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 谷
每次從雙龍巷經過,我總會想起一個人的名字:宋太祖趙匡胤。雙龍巷街名的起源,蓋與他有關。因為在開封民間,一向是將皇帝稱之為“龍”的。由此不難推斷,“雙龍巷”一名的出現,當在趙匡胤、趙光義這兄弟倆做了皇帝以后,否則,以“雙龍”來給一個小巷子命名,也太不靠譜,或者說也太有些滑稽了!
我們從事物的另一頭來說,一個小巷子里接連出了兩位皇帝(按民間說法是飛出了兩條龍),而這個小巷子又在歷盡了千年的坎坷與世事的滄桑后,依然保存并延續下來,現在又從歷史與文化保護的角度開發重建,放眼看去,估計再也尋找不出第二條這樣的巷子來了。這是一條獨一無二的巷子!
趙匡胤既是北宋的開國皇帝,還是雙龍巷的“開巷”之民。趙匡胤本出生在洛陽的夾馬營,自幼與馬結下不解之緣,常常以騎馬為樂。十歲那年秋天,趙匡胤又一次來到馬棚,他今天騎馬的興致特別高,臨出家門的時候,他還把父親趙弘殷的短弓和箭囊都帶上了。騎馬挽弓射箭,是趙匡胤一個時期每天夜里都要做的夢。他看到了一匹馬,那馬渾身漆黑如炭,看不見有一絲的雜毛,常聽人喊它“黑旋風”,是后晉皇帝石敬瑭的“六駿”之一。此刻,這匹馬就站在那里,打著響鼻,剛剛被卸去籠頭和鞍韉,顯得異常興奮。一瞬間,這匹馬感到有人騎到了它的背上,并且很快明白,這個人不是自己的主人,主人的分量比這個人重得多去了!
這匹馬感到了恥辱,它暴怒起來,狂嘶數聲,尥蹶子往城門內疾馳。這一切都來得太過突然,幾乎就是電閃雷鳴的一剎那,趙匡胤猝不及防,在“黑旋風”穿越城門的時候,他的頭撞在了門楣上,人似紙鳶一樣從馬背飛落,然后訇然落地。目睹這一幕的行人無不大驚失色,認為這個從馬背上摔下來的少年必死無疑。然而,他們還驚魂未定的時候,落馬少年就一躍而起,如彈子般疾射向馬背。人們記住了少年的名字,古城內從此多出一段傳奇。
僅僅過了半年時間,少年趙匡胤的傳奇又有了新的篇章。公元938年,石敬瑭遷都開封,趙弘殷是后晉大臣,自然也在遷徙之列。等他在汴梁城內尋好新的住處,便修家書一封,讓妻子杜夫人帶著兩個兒子來新都城相聚。杜夫人見到丈夫的家書,不喜不憂,很平靜地收拾些出門用的必備東西,然后尋來一輛小推車(左右各有一個斗子的那種),一邊裝些路上吃用的東西,一邊坐了第二個兒子趙光義,趙匡胤隨車步行,向著汴梁城,出發了。
時值酷夏,在洛陽通往汴梁城的官道上,由于連年戰火頻仍,已很難見到蔥郁的樹木,烈日炙烤著母子三人。到汴梁城外,趙匡胤看上去已經是疲憊不堪了。杜夫人心疼兒子,盡管趙匡胤一再說他一點都不覺得累,她還是將他按在了手推車的另一個斗子里,因為吃用的東西即將告罄了。這個時候,他們與道人陳摶不期相遇了。
道人陳摶攔住了手推車的去路。他左右三番地看了看杜夫人的兩個兒子,仰天大笑,說了一句很著名的話,然后飄然而去。這句著名的預言是這樣說的:“誰說當今無真主,兩個皇帝一車推。”這一傳說后來出現了偏差,將杜夫人手中的推車訛傳為挑在肩上的擔子,將兩個車斗誤傳為兩個竹筐。很自然,那句很著名的預言也隨之發生了些許的變化。
