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泉
華嚴文獻是出土西夏佛教文獻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這些文獻包括華嚴經典著作《大方廣佛華嚴經》以及《普賢行愿品》的單行本、華嚴儀軌法本《華嚴懺儀》以及大量中土撰述的華嚴宗著作。《西夏譯華嚴宗著作研究》即是對其中華嚴宗西夏譯著的一次集中性整理研究。該書由聶鴻音先生、孫伯君教授合著,于2018年12 由中華書局、寧夏人民出版社出版。全書共118 萬字,涉及《禪源諸詮集都序》、《中華傳心地禪門師資承襲圖》、《注華嚴法界觀門通玄記》、《修華嚴奧旨妄盡還源觀》和《金師子章云間類解》共五部著作。該書在對這批文獻作了必要的介紹基礎上,刊布了全部文獻圖片,對每一文獻進行了詳細解讀和標注,語料非常豐富。
關于華嚴宗的探討,西夏學界已有不少研究。史金波先生在《西夏佛教史略》書中提到“西夏在接受中原佛教和藏傳佛教影響的同時,自然也會接受佛教宗派的影響”,其中就有華嚴宗,書中除重點介紹了西夏文獻中的《華嚴經》及其《普賢行愿品》外,也提及了《華嚴法界觀門》、《注華嚴法界觀門玄通記》、《華嚴金獅子章》三部華嚴宗著作[1]155-157。此后,索羅寧也對西夏華嚴宗文獻有過系統的研究,其所判定的“華嚴禪”文獻共九種,包括《禪源》、《中華心地禪門師資承襲圖》、《諸說禪源集都序》、《諸說禪源集都序綱文》、《諸說禪源集都序擇炬記》、《三觀九門關鍵文》、《注華嚴法界觀門玄》、《心地法門文》、《圓覺經疏補》,其研究的核心觀點是,西夏華嚴學之主要依據并非中原華嚴宗的整體思想,而是清涼澄觀的華嚴思想。西夏并沒有復制中原佛教流傳的華嚴宗,其主流是來自遼的“圓教”傳統①。索羅寧的這一觀點對于我們探討西夏佛教所受周邊影響以及民族關系有重要價值,值得進一步關注。西夏譯華嚴宗文獻文本的研究,近些年來也有了一大批成果,以《西夏譯華嚴宗著作研究》為主,此書作者聶鴻音先生及孫伯君教授成果為多,前者主要有《華嚴“三偈”考》(《西夏學》第八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西夏文〈注華嚴法界觀門通玄記〉初探》(北京師范大學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編《民俗典籍文字研究》第8 輯,商務印書館,2011年)、《西夏文〈禪源諸詮集都序〉譯證》(上、下,《西夏研究》2011年第1、2 期);后者主要有《西夏文〈修華嚴奧旨妄盡還源觀〉考釋》(《西夏學》第五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黑水城出土西夏文〈金師子章云間類解〉考釋》(《西夏研究》2010年第1 期)、《澄觀“華嚴大疏鈔”的西夏文譯本》(《寧夏社會科學》2014年第4 期)。此外,還有張珮琪的《初探夏譯〈禪源諸詮集都序〉及〈禪源諸詮集都序幹文〉》(“西夏語文與華北宗教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臺北,2009年),王龍的《〈通玄記〉的西夏譯本》(《西夏學》2017年第1 期)。這些文獻不少但多為殘本,無頭無尾,以往著錄書題多不完整,諸如《修華嚴奧旨妄盡還源觀》僅著錄為“還源觀”,《華嚴金師子章云間類解》著錄為“華嚴金師子章”;或者因為沒有弄清楚文獻來源,著錄書題僅從字面對譯而出,如《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舊著錄為“大方廣佛華嚴經注由義釋補”,《注華嚴法界觀門通玄記》舊著錄為“注華嚴法界觀門深”②;等等。這些文本整理研究的一個很重要的貢獻,就是厘清了這些文獻到底都是什么。同時也使我們明白了,西夏所翻譯的華嚴宗文獻并非華嚴宗全部,而是以法藏、宗密的文獻為主,此外還有晉水凈源以及廣智大師本嵩的講疏等文獻。《西夏譯華嚴宗著作研究》與這些文本的研究一脈相承,是對此前這些文本研究的細化與深入,進一步明確了“西夏人也僅僅是華嚴宗理論的傳播者,而不是繼往開來的創造者,他們致力于把華嚴宗師的作品翻譯成西夏文以廣流傳,卻沒有形成闡發自身思想的新著”[2]2。
《西夏譯華嚴宗著作研究》對西夏譯華嚴宗著作的整理與解讀是有選擇性的,即選擇了一些具有明確來源的華嚴禪文獻。這樣的選擇應該是反映了作者所要表達的西夏文獻解讀的一些理念,以及希望對后學者的一些指導。目前對西夏文獻解讀感興趣的年輕學者不斷增多,解讀成果也為數不少。毋庸諱言,并非所有的解讀的成果都很成功,有不少成果只是捧著一本《夏漢字典》逐字對譯而來,致使給出的漢文翻譯讀來佶屈聱牙,不合漢語規范。這樣的解讀并沒有將西夏語中的大量詞語辨識出來,也未能顧及西夏語的語法規律。因此,理想的西夏文獻解讀應該是建立在一批有明確漢文或藏文來源的翻譯文獻作參照的基礎之上。即便是比較成功解讀的西夏文獻,盡管已利用一些有明確來源的譯文作參考,但這些參考材料多半限于《掌中珠》、中原儒家著述和常見的佛教經典這幾個類別,材料種類太少,存在著單一性。表現在詞語方面,有些領域的詞語解讀或翻譯相對成熟,有些領域的詞語解讀還幾無所知。
