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初
王子初 鄭州大學音樂考古研究院研究員
河南葉縣,古代寓言“葉公好龍”的發生地。2002年,春秋許靈公墓在這里被發現,墓中出土了一套巨型編鐘,震撼了學術界!葉公好龍雖膾炙人口,畢竟是寓言;編鐘則為許公生前所寶,展示在人們面前的是一個真實的世界!這是陳艷的博士學位論文《春秋許公墓青銅編鐘研究》選取的特定研究對象,值得關注。
先秦音樂史的研究,離不開對西周禮樂制度的研究。“樂懸”制度是西周禮樂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而編鐘則又是樂懸的主體。編鐘在禮樂制度中被賦予的特殊含義顯而易見,它不但具有禮器與樂器功能,還往往蘊含著先秦時期的政治、經濟、文化、藝術、科技等方面的學術價值。葉縣許公墓編鐘在眾多出土的先秦同類樂器中有其獨特的意義,作為陳艷的指導教師,我建議她將許公墓編鐘作為其博士學位論文的選題,有著這樣一些深層的考慮。
公元1978年,被國際學者譽為“世界第八大奇跡”曾侯乙編鐘出土了!人們由之確認了中國青銅時代一項偉大的音樂科學發明:先秦編鐘的雙音鑄調技術的存在!曾侯乙鐘銘,揭示出歷經數代學者、大半個世紀建立起來的一部中國先秦音樂史,實際上卻充斥著人們對先秦社會音樂生活面貌的無知和誤解。氣勢磅礴的曾侯乙編鐘,是人類創造的最偉大的青銅藝術作品!它由多達65件單體編鐘,由甬鐘、紐鐘及镈等不同鐘型,組合成了三層八組的恢弘構架。在目睹了它的奇姿雄貌之余,一個思想油然而生:如此一套人類青銅時代樂鐘的巔峰之作,它是從哪里來的?
我在《中國青銅樂鐘的音樂學斷代》一文中,首次面對曾侯乙編鐘提出了“大型組合編鐘”這一概念。曾侯乙編鐘不是某一天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中國青銅樂鐘發展到曾侯乙編鐘這樣的“大型組合編鐘”階段,應該有其發展的歷史蹤跡可尋。山西襄汾陶寺遺址出土的紅銅鈴,為目前所知最早的金屬鑄造的樂器,時間可追溯到公元前2500—1900年;從陶寺銅鈴到西漢后期青銅編鐘的衰落,兩千余年的漫長演進,使青銅樂鐘走過了由簡單、粗糙到復雜、精致的歷程,也經歷了從單件到幾件成編的簡單組合,最后形成規模龐大的多鐘型的大型組合編鐘形式。基于這一思想,我在2007年前后指導博士研究生王友華完成了《先秦大型組合編鐘研究》一文。論文通過中國青銅樂鐘由粗陋的陶寺銅鈴演進到氣勢宏偉的曾侯乙編鐘的全過程,系統地闡述了大型組合編鐘這一青銅樂鐘的特殊形式及其深刻的社會成因;為認識先秦青銅樂鐘的發展提供一個歷時研究的切入點;成為貫串各類青銅樂鐘研究的一條總綱。友華的論文很優秀,獲得了學界的好評。
學術永無止境。中國大型組合編鐘的研究有著繼續縱深發展的前景,除了宏觀考察,更須有微觀研究。2002年春河南省平頂山市葉縣舊縣鄉常莊村許公墓編鐘的出土,為這一研究的繼續深入提供了契機。雖然許公墓中絕大部分隨葬物品已經被盜,但墓中的青銅禮樂器部分尚存,其中包括編鐘、編镈、撞鐘杖首、編磬及磬架飾件、建鼓座、瑟等音樂文物56件。最為引人注目的,即是由甬鐘、紐鐘和兩種形制的镈(有脊镈和無脊镈)組合而成的37件套大型青銅組合編鐘。毫無疑問,在偉大的曾侯乙編鐘出現的前夜,許公墓編鐘忽然拔地而起,在友華構筑起來的中國大型組合編鐘的發展歷程上,平地又矗立出一座豐偉的里程碑!其在中國青銅樂鐘史上,無疑有著不可忽視的一席之地!
許公墓編鐘的出土,正為陳艷的博士學位論文提供了一個選題的天賜良機!
