代社會現實的做法。
在規范倫理學與德性倫理學的關系問題上,研究者們一直持有兩極對立的觀點,即堅持二元化區分。規范倫理學被視為注重規則、強調行為的道德理論,與現代社會生活樣式一致,德性倫理學則被認為是關注行為者品質,并適應傳統社會的道德理論。同樣地,人們在現代社會究竟選擇規范倫理抑或德性倫理,也有人堅持非此即彼的選擇。回歸古希臘,復興德性倫理學成為拯救現代性倫理危機、克服現代道德哲學弊端的重要思路。麥金太爾明確指出:“如果有人要為一種前現代的道德和政治觀點辯護以反抗現代性,那么他要么使用某些類似于亞里士多德主義的術語,要么什么也不用。”[1](P149)
然而,事實上,規范倫理學與德性倫理學并不能過分夸大彼此的區別,簡單地將兩者對立化。按照赫斯特豪斯(R.Hursthouse)的說法,規范倫理學與德性倫理學的區別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在很多問題上,它們的相似之處甚至多于差異之處。在《美德倫理學》一開始,赫斯特豪斯列出了人們對美德倫理學的五種基本觀點,這些觀點是基于與規范倫理學的二元對比做出的。不過,在她看來,“對美德倫理學的這些描述實在太常見,而不是因為我覺得它們很好。相反,我認為,就其粗糙的簡短性而言,這些描述存在著嚴重的誤導性”[8](P27),這些區分也只是“有助于最初的理解”罷了,而重要的問題在于,規范倫理學的諸理論與德性倫理學之間在解決現實道德問題上所應有的交融與對話。“事實上,我更希望,經過所有這三種思路訓練而成長起來的未來道德哲學家,不再有興趣將自己劃分為是遵循這條思路而不是那條思路的群體;這樣,所有這三種標簽可能就僅僅具有歷史意義。”[8](P6)循著赫斯特豪斯的思路,可以認為,不宜有兩極對立、非此即彼的思路,而是注重在處理現代社會道德問題上,兩者相互之間的溝通與合作。這需要在理論層面梳理現代人生活所遭遇的現實問題。
第一,倫理學應該關切現代人的生活意義問題。倫理學關乎“人應當過什么樣的生活”。而人們生活樣式的選擇與個體對生活意義的理解又密不可分。真正的倫理學應該能夠對人生意義做出完滿說明。行為的判斷,似乎只是暫時性、片段式,但誠如德萊福(Julia Driver)所言,很多時候決定“我們應該怎么做”的恰恰是“我們應該成為什么樣的人”以及“我們應該過什么樣的生活”。如果沒有對生活的系統反思,就不可能對個人的每次行為作出恰切的實踐指導。
一般而言,規范倫理著眼于現代社會的公共化結構,適用于普遍化的陌生人群體。人作為獨立個體在公共社會生存,必須遵守社會制定的普遍性的道德規則。從思想實質上看,規范倫理學契合了現代社會的啟蒙精神,比如自由、人權、理性、主體性等。然而,隨著現代性的發展,道德規范執念于普遍化的抽象原則,將普遍必然性的律令奉為現代道德生活的圭臬,規范慢慢地僭越動機、情感,成為約束乃至壓制人的工具,這標志著啟蒙理性走向了對立面。其結果是,喪失對道德的目的或意義之維的關注。“理性是計算性的,它能夠確定有關事實和數學的關系的真理,但僅此而已。所以,在實踐領域,它只能涉及手段。對于目的,它必須保持緘默。”[1](P69)道德規范進而被認為是規制自己的“枷鎖”,而不是通達理想的生存之境的自我實現方式。
事實上,現代道德哲學盡管以道德規范為核心,但這并不意味著規范本身就是自足的。規則需要在更為開闊的社會系統和價值系統中加以闡明。特別是,道德哲學關乎人類生活的意義,規則深層次上離不開人類對理想生活的追求,離不開人類對卓越人性價值的體悟。從這個意義上說,道德規范并不是奴役人、管束人的手段,制定道德規范恰恰是為了實現更加美好的現代社會,以及更加有利地促進個人在現代社會實現自我價值。而規范倫理學所希冀的價值支撐,往往是由德性倫理學提供的,即是說,德性倫理學關于人的美好生活目標的說明,將會為規范倫理學提供價值支撐。