華嚴宗文獻材料雖然具有重要的語料價值,但如何整理這批材料,以發揮這批語料的最大價值,是需要深入思考的。《西夏譯華嚴宗著作研究》一書的最重要價值正是表現在對這批語料的處理上。與以往國內的大部分解讀成果不同,這是一份經過加工了的、比較成熟的語料。以往很多解讀采用的是錄文、譯文以及注釋,或者在錄文之后加上一段逐字對譯。這樣的解讀在出版過程中雖然可以大量節省篇幅,但對于讀者來說,最有用的那一部分實際上只是其中的譯文。對于史學研究來說,這樣的解讀足以夠用,但對于語言學研究而言,西夏文本中所記錄的西夏語面貌完全不夠清楚,研究者還必須要對這些材料進行重新加工。《西夏譯華嚴宗著作研究》一書采用了四行解讀法對這批文獻資料進行語料加工,并加以改進。四行解讀法的常見做法是:第一行是對西夏文的錄文,第二行是每個西夏字的語音標注,第三行是西夏文的對譯,第四行是西夏文的譯文。在實際的運用過程,不同學者對四行解讀法也有所差別,主要表現在第三行及第四行的處理上,第三行一般多采用逐字對譯的方法,也有學者對譯到詞,即按詞為單位對譯;第四行的譯文,對有漢文可以參照的材料,通常是參照漢文進行翻譯,也有些學者不做翻譯,而是直接將漢文原文排列于此。四行解讀法在西夏學界早有運用,主要以龔煌城、林英津、張珮琪等臺灣學者,荒川等日本學者為主,國內馬忠建等學者也偶有運用。總體而言,運用這一方法解讀的成果相對較少,究其原因:一是對語料加工,需要建立在對西夏文獻有過基本的處理和訓練基礎之上;二是語料加工過程工作量太大,費時耗力;三是出版物往往為節省版面一般也不大愿意使用。《西夏譯華嚴宗著作研究》在以往的四行處理基礎上對這一方法略加改進,將第二行的語音標注移到了第一行,類似于我們現在的漢語拼音標注。這一改進很容易讓我們想到了《番漢合時掌中珠》這部西夏人編著的著作,其巧妙之處就在于,對于所要學習的一個詞語而言,這個詞語的兩邊都皆有相應的學習內容,一邊知音、一邊知義,三者相結合,知形、知音、知義。無論學西夏文還是學漢文,都是如此。《西夏譯華嚴宗著作研究》的處理也是如此,在西夏文之上注音、在西夏文之下釋義,從閱讀的角度上看,非常合理。在具體的標注過程中,特別是對大量虛詞的標注,該書采取了相對比較粗泛的標注。在學界對西夏語法研究還不是很深入的情況下,語料的標注應該宜粗不宜細,這樣可以為研究者提供更大的思考空間。
經過這樣標注了的西夏語料,對西夏語研究及文獻的解讀無疑有很大幫助。就語言研究而言,經過這樣處理的西夏語言材料,在保證錄文完全準確的情況下,幾乎就可以直接使用。在檢索或索引比較完備的情況下,還可以大大提高語料搜集的效率。在文本解讀方面,因為音義關系的清晰標注,也給文獻解讀帶來了很大方便。如同漢文古籍一樣,西夏文獻中有大量的同音通假或同音訛誤現象,以往解讀過程中因為沒有注意到這些情況,致使文本中的有些句子非常難以理解、譯文更是晦澀。音義關系的標注使得大量同音通假或同音訛誤現象比較容易發現,破通假更為便利,尤其是在有漢文本參照的情況下,相應的解讀就容易做到文從字順。經過標注了的西夏語料,也是漢藏語系語言研究領域特別期待和關注的材料。在漢藏語系語言歷時演化研究、藏緬語同源詞的比較研究等方面,西夏語是一種重要的古代語言材料,以往相關領域的研究人員,因為不熟悉西夏語,一般只能參照《番漢合時掌中珠》,但這一小冊子可提供的材料數量實在太少。如今,《西夏譯華嚴宗著作研究》語料的標注,可為漢藏語系語言的相關研究提供一大批可靠的基礎性材料。
必須指出,這一成果主要是面向為語言研究服務的。如果伴隨這一標注能配套出版一個方便檢索的電子文本,將會極大地發揮其語料價值。或許未來也可以以此為依托作更進一步的工作,建設一個在線的語料庫。
注釋:
①索羅寧在多種成果中對華嚴禪文獻都有所涉及,其集中討論者主要有:(1)К.Ю.Солонин,Обретение учения, Традиция Хуаянь-Чань в буддизме тангутск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а Сися, 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ск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2007;(2)索羅寧:《西夏佛教“華嚴信仰”的一個側面初探》,《文獻研究》(第三輯),學苑出版社,2012年,第127—135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