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潔.
本文深受王曉葵教授主持的“災害文化與生死觀”學術工作坊各位同仁學術觀點的啟發,也感謝金菱清教授、張曦教授、代啟福教授提出的點評意見,論文在此基礎上加以修改而成,還有在場多位同仁的專業指導和鼓勵,在此謹向各位表示衷心的感謝。同時,也感謝接受訪談的汶川朋友們,愿意分享他們的夢境故事,允許我在本文中僅以字母分別表示。
夢同日常生活一樣具有豐富的語言和意義,對于經歷了汶川大地震的幸存者來說,尤為重要。筆者通過與幸存者的長期接觸,傾聽他們所敘述的夢境,了解由夢所引起的情感以及一連串相關的回憶。目前,關于夢境敘事的研究大部分是在文學作品中,而對于汶川大地震口述資料,也缺乏對幸存者夢境的關注。如果轉換一個視角,從災害的夢境敘事出發,對汶川大地震中幸存者的夢境敘述進行分析,在災害記憶的框架下,闡釋夢境的意義,觀照日常生活,則會有另外的收獲。從有關災害的夢境敘事中,我們發現幸存者對汶川大地震的記憶指向文本及記錄災害事件的相關資料中,忽視了個體情感和文化觀念。
在面對普通的正常死亡事件時,民間對死去親人遺體的處理有其自身文化中的一套喪葬儀式,歸根結底為的是死者靈魂得到安寧,能夠早登極樂,去往安息之所,從而不煩擾生者安寧、庇佑子孫后代、祈福家族香火延續等愿望的表達。然而,“作為‘公共事件’的死亡事件往往對整個社會產生影響,對這類死亡事件的‘后事’處理也就超越了死者的‘私人’范圍,成為公共事務的一部分。”①王曉葵:《國家權力、喪葬習俗與公共記憶空間:以唐山大地震殉難者的埋葬與祭祀為例》,《民俗研究》,2008 年第2 期。尤其在汶川大地震中,因遇難人數眾多、傷亡慘重,部分由家人和親屬按當地的習俗掩埋外,大部分遇難者遺體由民政部門劃定的遇難者公墓進行集體安葬。以汶川大地震震中映秀鎮為例,“汶川縣民政局和映秀鎮政府確定在漁子溪村的右側坡地上劃定一塊七八畝的地,作為‘5·12’汶川特大地震遇難者公墓,集中安埋遇難者遺體,在公墓里一排一排地掩埋了幾千名遇難者遺體。”②汶川縣史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編纂:《“5·12”汶川特大地震汶川縣抗震救災志》,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13 年,第208—209 頁。這些遇難者的遺體在陸續被挖出后,經過暴雨浸泡和烈日暴曬,有的遇難者遺體開始變質。幸存者對遇難者遺體處置過程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天氣悶熱,到處都是尸體腐爛的味道,所有遇難者的尸體打包裝到編織袋里邊,有些一個編織袋里邊不是裝著一具完整的尸體,抬到公墓進行集體安葬,就埋了一層人之后,撒上石灰、消毒粉,然后再埋第二層人,以層積掩埋的方式完成遺體的處理。”①訪談人:金玉潔;被訪談對象:A;訪談時間:2016 年8 月16 日;訪談地點:漩口中學遺址。我們可以看到,在面對汶川大地震所造成的公共死亡事件時,主要由國家主導的、采用集體掩埋的遺體處理方式,替代了原本由家庭內部親人處理遺體的喪葬儀式。死者遺體在災害性事件中主要經歷了這樣的整個過程:“進行編號、清理,裝入裹尸袋,統一消毒、安葬。對高度腐爛的遺體,就地深埋或火化。”②汶川縣史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編纂:《“5·12”汶川特大地震汶川縣抗震救災志》,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13 年,第208 頁。這樣的遺體處理方式是否被接受,雖然在面臨災害造成的大量人員傷亡事件時,對國家處理親人遺體的行為,表現得更多的是無可奈何,“這是天災,好不好也沒法,你想啥子,人都砸的稀巴爛,變相了,認都認不到。”③訪談人:金玉潔;被訪談對象:B;訪談時間:2016 年7 月17 日;訪談地點:映秀鎮。