經過了數年的努力和艱辛,陳艷博士學位論文《春秋許公墓青銅編鐘研究》終于完成了。盡管如許公墓編鐘這樣一個專題研究,事前我已有所考慮,但讀完陳艷的論文還是深感意外。她的研究無論是方法的把握、角度的創新,還是在史料的豐富、論述之詳盡,均大大超越于我的預期。
就中國青銅樂鐘發展史的角度,作者在對許公墓編鐘的技術分析上沒有少下筆墨。許公墓全套編鐘37件,可分為5組。其中,紐鐘一組9件;甬鐘分甲、乙兩組,每組10件,共20件;編镈也分兩組,每組4件,共8件(一組是橢圓體無枚有脊編镈,另一組是合瓦體有枚無脊編镈)。許公墓編鐘的組合類型,在目前已知先秦編鐘資料中前所未見;其規模之大僅次于曾侯乙編鐘;其年代之久遠則比曾侯鐘要早出百年,堪稱是中國音樂考古學上又一重大發現。許公墓編鐘是春秋時期的組合式編鐘,可以說,它代表了這個時代青銅樂鐘的最高成就。它的發現為研究我國西周以來的青銅樂鐘發展史提供了一個歷史時期的里程碑式的標本。它保留了大量編鐘在設計鑄造手法、音樂音響性能等方面彌足珍貴的技術資料。
正如陳艷在文中指出的,4件成編有脊編镈是迄今為止所見有脊編镈中有殘留調音痕跡的特例,此組編镈的內壁有著明顯的調音設計和銼磨遺痕,這表明它們設計鑄造初衷是作為實用樂器,而非名器。通過編鐘音樂性能分析也可看出,盡管由于種種原因導致其音樂性能不甚完好;但從其音域的銜接與共同的調音銼磨手法上也清楚表明這是一套地道的實用樂器。葉縣編镈的一大特色是將4件有脊镈與4件無脊镈同時擺列卻又分屬兩組,一方面顯示出中原組合編鐘的有脊镈和無脊镈共同具備的音樂功能與實用性,另一方面也彰顯出其與春秋時期中原禮樂文化之關聯,體現了許國樂懸的特色。
作者研究發現,許公墓紐鐘以9件成編,是兩周至春秋晚期中原核心地帶及楚文化地區較為典型的共有組合模式。而甬鐘卻采用了10件成組的編列形式,構成了全套編鐘中最重要的旋律鐘組。這種現象于周于楚均不多見,似為許國自身的特色。作者進一步發現,大量同時期河南新鄭鄭韓故城鄭國祭祀遺址出土的、多達11套編鐘中,各組紐鐘也均為10件成編,構成了旋律鐘組。顯而易見,許公墓編鐘的甬鐘編列蘊含著中原地區一種典型的禮樂規制。從墓葬出土編鐘的規模、性能、品種與形制等情況,可以窺見春秋時期之許國深受周宗禮樂文化與楚文化的雙重影響。這種影響體現在編鐘獨具特色的形制組合上,反映了春秋早中期極強的時代意義與歷史文化價值。顯然,許公墓編鐘所折射出的春秋早中期青銅樂鐘的某些現象,對研究我國春秋時期大型組合青銅編鐘的演變歷程以及禮樂制度的嬗變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
陳艷的許公墓編鐘研究并沒有拘泥于對研究對象自身的技術分析,而是將其放置于春秋許國所處的時代背景之下。通過研究,使我們對春秋初期、中期的中原文化與楚文化碰撞與交融有了一個系統、全面的認識,也為春秋時期禮樂制度由盛轉衰的演變脈絡勾勒出了一個較為清晰的面貌。重要的是,許公墓編鐘的形制與組合是我國大型青銅編鐘發展史上的一個重要轉折與過渡,是促使戰國時期大型編鐘形成的雛形,也是目前我國大型青銅編鐘資料中唯一所見鐘形最全的組合編鐘。這些都將對重新認識春秋時期社會政治、經濟、文化乃至音樂藝術、冶金科技等起到重要的作用。
春秋許國是一個備受大國擠壓而最終寄于楚人籬下的小國,歷史文獻的記載較少;但由于其在周宗始封時的身份及所處的地理位置,曾有過不尋常的地位。關于許國的始封地望與頻繁的遷徙歷程,曾引起許多專家學者的關注與探究。許公墓所在的葉縣,正是春秋許國的首次遷徙之地——葉,即《左傳》所載:魯成公十五年(公元前576)“許靈公畏逼于鄭,請遷于楚。辛丑,楚公子申遷許于葉。”許公墓編鐘的出土印證了史書有關記載的可信性。考古人員發現,許公墓出土的升鼎等禮器和品種齊全的青銅樂器編鐘及其規模與形制,構成了春秋時期較為典型的禮器組合,其墓主的身份當屬于諸侯。墓中6件銅戈均有“許公”字樣,綜合歷史文獻記載,李學勤等學者認為該墓即是春秋許國的第十五世國君——許靈公寧之墓。許公墓編鐘規模龐大,鐘型組合特殊,彰顯了宗周禮樂文化的明顯特色。同時又時處楚國音樂文化的深刻影響之下,形成南北多元化文化交融的現象。這對于了解春秋許國在諸侯爭霸、戰火紛飛的歷史時期,面對強國在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壓迫,如何生存、自保又不被完全同化的社會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陳艷指出,許國自遷葉以往,已經完全淪為楚國的附庸,分析許公墓編鐘的文化屬性不能不受到楚國的影響。到許靈公時期,許、楚間的文化交流和相互影響的存在并無疑義,但如果推斷作為中原諸侯許國由曾被楚國仿效轉而成為全面效楚、以致全面楚化則是不正確的。事實上即使國已不存,許國文化及習俗并不會很快消亡,許公墓的編鐘樂器及出土的其他青銅禮器在相當程度上仍然頑強地堅持著中原風格,這實質上是其被楚文化所影響的認識前提。這是十分中肯的意見。
陳艷也認為,許公墓編鐘出土近十余年,國內外學者從考古學、科技史、禮樂制度、樂律學、冶金鑄造、物理聲學等領域的研究已達一定深度,為我們從音樂文化史的角度考察編鐘提供了豐富的資料和堅實的基礎。透視許公墓編鐘,也在一定程度上映射出春秋時期所謂禮崩樂壞的真實含義:當時禮樂的“禮”仍是當時社會觀念所追逐的主流,但一些經濟上發展較快的大國迅速強盛起來,它們并不滿足于當時“禮”所規定的社會地位,于是在用“樂”方面時時表現出“僭越”的跡象。社會、政治、經濟、藝術、科技的迅猛發展也使這些諸侯大國對編鐘音樂性能的完善表現出的關注和熱忱,對社會音樂藝術審美價值的取向產生了重要的影響。作者對許公墓青銅編鐘的研究由此超出了編鐘的樂器本身,而已被及對先秦春秋歷史文化、音樂藝術與科技發展的全方位研究。
時值陳艷的《春秋許公墓青銅編鐘研究》出版之際,思緒所致,雖十不及一,聊以為評。