對于這個傳說我一直抱懷疑態度,認為是純屬編造的產物,假設這一傳說為真,那么趙匡胤在柴世宗因民間俚語而大開殺戒的時候,肯定會身首異處了,根本熬不到陳橋驛黃袍加身,雙龍巷的街名也就失去了附麗。畢竟傳說不等于歷史,雙龍巷的歷史是從杜夫人的手推車吱吱呀呀碾過巷子里鋪地的秦磚開始的。手推車里肯定是沒有趙光義的,因為與趙匡胤相差十二歲的趙光義就出生在雙龍巷,關于這一點,典籍中有著明確的記載。他們在這條當時尚不算繁華的巷子住了下來,后來趙匡胤身上所發生的一切故事都與這條巷子有著理不清的聯系。這條巷子當時肯定還不叫雙龍巷,至于叫什么,在我的筆下,那已經不重要了。
寫趙匡胤與雙龍巷的關系,有一個環節肯定是繞不過去的,那就是陳橋驛兵變。這是宋朝與雙龍巷的起點,更是趙匡胤人生的轉折之地,無論對人或是對一個朝代,或是對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巷子,都有著非同尋常的歷史隱喻。
陳橋驛兵變無疑已經成為歷史上的著名事件,很多的正史野史都對此有過詳盡而生動的描述,盡管對這篇短文來說,它依然是一重要關紐,但我克制住了沖動,在此不多費筆墨,只是將史學家及其他著者所忽略的細節擷取一二,以彌補行文中不應該出現的缺漏。
在我閱讀的一些文字里,對于陳橋驛黃袍加身,趙匡胤事先好像不明就里。他一覺醒來,聽見大帳外人聲嘈雜,透過門簾的縫隙,他看見將士們已將大帳圍了個水泄不通,刀槍劍戟林立,在寧靜的清晨中閃著寒光。緊接著,趙光義帶領一班將領涌進大帳,將一襲黃袍硬是披在了趙匡胤的身上,擁立他做了皇帝。對于這一點,我一直在內心暗暗冷笑,為尊者諱固然有文化的元素在里邊,但過于遮掩不能不說是奴才心態的外化。
我還是看出了一點端倪。趙匡胤率軍北征以前,汴梁城內已有小兒語傳出,說:“出軍之日,當立點檢為天子。”而這個時候,趙匡胤恰任歸德軍節度使、殿前都點檢。這一傳言讓京師的豪富之家惶惶不可終日,憑他們的歷史經驗,江山易主之日,就是天下遭受涂炭之時,而京師首當其沖,有錢人首當其沖。這些富室做出了他們的選擇,挈家攜口,將家財變換成細軟,紛紛逃匿到汴梁以外的州郡去了。趙匡胤也感到了害怕,他體驗到了從未有過的怯弱。回到雙龍巷家中,他將心中的擔憂告訴給了家人,他說:“坊間言傳甚是兇猛,怕有不測之禍將至!”
趙匡胤的姐姐,一個剛搬到京城來的女人,這個時候正在廚房里搟面片,聽了弟弟的這番話,即刻黑下臉來,她擎起手里的搟面杖,劈頭蓋臉朝趙匡胤打了過來。趙匡胤在院子里跑,她在后面追,邊追邊數落道:“大丈夫臨大事,當有大胸懷,碰見這樣的事情,要獨自決斷,你卻跑到家里來,對著幾個婦女喋喋不休,只會讓大家感到害怕,替你擔憂,于事毫無裨益,你說你這干什么呀!”趙匡胤深感羞愧,默然退出了自家院落。
這一段毫不顯眼的記述卻透露出了一個信息,在陳橋驛兵變之前,趙匡胤并非毫不知情。兵變當日,趙匡胤那一番做派,顯然是假裝糊涂,多少有些虛偽的嫌疑了。盡管如此,我還是很服膺趙匡胤這個人的,并為開封雙龍巷,同時也為歷史上出過這樣的一個封建帝王而略感慶幸。之所以這樣說,完全是因為黃袍加身后,他說出了這樣的一番話——
這番話他是騎在戰馬上說的。他收緊馬轡頭,聲音低沉而威嚴地對將士們說:“汝輩因貪圖富貴,強立我為天子,若能聽從我的命令則可,不然,我依然不能做你們的主人!”將士們紛紛從馬背上跳下來,黑壓壓跪滿一地,齊聲喊:“遵旨!”趙匡胤接著說:“周恭帝及太后,都是我舊時主人,滿朝公卿大臣,都是我昔日同僚,你們不能對他們有絲毫的冒犯處,更不能像近世帝王那樣,攻占京城后,縱兵大肆掠殺。等事定后當有重賞,不然,殺無赦!你們能做到嗎?”將士們齊喊:“諾!”