再者,“防疫人員對發現的遺體經消毒后,能辨明身份的通知其單位或親屬認領。一時無法辨明身份、又無單位或親屬認領的遺體,由法醫或醫生提取DNA 樣本(采集軟肋骨和牙齒、指甲、高度腐敗的則從骨質、骨骼中取材),公安民警從正面、全身和身體特征拍照3 張,建立遺體檔案,以備后來親屬認領。”④汶川縣史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編纂:《“5·12”汶川特大地震汶川縣抗震救災志》,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13 年,第208—209 頁。遺體認領便意味著確認親人死亡,并且,不管死者遺體是否完整、能否辨認,借助現代技術提取DNA 樣本,也為確認死者身份提供途徑,一旦幸存的親人認領,便也確認了親人生命死亡的事實。這些被清理出來的遺體最終都是要經歷消毒并集體安葬的處理方式,而那些未被清理出來的遺體,或者說未被找到的遺體,仍深埋在遺址之下的遺體,又該如何確認親人死亡的呢?對于未親眼見到親人遺體的死者家屬來說,是無法接受親人死亡的現實的,他們更愿意相信或許在哪、被誰給救了呢?對于無法觸及的遺體,是難以接受死亡事實的。在官方數據報告中,分別以遇難、受傷、失蹤三類人數組成汶川大地震的傷亡數據,例如“汶川大地震已確認69226 人遇難,374643 受傷,失蹤17923 人。”⑤新華網北京9 月4 日,國務院新聞辦公室根據國務院抗震救災總指揮部授權發布的民政部報告,是為截至4 日12 時的數據統計。大量的失蹤人口⑥在民政部2008 年5 月修訂的《自然災害情況統計制度》中明確指出,失蹤人口是以自然災害為直接原因導致下落不明、暫時無法確認死亡的人口數量(含非常住人口)。的存在,給暫時無法確認親人死亡的家屬一絲生機。雖然法律上會在一定期限之后將失蹤人員宣告為死亡,最終失蹤的數字也將會被列入死亡的總數,但是對于親人來說,未找到的親屬可能意味著還活著。數字并不能說明一切,“對于每一個人來說,他們擁有一個生命的全部故事。每一個人都是一個世界,都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⑦王曉葵:《國家權力、喪葬習俗與公共記憶空間:以唐山大地震殉難者的埋葬與祭祀為例》,《民俗研究》,2008 年第2 期。那些關于死者的所有記憶都還完整地保留在親人的回憶中,而夢境提供了一種與親人再次相見的經歷,死者會以“幽靈”的方式呈現于活著的親人的夢境中。
同時,這恰恰也是困擾著生者的地方,就是死者的靈魂能否得到安息,那些時常入夢的親人“幽靈”試圖向生者傳遞什么訊息,那些過了許多年后死者“幽靈”依然出現在生者夢中,對幸存者當下的生活具有何種意義呢?本文就夢境中的“幽靈”意象探討災害的夢境敘事,生者通過夢境延續與死者的情感紐帶,如何積極地重新建立逝者與我們的生活或整體存在的關系。
在傳統文化中,民間對生死的觀念認為身體的消亡不代表靈魂的消失,身體與靈魂是可相分離的兩部分,因而產生許多離魂故事、附體故事、異夢故事等等。在夢境敘事中,當他者的靈魂進入做夢者的夢中,做夢者的靈魂仍在自己的身體里進而與入夢者進行交流,而這個入夢者在本文中要指出的是死者亡靈,姑且統一稱之為“幽靈”。“幽靈”意象在夢境敘事中的出現往往賦予預兆的能力,給予警示或托事。
托夢,是死者亡靈出現在生者夢中,給予警告或托事,托夢的主要表現形式是靈魂顯靈。阿萊達·阿斯曼分析了一個托夢的故事,“他在異國他鄉旅行時,曾看到路邊躺著一具沒有掩埋的尸體。西蒙尼德斯中斷旅行,為這個陌生的死者親自操持了一場體面的葬禮。在其后的夜里,死者的魂靈在他的夢中顯現,警告他不要踏上已經計劃好的海上旅途。西蒙尼德斯本打算乘船,因為這個警告就沒有上船,船后來確實遇到海難沉沒了,所有乘客都喪了命。”①[德] 阿萊達·阿斯曼:《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潘璐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年,第30 頁。這場災難毀滅了登上船的所有人,而只有他神奇地獲救,能夠避難幸存,這里強調的是他對死者的敬意,因為他為一具沒有掩埋的陌生死者的尸體,操持了一場合乎禮儀的葬禮。