德性倫理學是一種生活意義的目的論倫理學。追求理想生活之境、探尋生活意義是德性倫理學的重要品質。現代性消解了生活的統一性觀念,隨之而來的將是人生意義的缺失。麥金太爾可謂頗有意味地暗合這一點,他指出我們生活的現代社會是“道德破碎”的“德性之后”的時代:道德危機嚴重,人情關系寡淡,社會情感淡薄,所以他呼吁追尋美德;另一方面,對現代性的道德哲學的批評,意味著規范倫理學并不能挽回人們的道德理想,而要改善現代人的道德境遇,關注美好生活的意義,就應去“追尋美德”。
由此可以看出,規范倫理學與德性倫理學其實并非相互絕緣、彼此對立,如果沒有德性倫理學對人的生活意義、生存價值的支撐,規范倫理學也會因為缺失堅實、有效的價值體系而變得冷酷無情,與此同時,如果沒有規則的普遍適用,那么,現代社會將會喪失合理的秩序支撐。
第二,現代道德生活的完滿闡釋,離不開對“規范”與“品質”雙重維度的闡明。規范倫理學與德性倫理學之爭也從根本上涉及如何理解道德。現代道德哲學深受啟蒙理性的影響,道德被理解為規范、條文。這種“道德律法化”的解釋,要求行動必須符合特定規則,強調以外在規范來約束行為者。事實上,這種對道德的理解與規范倫理學相一致,它以一種勸導式、強壓式的律令要求人們“應該怎么做”,這很大程度上是中世紀神學道德的思想遺產,體現了宗教對人的行為的影響。用安斯庫姆的話說,“‘應當’‘需要’‘必須’這樣一些日常的(同時也是極其不可或缺的)術語通過如下方式獲得這種特定的含義,即在相關的語境之下被等同于‘不得不’‘負有義務’或‘被要求去做’,其意義相當于,一個人可能受法律或某種能被法律所要求的東西所驅迫或約束”,之所以如此,在于“在亞里士多德和我們之間出現了基督教,以及與之相伴的對于倫理的法律觀。因為基督教從舊約律法中推演出它的倫理觀念。”[9](P45)不可否認,在引導人們行為中,道德規則發揮的作用功不可沒,尤其是面對道德意識薄弱的人,道德規范能夠在很大程度上給予行為者行動的暗示,從而引導他們在實踐中慢慢習得道德的習慣。
然而,規范僅僅是道德的表現形態之一,規范倫理學也絕非倫理學的全部,“只是倫理學的一個部分,事實上它們只是一小部分,一個枯燥無味的和最小的部分。存在另一個關于個人的、人際關系與活動之價值的整個領域,還有一個關于道德善良、優點、美德的領域”[10](P60)。面對現代社會復雜的情境以及道德主體日漸多樣化的需求,道德規范難以適用于所有的道德情境,也不可能直面所有的道德主體。此時,道德自律就顯得尤為重要。道德行為本應是行為者在內在道德意識的指引下做出的舉動。只有道德行為者主動地、發自內心地擁護道德,并在生活中自覺地做出道德行為,道德才可能真正地落到實處。而一旦道德他律沒有深入到道德主體的內心,不被道德主體自動接受,那么道德行為就會一直處于被控制、被強迫的狀態。
如果說,規范指向道德的他律之維,德性則指向道德的自律之維。他律的規范形式固然可以在外在約束力上使得行為者做出道德之舉,但是如果沒有內化為道德主體的內在品質,定然也不會出于自覺的道德動機。相反,如果在道德生活中,行為者時刻提醒自己要保持自覺的道德意識,這種出于道德自律的行為就會獲得最佳的道德狀態。道德自律是行為者認識到自身的主體性,并且希望免去外在規范的約束,去尋求道德生活中自由的狀態,從主體內在發出道德需求,不管身處何時何地,道德主體都能嚴格要求自己。可以看出,在完滿詮釋現代人的道德生活問題上,自律與他律并不是割裂的,規范與德性相互配合、相互支撐。
