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濤
北魏的銘石書跡,確切說,是遷都洛陽以后的楷書,書家都很熟悉,俗稱“魏碑”“魏體”“魏碑體”。晚清以來,北魏碑志出土甚多,康有為曾經從魄力、氣象、筆法、書畫、意態、精神、興趣、骨法、結構、血肉十個方面表彰其美。至于魏體的正體樣式,這位今文經學的學者,為文縱橫捭闔的文士,肆力尊碑的書家,卻不置一詞。這是無意的疏漏,還是有意的回避?或許他陶醉美感的表達,忽視了“正體”這個問題。
康氏弟子中,梁啟超(任公)最有成就,名聲之大,世有“康梁”之稱。但是,梁啟超的書名卻不如康有為。梁氏中年以后喜好收藏碑刻拓本(當時許多學者都有此等嗜好),晚年閑養病體,常常“點檢舊藏以自怡悅”,興會所致,也在拓本上寫題跋,記敘讀碑心得。1925 年農歷正月間,他在北魏《楊胤墓志》(516))上題有一句跋語:“方嚴峻挺,盛魏正宗。”一行八字,觸及北魏楷書的大問題。可惜他未能具文闡發。
由梁任公“盛魏正宗”語,聯想到啟功《古代字體論稿·余論》中的一段話:“每一時代中,字體至少有三大部分:即當時通行的正體字;以前各時代的各種古體字;新興的新體字或俗體字。”我想,當時北魏“通行的正體字”,就是任公所謂的“盛魏正宗”吧。
任公以“方嚴峻挺”形容北魏正體字,一語中的,但是我還覺得抽象了一些。以前讀過沙孟海《略論兩晉南北朝隋代的書法》一文,說道:“北魏結體大致可分‘斜劃緊結’與‘平劃寬結’兩個類型。”這里所謂的“斜劃緊結”與“方嚴峻挺”相合,正是北魏正體字的構形特征。

圖1 北魏《元楨墓志》(局部)

圖2 北魏《始平公造像記》(局部)
我們還應該到北魏的楷書作品中落實。我們看到,北魏皇族(元氏)墓志上的楷書,如《元楨墓志》(496 年)(圖1)、《元簡墓志》(499 年)、《元羽墓志》(501 年)、《元緒墓志》(507 年)、《元珍墓志》(514 年)、《元倪墓志》(523 年),多是這種“斜劃緊結”的結構,“方嚴峻挺”的風格。一些元氏族妃及出嫁外姓的元氏女性的墓志,還有一些精刻的造像記如《始平公造像記》(498年)(圖2),也是“斜劃緊結”,“方嚴峻挺”。
古人做事重根據,講規矩,既然“斜劃緊結”是正體樣式,各地當然追仿。因此,河北地區出土的《刁遵嘉志》(517年)、《崔敬邕墓志》(517年)(圖3)和陜西華陰出土的《楊胤慕志》一樣,都是“斜劃緊結”的正體架勢,何況刁遵、崔敬邕出身士族,朝廷的命官,用正體楷書書刻墓志才合身份。至于方厚的差異,那是書寫者個人的筆體所致,就像今人寫顏字,也有不同。

圖3 北魏《崔敬邕墓志》(局部)

圖4 北魏《石門銘》(局部)

圖5 北魏《中岳嵩高靈廟碑》(局部)
康有為夸獎北魏楷書,愛說一碑有一碑之奇。其間的差異,今天的書家以現代流行的“創作”來理解,認為古人是故意造奇設險,恐怕是夸大了古人的膽量。即使康有為最推崇的《石門銘》(509年)(圖4),也是仿學正體,因為書吏王遠是在崖壁上書寫大字,與日常書寫不同,“斜劃”做到了,想“峻挺”,卻不能“緊結”,才寫出了那種讓康有為產生奇思妙想的模樣。其實,王典簽書寫之際哪里會有“飛逸奇渾”的預設。又如康有為推為“神品”的《嵩高靈廟碑》(456 年)(圖5)是北魏遷都洛陽之前的書跡,而且是當時的一種變態的隸書樣式,所以不能“方嚴峻挺”。
北魏遷洛之后的楷書,故宮博物院施安昌有系統的整理研究(見《書法叢刊》總第38 輯),他把《元楨墓志》那樣的楷書稱為“北魏邙山體”,說這種楷書是北魏碑志書法的大宗,是洛陽地區風格之一種,也是魏碑體當中的一類,集中在洛陽一帶,延綿達40 年之久。這是研究北魏書法的最新而重要的成果。我想補充的意見是,施安昌所說的“北魏邙山體”,正是梁啟超所謂“盛魏正宗”。兩種命名,“盛魏正宗”似乎更為簡明一些。因為這種體勢多見于皇室墓志,表明官方認可,稱之為“正宗”更恰當,另外,洛陽以外的地區,碑志上的楷書往往也屬這類正體。
明確了北魏洛陽時代楷書正體的樣式,有助于我們看破魏碑體種種變化的門道。我曾經做了一個試驗,用圓筆的筆法寫《元詳造像記》的結構,再將某些筆畫伸展開去,就像《石門銘》的派頭。把結體平沓的《元詳造像記》寫成“斜劃緊結”狀,不就是《元詳墓志》的“方嚴峻挺”的體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