我們可以回到文中關于災害性事件遺體處理的問題,人們在面對汶川大地震所造成的公共死亡事件時,死者遺體無法以傳統的喪葬方式進行安葬,并沒有去講究傳統文化觀念里的風水、親人披麻戴孝的哭喪儀式、宴請賓客、下葬吉日等等一系列的喪葬儀式過程。在面臨災害造成的大量人員傷亡事件時,根本顧不上傳統的繁雜喪葬儀式過程,緊急預防疫情的客觀條件并不允許親人私下處理死者“后事”,甚至還有大部分的親人遺體并未被找到或無法辨認的情況,而這一大部分“消失”的遺體只能被這場災害性大地震深埋地下。阿萊達·阿斯曼書中講述的“幽靈”托夢故事表達的是尊重死者就是安撫死者,阻止他們進行危險的回歸。從中得出“尊重死者的原則正回答了一個普遍的文化禁忌。死者必須得到埋葬和安息,否則他們就會打擾生者的安寧,危害社會生活。”②[德] 阿萊達·阿斯曼:《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潘璐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年,第32 頁。因此,“幽靈”托夢在文化邏輯中便有了可訴諸的價值。
我們可以看到“幽靈”通過夢向當事人提出警告,同時也對某人或某事作出了預示,并應驗到了人身上。例如《警寤鐘·卷三》載:“杭童對母極為不孝,夢亡父罵,并言他將遭雷擊。后果有雷擊之事發生。”③楊宗紅:《民間信仰與明末清初話本小說之神異敘事》,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 年,第92 頁。這則“幽靈”顯靈故事中,當事人夢見父親的亡靈指責他不孝的行為,并警告他將遭雷擊,而后他果然遭遇了雷擊之事,夢境中雖有預兆,卻并沒有阻止災難的發生,因為這個故事中當事人為子不孝,以雷擊示罰,體現因果報應的靈驗。
吳德H.柯睿格認為,“夢并不呈現真相,而是通過一種被夢者理解的語言來表現它。從這個意義上說,夢不是一種體驗,而是一種信息,一種來自一個未知的信息來源。夢中的知識被接收為來自外部的一種交流。因此,它不能被編碼為個人經驗。”①Waud H.Kracke.Dream as Deceit, “Dream as Truth: The Grammar of Telling Dreams,”Anthropological Linguistics, Vol. 51, No. 1 (SPRING 2009), 64.對夢境的研究都只能依據人的回憶來研究,我們無法根據夢來核對夢,我們搜集到的關于夢的故事其實都是回憶,且不能確定我們記錄的材料是否是精確的回憶,但這都不影響我們將夢境作為研究對象,去觀察幸存者對災害夢境的敘述,去關注夢境中的“幽靈”。“在解析夢境時,‘敘事’是一個被廣泛使用的概念。夢一般通過展開的事件進行敘事,而此處的敘事就相當于講故事。”②[英]大衛·方特那:《預見最真實的自己:夢的心理學》,宋易譯,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3 年,第141 頁。因此,夢境都是以故事的方式向我們展現。而且,夢的結構不像規范故事,它們是不完整的短篇小說或連續的故事碎片。③Jacques Montangero. "Dreams are Narrative Simulations of Autobiographical Episodes, Not Stories or Scripts: A Review". Dreaming, 2012,Vol.22,No.3,157.筆者是從汶川大地震幸存者所敘述的夢境故事碎片中拾掇出幾個災害的夢境故事類型,從而來探討幸存者與遇難者夢境中的互動關系,以及夢境敘事的意義。