第三,成就有德性的人需要規范和德性相互支撐。無論在傳統社會還是在現代社會,成就一個有德性的人都是倫理學亙古不變的重要使命。道德主體通過對外在道德規則的踐履,升華到對道德理想的認同,成就道德品質,繼而在以后的生活中自覺行使道德行為。道德外在表現為具體的道德行為,而在內在方面體現為道德動機、情感、理想、情懷乃至想象力等精神性元素。以道德理想和道德情懷為例,有德性的人展現出高尚的道德理想、卓越的道德情懷,這種道德理想和情懷使主體認識到自己做出利他性的道德行為之后,反饋到自身的強烈的滿足感和自豪感。道德行為者因做了道德之事,體會到道德之樂,進一步感受到自我價值,而這種感受又會進一步激發道德主體更高的道德理想,如此循環往復塑造品格高尚的有德性的人(virtuous agent)。
從道德對人的要求來看,道德有層次之分。道德規范對應于人的較低層次的道德要求或標準,常常表現為人的道德底線,但卻不能實現人的道德理想。而道德理想存在道德主體的精神世界,反映道德主體的精神境界。道德主體在自我訓練、自我監督和自我反省過程中修得高尚的道德品質。規范倫理是讓個體在具體道德規則中,調整自己的行為以養成道德習慣。但是,這種習慣還沒有到達主體內部的心理意識。隨著人們對道德規則的習慣性接受和踐行,主體自主發揮道德自律意識,將人生的道德目標設置成為一個品質高尚的人。此刻,主體具備了內外統一的道德人格。因此,道德規范從外在他律的形式對道德主體進行行為的調整,以期符合社會道德要求。但是,只有來自人內心的道德自律,才能使道德獲得真實的存在意義。道德人不僅需要在外在行動上監督自己的行為,更需要通過反省、自律的方式錘煉自身的道德品質,最終成為一個德性之人。
倫理理論的合理性往往通過完滿地詮釋人們的道德生活加以檢驗。現代社會希冀什么樣的倫理理論,很大程度上在于是否能夠對現代人的倫理生活進行充足合理的詮釋和理解。規范倫理學與德性倫理學之爭,一方面反映了較之傳統社會,現代人的倫理生活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兩種倫理理論之爭的背后折射出,在探尋現代人道德生活方案的問題上存在的重大分歧;另一方面,人們也可以發現,規范倫理學與德性倫理學并不存在無法跨越的鴻溝,通過規范倫理學與德性倫理學的互鏡、對話,在解決現代人的實際道德生活問題上,可以建立互通性,共同發揮作用。這就需要充分把握現代人的道德生活的基本特征,在此基礎上審視規范倫理學與德性倫理學的互補作用。
一般而言,秩序是人們道德生活的根本前提。道德是維系人際關系、守護社會秩序的基本方式。由于主體性價值的確立,每個社會成員都成為獨立的原子,進而,現代道德生活喪失了原有的整體性,呈現出“碎片化”的狀態。“把一個人的整體生活作為客觀的、非個人的評價的首要主題——而這種評價又為既定個體的具體行動或籌劃提供判斷內容——這樣一種個人整體生活的概念在人們朝現代性前進的過程中已經不再普遍有效了。”[1](P43)現代社會是充滿風險性的復雜性社會。“社會統一性”隨之成為現代人道德生活的根本性問題。
倫理秩序為社會生活秩序提供擔保。只有社會安定有序,人們才能各就其位、各司其職,保證社會的統一性。對于現代社會而言,這種追求社會秩序的道德要求是兜底式的,與此同時,對幸福生活的向往亦是現代人追求的道德理想。自古以來,追求幸福生活的美好愿望始終是人類道德生活不可或缺的維度,也是倫理學的重要組成部分。當人們過上了能夠以道德規范加以約束的安定生活之外,對社會生活的更高期待也會隨之而來。有秩序的社會給人們帶來穩定的情緒,但是這種穩定的社會狀態還不足以表達人們對更高社會狀態的期待——幸福生活。幸福生活作為現代社會的道德理想,不僅依靠道德規范來維系秩序,而且依賴于每個社會成員具備更高的價值追求和道德理想。