趙匡胤重新整理了隊伍,向汴梁城開拔。他們從仁和門進入到內城,絲毫沒有驚擾正在從事百業的人們,正像史書上記載的那樣:“韓氏之外,不戮一人,未終日而帝業成焉。”這里說的韓氏,指的是京城巡檢韓通。他的確是在這次政變中丟掉了性命,而且還殃及妻子。韓通是個剛愎自用而又缺少謀略的人,愛發脾氣,一言不合三瞪眼,人們送他一個外號,叫“韓瞪眼”。他有一個兒子,少年時得了佝僂病,背上好像背了一口鍋,便由此也落得一個綽號“韓橐駝”。這個綽號“韓橐駝”的兒子卻頗有智謀,曾再三提醒韓通進言皇上,要提防趙匡胤,韓通不以為然,但他心里還是把趙匡胤當作了敵人,見面常常對趙匡胤怒目而視。
得知趙匡胤兵變做了皇帝時,韓通正行走在去往內閣的途中。驟得消息,急忙折身往家跑,滿頭驚恐的汗水往下滴落,一路都在想,這下完了,往日對趙匡胤那個態度,趙匡胤非宰了我不可!快到家門口時,他遇到了王彥升。王彥升知道韓通素與趙匡胤不睦,就躍馬追殺他。他逃進自家府邸,還沒來得及遮掩院門,就被趕到的王彥升一刀斬于馬下。王彥升既然開了殺戒,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韓通的老婆和那個橐駝兒子都給殺掉了。
趙匡胤做了皇帝后,追封韓通為中書令,并以禮厚葬了他。至于王彥升,趙匡胤令人將他五花大綁,原說是要推出午門斬首的,無奈三軍一起求情,便赦免不死,然終身廢之不用。
這件事讓我感到了趙匡胤濃重的人情味,與前朝歷代奪取天下的帝王相比,趙匡胤不能說不是個仁厚的帝王,至少他沒有為奪取江山去荼毒天下蒼生,更沒有讓百姓血流漂櫓。至于后來對南塘、西蜀等發起的戰爭,那又是另外一個話題了。奪取政權前后的歷史,的確是這樣記載的。
雖說做了皇帝,趙匡胤在很長的一個時期內卻依然保留著個人的天性,讓我們嗅著歷史的氣味,感覺到他作為一個人的真實存在。趙匡胤少年時代,除了騎馬的癖好,他還喜歡彈雀。用彈弓擊落麻雀,這是那個時代很流行的少年游戲。做了皇帝的趙匡胤,對這一兒時游戲難以忘懷,他還完好地保留著兒時的那把檀木彈弓,常常悄悄拿出來把玩。有一天他實在忍不住,拿著那把彈弓走進了皇宮后園,像少年一樣玩起了彈雀游戲。皇帝的這一做派讓路過的幾個大臣瞠目結舌,繼而認為皇帝這樣做過于荒唐,于是,他們謊稱有急事要面見皇帝,以此來中斷他這一低智游戲。
趙匡胤慌忙接見了他們,問:“有何急事?”幾個大臣面紅耳赤,因慌亂一時竟然找不出個合適的事由來。有位大臣倒還冷靜,隨口說出了一件事。趙匡胤勃然大怒:“這算個鳥急事!”那位大臣也是個直性子,脖子一梗,說:“臣認為至少急于彈雀!”趙匡胤愈發惱怒,操起身旁侍衛的斧柄朝大臣撞去,恰撞到他嘴上,將兩顆門牙撞落在地,頓時鮮血如注。大臣慢慢地彎下腰,撿起那兩顆尚有余溫的牙齒,淡漠地裝進懷里。趙匡胤冷笑道:“你將牙齒裝進懷中,是想留作證據去告我嗎?”大臣平靜地回答他:“臣不能訴訟陛下,但史官會寫進史冊里去!”這句話擊中了趙匡胤,他手里的柱斧咣當落地。之后,趙匡胤單獨留下了這位大臣,向他道歉并重賞了他。