訪談對象C 在汶川大地震中失去了三個親人,媽媽、姐姐和二嬸娘。她媽媽是自己家人埋的,地震當時媽媽在地里干活,是被山上滾落的石頭壓了,原本只記得大概的位置,后來托夢才把尸體找到,便找地方埋了;姐姐的尸體在牛圈溝沒有找到,距離震源點最近的村子,整個村子被掩埋了;二嬸娘被葬在了汶川大地震遇難者公墓里,屬于集體埋葬的方式。而那個托夢尋尸的故事是:“地震后剛開始跟我兄弟一起去找,找了好幾遍都沒找到。有些山垮了、樹也倒了。后面我夢到我媽媽了,在夢里那個壓著我媽媽的大石頭旁邊有棵樹,我記到了那棵樹的樣子,又拉到我兄弟一起去找,才找到。我們就自己在旁邊找了個地方埋了。”④訪談人:金玉潔;被訪談對象:C;訪談時間:2016 年8 月16 日;訪談地點:映秀鎮。死者之所以托夢,也正是因為死者尸骨未得到合理的安葬、靈魂未得到安息,繼而煩擾生者的夢境,表明未達成的遺愿。
“人們相信,夢是預兆,只有釋夢者才能識別它。”⑤載蓋伊·蓋爾·盧斯、朱利葉斯·西格爾:《夢的意義》,轉引自[美]里查德·戴明等:《夢境與潛意識——來自美國的最新研究報告》,劉建榮等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0 年,第24 頁。指的是通過夢境,人們能夠預知未來發生的事情。但絕大多數預知夢是在現實生活中發生后,某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才讓回想起來“原來自己夢到過,自己做過這個夢!”也就是說,人在做了預知夢以后,不具備意義時人會忘記,但會在發生時再次立刻想起。預知夢的實現可能就在第二天,也可能在幾個月后、幾年后才發生。
而人們不尋常的夢往往會成為預知災害的前兆,例如“伊尹故事的洪水前兆顯現在他母親的夢中,以石臼出水這一不尋常的現象作為征兆”①劉守華:《中國民間故事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年,第60 頁。。這個預知災害的夢境故事載于《呂氏春秋·孝行覽·本味》篇:“其母居伊水之上,孕,夢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東走,毋顧!’明日,視臼出水。告其鄰,東走十里,而顧其邑,盡為水。身因化為空桑。故命之曰伊尹。此伊尹生空桑之故也。”②載陳奇猷:《呂氏春秋校釋》第二冊,第739 頁,轉引自劉守華:《中國民間故事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年,第59 頁。
關于汶川大地震的預知夢境,講述人D 在地震幾個月前做了一個洪水災害的夢境。“我地震前幾個月的時候,就是我們老家那個‘羅垮達’(羌語地名指小寨子)崩了的,我就是砸在那個山簾子上,把那個大石頭抱起。咋個那個高頭山簾子石頭往兩邊飛、水往兩邊撲,就山簾子邊邊上,我把那個石頭抱起,兩邊的水大得很,石頭飛得不得了。我做過這個夢,這個夢跟平時的夢不一樣。”③訪談人:金玉潔;被訪談對象:D;訪談時間:2019 年5 月1 日;訪談地點:雁門鄉。在他敘述的過程中,有將夢境的內容和現實發生的內容進行了比對,既回憶了災前做的預知夢,也回憶了汶川大地震的經歷。他說道:“2008 年的5 月12 日,那一天也是陰天,也是沒下雨,悶熱得很,想瞌睡睡覺。那個場景不得了,它(地震)那個地下地劃(裂)開又并(合攏)上,底下上來五顏六色的,有黑色、有紅色、有綠色。地崩了以后(地震了過后),天黑起過來,那個種的玉米的葉子上都有這么厚的一層灰。那天晚上又下雨,我們這邊有個兄弟的愛人死了,連續三四天的雨,我在大石頭底下躲起,地震前的房子全倒完了,東西都埋了。人在這個路上,把人摔過來摔過去的,要把人摔絆倒,這個7.8 級的地震,有3 分鐘。”④同上。其中那塊夢境中為他避難或現實中為他躲雨的石頭,成為了他連接夢境和現實的共通點。
對于經歷汶川大地震的人來說,在災前并不能明確預知會有一場大地震,或者會發生汶川大地震,即使有些人現在會講述災前做過的一些關于災害的夢境,但也表明了世事無常的感嘆,不僅是對災害發生的無常和難以預料,也更是對人生在世的無常感嘆。D 提到:“當時我做了這個夢之后,跟一起耍的朋友說過,還是有點災難的,要發生什么就是不知道,結果沒有想到是一場大地震。那時我親戚在山上挖蟲草,叫他前一天出來,他不肯。地震那天10 點鐘才回到屋頭的,下午2 點28 分就發生地震了。山上死了13 個人,揀野菜、挖藥的、砍柴的,山垮了,直接石頭砸死了的,一個都沒找到,在山里頭。”汶川大地震的發生,讓很多幸存者都有身邊原本活生生的人瞬間沒了的體會,感受到天災無情、生命脆弱,同時在抗震救災的過程中,共同的特殊經歷讓他們形成新的共同體,分享關于汶川大地震的記憶和夢境故事。