盡管現代性消解了傳統社會對“崇高”的價值肯定,將人置于沒有價值和意義的“無根生存”狀態中,并給社會帶來了懷疑和否定的消極影響。然而,“缺少了對于崇高的追求,我們對于自己,對于生活也就缺少了一種敬畏感”[11]。一旦人們缺失了對卓越道德理想的向往,社會也將喪失活力。正因為如此,不少現代倫理學家試圖通過重新找回德性,為社會注入真情實感。幸福生活首先表現在社會整體氛圍的祥和、溫暖和善良。在這個社會中,隨處可以找到“人”的痕跡,可以感受到社會成員的道德溫情和道德理想。只有當社會整體氛圍充滿道德情懷,這個社會才會散發人性的光彩,才會是一個崇高而幸福的社會。
現代社會的典型特征是個體化、理性化。加之,市場經濟對道德生活產生的影響,人們的價值觀和道德觀呈現多元化的傾向,在生活中容易走向道德相對主義和道德虛無主義的危險。“現代社會是個‘喻于利’而且見利忘義的小人社會,為了給小人社會建立秩序,制度問題變成了首要問題,于是德性問題衰落了,現代倫理學主流都是廣義上的規范倫理學。”[12](P8)因此,具有普遍約束力的道德規范是在社會整體中取得的道德公約數,成為現代社會的底線倫理,通過對全體社會成員提出底線的道德要求維持社會穩定。
規范倫理在現代社會是一種底線倫理。道德規范起到引導人們行為的作用。在具體的社會道德生活中,人們道德水平的高低評價在于其是否按照社會的道德規范行事,其行為是否符合對應的道德要求。道德規范是社會制定的底線式的道德要求。社會的發展首先在于安定,人們在安穩的社會中各就其職,按照自己的身份和角色來處理周遭事情。道德規范的作用是為了引導人們的行為符合社會整體的道德要求。它本身沒有涵蓋行為者的內在道德情操,而是僅需要行為者在社會中履行規范即可。因此,規范倫理發揮的作用只是約束社會成員的外在行為,使得他們遵守整體的道德規范以期社會安定有序。
現代道德生活的更高目的在于塑造幸福生活,實現更美好的道德理想。道德規范形成嚴格的約束機制,以嚴格的他律形式對主體行為進行調節,對社會穩定和良性運轉起著保障作用。然而,對道德的理解必須升華到對德性的尊重和肯定。由規范倫理組織的道德生活,并不能滿足現代社會里人們更高的道德期待。誠如有學者所言:“視角的單一性導致了對道德理解的狹隘性,即僅從社會主體考察道德的內涵,忽視了其屬人性。換言之,道德對人生存與發展的意義未能充分揭示出來,倫理學作為最應具有人文性的學科,卻未能顯現出應有的人文關懷。”[13]現代社會已經在人們的懷疑、反思中獲得了新的生長點,人們更應該有正義、有愛,還有更多的人情味道。德性倫理本身包含著人們對社會生活的追問。人自身有道德追求,在道德生活中發揮道德的主體性也是人的內在需求。因此,人對生活的深刻追問導致德性倫理在現代社會有光榮的使命。“德性倫理在格位上應該高于規范倫理,并且它的應用范圍不應該定位于具體的道德行為,這是規范倫理應該主導的領域,德性倫理應該統攝人類整體的道德生活。”[7]
德性倫理學的現代回歸,不僅是當前時代對道德治愈良方的呼喚,更是飽含人們對崇高精神世界的期待。人類需要安定、有序、和諧,也需要溫暖、友愛、善良。前者是規范倫理在現代社會能夠起到的作用。人們嚴守紀律,恪守道德底線,每個人在各自生活范圍內各司其職。后者是德性倫理學的目標,從人的內在精神品格出發培養人的道德品質和精神境界。可以說,現代道德生活既需要能夠守住道德底線的規范倫理學,也需要能夠滿足人們對美好生活熱烈追求的德性倫理學。不管是規范倫理關于道德的外在約束,還是德性倫理從主體內在闡發的幸福期待,都旨在回應現代人道德生活的重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