僅僅過去十余天光景,趙匡胤再次暴跳如雷,這次大發雷霆,不是因為人,而是因為一匹馬。這匹倒霉的白馬當天早晨還對著清爽的秋風精神抖擻地嘶鳴,可僅僅過了三個時辰,它就哀鳴著倒在了血泊中。這一段時間,趙匡胤大有一種我喜歡什么就是什么的良好感覺。他喜歡的是騎馬畋獵。這天早晨,趙匡胤同樣精神抖擻,騎上那匹精神抖擻的馬向著皇家獵場出發了。不承想事情出現了陡轉,趙匡胤騎馬路過獵場一座獨木小橋時,“呱”,一只烏鴉驚叫著從一株虬龍般的柏樹上飛出,轉眼飛到另一株柏樹上去了。白馬還沒聽到過這么難聽的鳥叫,不禁有些驚慌,馬失前蹄,將趙匡胤從馬背上掀翻在地。
趙匡胤額頭上扎了兩顆蒺藜狗,疼痛鉆到心里去了。他從地上爬起來,抽出佩刀,發瘋似的朝那匹馬一頓狂砍。現在的趙匡胤,已非當年的落馬少年,他完全有權力處死一匹惹他發怒的駑馬!陪同的近臣提心吊膽地圍攏過來。趙匡胤看著地上幾乎被他剁成肉醬的白馬,忽然落下了眼淚。他深深地自責道:“我耽于逸樂,乘危走險,自取顛越,馬何罪之有?”自此以后,趙匡胤終身不復畋獵。
一匹白馬用它的血肉之軀,喚醒了一個封建帝王的深深自責,令他明白了哪些事情能做哪些事情不能做的界限。作為懺悔,趙匡胤斬斷了“耽于逸樂”的個人私欲,同時,也使他在由“人”到“帝王”的路途中往前邁進了一大步。這匹馬也由此載入史冊,和那些寂寂無聞終老馬廄的馬拉開了距離,不知是幸抑或不幸?
白馬事件之后,趙匡胤說話做事,已然帶出一些帝王氣息。他開始頻繁地走出皇宮,到民間去微服私訪,以了解百姓疾苦。有大臣勸他:“陛下得天下未久,人心未安,多次輕車簡出,萬一有意外的事情發生,后悔都來不及了!”趙匡胤笑笑,不以為意地回答:“該來的事情,拒之不能止;不該來的事情,求之不能得。我若應為天子,誰能奈我何?我若不應為天子,即使閉門深居,又有何益?”有人懷疑這段話為后世文人手筆,我卻不以為然,文人沒有這種氣象!語句可為,氣度不可為!
在從“人”邁進“帝王”旅途的最初階段,那個率真、任性而又膽大的趙匡胤還時常會顯露一下真實的面目和性情,被文學家認為是珍貴的人性的光芒。比如有一年趙匡胤親征河東,出發前一個軍中校官向他進獻了一柄黑色的馬鞭,他將馬鞭拿在手上,問:“和普通的馬鞭有什么區別嗎?”軍校神秘地說:“陛下拉開鞭首便知。”趙匡胤覺得好玩,拉開了鞭首。原來是一把神奇的寶劍。軍校說:“平時可以當馬鞭用,緊急時可用來防身。”趙匡胤笑笑,將寶劍擲于地上,說:“大軍對壘,哪用得上這么機巧的東西!”任性而為的率真秉性展露無遺。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趙匡胤身上帝王的氣息越來越濃重了,宰相趙普曾向他舉薦一貴家子弟出任某官職,看過奏章,趙匡胤面無表情地說:“貴家子弟,唯知飲酒彈琵琶耳,哪里會知道民間疾苦!”趙普唯唯告退。趙匡胤又叫住了他,說:“凡是以資蔭授予官職者,一概先授予閑職,不能做地方主官。”隔一日,趙匡胤又告誡皇子的侍講說:“帝王之子,當務讀經書,知治亂之大體,不必學作文章,沒有什么用處!”那語氣,已儼然帝王思維了。
等到“杯酒釋兵權”事件的發生,趙匡胤徹底完成了由一個“開巷”之民向一個“開國”之君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