幸存者會不斷地夢見死去的親人,反反復復夢到很多次。D 在敘述中談及:“有次還是夢到她在懸崖的臺臺上,雪有這么厚,山的簾臺,一個上臺、一個下臺,我從這邊翻過來,中間是一片杜鵑花,她往高頭上爬爬不上來,我又下去不到,我又把她拉不上來,只能看到而夠不上。”⑤同上。這個夢境預示著生者與死者陰陽相隔,始終無法觸及,只能以夢境的方式實現對逝者的想念。“每次我還是要夢到她,她的魂跟著我走。”講述者自己對此的解釋是“怪我家里頭不管,所以跟到我”。他認為這含有死者責怪生者未盡到責,所以有段時間會常常夢到死者的“幽靈”,從而予以提醒或警示,其實這也是活著的人自責和愧疚的表現。
在這些夢境敘事中,不斷在淡化個體創傷記憶的悲痛感,漸漸恢復已有的生活,重新建立逝者與我們的生活或整體存在的關系。D 還說到另一個夢境中,“就昨年的五月份,我還是做了一個夢,夢到她說我們都已經離婚了,就她在夢里面給我說,‘我們都已經離婚了,我們再也不能相逢’。”①訪談人:金玉潔;被訪談對象:D;訪談時間:2019 年5 月1 日;訪談地點:雁門鄉。實際上,現實中在世時夫妻并未有過離婚經歷,丈夫卻會夢見妻子對自己說,“我們已經離婚了。”這其實是夢境中的“幽靈”試圖向親人表明“你不要再想著我了,我們不能再在一起了,你要繼續自己的生活,或者開始自己的新生活”的意思,過去的已經不在,便不要再念著,生者在世過好自己未來的生活才是死者所期望的。
D 說:“有次還夢到她還背起了小孫子。”夢境中的“幽靈”實現了多年夙愿,也享受到了天倫之樂。在夢里夢到死者生前未做到的事,而這恰恰是死者未實現的愿望。因而,死者未達成的心愿通過夢境卻能夠得以實現。
夢境就是個人最私人、最深處的回憶,“人們憶起死者,是因為情感的聯系、文化的塑造以及有意識的、克服斷裂的對過去的指涉。”②[德] 揚·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金壽福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 年,第27 頁。桑迪 M.莫爾頓關注于災后恢復,將個人的、創傷性的記憶整合到敘事框架中,來促進社區的恢復,他認為恢復不是災前過去的重新創造,而是形成一種新的社會認同。③Sunday M. Moulton. "How to Remember: The Interplay of Memory and Identity Formation in Post-Disaster Communities", Human Organization, 2015,Vol.74,No.4,319-328.對于許多幸存者來說,仍然需要個人的心理治療來治愈傷痛,而夢境敘事提供了一種恢復意義的可能。另外,納基瑪·納加姆等人研究巴基斯坦2005 年10 月8 日地震幸存者的夢境敘事和夢境內容,觀察地震生還者的情緒和心理狀態。④Najma Najam, Abeer Mansoor, Rabia Hussain Kanwal, and Sajida Naz. "Dream Content: Reflections of the Emotional and Psychological States of Earthquake Survivors." Dreaming 2006, Vol. 16, No. 4, 237.其研究表明,夢境敘事反映了地震幸存者的情感和心理狀態,對夢境敘事的研究可以用來了解潛在的創傷,以便采取有效的干預措施。“在心理治療理論的語境中,人們認為,個人的記憶是建構在不同層面上的。治療可以幫助重新構造、改建回憶。這種治療方法中很典型的是故事這個概念。”⑤王曉葵:《記憶論與民俗學》,《民俗研究》,2011 年第2 期。從以上夢境敘事中,我們亦可從中找到“幽靈”在夢境中顯現的意義,幸存者與遇難者的互動關系在夢境中延續;在重新構建幸存者回憶的同時,也重建了他們的生活。
在幸存者所敘述的夢境中,總是回憶起地震前的關于死者生前的事,過去的時間在夢境中停滯,生者與死者之間日常生活的互動在夢境中呈現。講述人C 提到:“像昨天七月十三,前天晚上,不是七月十三要到了嘛,我都夢見了(我的母親),然后每次有什么節日,假如她的生日到了,還有什么節日啊,我就要夢到她。你會夢到她還是跟平時一樣,就是種莊稼、做活、干活啊這些,有時候夢到她穿了新的衣服啊,就是這樣。”⑥訪談人:金玉潔;被訪談對象:C;訪談時間:2016 年8 月16 日;訪談地點:映秀鎮。訪談當日是農歷七月十四,正值當地剛剛在七月十三燒完符紙,在鬼節祭祀前夜,她夢到了大地震中死去的親人。C 在夢到汶川大地震中死去的親人時,時值鬼節祭祀前夜,當地在農歷七月十三剛燒完符紙。在關于死者的重要節日,比如忌日、生日、鬼節等,死者的亡靈便會入夢,而生者也在夢境中與死去的親人相見。與此同時,與死者生前有關的記憶便會重新被喚醒,C 也說到她母親生前教她的一些生活常識的口訣,比如“三月三是……嗯,四月間就栽秧子,五月五包粽子,六月六扇扇子,七月十三燒符紙,八月十五麻餅子,九月九是醪糟子。嗯,我就記了這么多,這是以前我媽教我的。地震的時候媽媽就不在了,就不一樣了,唉。”①訪談人:金玉潔;被訪談對象:C;訪談時間:2016 年8 月16 日;訪談地點:映秀鎮。
另外,D 也做過類似的夢境。“我前天晚上做的這個夢呢,她還是穿以前那身衣服,背個背篼,還是在高頭那個房子上,我現在做夢還是夢到在高頭那個屋頭,我做活路、吃飯都還是在那個屋頭。”②訪談人:金玉潔;被訪談對象:D;訪談時間:2019 年5 月1 日;訪談地點:雁門鄉。在夢境中時間停滯在了與死者生前共同生活的那段時光,回憶也停留在那里,人和事物都在夢境里反復重現。
我們不禁要問,夢境連通的“世界”是什么,為什么夢境中的一切都那么真實?仿佛死者從未離去,還存在于親人的夢境中,那么真實地活著。而夢境類似于“錨”(anchor)的存在,正是取其“停留”之意。而對死去的人,當地也有種說法,叫做“冤枉死”,就是指本來不應該死卻死了的意思。因而,非正常死亡的人無法像自然死亡的人一樣去往安息之地,只能通過“錨”來停留,而死者的“幽靈”被錨在一個與夢境相連通的“世界”,死者未實現的遺愿,在融合記憶和現實重新編織的夢境中得以實現。
王曉葵將記憶概念引入民俗學研究,并對唐山大地震和汶川大地震的當代災害記憶傳承進行研究。③王曉葵:《記憶論與民俗學》,《民俗研究》,2011 年第2 期。而“夢是個人一連串聯想和記憶的生動寫照”④載蓋伊·蓋爾·盧斯、朱利葉斯·西格爾:《夢的意義》,轉引自[美]里查德·戴明等:《夢境與潛意識——來自美國的最新研究報告》,劉建榮等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0 年,第29 頁。,夢境與記憶密不可分。夢在被表述時,也就是人們在回憶的過程中,同時也是經過高度組織過的,正如記憶的有選擇性一樣,在敘述夢境時,人們會有選擇地記憶,同時刪去或隱藏部分記憶。而他們到底隱藏的是哪部分,我們無從得知。而這一過程,也有可能是無意識的,人們回憶夢境時,總會無意識地遺忘了一些細節,而這些細節有可能會成為解釋夢的意義的關鍵。同時,夢會壓抑那些不愉快的回憶,那些未被記住的夢,多數是被壓抑的,而不是被忘記的。因而,人在睡眠中所生成的夢,再被表述出來時都成為了回憶。
然而,我們發現夢境通過回憶被敘述出來成為故事,是具有結構、有關聯性的記憶,對于夢境故事的敘述也是個人記憶的建構,從這一建構行為中產生了意義,并具有心理治療的作用。同時,夢境與人的關系也最為密切,每天人們睡眠時都在產生夢境,而對夢的關注,有助于人類了解自身,有助于人類觀照自我內心世界,在與日常生活互動中產生意義。面對任何一場災難,對于幸存者的關注,不僅僅是物質生活的重建,更需要重建個體精神生活,也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治療和恢復,更需要個體心理上的恢復和治療。夢境提供了一種探究個體記憶和關照心理恢復的可能,在災害記憶的框架內,夢境敘事也為我們拓展了一種新的研究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